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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骑手的生活

    赵培松急急忙忙下了宾馆,也不见附近有人来查看他的情况。

    “喂,醒醒,醒醒!”此时正值冬季,室外气温骤低,地面的水迹都结成冰,他虚弱地喘着。

    “照顾我的家人!”他死死地揪着赵培松,用着最后的力气。

    “搞什么鬼啊!”赵培松把人扛起来,医院就在三百米开外,硬是扛着人朝前走,好不容易挪到医院门口,被巡路的看见,一番交涉,人被抬进了医院。

    “舅舅!”小美正交换完岗位,看着他扛着一人进了医院。

    “等一会,等一会,救人要紧!”赵培松看着小美,没得闲功夫,把人扛上了救护的移动车。

    仅仅过了一会功夫,便宣布他确诊,重症状态。

    赵培松还没见到小美,就上了隔离名单,被谴回住处,要求在宾馆自行隔离七天,不能出来。

    当晚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几天前救助的那个人从医院一路走出来,来到宾馆面前敲着赵培松的房门,询问他答应照顾他家人的事,便惊醒了过来。

    赵培松摸了一把热汗,即便这个冷的天,这一窝被子硬是给他闷出汗来。

    黑暗中摸索着手机,取了那瓶喝了一半的水,咕咚咕咚地饮着,看着窗户的外面,路口那个位置,仿佛站着一个人,熟悉的背影。

    他揉了揉眼睛,定睛再看,什么也没有,寻思着小美也要换岗了,这个时间点应该醒着,便摸索着要给小美打个电话。

    “喂,妮子,那天我送过的那个人,怎么样了!”赵培松打着电话,刚要叼根烟,听着话,突然愣住了。

    “他熬不过去了,刚走!”小美坐在床沿,揉着两个膝盖,麻得不行,把加热灯往身前挪了挪,用肩膀夹着手机,缓着搓搓手,天实在太冻人了,特别是对于南方来的孩子。

    夹在唇边的烟始终没点上火,这是赵培松如此近距离地体会过一个生命的逝去,第一个是女儿曼葵,再者就是这个陌生的小哥。

    “那天他不行的时候,喊我照顾他家人,他家还有什么人?”赵培松试着打听道。

    “听说孩子两岁多,还有一个妻子,武汉本地的。”小美说道。

    赵培松的心猛地疙瘩了一下。

    “那行,你多好好照顾自己,等天好了舅带你吃好的去!”一如既往的口气,仿佛泰山崩于眼前都不动眉色。

    熬过了隔离期,赵培松一直心心挂念着小哥辞世前说照顾他家人的事,他看见封闭期间,外卖是可以走动的,便点了个餐,询问了外卖小哥走动的权利。

    对方当即表示现在正缺骑手,有核酸检测证明,公司能帮助人开到自由走动的权利,但是目前只帮助居民配送日常消耗品,工作量大,时间长。

    赵培松想都不想地答应下来,一来憋得慌,二来有个心结,始终耿耿于怀,他要找到那一家人,死去的小哥托付他照顾的家人。

    他通知了小美,医院方因为接受过赵培松的馈赠,一听人要投入援助的行列,亲自把核酸证明送到宾馆来,并附院方的推荐信,外卖小哥也是利索,半天后把入职程序打点完,衣服送到宾馆楼下。

    这是赵培松第一次穿着职员的服装,朴素又精神,以往都是大金链子加一身名牌,夹着公文包,总是意气风发的姿态。

    他规规矩矩地跟着外卖小哥下了楼,加入了一系列要服务的微信群,指定为这一片小区配送日用品。

    送了两天的粮油,蔬菜和日用品,渐渐和众人混熟了,每一次遣送东西,都会得到无数个谢谢和感激,虽然冰冷冷地隔着门,语气和态度却是温暖的。

    他渐渐在体验这种生活,习惯和观察这种生活,从没在社会底层接触的日子,寻常老百姓对生活的态度。

    这个时候,哪怕送一沓纸巾,都能感激涕零。

    这一个诺大的城市,笼罩着病疫,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直面的结局只有生和死。

    他看到一般一点的家庭,住得窄,但是人员齐全,没有谁在这场疫情中遇难,他也见到有钱人家的别墅,打听得到一家几口,只剩丈夫一人,好几天都不点配送,急得社区工作者上门查看,发现人就躺在沙发上,一连几天都是这个姿势,人饿得面黄肌瘦。

    他和许许多多跑腿的人,成了这座城市的血脉,整天输送着养分,隔三差五地看着急救车从各个小区进出,这样子多半是活不久了...

    混了这么多年,在赵培松的眼中,金钱凌架于一切,这一刻他体会到了对生命的尊重,对自己的生命,对别人的生命。

    很难想象这个建设先进的,高楼大厦的城市,傍晚七点,马路上空寂无人,宏伟的跨江大桥,冷清地敞开着,赵培松看见了同行,穿着反光的马甲,加大了油门,追了上去,半天才在路上看到这么一个活人。

    他发现人在哭泣,即便自己跟了上来,他也是瞄了一眼人,哭得更稀里哗啦。

    后来了解到,小哥在这座城市跑外卖,已经有几个年头,习惯了灯火霓虹的武汉,车水马龙,突然间像蒸发一样,整个城市冷清清。

    以往的每个角落都是滞留的人群,他一个人孤独地穿梭了整整一个月,感叹命运遗弃了这里,对发财,物质,对所有贪憎都不在乎了,以一个凡人弱小的声音,呼唤着武汉早日好起来。

    赵培松突然想到了那个宾馆楼下,负责封闭道路的小哥,临走前托付的事,顾不得在发泄情绪的同僚,急急拨了小美的电话,层层询问,终于问到了小哥的地址。

    他打算上门询问,一番颠簸后,来到一个小区,亮了同行身份,提着一桶油和蔬菜,面包,看着楼层,来到门前,‘咚咚’地敲响着。

    没有人应答,他继续‘咚咚’地敲着,门开了,有些反常。

    因为这段时间来,不管送了多少家人的物资,都是统一口径,放在门口,偏偏这家人出奇,开了门,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一个两岁多的小孩开了门。

    他用着稚嫩,无辜的眼神看着赵培松。

    “小孩子,你家人呢!”赵培松把头往里面揪了揪,客厅亮着微弱的光。

    随即出现一个女人,眼眶深陷,蓬乱的头发,一双流干了泪水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赵培松。

    小孩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手里的面包,显然是饿坏了。

    “别误会,你是钟佳麒的家属对么。”赵培松试探性地说道,女子来了精神,有了反应,这样子,八成找对人了。

    “那天他在路口执勤,晕倒在地,我把他送到医院,人没救过来,临走的时候他拜托我照顾他的家人。”赵培松讲着话,看着眼前的人情绪崩塌,抖着下颚,越发哭得凶。

    家里唯一的丈夫,就这样走了,并且连最后的一面都见不上,只能被待在这家几十平方的屋子里,什么都做不了,赵培松的到来,触动了她。

    “别,别这样...我也失去了一个女儿,或许你在这里是不知道外面的情形,每天都有在死的人!”他尝试解释着,看着这么柔弱的一个人,无助,绝望,沮丧...

    “你把东西放下,走吧!”女子冷冷地道。

    赵培松僵了一会,默默地放下了东西;“要不你把微信给我,我好...”话还没说完,她上前来,粗鲁地将门合上,留下门外的赵培松,吃了一记闭门羹。

    按以往的脾气,他会对这类人嗤之以鼻,爱理不理,但此刻他有着无限宽容的心,耐着性子等待了一会,便听到里头母子在大哭,撕心裂肺地哭,让他干坐在楼梯沉默了好久。

    此后,无论再忙,他都会在最合适和宽裕的时间点,为这家人送来热乎乎的食物,亲手煮,或许这能暖化一个绝望的人,重新对这个世界有所期待。

    这是为了履行死者的心愿,至少帮助这一家人度过这个困难的时期。

    赵培松每次来都是静悄悄地来,放着东西,敲着门,然后干脆离开,变着法送各种平日寻常不过的东西,这个时候却难以触摸得到。

    直到某一天,门口贴着一张画画,写着大大的‘谢谢’二字,底下是一个抽象的画画,留着辫子的妈妈拉着孩子的小手。

    赵培松喜出望外,这比挣了几百万的还要有成就,原来除了钱之外,还有这么让自己痛快的事,他收了画画,叠了叠,放进口袋。

    随着日子的消逝,赵培松的坚持,无微不至的关怀,屋里头的女人,渐渐有了气色,不再是堕落的态度,开始接受现实,面对生活,梳妆和打理家务。

    傍晚,骑手们在开例行的会议,空旷地隔开地畅谈这一天遇见的事。

    一个迫不及待地先开口;

    “还有啊,我告诉你,我经常给一家人送药,家里只剩爷爷和一孙女,有一天呢,我去的时候,孙女开门,说爷爷走了,一家四代只剩这么一个人,你说惨不惨...”

    他们刚接受全身消毒和核酸检测,大家在抒发着自己负责的区域,所见到的种种心酸。

    “你说她亲人都不在武汉,一个七岁的小姑娘,她一个人能做什么,我闺女七岁还在烦人,她居然反过来安慰我,怕把我传染了,我....呜呜...”他讲不下去了,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在这一刻哭得稀里哗啦。

    “有一个老人也是,说只要能带他去医院看老伴最后一眼,他愿意把所有财产送我,拿着本子了,颤着手,慌得不行...这年头,都才知道命的难处...”另一个接着话,连连摇头。

    赵培松始终在一旁安静地听着,感受着,越发缄默。

    这群人,是眼下社会底层生活的见证者,记录者。

    “还能怎么样,国家没有放弃武汉,没有放弃这里的每一个人,我们更不能坐视不管,不管是要端屎倒尿,一把泪一把笑,也要撑到解放的那天!”一个说出了众人底气的声音。

    “刚到底,武汉加油!”

    “加油!”“加油!”...

    “加油!”赵培松喊道,被眼前的情景深深地感染到,这同仇敌忾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