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爹（06）

    汪二儿到了家就兴高采烈地喊了一声“妈，你看”，说着提起他买的肉给他妈看。兰芳见到儿子这么快就把肉买回来了也是高兴，因为以往她老公汪老二去买肉，好似到汴京去买的，没得个把两个钟头不得回来。兰芳知道汪老二到哪儿都喜欢搭话儿拉呱，见到一个人停下来就要说上几句，如果再遇到几个小娘儿们老婆娘的，他的腿就更是挪不动了。当初，他就是凭这个说天说地的大嘴巴才把她骗到手的。当然了，说骗其实也不是事实，兰芳还是喜欢汪老二能耍嘴皮子的。而且汪老二从一开始就脾气好，什么都顺着她来。可是，等到兰芳接过肉提起一看，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赵老二这个吃枪子儿的”，这是兰芳骂人语料库中的毒性最高级，大概是镇反的时候见多了给枪毙掉的坏蛋。“你看看，你看看，一斤半肉，倒有四两骨头，还是皮瓤瓤的腰档肉，看这里，还带着个**，啊，搭头还这么大。”兰芳气咻咻地转头问儿子：“你有没有说你是汪老二的伢儿啊？”

    汪二儿已经被妈妈超乎寻常的反应吓懵了，做成了妈妈交给的一件大人才能做的事所带来的兴奋，霎时间已经烟消云散。他低垂着眼皮喃喃地说“没有”。

    “那你怎么说的呢？”妈妈又问汪二儿。

    汪二儿还是喃喃地说：“我就喊他二爹，我说我妈妈叫我买一斤半肉。”

    “怪不得，怪不得，你又不告诉那个死赵老二你是汪老二的伢儿，还叫他‘二爹’，你不买腰档肉谁买啊。”

    “人家都这样喊他的。”汪二儿不服气地抬高了声音。

    “呸，你个拎不清的。人家能喊，人家是大人，有的还比他长一辈；你是个小孩，晚他一辈，‘二爹’是你喊的吗？你只能规规矩矩地喊他‘二叔’”。汪二儿被这一辈晚、一辈长的一通训话弄糊涂了，又因为自己好像犯了个大错，只好不开口了。

    兰芳把肉往灶台上一扔，又开始数落起自己老公汪老二了。“这个烂死无用的”，这是兰芳数落汪老二的专属用语。汪老二是个出名的好脾气，家里家外从来不跟兰芳争。汪老二不跟兰芳争，兰芳的火就发不出来，兰芳的强悍就无处表现。兰芳的强悍表现不出来，让她觉得自己矮人一等似的，没有前后左右邻居家的媳妇那样威风，她们过两天就高一声低一声地跟她们的丈夫叮叮当当地干上一仗，而兰芳家过得太平静了，她觉得缺少点什么。汪老二不仅不与兰芳争，在外面也不跟别人争。兰芳觉得你不跟我争也对，但在外面不能不争啊，所以，兰芳就“怒其不争”，久而久之，“烂死无用”就成了兰芳口里汪老二的代名词。不高兴的时候用，高兴的时候也用，只是换个口气说“你个烂死无用的”。

    “这个烂死无用的，叫他去买肉他说忙，忙什么啊，忙什么尸首啊，忙你个头，忙你个蛆，忙你祖宗八代！”兰芳顿了顿，伸手把嘴边上的唾沫抹了抹。“死你个赵老二，你个吃枪子儿的”，兰芳仍然怒气未消，“你们还兄弟呢，噢，你赵老二卖肉，你陈老四收猪，你们都吃商品粮，都拿工资，你们就欺负我们家汪老二是吗？你们欺负我们家汪老二就因为他养猪，就是因为他是拿工分的是吗？如今这个什么世道啊，养猪的不如收猪的，收猪的不如杀猪的，养猪的、收猪的、杀猪的都不如卖猪肉的。你个吃枪子儿的死赵老二，你们都拿工资，只有养猪的拿不值钱的工分，不养猪，哪有猪肉啊，啊，你说啊，你个吃枪子儿的死赵老二。”那口气就好像是当面锣、对面鼓地对着赵老二在骂。要么怎么说兰芳是窝里狠的呢？别看兰芳现在情绪激动，一声高一声低地恨不得把赵老二撕了，恨不得把陈老四吃了，但过后看到赵老二、陈老四，她又没话说了。数落到这里，兰芳又好像觉得今天这个事情也不完全是赵老二的错，跟陈老四好像也没多大关系，还是自己也没提醒伢儿。赵老二又不知道他是哪家的孩子，难道怪我吗？说到底，问题还是出在汪老二身上。“这个烂死无用的，”她的话头又转回到她老公汪老二身上了，“养猪，养猪，养你个大头梦的猪。你为什么不去卖肉？为什么啊？啊，也怪死老头子——”，说着说着，兰芳又把汪老二的老子，也就是汪二儿的爷爷，也拖出来当出气筒了。“为什么你老子不叫你去卖肉啊？你看人家赵老二、陈老四活得多滋润，特别是赵老二，一见他那个摆谱的架势就气人。”说完，兰芳又习惯地加了一句，“这个烂死无用的”。

    汪二儿见妈妈发了这么大的火，话里什么兄弟了，什么养猪、收猪、杀猪、卖猪肉的，太复杂太深奥了，太绕口了，说得汪二儿一头雾水，一脸懵逼，只能默默地站在那儿听，不敢有半点言语。他知道自己犯了大错了，以往老妈只对他老子汪老二这样发火，他老子一般是一声不吭，只是偶尔吱唔两声。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汪二儿于是也是一声不吭，听凭妈妈恣意发挥。陈老四他认识，因为陈老四的儿子跟他是同学，他知道陈老四在副食品公司收猪，陈老四的儿子还带香肠给他尝过，那味道真是妙极了。可赵老二是谁啊？好像就是众人口中的二爹，就是今天把他天大的好事弄坏的那个家伙。汪二儿心想要是他现在在这儿，他一定会从他背后上去飞起一脚让他趴下，这是汪二儿的绝活，他的同学都怕他这一脚。至于妈妈说兄弟什么的，汪二儿就更加茫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