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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家宴

    彼时,陆府家宴过半,众人举杯交错间好不热闹,苏叙抬步入内时面上半分笑意,声音不大却足够在定步于门前时引来众人的目光。

    “陆老爷这家宴好生热闹,也不知我来的是不是时候。”

    “苏大夫。”陆老爷子起身笑道:“方才还让人去房里请苏大夫,底下的人回说您不在房里头,想是出去了?”

    “是,出去逛了逛。这京城的地界儿确实与别处不同,节下很是热闹。”苏叙踱步上前,浅浅作了个揖,本能的扫了一眼此时宴上,约莫也就十五六人,男女老少,想来都是陆家近亲里头各府的人。

    “原来如此。”陆老爷子点了点头,扬声道:“诸位,这位是苏叙苏大夫,他可是当年医仙何老先生的弟子。别看苏大夫年纪轻轻,医术很是了得啊。”

    闻言,众人方从方才的窃窃私语中恍然,听得是何老爷子的弟子,又瞧着这样年轻,到底青眼几分。只因众人皆知何老爷子虽医术高明,却也脾气古怪,能得他收入门下当弟子的,至今所知只三人,各有所长。这三人出身且不说,根基底子自然不凡,只是自何老爷子三年前仙逝之后,江湖上对于何老爷子门下的几位弟子众说纷纭,有说是三人早已隐姓埋名各自为计,亦有说归隐山林不问世事。如今能见其一,好奇有几分,能熟络一番日后混个眼熟又有几分。

    一时各自起身作揖寒暄间,夸奖赞誉声也跟着热闹起来。

    “不敢当,不敢当。”苏叙正色,极熟练的与众人还了礼,余光瞟着不远处约莫有一整张五六人的圆桌一般大的万福月饼,暗自咂舌:“从不敢在旁人面前提及家师的,没得辱没了家师的名头。粗与家师学了这些年,不过是谨记家师的教诲,尽力而为罢了。”

    “苏大夫这是谦虚。”陆老爷子见状亦是暗自得意,侧身道:“来,苏大夫请入座。”

    “陆老爷不必客气。我与我朋友只是路过,听着这处热闹,想着来打个招呼就是。到底是家宴,别再扰了大家的兴致。”

    “苏大夫这是哪里的话!往日里想请苏大夫一同还不能。”陆老爷大手一挥:“苏大夫的朋友自然就是我们陆家的朋友,若是苏大夫不嫌弃,那不如就请了苏大夫的朋友来,一起吧?”

    苏叙状似犹豫:“这……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合适,合适。”

    “那……我怕是得问问我那朋友。”苏叙挑眉点了点头,侧首看向自己方才进门的方向,却并未见人,一时只得冲着陆老爷子故作镇定的笑了笑,撩着袍子,三步并作两步的在众人的注视下抓住了藏在门后,此时正要往外逃的陆安晓。

    “过来啊,等什么呢!”

    陆安晓压低声儿道:“我不去了。”

    “不去了?”苏叙瞪圆了眼,伸手就把陆安晓往外拖:“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我这豁出去的脸皮还是下了肚的酒呢,你给我出来!”

    “我不要了,真的不要了……”陆安晓吓得直跺脚,说话间就被苏叙拖了出来,一个踉跄差点儿栽下台阶,却又被苏叙稳稳的拽回,当下抬起头,惊魂未定的苍白了脸,额前散乱的碎发显得极是狼狈。转过身再想逃开,但早被身后的苏叙紧紧的箍住动弹不得,只得面对众人拼命的低下头,下巴几乎埋到胸前。

    “不好意思,我这朋友有些害羞,不太大方的。”苏叙咧着嘴走到陆安晓旁边,余光瞄见陆安晓的模样儿笑意一僵,顺手掏出腰间的小梳子,在十几双眼睛的注目下给她梳了梳额前的碎发,往前摆弄了一下,觉得不甚满意,又往后摆弄了一下,方才冲着陆安晓翘在脑门上的一撮头发满意的点了点头,回首道:“我朋友,嗯……晓晓。”

    陆安晓听到苏叙的一声“晓晓”,原本垂着的脑袋有些讶然的看了过去,这也导致在座少数见过陆安晓的人清清楚楚的看见陆安晓此时瞪大了眼睛怔怔的模样儿。

    “陆……”陆文恪站在陆老爷子身后的一声极低的惊呼当下被一旁同样见了鬼似的陆安歌掐在萌芽状态。

    其余除却在陆府老宅住着的人,几乎都不大见过陆安晓,只是窃窃私语着不知是哪家的姑娘。最先反应过来的陆老爷子在众人探究的眼神下走了上前,口气生疏客气:“没想到苏大夫的朋友是位小姑娘。那……这位姑娘若是不嫌弃,请吧。”

    “不用……”陆安晓暗自咬着牙,转过头看向苏叙,眼神近乎祈求:“不用了。”

    “姑娘不必拘谨,倒显得我们陆家不会待客,传出去还不得叫人笑话。”陆老爷子背对着身后的人,面色无异,眼中看向陆安晓时却是冰冷:“苏大夫,您说呢?”

    “我说啊……”苏叙转头对上陆安晓的慌张,伸手往自己身边一揽,笑眯眯的说道:“都听她的。”

    陆安晓只觉得几乎都能感觉到众人静谧下看着自己的灼热叫自己头皮发麻,本能的拨浪鼓似的摇头,余光瞄见陆老爷子眼中的阴霾时又忙着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那……留,留吧。”

    “她说留。”苏叙扬声微微挑眉:“陆老爷,我们就叨扰了。”

    “苏大夫客气了,请。”

    苏叙应声正正经经的全了礼儿,方才拉着已然僵住的陆安晓往主桌上下人摆好的位置上走,一面侧首用只陆安晓能听到的声音低低道:“跟着我,别怕。”

    说罢定了步子,微微冲着众人躬身,待陆老爷子入座后,方才撩袍坐了下来。

    “来,苏大夫,我先敬你一杯,劳烦你为家母的事情挂心了。”陆老爷子端起酒杯冲着苏叙微微一抬。

    “陆老爷客气了。”苏叙笑了笑,拿着筷子将面前的蜜糖藕片给陆安晓夹了一块儿方才举了手边的酒杯:“应当应分的。”

    二人饮尽,陆老爷子又转头看向陆安晓这处:“这位姑娘呢,要不要也……”

    “她年岁还小,不叫她喝了。”苏叙自斟了一杯举起道:“我代她吧,陆老爷请。”

    当下众人也跟着来敬,苏叙也并不拒绝,恪着礼儿一一回了,迎来送往间十分娴熟,丝毫不见先前与陆安晓玩笑时的模样儿,趁着空闲还不忘给陆安晓夹上几筷子。

    陆安晓腰板挺得笔直,看着面前碗中渐渐堆起小山,只觉得即便一口不吃,她也能感到有什么东西要从她喉头蹦出来似的。左手边望去是她爹怒火中烧的眼,右手边望去是她二姐姐一脸不屑的模样儿。抬头看了看天上,一轮弯月只显得她被吓得苍白的脸色愈发的苍白,当下只觉得如坐针毡,浑身上下的不舒服。

    直至宴散,陆安晓跟前儿的小山并未减少半分,苏叙已然被灌的只能由人搀扶着回去,揉着陆安晓的脑袋笑眯眯的说:“高兴了没有,高不高兴啊?笑一个嘛。”

    那一晚陆安晓再次被陆老爷子关在祠堂里。陆老爷子只说了一句跪着,而后看着陆安晓,紧蹙着眉头撩了一句丢人,随即便叫人锁了门。这回没有人给她送好不容易藏下来的糕点,也没有人为她求情。只是陆安晓倒是想的很明白,应该不仅仅是因为自己去了家宴的缘故。

    那一晚是陆安晓的印象中自己跪的最为笔直认真的一次。她尤然记得她十岁,因为跟着唐家哥哥一同捉知了,第一回被罚在这里跪了一夜。白烛摇曳,暗夜里面前的这些牌位和画像似活了一般。那一夜她缩在墙角捂着眼睛一动都不敢动。而今陆安晓已然是轻车熟路,瞧着面前一排的祖宗牌位,上头的名字从头背到尾,再从尾看到头。就这么来回了十多遍时,陆安晓就顺着话儿,回头瞧见了从廊檐上探了个头出来的“面具人”。

    陆安晓定了眼,也不言语,面无表情的只瞧着那人的美人面具下独露出的一双桃花眼。面具人也瞧着她不说话,面具上唱戏装扮的模样儿倒是栩栩如生,显得极是亲近。

    二人就这么一言不发的对视了半晌,面具人终是绷不住,先跳了下来凑到她跟前儿打招呼:“早上好,晓晓。”

    “不要叫我晓晓。”陆安晓垂着脑袋咕哝道:“我娘才叫我晓晓。”

    面具人盘腿在陆安晓旁边的蒲团上坐了下来:“这话说的有意思,为什么你娘叫了你晓晓,我就不能叫了?”

    陆安晓当下被堵得语塞,憋了半晌才软软说了一句:“反正我不喜欢其他人叫我晓晓。”

    “我叫你晓晓,我高兴,要你喜欢做什么。”苏叙抬手摘了面具递了过去,露出一副笑脸:“送你。”

    “好看。”陆安晓欢喜,细细摩挲着面具上头的美人眉眼:“谢谢你。”

    “喜欢啊?”苏叙挑眉:“这算是道歉来的。”

    “什么道歉?”

    “原是我冲动了,不该领着你去。先时想着,许你会高兴,因而当下,也是我糊涂了。”苏叙叹了口气:“我是包治百病的,可是对你……没成想,这后遗症这样大。”

    “哦。”

    “你这什么反应?”苏叙当即委屈模样儿。

    陆安晓更是委屈,抱着手中的面具软声道:“就……知道了呀。”

    “就这样?”

    “那……还怎么样嘛?”

    “你还我!”苏叙气急败坏的伸手来抢面具。

    陆安晓摇头,抱着面具藏在怀里不撒手:“你都说送了我的。”

    “现在不送你了,还我!”

    “不要,我很喜欢的!”

    “我也很喜欢啊,这都给你了,可是你看你什么反应!还给我,不给你了!”

    “其实……不是怪你。”陆安晓紧紧拽着面具,情急之下才说道:“我知道,是因为我,不是因为你。就好比……如果昨天的事儿是我二姐姐,或许我爹就不会罚她。”

    苏叙愣了愣,松开抢面具的手揉了揉陆安晓的脑袋:“你也不是那么笨呀。”

    “我爹他……就是我站在他跟前儿,他都宁愿当是外家的姑娘,也不想认我。”陆安晓闷声说着,抠着指尖抬头看向沉默的苏叙,又弯了眉眼,语气却是悲凉:“嗯,是有点难受的。”

    苏叙怔怔的看着陆安晓强颜欢笑的模样儿,纵使往日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从未惧怕过什么,此时却是语塞,良久方才咕哝了一句:“或许……天色太暗了吧。没看清。”

    “是吗?”

    “嗯。”

    “可能真的是。”陆安晓自顾自的点了点头:“那你说,我爹他为什么还要让我跪呢?”

    “你吃的太多了。”苏叙面不改色,越说越顺口。

    “我没怎么吃呀。”

    “那是你以为。你看哪个大家闺秀碗里堆那么多的。”

    “是你给我的,不是我自己夹的,我都没吃。”

    “哦,是吗?”苏叙想了想:“那一定就是因为你浪费粮食了。碗里头堆那么多都不吃,看来你是没饿过,不知道饿的滋味儿有多难受。搁我,我也得罚你。”

    “这样啊……”

    “嗯。”苏叙趁着陆安晓噘着嘴考虑的功夫,暗自松了口气,连忙转了话头:“真是笨蛋,让你跪着你还真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