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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临石阙

    “你回来了?”

    白和砚刚合上石门,就听见少主的声音,他转身望去,看到她站在石室中央的火堆旁,伸出手去烤火,火堆上吊着的一个水壶似乎加了什么药在煮,满屋子都是清苦的味道。

    从崔琰开始,崔家一直人丁兴旺,别说是白衣判官,简直都快有白衣帝王的架势。因为在妖界有这么大一片暗处的辖界需要继承,崔家每一任家主都是三妻四妾,选择继承人时一定选择最有机缘的儿子。除了这一代——

    崔三娘崔楹是妾室所出的女儿,这位姨娘最受家主的喜爱,因此崔楹算是女凭母贵,从小就和她的兄弟平起平坐。她儿时并不像大多小丫头那样娇气,不论比什么都输得起,因此白和砚在这诸多孩子里也格外偏爱她一些。

    崔楹从小就接受白和砚的妖气,因此很多时候,就算她站在白和砚身后,白和砚也未必能察觉她在。此时她蓦然出声,倒吓了白和砚一跳。

    “你身上有别的妖气。”崔楹道,“臭死了。”

    白和砚在昆玉玑处露了行迹,被怀风逮去了狐狸洞府。

    崔楹打量着他,道:“我都说了我等得急了,召了你好几次,你怎么一直不归?”

    白和砚企图嬉笑着过关,道:“这不是少主吩咐的事情没办成么。”

    “是啊。”崔楹望着他,她虽然是个少女,可看人的时候却像是老太太似的,像透过人望向了更远的地方。崔楹问道:“我给你吩咐了什么,你还记得?”

    “虽然去昆府许久,也不是毫无收获。”白和砚顾左右而言他,道,“昆府中的小姐昆玉玑是清霖真君下凡历劫的肉身,我猜狐狸在昆府安营扎寨就是为了保护她。”

    崔楹闻言,倒十分认真地瞧了白和砚一眼,盘腿坐在火堆旁的蒲团上,道:“有仙缘是能看出来,但怎么就知道她确确实实是清霖真君下界?”

    白和砚也到她身边坐下来,道:“那位昆小姐身旁跟着的狗是昆吾新得的神器化成的。”

    “不是因为这个吧。”崔楹道,“不是大事可劳动不了你。白写,你被抓去狐狸洞府,遇上了昆吾,是也不是?”

    白和砚皱皱眉,终究没说什么。崔楹行事向来做几手准备,派人互相盯着也是常事——只是他自己一向不在意旁人做了什么,也就忘记有几双眼睛一直在看着自己了。

    “我没有他意。”崔楹道,“只是提醒你,唯我独尊惯了,也得记得自己有招惹不起的人……那个时候我听闻昆吾被狐狸请去,还挺担心你的,如今你全须全尾地回来了——是我杞人忧天。”

    崔楹说完,转了手腕,继续借着火堆的热气热乎手背,问:“那古镜精你带回来了吗?”

    白和砚这才想起来,少主一开始派他去昆府,就是为了探查狐狸搜捕古镜精的事,那夜狐狸拿下古镜精的时候,他见着怀风,难得想叙叙旧,也就随手给狐狸下了毒。至于这次,实在是因为怀风终于猜出来他就是追杀她的毒龙,他觉得好玩得很,权当去狐狸洞府做客了。

    “你忘了。”

    “这好办。”白和砚赶紧从地上站起来,道,“现在我就去告诉狐狸,他要是想我下在昆府水里的毒失效,就赶紧——”

    崔楹抬起头来看着他,打断道:“总之你就是忘了。”她二话不说,下令道,“跪下。”

    白和砚不自主地膝盖一沉,立刻跪在她面前。

    崔家祖祖辈辈,不乏得道之人,这座晖舟岛上更是积累了仙缘,成为一个真正的福地,因此,崔家血脉中继承的契约也越来越有约束力。纵使白和砚觉着这样跪下实在有些难堪,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我早说过了,在各地布置的阵法,都是为了给你引雷劫,祝你登仙,为此古镜精必须将各个芥子境维护好。”崔楹道,“你如今是活够了还是怎样?对着谁都是一副游戏人间的样子,可一点也不像那个跳龙门的鲤鱼了。”

    崔楹睨着白和砚的神色,见他微微皱着眉,低头并不答话,崔楹转了向坐着,靴尖正巧对着他,她道:“怎么?你不服气?”

    白和砚欲言又止,别开脸去。

    崔楹站起身来,随之拔地而起的还有她的斩马刀,就在白和砚以为崔楹要叫他吃点苦头的时候,外头忽然一阵骚乱,崔楹于是暂且晾着白和砚,推开石门,朗声道:“究竟什么事,青天白日的在此喧哗——”

    院内诸多部下见了她,口称“少主”,都退散开来,崔楹凝眸,这才看到不远处石桥上被围着的一人一虎,便抬起腿踢上了石门,道:“我还真是好大的荣幸,狐总管知道不敌,特意请真君跑这一趟。”

    石桥上,昆吾收了扇子,遥遥冲她抱拳道:“早听狐总管说,瘴云千金阙主人是位女侠,今日一见才知所言非虚。”说着,他拿扇子点了点被他击倒在地的妖怪,问道,“不知晖舟岛的规矩,是否就是和远来的客人站着讲话?”

    崔楹知道白和砚在昆府的水里下了毒,只是暂时没有催发,再思及昆吾和昆玉玑的关联,并不怕这位真君,只是……她看一眼昆吾身旁的老虎,猜测那就是探子所报的怀风,崔楹道:“我这仙岛上许多妖怪都避世已久,真君这般不经天庭批捕便一路打杀进来,可不像是客人所为。”

    说完,她纵身一跃,乘着长风,竟如同鹰隼一般借着地势之利挥刀逼向昆吾,昆吾只当她是个凡人,一时不曾料到,举扇接了她此招,刀势裹挟着丰厚的灵力冲刷过来,胜在浑厚刚猛,将昆吾逼退几步。

    她另一手起手结印,一个法阵当即展开来,将扑过来的怀风也防住,一柄长刀从旁边观战的妖怪手中斜刺过来,怀风当即从法阵上跳开闪避才堪堪躲过。

    见崔楹占了上风,观战的妖怪皆是叫好。昆吾先回过神来反击,怀风也就暂时退避开去。这崔楹虽然灵力不算高,还不到能飞升的地步,但是运用得如臂使指,她双手持着一柄斩马刀,又用灵力纵着四把各不相同的武器从四面八方夹攻,昆吾是在位神官下界,并不能惊动天庭,更不能将她斩杀,只得一边战、一边道:“我此行并非发难,而是狐总管请我来向你议和。”

    “铮”的一声,崔楹的刀被昆吾的扇子架住,她有些诧异、有些好笑,问道:“议和?”

    她原本继承父亲的辖界,身为女子又是新官上任,承受的非议本就多些,若说狐总管占了瘴云千金阙触犯了崔家多大的利益,倒也不是。只是崔楹想要趁着这个机会立威罢了,她一个凡人尚且没有怯阵,这个狐总管少说上千年的道行,怎么反倒来议和了?

    昆吾说道:“你有所不知,狐总管马上就来了却因果,应狐仙考。他让我告知你,一旦他登仙,他的辖界自然由得群雄瓦解。”

    崔楹斩马刀的力道轻了一些,昆吾也便顺势收了文人扇,在胸前摇了两下,道:“阁下意下如何?”

    一旁的妖怪搭腔道:“我们少主可做不来求和的事,回去告诉李书生,我们知道他中了白写的毒,自然会打得他——”

    “好啊,议和。”崔楹收起斩马刀,忽然道。

    四下的妖怪都十分惊讶,昆吾摇扇的手也顿住了。

    崔楹道:“作为交换,白写会解开狐总管身上的毒,狐总管则要归还古镜精。”

    昆吾道:“还有,关于一些旧事不明——阁下可还记得以往身为你们臣属的古镜精——霜华?”

    崔楹还以为狐总管会问什么了不得的事,嗤笑一声道:“记得,狐总管和她有交情?”

    昆吾道:“是旧识,因此——”

    崔楹从小和妖怪打交道,从来都是将他们分而治之,妖怪大都薄情寡耻,“旧识”这样带着人情味的词让她听着感到有些古怪,于是她打断昆吾道:“早死了,我爷爷尚是家主的时候,她叛逃背主,回来之后不久就死了。”

    昆吾当真只是替狐总管来这深入虎穴,崔楹答完这话他便离开了,倒是留崔楹一人立在石桥上,觉得此番折腾当真是一番心思用在空处,说不出的窝火。可看昆吾的意思,狐总管似乎还没有察觉那引雷劫的阵法……再纠缠下去于白和砚不利。

    崔楹回过身,看到下面神色各异的妖怪,心知他们其中不少都窥伺着狐总管的金库,只是这都与她无关,崔楹提着刀,从他们中间走过去,回到石室中。

    白和砚已经违背她的命令,站了起来,虽然如此,余威尚在他便不能走动。因此崔楹进来时,他仍站在原地,只是回过头来看她。

    崔楹叹了口气,道:“你随意吧。”

    白和砚的脚步这才一松,他向前走了一步才站住,他见崔楹揭开煮药的壶盖,拿起勺舀起来对着药汤吹气,还以为崔楹不再提她出去前责问的事来,谁知崔楹没喝药,突然道:“刚才外面的事,你也听到了?”

    白和砚道:“这真不像你。”

    崔楹生性要强,就算畏寒体弱,也徒步攀登鸣袱山去仙门求道,寻常事是绊不住她的脚步的。

    崔楹道:“有更为重要的事要办,这些退让又算什么。”说完,她喝了一口药,道,“近些年晖舟岛是越来越冷了,现下昆吾也知道这里,我们得另寻地方,将所有妖怪连同芥子境转移。”

    白和砚早知她有主意,却没想到她短短这一会儿做了这样大的决定,问道:“若是你那些长辈不答应——”

    “——那有什么?就比谁的刀更快。”崔楹放下药碗,这样说道。

    “才走到两国边界,就冻成这样。”昆玉玑掀开车帘,端着盘子道,“给你分了点我们在外头烤的羊来吃,热乎热乎。”

    穆芳主正细嚼慢咽,闻言伸出手招呼,跟随她一同北上的侍卫阿瑾便一下子从马车地上爬起来,从昆玉玑手上端过了整块羊排,那盘子可不算轻,阿瑾笑道:“好沉啊,怎么不让下人端上来。”

    昆玉玑顺势坐在马车烧的炭炉边,道:“我们公主这里暖和,我进来捂捂热。”

    穆芳主自从被选中和亲,就从郡主升为公主,但昆玉玑这么喊,纯属打趣。时节已至深秋,越往北走,平原渐多,丘陵渐少,风吹得也就更为肆意放旷,昆玉玑一连数日在外骑马,都将自己裹得像只熊似的,孟师的部将见了都笑话她,她也就时常来穆芳主这里休息一会儿。

    阿瑾道:“这也太多了,小姐怕是吃不完。”

    昆玉玑笑道:“你也一起吃啊。”

    阿瑾眼睛一亮,显然没想到居然还有他的份。

    这个阿瑾,似乎是长公主府的家生仆,从小和穆芳主一同长大,后来练就一身本事保护穆芳主。此番穆芳主和亲,他也打算随之净身,陪穆芳主进宫去。

    穆芳主用完饭,吃了一根羊排——只不过是阿瑾已经帮她把肉剔下来的,昆玉玑瞧她仍是吃得十分文雅,觉得没有啃羊排来得有滋味,但和亲公主的礼仪要求自然十分繁复,因此昆玉玑没有贸然开口。

    穆芳主吃完了羊排,将剩下的都给了阿瑾,才问昆玉玑道:“我在马车上见到街上不少男子都戴银耳环,这是怎么回事?”

    她起居向来避着人,外头除了随行使臣,还有行伍间的男子,她一概不能见,因此也就许久都不能下车,要昆玉玑想来,肯定是很闷的,昆玉玑也就解释道:“越往北边,都是汉人和北荣人杂居,北荣人信奉众神教,戴银耳环是众神教的一种习俗。”

    阿瑾一边啃着羊排,一边听昆玉玑讲,昆玉玑留意到他们主仆两个聆听时的神色都十分相似,想必是多年共处培养出的默契。

    穆芳主听完,便问:“王公贵族也是如此吗?”

    昆玉玑也不是很清楚,她道:“或许?我没和北荣朝廷打过交道,不过就如同民间信道,所以皇上也信道,北荣也应该是一个道理。”

    穆芳主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些嫌恶地瘪瘪嘴。穆芳主又问:“我们明日就要在秦中和北荣使团会和吗?”

    昆玉玑打量她神色,见她并不怎么抗拒才道:“或许吧,今晚仍是在国境内的驿站住下。”

    昆玉玑揣测她所想,笑道:“你也不必太担心,虽说北荣人原本是游牧民族,但多年和汉人交道,和我们相差并不大,他们都用汉字呢。”

    “这个我知道。”穆芳主以手支颔,道,“北荣太子派来的嬷嬷都说过了,我就是想听你说说——听表哥说你外家在FL?”

    昆玉玑又懵了许久才明白穆芳主的表哥指的是孟师,不知孟师是怎么和她说到了这些,但她很快回答道:“是,FL也有很多北荣人居住。”

    “你外家是北荣人吗?”穆芳主便问道。

    昆玉玑如实答道:“我不曾问过。但我朝开国未久,战乱时候南北流民迁徙杂居,边关许多人家即使现在不以北荣人自居,往祖上数三代都有北荣人。”

    穆芳主听完,像是在思量这其中的含义,许久都不曾说话。自从跟随护卫穆芳主出嫁的队伍过来,一路上昆玉玑倒是对她的高傲颇有些见识。只是穆芳主既然都已经准备和亲了,这高傲于她而言有害无利,昆玉玑只得尽力打消她对北荣的鄙夷。

    马车晃动一下,徐徐往前走了,昆玉玑于是也起身笑道:“似乎又要出发了,我出去骑马,不在此打扰你了。”

    穆芳主却也牵着衣裾微微起身来,挽留道:“急着出去吹冷风?你会下棋吗?我们手谈一局?”

    昆玉玑从没研究过这玩意儿,更不知围棋究竟风雅在何处,连连摆手推辞道:“我棋艺不精,下棋来也没意思。”

    “表哥没教你吗?”穆芳主困惑道,“那你们平日里可做些什么?”

    昆玉玑没想到她问及这个,心里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多想,道:“切磋剑法枪术,或是一起出游?最近还多了个——”

    她话音未落,马车帘便被一个小孩儿掀开了,正是不久前十皇子托付给孟师的皇孙蒲霜致,他冲穆芳主喊了声“姑姑”,亲昵快活得很,转过脸来对着昆玉玑就换成一副耍小性子的模样,他道:“时辰到了!”

    “得。”昆玉玑冲穆芳主笑道,“我近日还得教这位小殿下骑马,他可不喜欢被人抱着,偏生腿也不够长。”

    穆芳主这才笑出来,道:“那你便去罢。”

    昆玉玑跳下公主的马车,到驿站后面找到了搭在马槽上的马鞍——特意为蒲霜致做的,蹬子比寻常的要吊的高些,不然一天下来这小孩儿屁股都能给颠两半。

    蒲霜致在她身后不近不远地跟着。这小孩不怎么活泼,也不怎么亲人,现在别别扭扭地跟着昆玉玑,还是因为除了昆玉玑他也没谁能说几句话了。昆玉玑给他将马鞍放好在自己的马上,对他道:“今天还是骑一个时辰,可以比昨天跑快些——但不要离队伍太远,知道吗?”

    蒲霜致乖巧地点点头。

    “好。”昆玉玑一把把他抱起来,放在马鞍上,道,“咱们走。”

    出驿站的时候,孟师还没上马,昆玉玑遥遥看见他站在驿站西边的花径里听穆芳主身边的嬷嬷说话——他身边还站着一个北荣人,那北荣人注意到昆玉玑的眼神,朝她这边扫过一眼。

    这三个人站在一处实在有些奇怪。昆玉玑也就站在原处多瞧了几眼,直到被她牵住马的蒲霜致催促她时,她才道:“等等,我去牵一匹马来。”

    原本每日昆玉玑教蒲霜致骑马时,自己骑的也就是普通军马,但是这回她一路小跑,往孟师那边过去,孟师见到她来,便止住了那嬷嬷的话头,昆玉玑只依稀听到什么“联络”“秦中”的字眼,她瞧一眼那北荣人,近了看似乎又没有刚才那股违和的感觉了,她这才稍稍放心,打算私下再问孟师,只是托辞道:“元一,你的马呢?借我跑一会儿?”

    孟师有些诧异,但也当即答允了道:“丛驹脾气有些不好,你得小心,别被掀下来。”

    丛驹是孟师给他的马取的名字,是一匹黑色的骏马,昆玉玑还给它编过辫子、刷过马毛,眼馋很久了,并不觉得它脾气有多坏,她道:“自会小心,过一个时辰还给你。”

    孟师点点头,温声道:“被姜都督牵着,你问他便是。”

    一刻内,和亲队伍便全部从驿馆起拔,继续往北边去,昆玉玑骑着丛驹,一路跟在蒲霜致后头。午时下了阵雨,官道上有许多积水,昆玉玑见着蒲霜致纵马有坑必踩,一路戏水好不自在,她无意阻止,只是赶紧策马离他远些,怕马蹄带起的水花溅在自己白色的骑装上。不过看着蒲霜致像是很有兴致,昆玉玑也就让他多骑一会儿,自己也好多在丛驹背上呆着。

    久经沙场的战马终究还是不一样,皮毛看着都透着精神,油亮顺滑。到了傍晚,昆玉玑估摸着快要到下一个驿馆的时候,才掉转马头,准备去中军处的马车里找孟师。

    方才还没觉得有何处不对,此时掉转马头,昆玉玑才注意到夕阳的方向有些古怪。若是要去秦中,此时应该往北走,但是看日影、方向,似乎队伍是冲着北偏东的方向去了,而且这偏的还不止一点半点。

    还没到中军,昆玉玑便等不及求证,随手拉了一个兵士问:“咱们这是往哪个驿馆走?明日不是要渡河,到秦中?”

    那兵士像看外人似的看着她,好歹认识这位是孟将军的夫人,才说道:“是往东边寻渡口,明日到栎明和北荣使团会面——中午起拔时将军的命令,你不知道?”

    栎明?虽然昆玉玑对北荣地名不是十分了解,但栎明在秦中的东边——这她还是知道的。栎明那有一个满是银杏的峡谷,兼有一座依山势而建、颇宏伟的北荣众神教庙宇,天下闻名,很多人都慕名而去。这等繁华秀丽之地,要做风乎舞雩的雅集是很好的。但若是北荣使团想要一展他们的“大国雄风”,总该选在秦中这样兵强马壮、民风剽悍的地方吧?

    昆玉玑于是策马赶到孟师的马车,正准备勒住缰绳下马,丛驹却突然尥了蹶子,昆玉玑正想着事情,一个不慎,还真被它掀了下来。她哎哟一声,好巧不巧摔在一个泥塘里,虽说不疼,但人是实打实在泥塘里滚了一圈才起来,唯一的安慰是头发没脏。昆玉玑在众军士面前出了糗,也无处出气,只得从泥里站起来,笑骂丛驹道:“有脾气早发出来啊?你是看着泥才发作呢是吧?”

    丛驹面对昆玉玑的指控,倒是气定神闲,甚至没多看她。一旁几位都督连同蒲霜致都笑开了,那位和丛驹有些交情的姜玉衡都督笑道:“它便是这个脾气,好没定数!一会儿安驯得不得了,一会儿又有脾气了。”

    孟师听到动静,掀帘出来,看到这情形,忙朝昆玉玑伸出手,问道:“摔着哪里没有?”

    昆玉玑道:“不妨事。”说着,双手拧干了衣摆,不至于滴水,便上了马车,她一边弓着身解腰带,一边小声问道:“这队伍怎么往栎明去了?我记得从这到栎明,没有驿馆可以歇脚。”

    孟师沉默好一会儿,又给她布巾擦了手,才道:“我怀疑公主她……和秦中王联络过,并不愿嫁给北荣太子。”

    秦中王是北荣太子同胞兄弟,昆玉玑听说他们一母所出,十分和睦,一个在朝中稳坐东宫,一个在秦中遥为辅弼。傅昭以前常说,若是孟师在边关掌权,便也似北荣这般。昆玉玑听他这么说,一时惊诧,不等质疑秦中王与北荣太子之间的关系,她便想起午后曾看到孟师身边的那位嬷嬷和北荣人,这才反应过来,她问道:“这么大的事……芳主身边,没有人可以为她谋划啊?联络秦中王,总得要人手,是否、是否探错了?”

    孟师叹口气,道:“恐怕是她自己谋划的,然后差使她身边的那个阿瑾去做。”

    自己谋划?昆玉玑想象不出来,她当初逃婚玩的把戏跟这个比可真是小巫见大巫,可是说到阿瑾,昆玉玑便问道:“那为何不让阿瑾快马加鞭去求长公主?比起秦中王,长公主可是她母亲,哪个母亲愿意见着自己女儿远嫁?”

    孟师半晌不言,昆玉玑换了一件外衫,正系着腰带,见他沉默,便望向他,孟师这才道:“这是同你才说些议论长辈的话,长公主许是很乐意的。”

    昆玉玑默然,相较之下,她盘算着是该给她娘亲写封家书了。

    这厢正沉默着,外头突然传来马蹄声,随即阿瑾的声音传进来,他道:“将军,公主听闻行进路上有一处顿首塔,想要邀将军登临一观。”

    昆玉玑和孟师闻言都愣了一愣,昆玉玑低下头用气声道:“这也是谋划吗?”

    孟师反应过来,语气生硬着答道:“公主不便见外男,再者天色已晚,屏退左右恐要生变,还请公主在车上安歇。”

    那边阿瑾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被拦住了,穆芳主隔着两面车帘,道:“表哥,我从此就要远嫁北荣,听闻那信奉什么众神教,这是我最后一次参拜佛塔了,想求一求未来夫婿怜惜,这也不可以吗?”

    孟师道:“今夜还要赶往下一个驿站,职责所在,恕难从命。”

    “那……也不必屏退左右,我戴上帷帽,表哥只在前面领路即可。”穆芳主问,“这总可以了吧?”

    “我也一起去吧。”昆玉玑忽然道。孟师也抬头看她,昆玉玑朝孟师使了一个眼色,笑道:“就是不知道公主欢迎不欢迎?”

    “玉玑也在啊。”穆芳主显然没想到,但她还是答应道,“那我们一起去。”

    有孟师这一番话在前,昆玉玑也多加注意些。这座塔建的与一般佛塔有异,窗开得大许多,这般大胆开窗,佛塔却十分稳固,因此颇有名气。要说穆芳主是为了参拜这座佛塔,倒也可想,只是昆玉玑见这佛塔地势不妙,进佛塔的路掩映在竹林间,竹杆生得又密又紧,还留下不少伐竹留下的尖豁口,在竹间可闻近处水声,却因绿林如织,不见水流在何处。那佛塔一面有路,另一面临着河谷,到达的时候,已经日暮西山,昆玉玑掌了一盏灯才跟上穆芳主。

    军队退在一百步之外等候,众将士都举着火把,在竹林间十分显眼,孟师在前面为穆芳主开路,请诸位僧人香客退避。穆芳主等着昆玉玑赶上前来,笑道:“走,表哥在前面。”

    孟师为了避嫌,并没上塔,因此穆芳主道:“阿瑾,玉玑,你们走在我前面上塔好吗?这塔看着好旧,我怕有什么虫蚁。”

    昆玉玑正想应下,话到嘴边,她突然想起来孟师的话,于是道:“我也怕这些东西,我还是走你后边吧。你若是踩空我还可以接一接。”

    穆芳主闻言,像是仔细打量她一眼,昆玉玑说不清是自己疑神疑鬼还是烛光太暗难以分辨,穆芳主笑道:“好啊,那阿瑾先走。”

    这佛塔内部狭窄,不容并肩攀登,也没有歇脚平台,全是一节节楼梯。只是快登顶时,穆芳主停下来,扶着窗口将身子探出去望,她看着外头南边的景色,发出一声由衷地赞叹。昆玉玑则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将胳膊横在穆芳主身前——要是她翻出去,昆玉玑随时能给她捞回来。

    要说起来,北荣的使臣还真有眼光。在昆玉玑看来,穆芳主是众多宗室女中最美貌的一位,或许是因为她的父亲是当年名噪一时的隐士的缘故。因袭了父亲的书卷气,穆芳主的气度谈吐更胜过那些嫡亲的公主。她的面容娟秀娇美,一弯长眉斜飞入鬓,又格外有气象,她的鼻子也生得和婉、精致,含情的一双眼在烛光的照耀下像是存了眼泪,迸出令人难以逼视的艳光来。

    穆芳主转过脸来,笑着问昆玉玑道:“你这么紧张我,是知道我盘算着逃了吗?”

    昆玉玑完全没料到她会这么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穆芳主便抓着昆玉玑护着她的手臂,她涂了丹蔻的指甲不轻不重地按照昆玉玑的臂弯处,把昆玉玑按得一酥,穆芳主朝她望着,有一滴泪便随着晃动的步摇动作,从眼窝里淌下来,穆芳主凄切道:“我也没谁可求了,我母亲说北荣有我的去处,将我交给表哥,纵使我不忍心让他此行出错、替我受过,终究、终究……”

    说着,穆芳主取了帕子拭泪,她身后的阿瑾也神色凝重,垂了头去。昆玉玑不知该如何劝她,只轻轻拍她脊背,道:“你、你哭痛快了也好……”

    昆玉玑虽然同穆芳主交往甚密,却因为身份有别,从不曾像对待从前好友那般勾肩搭背,此刻穆芳主垂泪,她轻抚穆芳主后背,才觉出穆芳主的瘦弱来,不由得想起似乎一路上穆芳主吃得并不算好,心下十分唏嘘,感慨万千。

    穆芳主缓过一口气来,才擦了泪抬头来,微微福了身,道:“玉玑,我求你,便在此处,容我跳下去算完,那北荣太子虽无妻室,美妾成群,甚至还有强夺臣女的恶名,我此番去了,除了折辱,还能有什么!我食天家俸禄,便效仿昭君,在这边境殒身,也算全了我的名节!”她说完,竟将自己的身子往窗外投去。

    昆玉玑被她骇了一跳,一把将她死死抱在臂弯里,实在不忍以兴亡之事相逼,暗自在心里想了许多,最终只是道:“你莫要冲动,难道名节比性命重要?那许多卖笑的姑娘,不论前天夜里受了怎样的委屈,第二日——”

    昆玉玑说到这里,忽然觉得不妥,果然,穆芳主听不得她这话。

    “你将我和妓子做比?”穆芳主的眼泪停歇了,她微微瞪大眼睛,道,“你——”

    “其实也未尝不可比较。”昆玉玑想着既然说出口,还不如给她讲明白些,“说句逆耳忠言,公主这个名头,离了‘父皇母后’还能算什么,现在你就只是穆芳主罢了。”

    穆芳主听了这话,忽而沉默了,她望着窗外,像是什么都没想,昆玉玑略回忆一番穆芳主方才的言行举止,也就渐渐明白过来,她接着道:“芳主,我同情你的境遇,但事已至此,我不能放任你寻死或是逃走。”

    穆芳主默然良久,再看向昆玉玑时,眼神里带了些疲惫,她垂下眼帘,道:“……我们回去吧。”

    昆玉玑这才松了一口气,引着穆芳主下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