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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骗术

    第二日清晨,银狮不似猫地嗷呜叫,破碎了清冷的梦乡。艾斯特添衣关窗,想用指甲揭走玻璃上的水雾,却发现雾水是在玻璃外侧,感叹道:

    “天寒,交配期已过,恬静些。”

    银狮好像听懂了她的话,用前肢扒着她的腿,把身体伸展得老长,异色的眼瞳里含着不满的光,倒有些赛尔推辞逛街邀请时的神采。

    感受到银狮那透过长裙的尖爪后,艾斯特开了罐美味的猫罐头,安抚了银狮的情绪。她不会忘记,这娇小的猫身手不凡,足以撂倒成年人,有可能是觉醒祈信之力的异兽,若是饲养得当,许是监控也没用了,光凭它一只猫就能逮捕潜入宿舍的窃贼。

    宿舍有生人进出的事,艾斯特和心理系唯二的正常人眼镜男谈过。眼镜男劝她先找领导反映情况,查查监控,但她绕着宿舍楼走了一圈,便发现外挂的监控都遭到了破坏。

    帝皇的城市如何进行现代化改造,是摆在执政者面前的艰巨考验。拿艾斯特住的宿舍楼举例,这栋楼的电路系统沿地板与墙壁铺设,虽用木套管包埋,仍过于醒目,有心人稍加分析,便能找出监控线路进而钳断。

    而校方对医学院施加的安保力度与重视度不及艺术学院与文学院,艾斯特要是去找那位老花眼的校长投诉,恐怕是徒增烦恼。

    既来恶艾斯特的宿舍,又不偷贵重物品,只删除了电脑里的照片,来人多半与弥尔蒙主任有瓜葛。而黎思德的嫌疑最大,他平常行事鬼祟,明明是最熟悉弥尔蒙主任的人,掌握着弥尔蒙主任的一手资料,却总借代教之由,从资料里挑些最无根据的狂想来给同学们洗脑,如果他不是在酝酿什么巨大的阴谋,那他可能真是个沉迷在“我是天才”这一妄想里的大白痴。

    中午,艾斯特收到达塞拉的短信,去埃温美尔卡庄园做客。说是庄园,其实仍坐落在巨木内,不过距离权之木较近,前后附带花园迷宫,且设有私人博物馆,紧凑别致的同时,更添精巧的美感。即使外行人路过,也能判断出庄园的主人是艺术大家。

    晨曦不流行雇佣仆役,接待艾斯特的是达塞拉的晚辈。木精灵虽不兴金精灵的“主家继承制”那一套,可达塞拉身为家族的继承人,占据着血缘中最滑稽的辈分高地——

    他的同龄人,普遍低他两三辈,较起真来,交流时还要加上“祖父”“曾祖父”之类的敬称才算妥当。

    瞧啊,两名稚气未脱的木精灵牵着手为艾斯特引路,一步一回头,笑得淘气:

    “嘿嘿嘿,达塞拉爷爷请同学来家里玩耍啦——是女同学哦!

    小奶奶看到,要气成河豚喽——鼓鼓囊囊,圆圆胖胖!”

    艾斯特相信,这对孩子谈到的“小奶奶”必是达塞拉的未婚妻。且不知见了面,她会使哪些小孩性子,给艾斯特难堪。光想想达塞拉那头痛的情状,艾斯特便是不枉此行。

    绿色的花园,棕色的别墅,木质的家具压着松软的苔藓,不需要地毯来增加摩擦力。带完路的孩子跑出别墅,到藤架间摘果采花,独留艾斯特在客厅饮茶。

    迟迟不见达塞拉,艾斯特便参观起别墅内的油画与雕像。无论画作还是雕塑品,统一封装在展柜内,注有创作年份与作者生平。位置最瞩目的,当属那位埃温美尔卡家族的开创者、名扬四海的艺术全才的作品,一幅描绘凡人瞻仰帝皇威容的宗教图画。

    画中,帝皇坐在霞光与彩虹构成的王座上,服如乌鸦漆黑,纹似蛇鳞金黄。祂的冠冕是龙的犄角,祂的长袍是夜的羽毛。祂的容貌模糊,初望是漩涡黑洞,细看是众生的形相——

    有男女,有老幼,有人类,有精灵,有兽族,有异族…

    万相芬芜错杂,终为鬼神形貌。

    艾斯特的心头生出一丝悸动,她感受到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恐惧。她拼命挪开眼睛,不冒犯帝皇的容颜,转观画作名,又是一惊。

    作品名:《帝皇征服旧主》。

    此时,愠怒而不失克制的逐客令自二楼传来,听起来是达塞拉在讲话:

    “先生,我怀疑你有没有受过正规的教育。您非要寻衅滋事的话,我只能按下警铃,请警方的鉴定专家和您探讨画作真伪的问题了。”

    和达塞拉起了争执的人,有一口浓郁的灰都腔,声线是老年人特有的沙哑:

    “我既然付了鉴定费,还敢登门拜访,这说明我对真假判断自有把握,请你别拿警察来威胁我,而且请你收回对我知识水平的嘲笑,否则,我告你恐吓与人身攻击,届时,你的祖先就要因你这不肖子孙而蒙羞了!”

    达塞拉大抵是愤怒到了极点,口气反而缓和了下去。他不听这人胡搅蛮缠,致力于阐述自己的观点:

    “好吧,先生,我为我刚才的冲动而道歉。但我坚持我的鉴定结果,您的这幅画不可能是真品,这幅《世纪婚礼》是末代奎睿达武神成婚时,邀请我的祖先创作的孤品,保藏在奎睿达家族的宫殿中,从不展出。

    直到第二帝国战败,朝晟搜刮战利品,这幅画才重见天日,原品被率先杀入圣城的铁拳军团夺得,送到朝晟的首都‘永安城’收藏,连圣城博物馆展出的都只是一幅由朝晟画家临摹的复制品,您有什么理由,证明你这幅画才是真品?是我祖先留在圣城的原作?”

    “战争年代,动荡不安,特罗伦人是要保护他们的文化瑰宝,才用假画调包了真画,瞒天过海…”

    “怎么瞒天过海?朝晟人是睁眼瞎么?你能看出真假,他们看不出来?”

    “朝晟人?他们因为元老的暴政断绝艺术的传承,野蛮人而已!他们不懂艺术,更不懂帝国的油画,所以,这幅画才能运出帝国,被奎睿达家族的逃难者带入格威兰,几经辗转,才在五十年前流入我父亲的手中…”

    “我觉得,您欠缺基础的历史常识。奎睿达家族向格威兰王庭换取了特赦令,他们受王庭保护,家族成员没有任何理由私自出逃。”

    “你话怎么能说的这么绝对?凡事都有个万一,诸事皆可能意外,你不懂吗?”

    “好,我们假设,历史上曾经发生了您所宣称的意外,还请您回答我,如果这幅画流入格威兰的民间市场,它又有多大的概率落入您的手里?这样一幅来自帝国时代的瑰宝,卖家找一所拍卖行,一亿威尔起拍,不为过吧?

    请您不要打断我,听我说——

    即使不走拍卖,卖给大富豪、博物馆甚至王庭,不比卖给您的父亲获利更高?”

    “因为那些都不是热爱艺术之人!他们是打着鉴赏画作的旗号,满足收藏癖!”

    “好吧,您认为您的观点是正确的就好。我不会改变我的意见,我坚定认为,这幅画是劣质的仿品,从年代、风格到尺寸,没有一处符合特征。

    我祖先的《帝皇征服旧主》就陈放在一楼客厅的东墙,我个人建议您认真鉴赏,了解我的祖先有着怎样的绘画习惯与技巧——”

    “不学无术的纨绔!你败坏了埃温美尔卡大师的荣誉,你辱没了埃温美尔卡家族的名声!还说‘帝皇征服旧主‘?哪有什么旧主?教典里没有,历史书里没有,百科网站里也没有!

    信口开河!晨曦艺术学院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十几秒后,一位卷着油画、衣服打着补丁的老绅士走下楼梯,满口污言秽语。达塞拉跟在他身后,笑着送他出门,而后转向艾斯特,躬身行礼:

    “您看,蒂莉科特小姐,人类的晚年总是与顽固作伴。他明知道那是一幅赝品,他明明用粗暴的方式卷起画布、损坏凝固的油彩,却沉浸于自我欺骗。”

    “你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更叫不醒一个因为假寐太久而耽误了人生的人。”

    “正解,”达塞拉亲自替艾斯特洗水果、端甜点,谈吐尽显疲态,想必是接待了太多无理取闹的顾客,被气得精神衰竭,“但蒂莉科特小姐,可怕的不是他们这类愚者,而是伪装成愚者来套话的骗子。”

    “愿闻其详。”

    原来,今天早些时候,达塞拉家族的私人博物馆里闯入了一位更粗鲁的博萨顾客。他拖着一座大理石材质的头雕,声称这是他高价从格威兰卖场拍回的埃温美尔卡大师的作品。遗憾的是,这座头雕虽仿得惟妙惟肖,仍骗不过鉴定师的火眼金睛。但这位顾客是浑身解数,硬是跟数位店员打起口水仗。到头来,还是负责清洁的老人心细,看出这人的腰包留有孔洞。一检查,他果然是藏了间谍相机,就等着鉴定人员说错话,回去剪辑成一段夸奖他的藏品为真的视频,方便坑骗买家。

    艾斯特头一回听闻这样有趣的事,嚼着苹果的嘴都忘了吞咽,讲话含糊不清:

    “常有骗子登门胡闹?”

    “蒂莉科特小姐,你的脸蛋要鼓成酒瓶兰了,”达塞拉斜着身子倚靠沙发,一手托着脸,一手在膝盖上敲电报,“最近,烦恼纷至沓来,我请假足有一旬,课业的进度落下不少。昨天,刚好慰问过我的朋友,我本想邀他来共享晚餐,可他的父亲以他需要休养身体为由代为婉拒。但果蔬肉菜都备齐了,锅里的底汤也蒸了一夜,所以…”

    “求我来救火,以免食物浪费。”

    “您说话一向不留余地吗?蒂莉科特小姐?”达塞拉扶额后仰,作头痛状,“为表感激,我愿免费替您画一幅肖像?等身油画,尺寸任您——”

    “我想了解埃温美尔卡大师的作品幕后的故事。”

    “哦?蒂莉科特小姐,你相中我祖先的著作了?是哪一幅?”

    “帝皇征服旧主。”

    “这幅画作嘛…请稍候,”达塞拉回到二楼,在书房的暗柜里翻出了一箱手稿,按年份找出记录那幅画作的一沓,边拭着汗边赶到客厅,入座翻找,“帝纪5003…是的,帝纪5003,祖先受奎睿达武神之邀,到圣都、即如今的圣城参加末代武神的世纪婚礼,著成——”

    达塞拉的话才讲到一半,蛰伏在一尊雕像后的姑娘便踩了过来,夺走了他辛苦找出的手稿,机警的眼神里藏着些许嫉妒。

    达塞拉应该很熟悉这位姑娘,不回头便用确信的口气发出训斥:

    “你使性子也要看场合!客人面前瞎胡闹,成何体统?还回来!”

    这位姑娘拿手稿当扇子,把他的警告当成耳旁风:

    “达塞拉哥哥,她又是你从哪儿带回来的新朋友呀?”

    艾斯特打量着姑娘的相貌,见她是名标致的木精灵,大致猜出她是达塞拉的那位未婚妻小妹妹。可看她的身高,比格威兰那些奢侈品公司的专用女模特还高挑;她的身材,比共治区的天后索菲拉更有致。

    这些形容,用在成年女性身上是赞美,可用在一个比达塞拉年轻二十多岁的小孩子身上,就有些叫人哭笑不得。

    千思万想,汇成一句质疑似的惊叹:

    “她就是你的未婚妻?这也太荒谬了。”

    达塞拉伸手夺手稿,又给未婚妻躲了开,遂用兄长的气势压起了她:

    “咳,这是我同你提过的朝晟交换生蒂莉科特小姐!还不说幸会?”

    未婚妻用手锤起达塞拉的头,口无轻重:

    “哼,达塞拉哥哥,你的女人缘真好啊,哦不,是男女通吃——”

    达塞拉再宽容,也忍不得她刁蛮无度,起身抓住她的手腕,呵斥道:

    “你从什么地方学来的词?这是小孩子能说的话吗?坐下!”

    奈何未婚妻的体型优势太大,一甩胳膊就挣开了达塞拉,摔得达塞拉差些没坐住沙发,半倾在地,令达塞拉气势全失,好不尴尬。

    艾斯特见状,即刻明悟了达塞拉为何每提及这名未婚妻,尽摆些无可奈何的苦态愁容。她不去搀扶达塞拉,而是坐在原位问:

    “总是这样?”

    “见笑了,她…”

    “你曾经询问我教养孩子的办法,我的方案有误,容我再行解答。

    孩子,尤其是女孩子,你过于亲近她,则滋养她的傲慢,使她丢失对你的敬畏心,舍弃应当遵守的礼仪;你过于疏远她,则引起她的仇怨,令她疑心重重。”

    身处话题中央,再不理解艾斯特的深意,未婚妻那孩子特有的警觉雷达滴滴作响,不由缩起身子,用手稿半护着脸,可怜巴巴地努力插话:

    “你、你,你这个朝晟的女魔鬼!你想干嘛?”

    艾斯特没着急答话,而是从客厅的拿起清洁玻璃用的多功能拖布,学着老师教训学生的口吻,不容回绝地藐视着她:

    “孩子,如果你再蛮不讲理,我只好捉你趴下,让埃温美尔卡先生用拖布杆揍肿你的屁股。”

    原先还气势汹汹的未婚妻,此时像只跟丢了母亲的小负鼠,不敢抬起头讲话:

    “你、你别过来啊!你、你醒醒!这里是晨曦,不是朝晟,从罪恶之网的奴役中解放吧!”

    达塞拉适时夺回手稿,顺口替未婚妻解围:

    “出去!再敢胡来,让叔叔接你回家!”

    送走了这位小祖宗,艾斯特可算有幸听达塞拉讲解《帝皇征服旧主》的起源。

    据手稿记述,这幅画的创作灵感,源自埃温美尔卡大师于圣城采风时,从奎睿达家族的老人口里听来的传奇故事。奎睿达家族的老人说,帝皇称霸萨仑星的路并非大道坦途,帝皇面临过的对手中,有一位劲敌旷古绝伦,祂是开创祈信之力的神,是驾驭真理的主,祂统治着大地,受万众膜拜。祂行走一步,可踏平崇山峻岭;祂呼出一息,可复生骸骨腐尸;祂垂落一泪,可流淌江河湖海。

    祂,是祈信之力的父亲兼母亲,也是萨仑星有史以来第一位神祇。祂孕育了祈信之力,而祈信之力促生了圣恩者,圣恩者中又诞出一位帝皇。帝皇不是天生的强者,绝无抗衡神的力量。可帝皇有着神所不具备的进取心,更怀揣凡人那挑战强者的勇气,永不言败,愈战愈强,最终杀至圣都,与神一战,领悟超越神的境界,毁灭了神在世的依凭,统率世界迈入崭新的帝皇纪元…

    “新纪元?现在的年轻人拍起马屁可头头是道,”南北共治区的交界线靠北,雾霾渐蒙的麦格达市的市政厅内,红光满面的市长先生扔下一张报纸,示意他的外甥鲁格曼参照,“麦格达即将踏入新纪元啦,一辆坦克还没造出来,他们就敢吹牛皮了,哼,等工厂的生产线搭设完,他们不得用嘴吹爆卡车轮胎?”

    鲁格曼虽看过那篇称赞麦格达拖拉机厂提高就业率的文章,仍慎重地扫了两眼,说:

    “考虑到过度的自谦是一种自负,舅舅,您还是承过他们的吉言吧。”

    “外甥,不行啊,坐到我们这个位置,斡旋在驻军和普罗大众之间,命运要是招招手,说‘成功的人生在前方等着你呢,快去吧!‘,必定是挖了陷阱,期待你一蹶不振的尊容。

    忠言逆耳啊,要多听那些揪心的批评才行!”

    “我往塑料回收厂视察时,听农夫们说以前下雨,地里全身小蛤蟆和蚯蚓,自从这工厂盖好,雨后空气里都是臭味,说不知工业是振兴了什么。”

    “你看,这就叫目光短浅,字母写不全,还议论起政策了?他们的话不必听,工业发展嘛,必然有环境的牺牲。这就像急诊室救人啊,没人肯流血,救命的血从哪儿输呢?

    对了,医院那边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

    “院长当着我的面,流下了悔恨的泪水,发誓用他的钱息事宁人,不给您添麻烦。”

    “盯紧了他!他的德性我最清楚。见了女人,好比闻见母狗尿的公狗,走不动路,”市长两肘一抱,油亮的秃顶熠熠生光,“共治区最大的药物公司往麦格达躲了,那代表是他的老熟人,还得找他牵线搭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