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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穆萨柯韦监狱

    “反了!简直是反了!”年轻男爵骄狂的怒火肆意宣泄在粗糙铺设的青石板上,鞋底与地面碰撞出声声粗浮而暴戾的回响。男爵踏着踉跄的步伐肚子气得鼓鼓囊囊,仿佛一只刚被踢飞到泥潭中的肥硕蟾蜍。身后倒伏着两盏椭球状灯炉,在玻璃酒瓶碎成的残渣上滚来滚去,映射出一高一矮两道细长身影摇曳于褴褛浮夸的廊柱之间。

    其中矮胖的那条影子佝偻着腰,身后拖着的礼服摇晃得宛若一条毛绒绒的尾巴。圆润的双手托着一旁高瘦身影的手臂,谄媚地迎着漫天飞舞的唾沫。

    “那该死的典狱长,敢腆着一张活死人的嘴脸给本男爵看!让老子住狱卒间?开什么玩笑!那鬼地方老子撒尿都嫌脏,还…”一个趔趄打断了男爵公子的牢骚,一旁搀扶的副典狱长拼命支楞着身体,却被醉酒男爵惊人的力量一把推倒在地。

    “该死的!还敢绊我,连这玩意也恶心老子!”男爵的怒火被厚重军靴一脚脚宣泄在一块凸起的青石阶上。“一群不长眼的走狗!我非得扒了那小子的官服,把他吊到城墙外面喂狗!”

    “是是…真是太不懂事了。大人您别气坏了身子,喝酒!喝酒!”

    边城穆萨柯韦的奉承话显然不如王城得体,小小狱吏的谄媚也显得刻意而生疏。然而宿醉的耳朵已然不那么娇贵,加之先前典狱长和狱卒们的白眼和冷语。这粗俗马屁竟也拍得颇为顺耳。

    “嗝…嗯,还是你小子懂事!酒…满上!”浓厚的酒味伴着男爵不经意呲出的龙血焰息。照亮了与破败光景格格不入的华丽军装。

    “您慢点喝,喝完了我再让人送上来!都是王城的上等货。”副狱长勉强挤出边城少有的蹩脚笑颜。狠狠憋回一肚子肥油夹带的苦水“呸!摆的什么男爵架子,不是你那吃晖元钧亲王剩饭的伯爵老子你算什么东西!要不是为了离开这鬼地方…”油腻头皮包裹的大脑宣泄着牢骚,不争气的舌头却毕恭毕敬地迎合着贵族公子的疯话。腾挪着臃肿的腿,踏上层叠的扶梯。

    穆萨柯韦监狱的旋梯陡峭而幽长,一如坐落于纳格莱泽沃屏障边帷的其他建筑一般险峻而冷酷。这肃杀的布景与其说是监狱倒不如说是前线要塞。身穿重甲的龙血铁卫就如同冰冷的木乃伊那般不近人情,手持一柄狰狞的黯晶巨戟。宛若阴森走廊中的凌利廊柱,以标准的十米为间隔一字排开。

    哪怕是王城天牢也不曾有如此重兵把守。兰景焰男爵悻悻蹒跚在层叠塔楼阶梯上,即便借着烈酒的暖意,那自漆黑头盔中若隐若现的空洞眼神依旧令他不寒而栗。

    借着酒精构架出的虚假勇气,男爵好奇地打量起其中一位重甲兵,朦胧的左眼尽力张开,以一种略带挑衅的戏谑眼神窥视着铁皮包被下的活物。

    长夜般漆黑的全身护甲布满了怪奇裂隙。以兰景焰的军旅经验,那既不是铁器或枪械撞击的划痕,也并非奥术魔法灼出的烙印,而是呈一种颇有韧性的扭曲残迹。细看之下竟有些许岩石风化的意味…一道奥术蚀刻的雕纹盘踞其上,宛若纵贯裂谷的绯色河川。猩红的刻印烫染着金色的底纹,勾勒出的四翼钢铁巨龙轮廓,彰示着晖元钧所属眷族的身份。

    “它们”就宛若石雕一般纹丝不动,只剩下浑厚的鼻息在金属壁垒中来回碰撞,共鸣起阵阵沉重沙哑的回响。兰景焰脖颈前倾,瞪大了迷离的双眼,却依旧无法透过深陷的头盔的缝隙,窥视那标志性的绯金色线瞳。

    他顿感一阵阴郁不适,漆黑的雕塑从那更为深邃的头颅中窥视着访客的一举一动。他不禁加快了脚步,竖起厚实的领口悻悻离开…

    阴暗牢狱的空气压抑得令人窒息。那种压抑并非来自于一般地牢的昏暗潮湿的空气,亦或是绝望悲哀的氛围,而来自于一种难以言说的深邃感。无论是千回百转的迷宫式楔形错落结构;还是森严到诡异的武器机关布防;亦或是漆黑铁笼后不见全貌的畸形囚徒那布满黑紫筋络的枯手;以及充盈于每个角落的阴郁呢喃和疯癫鸣喘…

    兰景焰不幸看见其中一位囚徒的面容,便几乎要呕吐出来。极尽枯槁畸形的头骨使得“它”得以穿过锈蚀铁笼的细小间隙。它的左手布满了硕大蠕动的脓包,充盈铁屑的黝黑指甲偏执地在身旁狱卒的铁靴上刮出刺耳的铮鸣,留下四道沟壑般苍白的刮痕…

    虽然酒后凌乱的意识告诉他这具零散扭曲的活物与人类有着物种上的关系,但潜意识深处却极力抗拒与此等劣种划分为一类。不只因为它丑恶的形体,或者是那诡异的抓搔执念,而是一种绝不可能在囚徒面容上展现的表情——兴奋,更确切地说是近乎歇斯底里的亢奋。

    那种纯粹如人类孩童般的殷切期待、渴求,从它那咧到几乎裂开的口部和布满血丝的眼睛毫不隐晦地展露出来。

    扶梯继续延伸,一道深黑色铁门从高耸阶梯后浮入眼帘,一名狱卒一丝不苟地擦拭着一块陈旧却整洁的立牌,整洁的衣装、端正的帽檐、一尘不染的鞋面,似乎一切都十分得体却又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丑恶气息。

    那些暴露在布料之外的肌肤显得过于水润饱满,甚至几乎有种近似于液体的质感。

    颜色过于苍白,隐隐像是枯树或是石板上地衣的颜色,那些微微泛着生命气息红晕,似乎总是在不安分地蠢动着。脸上挂着典狱长孙克标志性令人厌恶的冷漠神情,或者说是一种绝对意义上的无表情。他默默擦拭着那块立牌,原本的花色几乎被抛光得难辨踪迹,却似乎在上面用深色涂料草草写着“典狱长休息室”的字样。

    扭曲压抑的布景逐渐合乎逻辑,局促惶恐的情绪也变为旧怨复发的怒意。一大口红褐色的烈酒被吞进喉头,接着又被狠狠地啐在大门底端的铁板和执勤狱卒裤腿上,伴着几句含糊不清的脏话。

    叫嚣者刚要享受释放的快感,却发现那狱卒竟若无其事地打扫起地上的污渍,似乎从未出现过那个蛮不讲理的路人,就像典狱长一样。

    宛若一把刚从伤口拔出的匕首被硬生生插了回去。他感到周围的空气在灼烧自己赤红的面容,狂人的疯笑仿佛在嘲弄他的窘态,顿觉怒火攻心,麻木痉挛的胃部涌上一股酸水哗的一声吐在狱卒脸上…

    过量的酒精放大了一切强烈的情感,伴随着断续的断片和眩晕,骨子里刻下的贵族骄纵和沐浴龙血的狂傲铸就了几近病态的尊严。

    而当低垂的目光从昏厥的黑暗望见那沾满秽物的白脸仍旧死人一般目空一物,对于他歇斯底里的狂躁视若无睹。兰景焰男爵近乎疯狂地扑了上去,一记记狂躁的拳头疯乱地砸在那张“蔑视”的人脸上,直到他变形、破碎、凹陷、扭曲…然而,在那原本是眼球位置闪烁的晶状物质的倒影里却依然不见男爵自己的身形。

    拳上晕染的血浆愈积愈厚,喷涌的怒火燃烧进逐渐收缩为线状的瞳孔,从咬得几乎迸裂的牙缝中溢出了彗星状的流火,伴随着滚滚浓烟,一道炽红的龙息照亮了整座昏暗的监牢。

    碎裂的砖石碰撞出沉闷巨响,融化的钢水四溢奔流……到了最后,只剩下一滩焦黑的淤泥和空气中带着冷淬炸响的鸣喘。

    硝烟渐息,青黑的石墙抹去了焰光的痕迹,只留下枯瘦囚犯瑟缩的哀嚎和焦黑有机质的噼啪火星声。

    伴着烟尘上扬的方向,一串沉稳的脚步由远及近。“稍安勿躁,兰景焰大人。”同样深沉稳重的嗓音将被怒气包裹的理智拖回现实,身着深色长袍,戴着兜帽的男性身影从充盈火光的台阶迈下。

    “我猜天域会安排阁下千里迢迢到这边远荒境肯定不是为了处理几个不懂事的下人吧。”声音低沉的长衣男人幽幽地念着,墙壁上的火炬手于他身后接连燃起,映出一张瘦削冷酷的脸。

    “怎么,你是来问罪的吗?”兰景焰口中暴戾的炽热红光还未消隐,时不时涌出一道道骇人的火苗。两对鎏金的瞳孔向内收缩,映着彼此凌厉的面容。

    “不…不不是大人的错…是属下疏忽,不知道这不懂事的怎么会在这,烦了大人的心。”躲在厚墙后阴影中的周鸣一面颤颤巍巍地从石板后探出脑袋,一面结结巴巴地应和道,衣衫的长摆下两条胖腿不受控制地抖动着。

    长衣男人转过头,竖起的衣领切断了对峙的视线,漆黑领口下再次传出那低沉的声音“罢了,动作快点!韦更弦等着你呢。”

    “韦更弦是谁?另一个贱民?”

    “呃…这个不是太好解释,您可以理解为我们这儿管事的…”周鸣的语调明显多了一丝畏缩。

    “所以你们这的典狱长和你都是摆设?真是好笑!”

    穆萨柯韦监狱幽暗绵长的通路似乎永无尽头,迷宫一般百转千回的布局和一成不变的布景令人颇为烦扰。加之疯癫囚犯和无言狱卒的响动与呢喃便愈加令人心神不宁。

    在这种宛若地狱边陲的诡谲压抑下,即便是刚来此地便抱怨不休的兰景焰男爵也显得拘谨而沉默起来。尤其是当他从旋梯之下依稀听见一种黏腻液体汇聚融合的丑恶声音,以及随即响起的熟悉到令人汗毛倒立的笤帚扫过砖石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当匮乏的耐性即将到达崩溃的临界,千篇一律的粗劣布景终于有了些许喜人的变化。细腻的大理石材质开始取代布满苔藓和裂隙的暗色砖瓦。整齐划一的雕塑、瓷瓶也占据了锈迹火炉和狰狞镣铐的位置。眼前的一切,虽然不如王城的那般珠圆玉润、金碧辉煌,但对于从地狱归来的逃荒者来说无异于人间仙境。

    唯一扎眼的是那阴魂不散的黑甲铁骑,哪怕在来访者喘气的档口也依旧不合时宜地散发着来自纳格莱泽沃之痕的险恶气息。宛若一只只黑色的手爪,在每一次攒动的间隙刮挠着心脏的外膜。

    兰景焰狠狠咽下一口唾沫,炽红焰息宣泄了烈怒的狂躁,却也蒸发了麻木神经的酒精。

    当他感受到腿部和手肘的血流在加快,指尖也随着心脏的频率一同忙乱地抽动后,他咬了咬牙,手指透过口袋和裤腿的布料掐着不安分的大腿。双眼刻意地瞪着走廊尽头木质大门前那两尊黑色的人形“雕塑”。

    黑骑士拄着长戟的右手几乎平移,左手僵直地前伸,伴着一丝不苟的正步和令人不快的金属铮鸣之声推开了大门。随即就好像触碰了机关一般再次回到原本的“静止”状态,只是举起长戟在略高于头部的位置交叉出近似于门拱的弧度。

    按照正常的逻辑,这种架势应该归于较为朴素的迎宾礼节。但就兰景焰这种外人而言那更像是刽子手死刑宣告的架势。

    一道光缝自眼前出现,映出一道略带蓝晕的白色地毯在青石地板上铺展开来。紧接着,伴随着明显区别于厚重齿轮和链条摩擦的声响,缝隙变为长带,随即豁开。昏暗牢狱中的第一缕强光刺痛了男爵的眼睛,那光线带着扭转的晖晕,如同烟尘一般的迷离弧度显露出些许奥术回路的特征。

    光线刻录出隐藏于阴影之下的细节,兰景焰惊奇地发现那扇于身边豁开的门扉竟是以收缩折叠的方式驱动的。扭转沟壑的细腻纹理区别于穆萨柯维常见的厚重金属建材。苍白通透的色泽带着幽蓝色的微光——苍青木,这种在王城价值千金的魔法植物竟作为装饰门扉的镀层存在!魔法的动力取代了轴承的牵扯。粗壮枝条与奥术回路伸展在转角的缝隙之间。

    而伴随着目光从门扉的结构扩张到整个房间,幽邃的青蓝漫溯流淌。从支柱到穹顶、从地板到桌椅再到各种前所未见的精密奥术仪器和枢纽全部由苍青木和黯晶为衔接。佐以附有晖元钧恩赐力量的玄铁外壁,延伸至房间边缘与青石板相接的位置。

    “这里是控制整座监狱的指挥中心,通过苍青木和黯晶连接的脉络可以及时对各部门传达命令并激活武器和机关系统。”长衣男人摘下了兜帽,同样深沉的语气从他那几乎没有张开的唇下发出。深灰的发丝与深陷的眉宇宛若幕布般投下暗色的阴影,一双灰金色的眼眸宛若黑夜中的残月般静静悬着。

    “墨隆男爵!”兰景焰一眼认出那张阴沉的面容,首府塔一到三层禁卫军的军士长,隶属于银琰瑄眷族蒙凌总督察麾下。银琰瑄公爵与晖元钧亲王不和举国皆知,如今其麾下干将却出现在亲王管辖的地界属实令人费解。”

    这位墨隆男爵做事一向雷厉风行,一如他上司一般冷峻而不苟言笑。然而举手投足间的礼节却十分干练得体,尤其当他用一种难以描述的特殊语言向那位圆桌之后的大人陈述时,哪怕是凛冬般的冰冷语气中也隐隐透着一股敬畏之意。

    “那么,兰景焰大人。”苍白色的坐椅徐徐转动,几乎不带一丝声响。“您不远万里莅临此地,有何贵干啊?”

    声音似乎来自一位老者,带着些许沧桑和沙哑,却有着极强的穿透力。明明相隔数米却宛若于耳边呢喃一般,一种黏腻而侵略性的体感却同时带有诡异的亲和力,细品之下竟还有些迷幻剂般的恍惚感。宛若一头行将就木的塞壬海妖哀吟于耳畔。

    兰景焰被这种奇异的感受激起一身的鸡皮疙瘩,想要开口却一时语塞。他仔细回味着从前那种贵公子率性跋扈的语调,清了清嗓子:“我奉天域皇帝晖冕的旨意来视察纳格莱泽沃之痕和穆萨柯韦高墙的境况,并奉铁血亲王晖元钧的命令就任穆萨柯韦监狱典狱长一职。原典狱长孙克就此革职!”

    即使是最为平淡的陈述,在天域龙族的威名加持下也能饱含魄力。掌权者的自信化作不可一世的骄纵神情再次攀上贵公子的脸庞。此刻,他的嘴角高高扬起、双眼斜视,宛若一只踩着日冕皇宫前金龙皇雕塑昂首阔步的麻雀。

    斜放的座椅这才悠悠转过身来,却不见座上的人。直到疑惑与好奇心按下那枚高傲的头,才看见那高耸椅背下端坐着的老人。

    杂乱灰白的头发、矮小而佝偻的身材却有着一双大得不成比例的手,右手中指上带着一枚灰色戒指,普通的铁材、没有华丽的雕工、王城灰岩区贫民窟的产物。典型的边城流民长相,甚至还格外丑陋,却有着一双秃鹰般犀利的暗紫色眉眼,深邃如沉渊般吞噬着周围昏暗的光线。即便不如龙之眷族的标志性金瞳那般耀眼,却也有着一种不可侵犯威严,蠢动着某种非人类所能触及的力量。

    “你有凭证吗?”声音依然平和黏腻,带有令人不快的亲和力。

    兰景焰得意地从怀中掏出一枚圣金令牌,上面以雕刻着凌驾于艳阳之上的六翼金龙皇。他用下巴点了点,示意对面老头接过去,却发现一旁的副典狱长似乎有些心神不宁,他用一种纠结复杂的神态瞥了一眼兰景焰,随即便颇为沉重地接过令牌,若有所思地转呈给对坐的韦更弦。

    那种奉承的溜须拍马之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心如死灰的失望神色。兰景焰对此倒不以为意,在王城他见到太多和周鸣一样,带着礼物陪着笑脸的人进了他父亲的办公室,等到他们再出来时其中的一些就是这种神态。

    “嘁!想巴结本男爵?你还得多上点心思!”

    圆桌另一头,白发苍苍的老韦象征性地瞥了一眼那枚令牌,没等丧气的周鸣递上便摆摆手让他还了回去。又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在座的各位高层,示意他们放下手中的工作。

    “这么说,老夫也该让贤了。哈哈哈…”低沉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过这次确实是在使用人类的唇舌发音。没有迷幻的余韵,也没有兰景焰期待的瞻仰氛围。反而是宛若长辈叮嘱晚辈的安抚式语调。

    没等年轻人开口,韦更弦使了个眼色,一旁狱卒便心领神会地端上饮品。

    “来!尝尝我们这边的特产,是用…诶?用什么酿的来着?”他特意提高了声调,听起来就好像是关心小孩的语气。

    兰景焰一时语塞,几套酝酿已久的话术已经挂在了嘴边,却被生生憋了回去。典狱长的不屑与冷淡也许令人窝火,但如此轻巧的权利交接也着实令人捉摸不透。尤其是在听闻边城人各种冥顽不化与骁勇不羁的故事之后,此情此景便更觉诧异。

    种种思绪纠结于脑后,化作一股挥散不去的郁气。“管他呢!”兰景焰猛饮一口深色泛黄的酒酿…

    “呃!呸呸呸!”

    几乎是入口的瞬间,男爵公子便拼命地呕出那来自边城的“佳酿”。那黏腻宛若石油带着结核物的恶心口感,伴随着极其刺激的苦味,只是轻轻粘上就令舌尖痛苦不堪,加之舌根处回溯的呛人辛辣以及在喉头激起干呕的恶酸…哪怕是制毒师也无法调配出这等反人类的味道。

    兰景焰狠狠用手指抠着嗓子,夺过一旁的水瓶就往口里灌,直到冲洗完每个牙缝中残留下的恶心气息才气喘吁吁地支起身子。迷迷糊糊地听着房间里其他官员的笑声,疑惑地看着他们端起那液体一饮而尽却面不改色。

    韦更弦笑的最是开心,一双大手拍得像个三四岁的孩子“哈哈哈…我记得孙克典狱长,哦不!前典狱长。他第一次喝这玩意也是这种表情…”说完他一面招呼人拿出自王城带来的好酒款待男爵,一面若无其事地吞下杯中“佳酿”,末了还歪起脑袋,伸出深红色的舌头仔细舔完杯壁,随即缓缓躺坐回那大得违和的座椅,闭上眼砸吧着嘴巴,一脸享受的模样。

    一段莫名的沉默时光营造出些许尴尬的氛围,房间里只剩下不知名装置的嗡嗡沉响和年轻男爵不自在的啜饮声。

    “呐,小伙子,”老韦仿佛梦中呢喃般轻声细语道。“差不多该带你熟悉下我们这边的情况了。”

    兰景焰默默地站起身,嘴上叼着一片咀嚼了一半的水果。略有些尴尬地打了一个手势。接着便迈着些许局促的步伐前后跟随着矮小老人。临走时不忘从桌上顺走一瓶威士忌,有一搭没一搭地嘬着。

    “这么想来,这把椅子老夫也坐了四十年了,”他没有回头,一双大手背在身后,颇有些许滑稽的意味。惹得兰景焰不由自主地端详起那历经七十载风霜的“附着物”。

    不同于那张“诚实”的面孔,黝黑而沟壑纵横。那手仿佛新装上去的一样,无论是那异于常人的大小,还是几块极尽违和的细腻斑块。那不经意露出袖口的曲张静脉在穿过嶙峋腕骨后陡然变得柔和而细腻。抛开畸形的构造,那样细腻光滑的双手更像是属于一位青年女性。宛若一条苍白老蛇自那腕骨处褪下了粗糙的外壳,露出带着丝状粘液的油滑新鳞。

    正当观者被那诡异“蛇头”勾住了心神,它却突然闪身,钻入了腰间那一方阴暗的口袋。只留下一隙因肥硕难以顾全的肌肤。

    “你初来乍到还不了解这片土地,”老韦更弦自顾自地说着,嘴上不知何时叼上了一根烟,“老蛇”盘绕于云雾之中,朦胧之下竟也不显得那么诡异。

    “纳格莱泽沃和你曾经所在的任何地方都不相同。无论是王城、天域、亦或是地狱边境甚至魔界。这里的生物也与其他地界不同,花草、虫豸、人类甚至是龙族。”他又长长吐了一口烟气,这次连同那苍白的鬓发也缥缈于其中。

    “如果以你们外人的眼光来看,我们这帮东西都是怪物。”兰景焰注意到他用了“东西”这个词汇,不知为何突然口渴难耐,他又灌下了一大口酒,摇晃着叮当作响的空瓶。

    墨隆一声不吭地递上下一瓶,兰景焰有些惊诧地望了望他,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一直殷勤的副典狱长周鸣此刻却像个泄了气的皮球,阴郁在昏暗的灯光阴影中,看不见面容。这种冰凉的神情冷不丁让兰景焰想起了那名狱卒。他甩了甩头,又狠狠地灌下一口烈酒。

    “我想你一定好奇我的身世吧,小伙子。”一阵更加浓郁的烟雾弥漫开来,逐渐笼罩了老者整个佝偻的身躯。那种诡异的亲切嗓音再次传来,裹挟着烟尘,将整段狭小通路附庸上一丝黏腻而迷幻的气息。

    在烟雾的加持下,那声音变得愈发空洞而深邃,似乎有某种纤维状实体不断反射着声波。将其糅合成一种远非人类声带所能发出的鸣响。

    “我和你一样,也是琰陵人,墨岩区青石巷207号,一间不大的小作坊,不过现在可能找不到了…”声波碰撞在烟尘颗粒中,激起一阵阵水波般的蓝色青光。

    “贱民…”兰景焰条件发射式地细声嘟囔着,却不想那迷幻的烟尘竟也恪尽职守地勾勒出震颤的线条…

    “哈哈哈,没错,就是贱民!”黏腻的声音却显得意外的爽朗,烟雾愈来愈浓,一些事物开始在其中涌现。宛若雾都的街景,愈来愈清晰地呈现在眼前——一个年轻男人,带着锁铐,蹲伏在同样身披枷锁的囚犯中间…

    我第一次来穆萨柯韦时,如你所见是作为囚犯来的。罪名大约是私自炼药或者说是走私违禁品之类的。不过他们倒是没冤枉我,不像我那些一起在天域玄玑层共事的无辜同僚。

    其实当时我并不担心,因为我与银薪牍公爵的关系一向比较融洽。天域里几乎没人能忍受那条阴森老龙的怪脾气和他畸形狰狞的面孔,即便是他的同族也是如此。

    但我不同,也许是因为先天畸形者之间的同病相怜,也许我们的脑子里同样经常蹦出一些寻常科研工作者闻所未闻的荒诞想法。总之即便倒卖魔药和奥术结晶这种事情败露后往往会遭到流放甚至死刑,但老龙总是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即便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带上囚车,你也能在次日玄璇玑阁二层的第一间实验室里找到若无其事的我。于是,我这贪财的小癖好便愈发不可收拾,以至于和冷酷的蒙凌总督察混了个脸熟。

    但那次不同,记得那一次他们派来的警察多的数不过来。数千的炼药师和奥术学者莫名其妙地被黑骑士硬生生拖出研究室,因几乎相同的罪名被押上囚车。

    我似乎在那密不透风的铁盒子里呆了太久,也有可能我已经习惯了待在直径十几米的方盒子里孑然一身的情景。本就矮小的我第一次在人群的挤压和颠簸的路况下完成了人生中最长也最糟糕的旅行。

    我们在穆萨柯韦东区的普罗维登关口入城,经过了特里安哨站的排查后被送往人迹罕至的外关口。我还记得那巨大铁门轰然打开的声音。即便是被关在熙熙攘攘的铁盒内部,即便曾经在天域早已见过了太多令常人望尘莫及的宏伟建筑。我还是不得不承认那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震慑人心的响动。

    而当那铁盒被粗暴地打开,我们像一头头和着泥泞的公猪一般被踢下囚车,一睹传说中的纳格莱泽沃高墙和它遮天阴影笼罩下的关隘穆萨柯韦。

    我们被一根铁链拴在一起,左右错落着前行。我站在队伍的末尾,两位黑骑士一左一右像是护送皇帝似的跟在后面。

    但我当时并没有这种自我宽慰的幽默感,人夹杂在宏伟关隘和遮天壁垒之间总是不那么容易高兴起来。不过作为科研工作者的好奇心掩盖了绝大部分不安的情绪,而像我这种矮个子可以稍微减少一些自卑感,因为在纳格莱泽沃高墙之下人们从不敢拿身高说事。

    这座仅存在于传说之中的遗落边陲异乎寻常的破败荒凉,终年不见阳光的贫瘠土壤上草草架设着支离破碎的房屋。房屋内部与街道上看不见一丝鲜活的痕迹,只有一层薄薄的粉色雾气弥散在空气中,散发着某种令人心神不宁的味道。

    穆萨柯韦只有唯一的一条用平整砖石铺设的道路。从关隘笔直地延展到高墙下的监狱入口,仔细观察的话可以发现一些从道路两旁堆积的尘埃中露出的零碎房屋结构,从断口的结构看应该是修路时被粗暴拆除的。

    我一向认为自己作为玄玑层有头有脸的科研专家已经多少精通了材料学和地质学,然而那些知识储备并没能帮助我理解那种地砖的材质。那种粗糙的表面明显是属于花岗岩类,然而踩上去却没有那种致密的实感。与之接触时发出的空洞声响告诉我它们似乎是空心的,外壳上薄薄的一层的普通石面似乎在竭力地粉饰太平,而内部充盈着的某种液体状的物质,似乎还有生命一般蠕动着黏腻的质感。

    道路两旁,是夹杂在两座宏伟阴影下的旧镇。在关外几乎看不见它们的身影,然而这些毫不起眼的腐朽建筑却带给了我远超于高墙的恐惧与压迫感。

    那些房屋显得异常破败荒凉,其中有一些光是能够站立本身就足以令人费解。这座朽败的镇子似乎永远停留在了毁灭的前一秒。凌乱的砖石毫无章法地堆砌出勉强能支撑自身重量的结构;老损的木质梁柱以一己之力支撑着已有颓势的房屋上半层;破裂的瓦片支离破碎地堆叠在一起,其中的一些…我简直不敢相信,它们就那么漂浮在半空中!没有支点,那些碎块、残渣,就那么停滞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被什么看不见的生物托举着一样。

    不只是我注意到这点。肖康——走在我前三个身位的老伙计。他的头像上了发条一样不住地左顾右盼,像一头离群的羔羊。

    走在我的正前方的是郭淮——入行一年不到的小伙子。我还记得他当时穿的那件兜帽衫,羊绒材质因久未打理而呲出杂草般的萎靡之态。他自始至终都戴着那兜帽,绳结被系到最紧。如果不是手铐的材质过重我想他会一直扯着那帽子的边沿。头低得几乎要贴上胸骨,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偶尔扶眼镜的时候微微抬抬头然后像是被打了一棒子似的一颤,接着就又低了下去,瘦削的小腿一直抖个不停……

    空气里弥漫着那种奇特的粉色气体,细看之下有着宛若蛛网般的纤维状结构。只是极为轻薄易断,吸入的时候会有类似迷幻剂的效果。我感到一种局促的不适感,像那种独自漫步在无光密林中的感觉。没有鸟鸣、没有牲畜、没有风、也没有一个人、活人……却一直被窥视着!老旧门板的缝隙、木板钉死的窗口、拐角处石碓的后面,无数觊觎着的警觉视线,像是看着某种可怕之物。

    像是在阴暗森林中的狼群环伺下踱步,短短数百米的距离宛如横跨荒野般漫长而折磨。然而精神的摧残可以牵连肉体,迫使浑身的细胞随时处于战备状态:神经紧绷、心跳加快、呼吸代谢的养分和空气几何倍数地增加,各种激素疯狂地流淌在血液中。这种激昂状态是身体在极端恐惧下爆发出的绝望挣扎,以消磨理智和精神为代价保全肉体和生命。毕竟,能够对抗绝望的唯有癫狂…

    “所以说你原来是个囚徒对吗?”男爵的声音打破了灰暗的陈述。一丝跳动的光点穿透了迷离烟尘,接着豁然洞开,鼠窟般的窄径被映出些许斑驳的色彩。

    鎏金纹理的军靴踏下最后一级吱嘎作响的旋梯,踩过略显陈旧的红毯,用镶嵌金属护甲的前端勾过木质椅子的一角,转而坦然地跨在另一条大腿上。纨绔公子眼神里搅涌的醉酒迷离被闪烁的绯金焰息取代,瞳仁收缩为椭球状平和却带着隐隐杀气地扫射着透着粉红流光的下层监牢。接着又看回韦更弦苍老的面庞,脸上挂着掌控者的清冷笑容。同时不断以一种人类不能察觉的速度扫视着周围的环境:

    这是一座高耸宽阔的深井式大厅,整体呈正多边形分布,方形的单间牢狱宛若蜂巢般镶嵌于高墙坚实的壁垒之上。一些牢笼自墙壁延伸而出,形成了空中栈桥般的悬空结构。而另一些便干脆借助奥术驱动浮游于高空之上,数千名狱卒迈着庄严的正步在这浮动迷宫中巡逻。有的高举长戟,有的端着魔导枪械,剑拔弩张……而在老者身后的墙角,有一只硕大苍白的蜘蛛,一步一步迈着优雅的步伐接近一只闪烁着红光的萤虫。

    “方便细说一下你前任典狱长的死状吗,前玄玑庭首席参谋长韦科林大人?”他拨弄着食指上镌刻着猩红印记的金戒,逐渐淬炼泛起晖金色的双眼却死死盯着眼前的老人。高台之上的士卒停下了巡逻的脚步。兰景焰闪烁的余光瞥见了那数千枚漆黑的枪口。

    “你是指…”

    话音刚出,一道焰息自墙角激射而出,伴随一声沉闷的巨响,大厅唯一的出口轰然倒塌,数十名身披折光伪装的眷族破影而出,瞬间放倒了始料未及的狱卒。

    数十把利刃同时抵在高层管理的腰间,兰景焰男爵泛起龙纹的手爪也死死扼着“韦更弦”布满青筋的咽喉,直直地将他从座椅上提起。

    一道金色的火焰烧尽了纨绔子弟的痞气,金色线瞳轻蔑地扫过敞开牢笼中虎视眈眈的囚徒,与高台之上数千蓄势待发的枪口。年轻男爵微微扬起的嘴角溢出丝丝炽红的龙息。

    “容重新介绍一下自己,兰景焰天域皇帝晖冕麾下铁血亲王晖元钧所属名誉男爵,兼任骑士长及首府塔众议员,九阶龙魂眷族!”激昂血气的嗓音回荡在凝结的空气之中,他从容地掏出一封镶嵌猩红雕文的卷轴,高举在佝偻老头死鱼一般的眼睛前方。

    “晖元钧亲王诏命,在逃死囚韦科林及其党羽叛国乱政、私藏禁药,着就地处决、枭首示众!”

    话音刚落,数十白刃透过随行狱官的胸膛,接着漫天的宛若流星坠地般的奥术洪流倾泻而下。火光四溢、碎石飞溅、烟尘四起……

    “停!放下武器!”简短而凌厉的沧桑之声盖过了震天的枪火,一阵令人窒息的死寂过后,烟尘散尽,只剩下千疮百孔的石砖下露出的黯晶与玄铁夹层与一地血肉模糊的尸体。而在那烧成碳灰的血肉之上,巍然立着男爵和他沐浴龙血的随从,以及那依然被扼住脖颈却毫发无伤的沧桑老者。

    “身子骨不错嘛,老东西!”

    “你的演技也够逼真的,小伙子。”

    凌厉与深邃的两双眼眸在无声恐惧中对撞出魂灵深处的野火,伴着监牢中魔物的喧嚣和亡灵尖啸愈演愈烈……墙角那只萤虫在蜘蛛猛扑的一瞬从腹部的光点射出一道刺眼的光芒。待到余光散尽,壮硕蜘蛛的腹部出现了一个巨大灼烧的空洞,八条细长的肢体凌乱地扑腾了两下便没了气息…

    “差不多了,你们军界元老们的叙旧就暂时放放吧。银琰瑄公爵已经等不及了!”仿佛炽热炎夏吹过的一股不合时宜的极北之地凌风,焦灼的的对峙被一旁倚靠乱石的墨隆男爵扰出些许尴尬的氛围。

    “周鸣副长应该是没跟进来,您吩咐他就是。”矮个老头接下了那调侃似的话头,一双眼睛和蔼地眯起,拖着一连串淡然的鱼尾纹。

    然而这份不合时宜的亲和似乎并没有多少感染力,那只掐着纤细脖颈的手爪似乎多了些许愠色,然而这些细微的情感并没有写在它主人兰景焰凌厉的面容上。只是金色线瞳似乎收缩得更紧,散着阵阵猩红的杀气。接着,同样猩红的唇舌拨弄着剃刀般的利齿一字一句地宣出最后的通牒:“遗言讲完了么?”

    老人微微一笑,露出一副功成身退的表情。苍老的褶皱上没有一丝将死之人的恐惧,泽尔他感受到那苍老的身体逐渐松弛,连同颈椎与动脉的连接处似乎也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拇指食指轻轻用力,一声清脆的断裂声,伴随着零散躯干如同软泥般瘫倒在地面的碰响。

    “到了最后,他还是那一副恶心的表情。”兰景焰歪着头端详了一会那颗苍白凌乱的头颅,随即轻慢地一扬,殷红的血渍在空中划过一道不甚优雅的弧度,滚动了几周。逐渐浑浊的视线目送着军靴踏出的沉重脚步踱过黯淡的中庭“走吧,墨隆!边防修筑的事还请银庭公爵多费心…”

    在流星般坠落地面的空档,老韦科林脑海里却仍旧回想起那个还没讲完的故事。“呵,就和当年一样。”失血而迷离的大脑再次放映起走马灯般的过往,就像无数个不眠之夜侵扰他思绪的臆想一般……

    你见过那高墙之后的世界么?或者说,你领会过在那光谱之外和游离梦境之后的迥异神域么?

    我们见过,而且从那里获得了你们凡人无法理解的超然!

    那天我们穿过了纳格莱泽沃高墙。在绝望与哭喊中被一柄柄尖锐的剑戟逼入那道闪着迷离粉红光晕的大门。

    我还记得被吓坏的郭淮一边拼死抱着黑骑士冰冷的腿甲一边歇斯底里地喊着什么。

    我也记得他被一柄长枪顶在枪头,流血的尸体被抛出十米开外。

    我们以为这是一场流放,因为莫须有的罪名,犯罪者被押解至纳格莱泽沃高墙作为狱卒兼守卫,终生与钢铁和砖石为伍。而我后来才知道我们从一开始就是政变的牺牲品,就好像那些浑身针孔的白鼠,用生命和心血助力他们所追求的结果,而最后带着畸形与脓包被活埋在土壤之中。

    因恐惧而丧失理智的人们疯狂敲打着于身后关闭的冰冷闸门,而我则依旧踉跄向前。我想我一定是个疯子,正因为如此我才能作为一位合格的科学家,然而直到置身于无尽的未知本源,我才发现自己对那深邃而疯狂的未知有着何等深切而癫狂的渴望。

    我掐着脉搏、细数着因吸入大量迷幻气体身体产生的细微变化:眼球因失调的甲状腺激素开始凸出,心率忽快忽慢,伴随着长时间的心悸感。情绪相对稳定,偶尔会有毫无缘由的欣快感。认知功能受到损害,伴有无法控制的闪回和臆想,时常有耳鸣和幻觉……

    然而到后来,我不再记录那些人类因机体异常而导致的种种生理和精神问题。也不再拘泥于物理定律和奥术界限的规范,因为我似乎能够摄取到超越人类极限的伟大知识,所见之处或是幻境或是现实皆为认知之外的事物。

    我最后的现实经历似乎是看见了活人,在被高墙隔断的穆萨柯韦外城。那些比内城更加破败而扭曲房屋之下活动着行为相对正常的人群。

    他们洗衣、打扫、有些人似乎在炊煮食物,然而锅中的物体却让人分不出形体;孩子在打闹,踢球。而当那“球”撞在我的脚边,我突然意识到那似乎是一枚形状怪异的头骨。

    孩子跑过来捡起它,我鼓起勇气,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而它却像触电或者受到故障般不断的扭曲震颤,不断闪回着之前断续的动作。我吓得连忙缩回手,当接触消失的一刹那,它又似乎无事发生一般,继续奔跑起来。只是和他的同伴们的动作出现了断层,似乎时间在我干涉的空档走慢了一拍。他的同伴飞起一脚,那球却仍在原地,像是没反应过来似的停滞了一秒,随后又莫名的飞起,划过一道标准的抛物线……

    又有一个皮肤黝黑的成年男人,双手与肩同高、背部弯起、双腿微屈、时不时举起左手擦了擦额头上滚落的汗珠,手心上有着扁平状凹陷,似乎是扁担类硬质物体压出来的痕迹。他常常用手遮挡在眉骨之上,皱着眉眯着眼睛,似乎它们正受到强烈阳光的刺痛,然而当我望向天空,那灰暗的颜色甚至让人看不清自己的手纹。

    他就那样担着一张我看不见的沉重担子,视若无人地从我眼前经过。就像一个不懂变通的程序,回溯着原先运行过的内容。

    在远处还有一个人,朝着一堵墙壁不知疲倦地行进着。墙上有一道与他体型相仿的坑洞,旁边堆砌起一道金字塔形的灰堆……

    突然,在我前方大约二十米的位置一位研究员摔倒了,连带着身旁的几位也纷纷倒地,拖慢了整体的进度。他蜷缩着身体,不停地抽动着,嘶哑地喊着什么,仿佛承受着无形士卒的铁鞭。他的表情愈发狰狞并以惊人的速度切换着形态。我似乎听见他叫喊了一些疯人疯语,但没能听清具体的内容。只有几个符号般的字词,声音越来越暗淡,一名较为壮硕的同伴凑了上去,搬起那僵直不动的身体,便随意地丢在一旁的乱瓦中……“死开!别挡路!”

    游魂般了无目的的队伍又开始了不知去向的征途。我感到一阵惋惜,然而只是浅浅踯躅后便跟随队伍迈开步子。我走得很慢,变得愈加畏缩,我能感受到黑暗蠢动着的那些东西。我似乎听见了它们的呼吸!甚至不断闪回着那些属于它们的意念!仿佛有一瞬间我就躲在相距不到五米的那窗台缝隙中,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自己……

    我也开始低头前行,下意识地让双眼只盯着脚面和郭淮颤颤巍巍的鞋跟。然而眼角的余光还在不断获取足以令人崩溃的信息,我惊恐的发现。那一根距离我十步的一根立柱,带着触目惊心的、貌似还在蠕动着的伤痕。我紧紧闭上眼睛,但惊厥的想象力在黑暗中描绘的图案似乎更加令我胆寒。

    我的意识开始不断重复那个画面,直到我意识到重复的不只是意识而是时间!就仿佛朦胧状态下惊醒时无法动弹的身躯。我无法控制地无数次闪回着那块立柱下的狰狞伤痕和刚才走过的那短短两米的路线。前方的研究员一次次摔倒、一次次重复着那听不见的疯话,越来越声嘶力竭、变得清晰可辨,直到我似乎听见了他所说的语言……

    这种时候的意识该死的清醒,似乎过量分泌的肾上腺素激起了一些不存在的诡异记忆。

    吸入太多的烟雾使得我想起一些似乎属于它人的记忆:从蠕动画卷里伸出的一千只手臂、万千蠕动的复眼中的万千世界、众神座下轻笑的人类少年……

    一记钝器击打在我的腿部,我的头撞在了地上。恐怖的意识流在发疯的同行者无情击打下逐渐涣散。我睁开了双眼,在我正对的位置有一座两层高的木质房屋。在它的二层有一扇尚未被落石覆盖的窗台。窗台里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面映着我自己的脸……

    再回头,那具被抛掷一旁的研究员尸体不见了,原本弥留的位置只剩下一滩折射着紫色光谱的黏腻液体,似乎还在蠕动,里面有一枚闪闪发光的金色硬块。

    然而似乎没有人注意到那名研究员的消失,也没有人注意到那黏腻液体以及包裹的东西。即便是一直低头行走郭淮一脚踏在距它仅有一尺的位置。

    一种难以压抑的好奇心化为了不可名状的冲动。借着身材矮小的优势,我一把抓过那枚闪烁金光的硬块……

    一种痛彻心扉的灼烧感自手掌贯穿了我的大脑神经,仿佛握着一滩沸腾的铁水,有仿佛蠕虫一般刺破了肌肉外层的皮肤,熔穿了掌骨自骨髓的间隙直扑神经中枢…

    之后的世界便是一片近乎于永恒的空白…或许那并不是空白,而是我的意识无法刻画出的奇景—

    那场绵延千年的战役,巨龙与神明的旷世战争。那无尽时间与空间的主宰被远祖龙族的缔造之神一爪轰出了此境的边帷。时空的长子纳格莱泽沃在这毁天一击下殒命,从九霄之上的画境神域坠落在这岩石与泥土铸成的土地上。

    整座大陆见证了神祇的殒落,半片西疆成为它的埋骨之所。山海被拦腰截断,它烧灼的血液溢满山川平原。蒸腾的气体遮蔽了天空,所到之处的一切都成为了扭曲狰狞的祭品。将那将死神明的怨念宣泄至龙族盘踞的王都西境—穆萨柯韦,纳格莱泽沃之痕!

    “凡侍奉龙血之人,皆是吾主之仇敌,吾等将与永恒时空同在,湮灭一切胆敢涉足神之陵寝的凡物!”

    兰景焰惊诧的回头,瞬间涌上的极度恐惧在那金色瞳孔中欲盖弥彰。数十眷族特工呆若木鸡地望着韦科林那飘扬着火焰般苍白碎发的头颅高悬于空中,高唱洞穿魂灵的祷文。

    一股风暴般肆虐的杀气席卷整座纳格莱泽沃高墙。每一块砖瓦都激荡着来自殒命之神的绯红怒意,苍青木不受控制地暴长,挤破了砖石铸成的壁垒,回溯至曾经直指天际的模样。

    “快突围!”惊惧的声音伴随着极近癫狂的鸣喘。

    数十道炽红炎柱喷射在漫天枝干和巨石铸成的牢笼之上。然而刚烧尽一簇,时间洪流便又以惊人的速度鼓动新的枝条封住空洞。

    “不是说他只是个凡人嘛!”

    “我们上当…”

    一道闪烁着扭曲折光的金属形液体瞬间淹没了他,在那宛若深渊般的扭曲色彩包裹下,只留下一声骇人心魄的尖叫。

    那些被烧成灰烬的狱官尸体竟然回复成他们生前的样子,毫发未伤。一名女官的脸上甚至回溯出完整如初的精致妆容。然而他们只是初具人形,如同高墙之后的那些时间残影一般鬼畜地回溯着各时间线的形态仪容。接着,那宛如水银般的液体便从各个组成肢体的部位倾泻而出,将剩下所有活物都吞噬殆尽…

    不知过了多久,树木重新被砖石包裹,破碎的地砖上看不见一丝细微的裂痕。

    韦科林安坐在方桌之后,仔细磋磨着那枚灰暗的铁质戒指。一道细长的裂痕列布其上,配上原本的那些刮痕宛若蛛网一般排列着。

    “一个响指就能修好的玩意,至于花那么大功夫么?”黑暗走廊里墨隆拖着一席长衣幽幽地说到。

    韦科林没有抬头,继续一丝不苟地磋磨着戒指。脚下,几团水银般的液体不断扭曲地挪动着。

    “区区几个下位眷族需要这么大费周章么,我的格非斯大人?”墨隆靠在高耸椅背的边沿上,点燃一根烟,一脚踢开蠕动至脚边的那坨诡异液体。

    “那可是皇帝要处理掉的人,做事要干净,别给晖元钧的人抓了把柄。”韦科林磨完那枚戒指,轻轻吹去上面的铁屑,举起来端详了一会。“有些时间还得自己去磨,有些光鲜的东西靠回溯是得不到的。”

    “就像你这张老脸?”

    “还有这颗老心!”两人相视一笑,眼瞳里那一汪水银色的泉浮现出一具人形,时不时回溯两下。最后竟然汇聚成了兰景焰本人的模样,栩栩如生。

    “给兰景焰男爵来一杯我们的‘佳酿’,记得别带他去他没去过的地方,回溯只能复制他曾经的行为。还有以后记得叫我韦更弦。”

    穆萨柯韦监狱里一切仍旧正常运行,狱卒依然有时会呆滞不动,而且从不待见新人。但有些事物发生了变化,比如中层典狱长室的立牌换成了兰景焰的烫印。底层西侧的墙角有那只蜘蛛,它的体型更加硕大,腹部完整如初,在它的身侧躺着一具干瘪的萤虫外壳…

    天域,翠苑,银琰瑄躺在一张红丝绒沙发上,慵懒的金色长尾绵软地搭在身旁几位温婉少女端庄跪坐的大腿上。流苏般的金发拂过斑驳阳光浸润的鳞片,她们一言不发,默默打理着鳞片和肌肤,时而手指按揉,时而俯首轻吹。

    “唔!轻点!A-0109。”

    躺在蓬松布料上的女性扭捏着身体,时而夹紧了双腿,发出一声声酥软的叹音。

    “银琰瑄大人!请认真点,还有一大半文件没念完呢!”秘书长银沁心略带责备的声音像是在训诫孩子。

    “嗯~”一串像是撒娇似的扭捏哼唧从深陷抱枕的喉咙传来。伴随着一阵极其做作的哈欠,厚厚的皮纸被扬得漫天飞舞。

    “哎呀~小沁你最好了,帮人家处理完就好了嘛!人家昨天忙了一天都累坏了啦!”落满金晖的脸颊泛着朝霞般的红晕,灵动的眉眼眯起一道柳叶似的泉,流淌下妩媚的光泽。

    指尖倒悬垂下,宛如小猫弄铃一般撩拨着小秘书白嫩的小腿。

    “呀!”银沁心触电般跳到一旁,背过身掩着通红的脸。“殿…殿下你干嘛!”银琰瑄则哧哧轻笑地趴在扶手上,双手捧起歪着的脑袋听着小秘书娇羞的抱怨声,不安分的尾巴尖开心地跳动着。

    “咳咳…”蒙凌伯爵不解风情地清了清嗓子,宛若银庭大殿的胄甲浮雕一般庄肃地立在金碧辉煌的门楣下方。一席青灰色的军大衣与雍华大厅格格不入,好像一幅挂在皇家博物馆中的铅笔素描。

    “早安!议长大人、公爵大人!”他敬了一个极其标准的军礼,惹得银沁心一阵莫名的尴尬:“你…你来要禀报什么事吗?”她深深地吸了两口弥漫着熏香的空气,压下砰砰直跳的心脏,左手背在身后,努力地勾起被银琰瑄撩下的长袜。

    而这份突兀的搅扰似乎并没有影响到银琰瑄的兴致,只见她缓缓挪了挪流苏覆盖的腰部,从趴卧改成侧卧,一手托着脸颊一手玩着碎发。睁开一只隐在发梢投影中的眼睛,映着蒙凌没有表情的脸。紧致的龙鳞长裙变换成深邃神秘的暗色。

    “墨隆回信,”蒙凌一如既往地直入主题。“已经处理掉了晖元钧亲王指派的新任穆萨柯韦典狱长兰景焰男爵,复制体正在加紧筹备,三日内便可返回王城。”

    “嗯哼~”柔和的声音轻轻地回应。

    “另外还有一件事。”蒙凌带上手套,从大衣的夹层中取出一枚圣金令牌,六翼金龙皇的纹样盘踞其上,泛着幽幽的光。

    有一瞬间银琰瑄的流淌的眼神停滞了一会,不过似乎没被人发现便又被盈盈的笑意遮掩。

    “晖冕也插了一腿么?”她把玩了一会便交还给蒙凌“看来我们的小皇帝也有自己的想法了!”金色的瞳孔深沉地一瞥,一旁的蒙凌便心领神会。

    “令牌会回到兰景焰手上的。”他鞠了个躬,后退两步随即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伯爵大人。”悠扬的声音再次响起。他转过身,看见金色的长尾轻俏地卷过一旁白衣少女的腰肢,像是摆弄洋娃娃一般将那日冕余辉般的金丝梳理出落日长河般的华美。

    “听说你还没有成家对吧,伯爵?”银琰瑄微笑着摆摆手,示意蒙凌上前。

    “A-0109,玄玑阁一号舱的头牌产品。我挑了几个品相最好的,你看看!”她捏着那张出水白莲似的脸颊,一双映着蓝天白云的大眼睛宛若朝露般点缀在娇嫩欲滴的花蕊之上。

    “蒙公爵大人厚爱,属下暂时还不…”

    “诶,”轻柔的语调打断了无趣的陈述。“一把年纪了也没个着落,家里添个人也能热闹一些。至于爵位嘛……”

    说着,她露出白皙的手腕,泛青的静脉仿佛溪水蜿蜒过庭院的白玉石砖。她对准其中一条,张口咬了下去。金色的血液宛如温润的泉,绵柔流下玉润的腕骨。她将创口靠在女孩殷红的唇上,让她啜饮下这纯净的恩赐。

    在蒙凌的注视下,女孩蓝宝石般的眼瞳慢慢晕染上艳阳的余辉,随即便化作两轮温润的圆月,熠熠生辉。

    “好了!现在这孩子和你一样也是个伯爵了,你可要好好照顾人家!”她盈盈地笑着,流光鳞片又变幻为轻快的蓝色。

    “呃,那就谢过公爵大人。”蒙凌鞠了一躬,毕恭毕敬却有些拘谨地接过细长龙尾递过的女孩,脸上却依旧冷若冰霜。待到例行公事般的问安后他转身出门,消失在门框的阴影中。

    “怎么了小莫,你好像挺不高兴的。”银琰瑄转过头,一脸慈祥地望着一旁嘟嘴伫立的银沁心。

    “啊…没有!哪有!”银沁心嘴上说着,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那手腕上刚刚愈合的伤口,这一会儿已经不见了疤痕。

    “看来不光人类有这点需求,我们还得在小秘书身上花点心思呐!”鳞片变为妖艳的玫红,银琰瑄挺起身子,悄悄凑到红着小脸的银沁心耳边。“哪天我去银薪牍那儿替你选几个好看的小伙子好啦~”

    “殿下!您别开玩笑了!也不害臊……”

    空旷的房间里摇曳着迷幻的流光,翠苑的清透碧玉亭台上飘荡着银铃般悠扬的笑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