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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引弓待发

    堤坝将决水波涛,

    暴雨即至云低稠。

    常言人间自有道,

    白骨凄笑天亦老。

    已经下了一天一夜的雪,却丝毫不见有转小的迹象,没头没脸的铺天盖地。“也不知道鞑子发了什么神经,这个时候巴巴地跑来。”守在马丘城墙上的归德全看着城外的鞑子兵营地一边跺着脚,一边在嘴里小声地嘀咕着。和每一个的马丘城的守军一样,他也并不认为马丘城会有失守的可能。尽管,斥候回报,城下的鞑子兵是那么的彪悍;尽管,到目前也没有人能说清楚,这帮鞑子兵是怎么绕过一道道的前哨斥候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冲杀到城下的;尽管,驻防马丘城的并州军马丘旅有超过一半是没有打过仗的新兵。但这所有的一切,在马丘城两丈多高的城墙拱卫之下,便都好像变得不值一提。

    归德全偷偷地看了一下四周,自己的伍长和什长在离自己足有十步开外的地方,蹲着背对着自己不知道在聊着些什么,时不时地还发出几声只有男人之间才会懂的邪笑。至于哨长,队官之内的军官们,估摸这会着早就在哪个背风的角落里猫着呢。只有自己这种没权没势的小兵才会摊上这么个上城观察的苦差,而且还是在下这么大雪的天气。

    想到这里,归德全悄悄地抱在怀里的长枪靠到了城垛上,使劲地搓了搓快要冻僵的双手。然后费劲地从自己的半身皮甲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酒袋,又一次环顾四周,在确定没有人注意情况下,拨开塞子,仰起头“咕咚咕咚”一连灌了好几口。酒倒不是什么好酒,就是一个小酒坊的家酿,十几个铜钱就能打上满满的一壶。但是话虽如此,几口酒下去的瞬间就感觉一阵火辣辣暖流地从自己的嘴里顺着肠子淌到了胃里,而后从胃里一点点蔓延至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归德全又艰难地把酒袋塞进皮甲里,满足地扭了扭僵直的腰,不禁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舒坦的闷哼。余光中伍长和什长一起转头看了过来,归德全赶紧假模假样的活动几下手脚,然后把长枪又抱到怀里,装模作样地向着墙外看去。

    灰蒙蒙连成一片的风雪里,鞑子兵的营地看起来也模模糊糊的,若干个火堆上隐隐约约地跳跃着忽明忽暗的亮光,是在做饭,也不知道鞑子兵今天晌午吃什么。想到这里,归德全不由得感觉自己的肚子也不争气地叽叽咕咕地响了起来。

    “齐头,赵头,鞑子兵都做晌午饭了,咱们换哨的怎么还不来?想饿死咱爷们啊!”归德全扭过头嘟囔了一声。

    齐伍长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当好你哨。饿死鬼托生!”说完,站起身朝着墙外看去,“嘿嘿,还真是,这大冷天的,这群野鞑子也知道要弄点热食吃。”他的身边的赵什长,听闻也站起身看了出去:“嚯,狗R的,这么多灶。”话音刚落,两人都愣了一下,然后又互相对视了一眼,彼此都看见了恐慌。

    漫天风雪里,天地间灰蒙蒙的连城了一体,无法确切地数清鞑子营地里到底燃起了多少个火堆,但是却并不妨碍那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星星点点。作为两个当兵都超过五年的老兵油子,和归德全这样的新兵蛋子不一样,他们很清楚那数不尽的星星点点意味着什么。赵什长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口水:“你们盯住喽,我去报告。”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马丘旅统领安世仓带着手下的军官和亲兵匆匆地来到城墙上,遥望着城外,半晌才收回目光:“是谁上报的?”

    “回大人,是小的报告的,小的是甲营丙队。”赵什长在人群听见连忙躬身抱拳回答,刚说了一半就被安世仓不耐烦地打断了,“什么时候发现不对劲的。”

    “一个时辰前接班的时候,小得清楚地记得那边的营地是能看见边际的。可是就刚刚,再看的时候,就已经无边无际了。小的不敢耽搁,就立马报告了。”赵什长倒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一五一十地说着。

    “会不会是疑兵?”安世仓身边的左副统领林见南小声地问了一句。

    “不像,不到一个时辰就把营地铺成这么大的一片,有这么多人,还用得着吓唬咱们吗?”安世仓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风雪太大,这也看不真切,说不定就是弄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东西伪作帐篷呢?”另一边的右副统领顾千山也迟疑地说道。

    安世仓还是摇了摇头:“之前出去斥候,都回来了吗?”一个队官连忙上前:“回大人,今早都回来了,除了北面,其他三面方圆五十里内除了零星的游骑没有发现敌人大股部队。”

    “再探,你亲自带队,扩大到百里。”不等那个队官回话,安世仓又接着说,“另外靖北镇大营和并州将军府再各加派一队传令,据实上报。”

    “喏!”队官俯身一抱拳,转身便下了城墙,不多会,就传来了马嘶人喊的声响。

    安世仓站在城墙上一边沉思着,一边看着城外:“这么多的兵马,是怎么冒出来的?”就在他自言自语的时候,漫天风雪突然小了下来,片刻后随着最后几片雪花的飘落,乌云也逐渐散去。

    随着雪后放晴,鞑子大营也愈发清晰地印在了城墙上每个人的眼里,看着那犹如森林般幽深无边的营地,城墙上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大汗术力济铁真坐在新搭好的大帐里,谢盼偿披着黑袍安静地站在他的身后,在他们面前各部族的族长和各军的首领们站满了整个大帐。

    “乙律,说说吧,目前是个什么情况。”铁真大汗一边烤着火一边低着头。

    站在最前面的大王子术力济乙律连忙上前:“是,父汗,我部是昨晚戌时到的,按之前谢师傅的交代,放开了东、南、西三面。二弟带人在城下绕了几圈,南人点起了烽火。八弟,老十、老十一带着自己的人马沿着随后亮起烽火的方向去了。马丘城也派出了大量的斥候,按之前的军令,没有进行围杀。目前,我部斥候以马丘城南、西方向各放出了一百里,东边的斥候今早也回来报告,六弟在马丘城东八十里处已和友军接上了头。”

    “嗯,这次你和尕贺领前锋军先行干得不错。”

    “不敢贪功,全仗父汗的谋划。”乙律听闻赶紧带着身边的二弟尕贺上前恭敬地回答道。

    “说到谋划,此次谢卿应是首功。”铁真大汗笑着转过头对着身后的谢盼偿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全仗大汗信任,全仗王庭子弟不辞辛苦不避刀兵。”谢盼偿的声音依旧是毫无感情波动。

    铁真大汗对此也不以为意:“那接下来,还要劳累谢卿继续筹划了。”

    “是,大汗!”谢盼偿俯身施礼后随即看向众人:“托赫大人,请带你部儿郎向南,岳乃大人,请带着你部人马向西,以百里为限,绕过沿途坚城,攻杀县乡。尽最大可能截杀斥候,裹挟南人,为大军打草筹粮。”托赫和岳乃从人群里同时上步抚胸应声。谢盼偿也微微俯身回了一礼:“辛苦了,两位大人,到达百里之后,原地派人回报,我将派其他部族前往接应。记住,如遇大股敌军,可自行规避,切不可擅自开战。”

    目送两位部族长离开的大帐,谢盼偿又向着众人说道:“其余各部各军,原地养精蓄锐,静候南人援军的到来,我们要让这马丘城的方圆百里成为他们的坟墓!”众人皆领命离开,片刻之后,整个大营里便响起雷鸣般的欢呼声,久久不能平静。

    安世仓站在城头,听着城外传来的欢呼声,眉眼中的焦虑又多了几分,有太多的疑惑萦绕在他的心间不断地盘旋。城外的敌军,光从规模上就已经远远地突破了他想象力的极限。这必然不会是一个部族或者几个部族的南下侵扰,尽管从来都没有人知道,在广袤北方草原上究竟有多少鞑子的部族和人口,但是眼前的一切,让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可能都在这了。”一想到这里,他就感觉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一般。

    接着,又想到敌军毫无征兆地出现。他甚至感觉自己的呼吸声都已经微微地带着颤抖,尽管他极力地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再往深处去想,但是耳边却不断响起诸如“里应外合”“被渗透了”“有内奸”之类的话语,就像有个人一直趴在他的耳边低声呢喃。

    他平复着内心的恐惧,收回了目光。转头的一瞬,周围兵丁们苍白的面庞、躲避的目光又让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坏了,军心涣散!”

    “嘿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哈。”几息之后,他突然扯开嗓子笑了起来,越笑声音越大,好一会才停下来。他看着眼前被自己的笑声吓得呆若木鸡的下属,朗声说道:“妈了巴子的,上个月老子花了十两银子,找太原府五台山的道长算了一卦,当时觉得莫不是被骗了,现在想想真还他N的值。哈哈哈哈哈哈!”

    身边的林见南也是久经战阵的老油子,转瞬之间就明白了统领的意图:“哦,五台山的道长那都是半仙之体,想不到大人还有这样的机缘。只是不知道卦象说了些什么。”

    安世仓欣慰地看了一眼林见南,伸了个懒腰之后随手解下腰间的横刀,又一只手撩起裙甲,背对着城外坐到了一屁股城墙的垛口上:“妈了巴子的,老道和我说,说我官运亨通,六十岁之前定能拜将入阁。”说着,又取下自己头胄连同横刀交到亲兵手中,见周围的兵士都好奇地围了过来,“我当时还想呢,老子都快五十了,不过才当了个从五品的昭武校尉,领着一旅狗崽子们在这马丘城都窝了快三年了。”

    周围的兵士听闻,不免都跟着哄笑起来,有个胆大的还跟着附和:“我们都是狗崽子,那大人岂不是这天下最凶恶的狗头统领了吗?哈哈哈哈。”安世仓瞥了一眼,见是甲营的管领曹瑞和,心中不免觉得是个机灵可造之才。

    待周围的笑声消去,安世仓又大声地说:“咱们是吃行伍饭的,和文官老爷们不一样,咱们想要往上爬那就得一刀一刀地拼。可是,自打老子调到这个马丘城,三年了,连个毛贼马匪我也没见过,搞个屁的军功啊!”周围又是一片哄笑。

    “嗨,没承想,这老天爷要不就不给,要不就给起来没完。你们都往下城下看看,一个火光就是一个灶,一个灶少说能做十几个人的饭,你们谁的眼睛好,数数!这下面有多少个人头,有多少军功,都砍了够不够老子拜将的。”安世仓说完看了一眼曹瑞和,曹瑞和立马领会,拨开人群:“来,来,给让个道,我来数数!”说完就一五一十地大声地数了起来。没数了一会儿就转过头:“好了!”

    “哦,数清楚了,一共有多少啊?”

    “没数完。”曹瑞和看着安世仓一脸的傲娇。

    “妈了个巴子,没数完你就说好了。”林见南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这个小子心中肯定有了主意,于是也帮着一唱一和。

    “不用数完,费那个劲干啥?道长给大人算的是拜将入阁,咱就按着最大的算!朝廷上武将最高的是正一品柱国上将军,大人现在是从五品昭武校尉,这中间,我算算啊,从五品,正五品。哦,是九级,就算升一级要一万个人头,十万个人头足矣。所以我刚才数到十来万就不数了,够了!”

    “哦,哈哈哈哈哈哈”安世仓听闻哈哈大笑“言之有理,言之有理。那我问你剩下多出来的怎么办啊?”

    “嗨,大人!您要这么问,小的就有点替兄弟们不平了。您割了这十万鞑子头封了上柱国,那我们这帮狗崽们不也得跟着大人您的脚步往上爬吗?可惜啊,这剩下地想要再每个人弄个十万鞑子头拜个将军,怕是不可能喽,狼多肉少哦。”

    听到这里,顾千山也早就反应了过来:“哪怕啥,有多少算多少呗。反正手快有,手慢无,到时候真干起来了,兄弟们,自己照顾自己哦!”

    “那是,咱丑话说在前面,到时候谁要和老子抢,我可不让哦。”“去求吧,各凭本事,什么叫抢,有本事你也抢去啊。”“好,你个周老六,我盯上你了,到时候就抢你的”。

    看着眼前七嘴八舌互相斗嘴的兵士们,安世仓总算长舒了一口气。

    “行了,都别闹了,该干嘛干嘛去吧。都盯住喽,别让这帮鞑子在咱们眼皮子底下跑了,那可都是军功啊。”曹瑞和看着气氛差不多了,便知趣地招呼大家回到了各自的岗位。

    “从八品以上营佐官,随我下城议事,布置守城方略。去个人,请府尹朱大人一同商议。”说完,安世仓拍了拍林见南他们三个人的肩膀,带头走下城墙。

    城中军衙内,安世仓和马丘府尹朱友贤分左右坐在了正堂,看着眼前佐官们,安世仓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情况大家都知道了,说说吧,都有什么主意。”却没有人答话,军衙内安静得吓人。

    朱友贤天一亮就忙着安排衙役小吏挨家的上门登记纳粮,还没来得及到城墙上看看,所以并不知道城外目前的情况,见到衙内的气氛十分凝重不由得奇怪,开口询问安世仓:“莫非有了什么变故?”

    安世仓摇了摇头:“之前的情况有误,我马丘城下的鞑子不是上万人。”

    “哦,那就是数万人喽,天寒地冻的,这帮鞑子倒也不怕冷。”朱友贤听闻尽管心中一凛,但还是假装镇定说道,说完见安世仓还是摇头,心中又是一紧,又接着笑道:“那是十万?百万?难不成这鞑子连窝带崽全都来了吧?”

    安世仓抬头看着强颜欢笑的朱友贤,苦笑着地点了点头。朱友贤脸上的笑容的瞬间消失了,嘴唇颤抖着:“安大人,你可莫要说笑!”

    “报!”安世仓刚想回答,门外不远处就响起了报告声。

    片刻,一个浑身是血的兵丁,跪倒在门外:“报告大人,所有的斥候、传令,出城后不到十里,在各方向皆被敌军大队骑兵截杀。”

    “什么,所以你们就又回来了?你们队正呢?”安世仓闻言又惊又怒。

    “我们队正,队副,左右哨长,都,都,都被鞑子围杀了。临死前特命小地带着十几人分头撤回,务必把敌情报知各位大人。我,我们一行十几个人,就,就,活了我一个人。我们轻骑队也就剩下了小的一个人了!”门外的小兵说此处已经早已泣不成声,一口气没接上便顺势趴倒晕了过去,背后数条长长的刀伤和几根插在肉里的箭杆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