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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2:奇思

    讲台上摆的松木圆规有一尺多长,咋一看,还以为是私塾里的老学究体罚学生的戒尺呢。

    鲍范松把它带来带去,却从来没见他用过,只见他:手捏粉笔头,以小指为原心,旋转手腕,向左一百八十度,向右再来一百八十度,浑圆的一个圆赫然就出现在黑板上了。

    比圆规画的一点也不差,快的还不是一星半点,连从不说他好话的路远都不得不佩服他这一点。

    路远打开笔记本,两页并作一页,学着鲍范松,捏起圆珠笔,在上面照模照样地试了几遍,总未成功——也不知是圆珠笔不行,还是他人不行,死活就是画不圆,还接不起来头。

    鲍范松是省市县三级教学名师,AH卫视教育台不止一次采访过,报道他“数形结合”的教学方法、“学为人师”的典型事迹。

    昨天生物课,路远偷偷在桌肚里打手游,白老师点了三四遍他的名字,提问孟德尔定律。

    路远懵里懵张地站起来,手上一个误操作,巧的很,打开了采访鲍范松的一个视频。只见他字正腔圆,旁征博引,在里面大谈教书和育人:

    “‘师也者,教之以事而喻诸德也’,教师,是播撒知识的种子,传递文明的使者,教育大师陶行知说过,‘因为道德是做人的根本,根本一坏,纵然使你有一些知识和本领,也无甚用处。’”

    白老师是来家乡支教的女硕士,名叫白梦云。人如其名——一个字,白!一白盖三丑的白,或者说白面馒头的白。

    她表妹施丹是怀宁人,承包着麒麟中学食堂的面点窗口。表姐来此支教实习两不误,与她不无关系。也许是共血统的原因,这一对两姨表姊妹,长相上都是杨贵妃的类型。

    白梦云从不发火,教书育人,都很有耐心。只见她走下讲台,不远万里,走到路远身边,把手机拿去,插入黑板右侧靠近前门的许愿墙旁边的集成袋中的一个,一言未发,直接继续讲孟德尔定律。

    所谓集成袋,就是在一块帆布上集成了许多手机大小的小口袋。肥水不流外人田,李可欣毛遂自荐,说她妈妈有开文具店的好朋友,班委会顺水推舟,便全权委托她买了这个来,挂在墙上。上面贴了“手机存放处”,与“许愿墙”三个字在同一水平线上,但字体不同。

    班规针对手机,专门作了“两不一必须”的规定:上课时间不许开手机,不许带在身上,必须关机放在手机存放处。

    路远刚才的行为,毫无疑问是违规的,而且造成了哄堂大笑、影响教学的严重后果。要是换了鲍范松,写检查是轻的,大概率是要通知家长来,家校一体,口诛笔伐,鸡犬不宁。

    鲍范松为师和为人,路远总结了“一严二贪三虚伪”一句,放在心里,“瞪起眼睛,训起人来不顾人;闭起眼睛,收起礼来不认人;二者对立地统一在他一身,足见其虚伪贪婪的本来面目!”

    鲍范松和路远母亲陶绒沾着边边亲,如果没有这层关系,以路远三百分不到的高考成绩,明摆着是来拉低升学率的,宏实中学都不收,想进如日中天的麒麟中学复读,恐怕比飞船登月还难!

    可怜天下父母心,哪个不望子成龙?陶绒夫妻事成之前重重请托,事成之后重重感谢,路远非但不承情,还鄙夷厌恨鲍范松,“明知你路大爷不是这里头的货,还蛮捺孵母鸡生蛋,居心何在!”

    联想到父母这些日子送他礼,不在小数,路远认定鲍范松是披着人皮的狼,把他这死马当作活马医,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借学生财,“与白衣庵的善智借佛生财一样,‘满口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性质卑劣,令人发指!”

    “不放松”是路远利用谐音,给鲍范松取的绰号,取自郑板桥《竹石》里的“咬定青山不放松”。有此一改,索性通篇改出一首《祝师》,其辞云:

    咬定书山不放松,用意原在敛财中。

    旁敲侧击要烟酒,自抽自喝得中风。

    不放松数形结合,口里讲解圆的标准方程,手下标出圆心的一般坐标,给出圆的半径的通用公式。

    滔滔不绝讲完了,捋起袖子,看看机械表,“还有七分钟下课,讲讲学习问题。

    距离高考,满打满算,只有二百九十七天了。出工不出力,父母急的哭!人在心不在,学好才叫怪!

    ‘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不是我说的,是古人说的,而且不是一般的古人,是宋朝皇帝宋徽宗说的。大浪淘沙,这是经过时间洗礼、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

    某些同学,心不在焉,萎靡不振,跟犯瘟的鸡似的!名字我就不点了,自己对号入座啊。

    也不知是在做梦啃猪蹄,还是做梦娶媳妇!猪蹄好啃猪难养,不劳而获的好事,梦里是有,可惜是虚的,眼睛一睁,就破灭了!要想不破灭,除非土里去困常年的去!

    人生在世,虽生犹死,你对得起你自己不?啊,你自己说说,对不对得起!”声色俱厉,目光扫视,宛如梳子,或者篦子——所过之处,无不偃旗息鼓,埋眼垂头。

    鲍范松的目光最后定格在路远身上,保持着不再移动,其意不言自明。路远如芒在背,别无他法,只能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把不放松似有如无地看在眼里,心里暗暗地与他较劲。

    班主任一眼万年,长注久视,姚晴动摇了,原说是看路远无疑,现在却不知他在看什么了。

    好奇心驱使姚晴,沿着班主任一动不动的目光,回头瞧看。转身之际,蹭动墙上靠的单拐,“咣当”一声,碰在桌沿,引得全班同学一窝蜂侧目转面,齐刷刷的目光排山倒海,电掣而来,一齐看向路远,好一比几排机关枪齐射。

    路远是猛虎难敌群狼,鸵鸟一般,埋下高傲的头颅,不防头碰的桌面一声响,惹得在场之人哄堂大发一笑,经久不息——男生哈哈像打鼓,女生吃吃如打锣。

    坐在姬光强邻座的李可欣,全班人就数她分贝最高,摇铃一般。路远心下骂她是小母鸡开窝,“下了双黄蛋似的!”

    下课铃一直是路远的救命恩人,适时地响了,很快喇叭里响起第七套广播体操开始前的序曲。

    大家鱼贯而出,都去操场做课间操去。李可欣翩若惊鸿,一到了室外,两手就在背后交接了,一上一下,搓背的一样。翘首挺胸,一面走,一面柔韧地做着开臂拉伸动作。

    满满当当的教室里,转眼空空落落,只剩路远一动不动,像只生病的企鹅。姚晴起身看了他两眼,拿拐支在腋下,一步一步地去擦黑板。

    黑板上缘,横贴着十个恶狠狠的大字,红纸黑墨,连起来是:

    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

    姚晴迎面看见了,摇头笑了一笑。这一笑是从她心里冒出来的,好似鱼儿下潜时吐的泡。

    笑意漾在姚晴嘴边眼角,像是几瓣月下的丝绒菊——依偎在她那明眸皓齿旁。而她的心思却往深水更深处去了,背对着路远,不知在想女孩子的什么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