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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无名王座(12)

    沉重雨声在窗扉奏响,惊雷。

    张栩猛地睁眼,房内一片昏暗,他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拭去冷汗。

    急促呼吸声伴淅沥雨声。

    惊雷又炸响,青白电光扑向落地窗页,令房间亮得发蓝。

    张栩在这瞬间看到床脚一个高挑身影、一对幽静的白瞳,他惊呼一声:

    “你真的来了!!”

    英只是笑。

    张栩从床上坐起,试探:“你一直站在这?”

    黑暗里响起不紧不慢的声调,“等你睡着以后。”

    张栩想到他一边睡一边被一对白眼睛盯着,打出冷颤,“……不需别人动手了,我看哪天单你一个就能把我吓死。”

    英走上前,缓慢的脚步声压过雨声,张栩感到身旁床垫下陷,一股寒意穿过被褥,笼罩住他身体里外。

    英压在被子之上,脸凑近张栩耳旁,喃喃道:“你说的不错,没人能让你死,除非我动手。”

    张栩转过头,挑衅般地看着那双半透明的白玉眼瞳,“那这位大魔王、大人物,您怎么不快动手?”

    英挂上那副不要脸的笑容,阴阳怪气叹道:

    “谁能对救苦救难的大圣人动手呀。”

    “别叫这外号!!”

    英装模作样地叹一声,躺到张栩身侧。

    静默。

    雨声、雷声、呼吸声。

    冰凉发丝拱在张栩颈窝,英的眼睛是房间里的唯一光源。

    张栩表情缓缓放松下来,他盯着一旁的黑暗,嘴里尝出苦涩。

    “来看我最后一面?想不到我竟有这样的殊荣。”

    “那可不正是,想想看,你的小命被我救了多少次。这世上,也只有你一个有幸能令我这样做。”英发出夸张的叹声,“我都要被我自己感动了。”

    张栩一点也没被感动到,翻着巨大的白眼,“你的脸皮真是让人叹为观止,我都想为你鼓掌。为我做事?你是为你自己做事。”

    “张栩,这个态度不对,你得感谢我,像那些对我感恩戴德的畜生,甚至要跪下来亲我的脚趾。”

    张栩面如菜色,是字面意义上的“菜色”。

    他对英直言道:“你要是想看我的呕吐物,就继续说。”

    英闭上嘴,但坏笑不改。

    张栩长长叹了口气,他望向屋顶,那里房梁错落有致,一半被雷雨照亮,一半隐匿于黑暗中。

    “等到龙脊之刃杀了我,世上就再也没有能克你的东西吧?”张栩顿了顿,“当然,除过你自己作死以外。”

    “不错,龙脊第一次伤你,同时也被你体内龙珠创伤,再用一次,龙脊就该毁灭了。”

    张栩喃喃道:“这就好……”

    “怎么,你不该想办法逃命,顺便热切期盼我被弄死么。”

    张栩目光缓缓移到英的脸上,英罕见地为他眼中的坚定退怯。

    “你是我妹,这点谁也改变不了,只要我能,我会帮你挡下所有伤害。”

    英愣了愣。

    “我们根本没有任何关系,你没必要犯蠢。”

    张栩只淡淡道:“你不懂。”

    英笑了笑,“是,我太多不懂。”

    她亦转过头同张栩一起望着错落的房梁。

    “但我一点也不想懂。”

    张栩没有在意英没头没尾的言语,她向来喜欢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张栩总结为她作为几千年前的老东西,记忆太满,所以精神错乱。

    “我以为,你会把真实情况告诉人族,这样他们就不会蠢到浪费龙脊之刃动你。”

    张栩摇头,笑起来,就像说一件常理中的事,“要是他们不对付我,就会反过来对付你。”

    “他们本该对付我。”

    张栩道:“你喜欢与天下为敌,也习惯做天下的敌人。可是你他妈整个脑袋都发疯,迟早有一天把自己弄死。这个龙脊我要是不帮你挡掉,不是我咒你,你铁定要歇菜了。”

    英冷哼道:“这世上没东西能叫我歇菜。”

    “忘了上次怎么被玄力之源反噬的?连条龙毛都没剩下。醒醒,你不是天下无敌。”

    英昂起下巴,选择性忽略张栩前半句话,“天下无敌这个词就是为我造的。”

    张栩抽了抽嘴角,“……还记得玄王怎么死的吗?”

    英又洋洋得意起来,“被我吞了。”还要补充,“连骨头渣也不剩。”

    “不。”张栩冷笑一声,“不是被你杀,是他自己把自己嚣张死了。”

    张栩在英不可一世的脸上打量着,点头肯定道:“嗯,你现在就很有他的扑街样子。”

    英不置可否,也没有生气。

    她忽而将整个脑袋埋进张栩脖颈处,发丝光滑冰凉。

    张栩不由得想起英十岁之前,记忆智力丧失,还是单纯到蠢但无害的“张羽”时候,她总每时每刻要当张栩的跟屁虫,连晚上睡觉也要挤一个被窝。

    那时她也这样拱在张栩颈窝,汲取热量,虽然现在“张羽”已经变成了条恶龙,头发也变成那种能叫万物崇敬、万众胆寒的颜色,但触感和以前的“张羽”没有任何不同。

    张栩想起曾经在英还是低智儿时许下的誓言——

    守着他的跟屁虫妹妹,让她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长大,挡下所有诋毁和伤害,直到为她寻个世间最好的妹夫嫁走。

    张栩看英这个疯样子,嫁谁都是祸害。

    他心想——

    没法看她嫁人,起码前面几条他能做到吧。

    什么恩怨纠缠在此时都不值一提,张栩不信那些血浓于水的情感和记忆在英的脑袋里都不存在,他将颈窝那团白发揉乱,再一次强调:

    “你是我妹,这事情你改变不了。”

    张栩的呼吸逐渐平缓而富有规律,英知道他已进入睡眠。

    英喃喃地道一声:“你出现得太晚了,早一点,我或许不是现在这副样子。”

    岂止“早一点”,至少要早千年,在英堕入黑暗之前出现,将她从恶的泥潭中拖出来。

    英跳下床,窗外仍旧雷雨交加。

    冬境城的大雨可是一件极度罕见的事。

    大概是为了迎接这条寓言之龙。

    英听着鼓点般的雨声——

    到底算不算晚?

    还是说……来得及?

    她觉得胸腔中有种温热的东西在生长,与那满腔冰冷的恶念格格不入。

    想来这十六年短暂的重生时间,于她漫长无止境的生命而言不过短短一瞬。

    但又同过去由杀戮和他人惨叫组成的千篇一律的黑暗纪年完全不同,她的恶念总被一个自以为是她兄长的张栩压制,更有一堆复杂、她完全无法理解的感情填进空荡荡的、以鲜血和杀戮作慰藉的胸腔。

    英想着上凰年为她挡龙脊的模样,想着张栩为她舍命的模样,又反复回想着“你是我妹妹,谁也改变不了”这句简单又复杂的话,表情愈来愈困惑,她知道,她遇见了一个对她而言的世纪难题。

    而答案不再是杀掉谁、吃掉谁就能解决的。

    也许她一次又一次救走张栩,不计后果地报复伤害张栩的人,为张栩迁怒,不仅仅只是利益关系吧。

    英站在原地思索,表情从困惑变得更困惑。

    仅凭她那颗被遗忘已久的心,是没法搞清真正的答案的。

    毕竟构造上而言,龙族只有一颗龙珠,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心脏。

    笼统而言,“心”只是对于“感情”的一种概念。

    这个概念在英的头脑里早已被掐死了很久,叫她理解胸腔里残余的那点感情的灰烬渣子,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英的脑袋乱成一团。

    张栩睡得意识模糊,下意识不忘开口嘱咐:“王雨辰对我挺好的,这是他的地盘……你不要干过分的……事啊……”

    英挑眉敷衍道;“嗯,尽量尽量。”

    张栩翻了个身,也不知道到底听没听到。

    英看向张栩房间那扇紧闭的门,抬脚走过去,浑身逐渐散发出玄力的晶莹光彩,像是为了迎接大敌做准备。

    但也与“大敌”有所不同,她身上并没有任何杀气。

    英已站在门前。

    精制的门因为两种力量冲撞粉碎,变成连具体形状也不存在的碎屑。

    于是英就直接与门外的王雨辰面对面对视了。

    王雨辰看到英,眼神剧烈颤动,他攥紧的拳爆出青筋,但并未像往常面对“敌人”时握紧腰侧的白玉剑。

    那些质问恶徒、痛斥凶手的话语,王雨辰一个字也无法对英说出来。

    她本就是凶恶,不容他人质疑。

    质疑也无用。

    王雨辰对他当初在青风木的幼稚想法感到可笑——

    让一个天地间最大的邪恶产物改邪归正,他实在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而如今即使只是再看到这叫天地战栗的魔物,即使她不再是自己熟悉的模样,王雨辰还是从心底深处生出一股温暖的慰藉,一股想要拥抱黑暗的冲动。

    果然他也堕落了么。

    明明朝思暮想、让他痛苦了数年的念想就站在他身前三寸远处,触手可及,但王雨辰细细篆刻着英面庞的一笔一画,却觉得比在他梦中见到的那些渺茫、虚幻的影像还要不切实际,还要触不可及。

    王雨辰张了张口,他急迫地想要说那些关于他和她的思绪,但话到嘴边又变成别人——

    “你应当救张栩。”

    英反而紧接问道:“原来你这么希望我死啊。”

    她用的是一种漫不经心的调侃语气,但王雨辰仍旧因为这句话,心窝如同扎入一把锋利的尖刺。

    他只能虚弱地辩驳道:“这是我本该做的事。”

    英嘴角勾出弧度,像青风木的导师一样做出指导:“那么你应当果决地在见到我第一面的时候,就把你该做的事做掉。”她回想一番,“那个时候,你有机会干掉我,唉,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王雨辰为英恶意的揣测、尤其为她这副漫不经心的态度气到发抖。

    他猛然抓住英双手的手腕,不顾会不会诱发这条寓言之龙动用它毁天灭地的力量,忍无可忍地将英捉到他胸膛之前。

    王雨辰仪态风度丢了大半,瞪视英的白瞳,咬牙切齿:“我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包容你,对你总怀希望,这样久,你还是不懂我的心吗?!!”

    英静静看着王雨辰,没有做出什么过激举动,由他抓着,也没有回答王雨辰的话。

    王雨辰觉得他就像抓着一潭死水,一个没心的傀儡。沮丧和无力代替愤怒,王雨辰放开英的手腕,别开脸,

    再道:“你应当救张栩。”

    “为什么。”

    王雨辰说出和纪流十一一样的论调:“无论你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他仍旧当你是血亲,他肯为你做任何事。”

    英对这种千篇一律的论调不会产生任何触动,她凑近,对上王雨辰闪躲的眼睛,笑着逼问道:“告诉我听听,我怎么做能救他。”

    王雨辰明白英是故意提出这个问题叫他难受。

    英不断追逐着王雨辰的目光,逼迫他说出答案。

    王雨辰不得不开口,声音低沉,雨声也似乎更加沉重激烈。

    “……帮他挡下来。你的龙骨可以挡住。”

    英眯了眯眼,“我为他挡下,我的龙骨不是就碎了。”

    王雨辰声音因底气不足变轻,这一切的屠龙计划,由他而起,但又因为私心企图从中作乱,让计划失败:“只要龙珠好好呆在张栩体内,你受到的伤都会因龙珠恢复如初。”

    “你就这么确信?你觉得你已将我全身上下的构造都研究透了?”

    听到此言,王雨辰心脏下坠,巨大的不安将他一寸一寸地吞噬。

    是啊,他怎能百分确信英在龙脊的攻击下仍能安然无恙?

    龙族已消逝千年,只留下只言片语残存的踪迹,除了龙族定格在绘画与雕塑之上的形象,有谁能完完全全弄清龙族的身体机制和玄力运作?

    更何况寓言之龙。

    见王雨辰哑然,英用力量推开他,自顾走向远离王雨辰的方向。

    “你和他们没不同,都在盼我死罢了。”英撂下这样的话,倒不是抱怨,只是一种冷静的、陈述事实的语调。

    王雨辰听到胸腔中碎裂的声音,那种痛感让他无法呼吸。

    但英只不过是撂下一句自以为轻飘飘的话,她什么也没做。

    王雨辰却觉得他要被那话中的千钧重的含义压碎。

    他闪现于英身前,紧紧抱住她,前额无助地抵在她头顶。

    “不要这样想我。求你,不要这样想我。”

    英好笑道:“你不是已经做了。”

    王雨辰几乎绷不住声线,“我后悔了。”

    英啧啧出声,“这可不妙,要杀我,就要有十足的决心,你们真叫我永远也想不通,一件事只有干与不干两种选择,你却偏偏能找出中间项。”

    王雨辰无法回答,只有越抱越紧,想要把英按进他血脉里。

    英还在自说自话,“像我,没有模棱两可,我想干什么,就一定要干什么,绝不会更改。比如——”

    她忽而揪住王雨辰前襟,两步将他撞在墙壁之上。

    王雨辰惊愕之余,无法对英动用白玉剑,错过一瞬的反抗机会,他感到下巴被一只冰凉的手掐住。

    英捏着王雨辰的下巴,迫使他低下头来,王雨辰看着近到已失去距离的英的脸,大脑完全空白。

    他只有潜意识中看到英洁白的睫毛,洁白的眼瞳,洁白的发,和曾经再也不同。但依旧是那副凤眼、坏笑,又好像什么也没变。

    英觉得力道不够,干脆两只手齐上,按住王雨辰的脸蛋,固定住他的脑袋,叫他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英就像饿鬼扑食一样张开嘴、露出獠牙,猛啃上去,完全没有任何当下该有的气氛,一点不柔情,完全不唯美地啃住王雨辰的唇。

    在王雨辰大脑完全失去作用的时候,英又猝不及防地松开他,看着她的杰作——王雨辰被啃到殷红的嘴,甚至下唇还被啃出破口,冒出更鲜艳的血珠。

    王雨辰紧紧贴在墙壁上,浑身僵劲不能动,瞪大了眼,唇上的血珠滑下,在白皙的皮肤上拉出一道鲜红的痕迹。

    英坏笑到令人发指的程度。

    “比如这样,我想干,就干了。”

    消失不见。

    王雨辰差不多在原地愣了一个时辰。

    他觉得自己在做梦。

    但摸了摸下唇,痛感还在,指腹也染上血迹。

    是真的。

    王雨辰不该笑,但他笑得比任何一次都要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