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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爹(10)

    第二天一大早,汪老二就起来了,拎起分下来的半袋花生就准备出门,想到不如把儿子也一起带过去让他认一下二爹,准确地说是让二爹认一下他儿子,因为如果再遇到自己抽不出空的时候,不要再重复前些日子的误会,省得惹兰芳发火,自己还要跟着带灾。汪二儿一听说他老子要带他去买肉,就想起了那个让他想起来就沮丧的事情。他老子那时说过,要是他去就不会买那样的肉了,他倒要看看自己的老子究竟有什么能耐。于是汪二儿一骨碌地起了床,抄起水瓢从水缸里舀起一瓢水,把脸埋到水瓢里晃了两晃,伸手把脸一抹就跟他老子离家,往镇上唯一的、独此一家的、国营的肉摊儿去了。

    汪老二父子俩到二爹肉摊儿前的时候,汪二儿看到肉案板前一如往常地站着一堆人,他们依然是人贴着人、人挤着人地不留空隙。汪二儿心想,我人小可以把头钻进去,可老爸既不可以从下面钻,个子矮得又没法把头搁到前面两个人的头之间,这怎么买到肉啊?还买好肉呢,你就吹牛吧。正在汪二儿狐疑之际,他听到他老子喊他说过来。原来汪老二已经转到大杨树旁边,绕过大杨树,把带来的半袋花生放在了杨树根脚下。那边原先已经站了几个人,他们正漫不经心地抽着烟,互相不着边际地说着话。其中还有个个儿不高、带着眼镜儿的中年妇女,汪二儿在学校里见过,好像是教高年级物理的。她一个人站在那儿默不作声的,与其他几个朗声打着招呼的男人们形成了鲜明对比。汪二儿更觉得奇怪,这些人是来买肉的吗?他们站在二爹背后,既不“二爹”、“二爹”地喊,更不到前面跟人挤,他们怎么买肉啊。这时来了一个穿着打扮显然是“桥南”的人,看到那个中年妇女,大大咧咧地说:“诶,这不是李老师吗?李老师,你也来买肉啊,钱主任最近还忙啊,好长时间也没去看他了。”他说活的口气好像跟钱主任熟识的很。汪二儿知道钱主任是谁,因为钱主任有一次到他们学校去做过报告。汪二儿还知道钱主任比他们校长大,因为那次钱主任到他们学校做报告的时候,校长早早地就站在校门口等了老半天。尔后全校师生先是在各自教室门口整队,然后由老师带队,进入操场上用白石灰划定给各班的地方席地而坐,听钱主任做报告。班主任提前在教室里反复强调不许在底下讲话,不准做小动作,不能用树枝在地上画画写写,并且要带小本子做记录。可陈老四的儿子陈红阳不但没有带小本子记,还像以前校长讲话时一样,在下面随便说话,而且声音还很大,被老师狠狠地瞪了两眼,当然班主任老师也被校长狠狠地瞪了两眼。接着,汪二儿又听到这个人高声地对二爹喊道:“二爹,公社钱主任爱人李老师来买肉了。”汪二儿这就知道这个不怎么说话的中年妇女是李老师,还知道李老师是钱主任家的。二爹听到这人的喊话,知道是谁,头都没抬就应道:“就你认识,你来给李老师卖肉啊。”把那个人呛得没话说了,只好一脸讪笑地像个被老师拎到后面靠墙站的小学生一样,站到后面那群人中去了。

    这时二爹肉案板上的肉已经卖到夹心五花处了。按照惯例,二爹这时要停下来抽根烟。二爹这时抽根烟有两个功能,一是歇口气,二是要看一下后面站着的是哪几个人,因为肉已经卖到该给他们的部位了。当然,能够自己选择站在后面的人,都是在对自己做了全面评估之后才会站到后面的。否则,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站到后面也是白搭。但也有例外的,刚才那个咋咋呼呼的人就是其中的一个。二爹从来没有什么需要他,他也没有什么值得二爹需要的,但他却是每次都死皮赖脸地站在后面,尽管二爹没几次让他称心的。

    二爹转过身来是先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李老师,然后又看到汪老二,就顺口一句,“老二也来了。”汪老二比二爹还大那么岁把儿,按理说二爹应该用“二哥来了”来跟汪老二打招呼,起码也得带上姓,用“汪老二”而不是用“老二”这样的称呼。根据汪二儿从爷爷奶奶、大大婶婶那里习得的知识,“老二”是长辈对下辈的称呼,是年岁长的对年岁小的称呼,爷爷奶奶、大大婶婶就是这样称呼汪二儿他老子的。汪二儿上次没弄清“二爹”的使用场景和使用规则,犯了语言学上的“过分规则化”或者叫“规则泛化”的错误,被他妈臭骂了一通,但他对“老二”和“汪老二”的区别还是掌握得比较好的。他感觉二爹用这个“老二来了”来跟自己的老子打招呼,听上去很不舒服,这显然是没有把自己老子放在眼里。就像那些比他还调皮的同学不好好地叫老师,而是用“姚眼镜”来喊老师一样。但汪二儿还小,还没有见过什么世面,还没有经过什么世事,还没学过语言学,还不知道语言和语言的使用是那么地复杂那么地玄妙;还不知道二爹已经早过了“赵二儿”的年龄了,现在也不是“赵老二”,他现在是“二爹”。这身份变了,感觉就变了;感觉变了,长幼顺序也是可以跟着颠倒的。

    汪老二一边应着“来了,二爹”,一边把汪二儿把前一推,“叫二叔”。二爹一愣,这不是前些天那个在肉案板前用手划来划去的孩子吗?“原来你是小二子啊,嘿,你怎么不跟我说啊,你看看,你看看,几年不见跟风长窜这么高了,到了跟前也不认识了。”二爹并没有因为上次给了那块让汪二儿回去挨了妈妈一顿臭骂的肉而感到有什么不自然。二爹偏过头来问李老师今天是要拿腰子还是猪肝?二爹对李老师说“拿”不是说叫李老师不给钱,而是对李老师的一种尊重,用“买”了“卖”的有点不顺耳,有点俗气。当然,二爹也不敢在李老师面前耍派头,弄不好一张以“经研究决定”开头的A4纸,就把他弄到供销社去扫地或是值更去了,正好木墩儿走了之后那个编制就一直空着呢,那还有这好日子过吗?李老师呢,尽管不拿架子,但也没看高二爹,于是不卑不亢、轻声轻语地说是今天就拿两副腰子吧。

    完成了与李老师的对话之后,二爹伸手接过一个人递过来的烟,那个人除了朝他手里递了根烟,又在二爹耳朵上搁了一根,还有个人已经擦着了火柴等着帮二爹把烟点起来了。二爹一屁股坐到板凳上,两个膝盖向两边呈八字形分开,一手落在一个膝盖上撑住身子,像是电影里一个老干部在找人谈话时的坐姿。二爹拿烟的方式也与众人不同,他是用大拇指和食指指头捏住的烟,这是有了一定年岁或是有了一定身份的人拿烟的方式。两个指头捏住香烟放到嘴边上抽的时候,给人一种享受和气派的感觉,也有一种抽什么好烟都是自然的、应该的信息表达。他知道这些人拿给他抽的烟不会差,起码是“飞马”以上,二爹抽一口就能判别出来。二爹是谁啊,二爹什么好烟没抽过啊?

    二爹坐在那儿一口烟下肚,转头问汪老二要什么的口气就高了点,就严肃了点。汪老二说买个蹄髈,并且是带屁股尖儿的蹄髈,二爹听了差点没跳起来。“嘿,我说老二啊,你是不是不准备过日子了?你是准备把你生产队的人全请到你家去喝酒啊,你要蹄髈,还要带屁股尖儿?那我今天的肉就全卖给你一个人了好不好?我就为你一个人卖肉了是不是?”言下是满满的责怪之意。汪老二解释说不是自己家里买的,是帮大表哥的忙。二爹一听他这么说,眉头就蹙得更紧了,“我说老二啊,你把你自己顾顾好了好不好啊?你还真以为我就为你一个人卖肉啊。你以为你就这么一说,我就把蹄髈卖给你了?还带屁股尖儿?亏你想得出来的。”汪二儿听二爹说话的口气,感觉二爹好像生气了,因为自己上次数学作业一条没对,被老师叫到办公室挨训时,老师就是用的这样的口气。汪二儿觉得自己的老子平时不是话很多的吗?怎么今天没话说了呢?二爹歇了口气之后,环顾了后面的一群人,大概觉得今天他们中间没有人有资格买蹄髈,也没有人有资格买屁股尖儿,更没有有资格把蹄髈和屁股尖儿一起买走的人,于是想了想还是对汪老二说,“老二啊,这次就算了,下次可别怪我不给你这个脸了。”

    说着,二爹起身掐灭了烟头,到肉案板前弯腰从柜子里取出两副腰子,称好了让李老师付钱。二爹没有立即把腰子捆起来等李老师拿了“飞子”来取,而是抽出一把短刀,把腰子一劈为二,然后平摊在肉案板上,细心地把中间白色的东西从腰子肉上剔出来。等到李老师拿着“飞子”来给他的时候,他问李老师是切片还是切花儿,李老师说就切花儿吧。于是,二爹取过厨刀,刀刃上下翻动就那么几下,刚才还是月牙形的腰子,不一会儿就变成了漂亮的腰花儿,这功夫看得汪二儿眼花缭乱的。汪二儿看在眼里,想在心里:这二叔真有本事,心眼也还不错,好像就是嘴上凶了点,你看人家还是肯帮人忙的嘛。我老爸上次也买了腰子,他怎么没叫二叔帮忙也切成腰花儿呢?我妈回家弄的全碎了,到最后不是炒腰片也不是炒腰花儿,变成了一盘炒腰丁儿。二爹切好了腰花儿,又从柜子里取出一张裁好的过期挂历纸,把白的朝上,厨刀贴着肉案板兜底一铲,把切好的腰花儿放到白白的挂历纸上。又从柜子里取出一根用油纸捻成的绳子,把腰花儿包好扎好交给了李老师,并且还不忘说了一句:“你走好啊,李老师,回去清水一冲就可以下锅了。”

    目送李老师走了,二爹刚才微微弯着的腰又直起来了。他又在刚才停下的部位接着开始剁肉卖肉,打发了站在后面的其中三个人就到了蹄髈了,蹄髈后面就是屁股尖儿。二爹换了个大称,称了之后报出“16块6”的数儿。二爹在低头剁这块肉之前没有抬头看人,眼光也没有落在谁的脸上,站在前面的人也没一个动的。他们心里明白:这不是给他们的,这个部位他们是想要呢,但要不到;要不到就自觉点,安心点儿等下一片应该属于他们的那一部分吧。

    汪老二付了钱,跟二爹打了个招呼,要他有空去他家坐坐叙叙旧,又叫儿子跟二叔说再见,就拎着带屁股尖儿的蹄髈回去了。一路上,汪二儿心想还是我家老子有本事,买的肉确实比自己买的好。但转念一想,不对,不是我家老子有本事,而是那个二叔,也就是他们都叫“二爹”的那个人有本事,说给谁肉就给谁,说给哪块肉就给哪个块肉。那么多的人围着他“二爹”长“二爹”短的,那么多的人给他赔笑脸,我家老子还把自己喜欢吃的花生给了他。不像我们老师,都没人正儿八经地喊他们老师。不但没人喊,我们还给他们起绰号,什么“姚眼镜”了,什么“李歪嘴”了,哪有这个二叔有本事啊。心里想着,汪二儿嘴里就说出来了。“老爸,这个叔叔真有本事。”汪老二想也没想就顺口说:“是啊,卖肉也不简单噢。卖肉要会剁肉,要指哪儿剁哪儿。还要会心算。帐算慢了,人家笑话你。帐算错了,你要赔钱,不是一日功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