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往无前
一
和煦的阳光倾洒在椭圆形的比武会场上，观众席上人头攒动，连一只苍蝇都挤不进来。嘈杂的人声此起彼伏，为即将到来的比赛积蓄气势。
比武大会的第一个项目便是长枪比武，所有的骑士都要披挂上阵，在此之后，还有射箭、骑马等比赛项目，最后只会有不到四分之一的人能胜出，他们将进行下一轮的比赛。
由于第一轮的长枪比武参赛者众多，为了方便观众们记忆，选手们会分到一个临时名号，通常是某种动物或植物。
坎伯兰的名号是“旗鱼骑士”，而他今天的对手是来自希诺维的“夜莺骑士”。
传令官高喊出骑士们的名讳，他们骑到豪华的看台前停下，朝台上的洛德莱格国王、艾丽卡公主和亚特里的赫尔克里公爵以及一众来自其他王国的贵族们垂枪致敬。在此之后，最先登场的两组选手来到各自的赛道上，等待冲锋的号令。
坎伯兰戴上他的头盔，视野里只剩一条细长的缝，在那一刻，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在头盔里回响，胯下的战马急躁地跺着脚。
这是令他陶醉的一刻，对决前的兴奋涌上心头，每一次呼吸都刺激着全身的神经。他将长枪放低，朝向左侧，越过马头和双方之间的木栏，左手抓紧木盾的皮质把手，护住自己左侧。蓝色盾面上面绘着一只跃出水面的旗鱼。
喇叭奏响，胯下的战马无需催促，老练地小跑起来。坎伯兰稍微压低身形，双腿夹紧战马，他的视觉仿佛延伸到了长枪之尖，在那里，他能看到对手在快速靠近，看到了，那只朝着他飞来的夜莺。
坎伯兰踢了一下马刺，战马全速奔跑起来，身下的马蹄声有如波涛般起伏，肩上的深蓝色丝绸流进风中。
“橡木钢铁，保我周全，战马长枪，勇往直前。”
在半次心跳之间，坎伯兰的长枪在对手的肩甲上撞了个稀碎，同时他的盾牌也被击中，耳旁传来一声闷响，巨大的力量击脱了他手里的盾牌，并将他整个人震得后仰，刺眼的阳光涌进头盔的视缝，瞬间清空了他的所有感觉，疼痛，抑或是兴奋。他只能听见血管里血液的奔涌声。
在一阵地动天摇后，他重新抓住缰绳，把自己拉起来。
两匹马摇晃着相向而过，“旗鱼骑士”努力稳住马匹，巨大的冲击让这头牲畜东倒西歪，人和马止不住地打滑、摇晃，而“夜莺骑士”已经摔在泥地上，他的白色战马自顾自地跑开了。夜莺艰难地爬起来，从腰间抽出佩剑。比赛进入第二回合，下马步战。
坎伯兰从马上下来，也抽出自己的长剑，双方缓步靠近，夜莺骑士单手持剑，刚刚的长枪对撞让他的左臂麻木无力，唯一能仰仗的只剩他的右手。而坎伯兰则一手握住剑柄，一手抓住剑身，剑锋微微偏向对手，双眼紧盯着对方，他的左手也在隐隐作痛。
夜莺率先发动攻击，他依靠武器长度的优势，以极快速度刺出一剑，旗鱼敏捷地躲开，夜莺没有犹豫，顺势横向一斩，却被旗鱼用剑身格挡下来，金属相碰，迸发出激昂的尖鸣，在电光火石之间，旗鱼扭转剑身，将对方的武器甩向地面，同时顺势使出一记肘击，砸在对方的下颚上。
这一记肘击仿佛直击灵魂，夜莺被打得连连后退，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旗鱼迅速跟上，夜莺急忙挥出一道斩击，试图逼开对手，却被旗鱼的剑刃绞进臂弯，下一秒，旗鱼抓住他的手臂，将他甩过半圈，压在身下，剑刃划过一道漂亮的闪光，在对手的脖颈旁停下。
胜负在两次呼吸之间便决出，当观众们反应过来，瞬间爆发雷鸣般的欢呼声，坎伯兰摘下头盔，阳光像黄金织成的披风，盖在他身上，他举起双手，兴奋地高呼。
其他赛场的对决也相当精彩，“棕熊”砍断了“郁金香”的弯刀；“蔷薇”用盾牌击飞了“白尾鹿”的头盔；“海鸥”则用连枷击落了“蝰蛇”手里的斧头……
第一天的比赛就收获了无数次响彻云霄的掌声和欢呼，对于还未上场的参赛者来说，这无疑是相当好的兆头。而对于坎伯兰来说，更是如此。
二
辛克莱皇家书库是一座在王宫东边的大型圆顶建筑，这里有着让全大陆的学者都羡慕的丰富馆藏，从广受欢迎的《洛德莱格民间故事收集》到存世稀少的《魔法起源》，都能在这里找到复刻本和原本，甚至还包括一些“失传”已久的典籍。
此时正值五月节，书库里只有几个管理员在日常维护那些脆弱的古籍。阳光穿过穹顶上的彩色蝴蝶窗，撒下零星光点，为这座书库更添一份神秘色彩。
马库斯穿着一件黑色金边长袍，头上戴着镶着红色玛瑙的黄金头箍，举着一座烛台，穿梭在一排排高大的书架之间。
他在挂着“深渊之灾相关书籍”牌子的书架前停下。关于那场灾难的书籍大多都没落于漫长的时光中，而辛克莱书库里保存的这些都是为数不多的存本。
马库斯将烛台放在书架旁边的小梯子上，借着烛光，他从书架第三层小心地抽出一本厚厚的书，然后端起烛台，来到书库大厅的阅读区。
这是一本相当有年代感的书，铁皮包边的木质封面上写着金色的“破碎的希望”字样，翻开书本，一股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书本的扉页是一张用抛光后的金箔和昂贵的彩色颜料绘成的人物插画，那是一位穿着白袍、头戴黄金羽翼冠、面容和蔼的老人，橄榄枝做成的腰带缠在腰间，他一手拿着一根火把，另一只手高举一把白色与金色交织而成的圣剑。
“圣王赫尔伯莱，伟大的希望与救赎之神。”
马库斯翻到第二页，这里有另一张插画，画的是一位与巨大怪物战斗的战士，他的头盔碎了一半，露出他的半张脸，身上的铠甲也支离破碎，甚至连手里的剑也碎成几段。尽管如此，他仍凌驾于黑色的怪物之上，手里的半根碎剑发出白色的光芒，照在怪物扭曲狰狞的脸上。
“圣王的使徒阿斯特，英勇的希望之剑，曾在深渊之灾中独自斩杀黑牙之兽，在战争结束后回归王的圣土。”马库斯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看来罗宾说的没错，传说并不完全是传说，神明还是有迹可循的。不过那神秘的天空之城，究竟会在哪里呢？”
他继续翻开羊皮书页，后面都是关于阿斯特的传说故事。作者用大量的笔墨和极其浮夸的语气来讲述英雄与一位凡人女子的爱情，这让马库斯十分反感。
“神明真的会爱上凡人吗？”他想。
直到书本的最后一部分，马库斯终于找到他想看的。
“天空之城圣科塔斯，白王的圣土，光明的起源，”
“王的使徒阿斯特曾向他的爱人透露，从矮人王国的南边海岸启航，找到六月星空中的宝灯座，跟随着宝灯座角落那颗最亮的星星一直前进，就能在七月的第一缕曙光照在桅杆时看到那座位于大海之上，隐藏在云雾之中的城市。”
马库斯静静地合上书，他的思绪正慢慢越过六月的宝灯和七月的曙光……
三
五月节的辛克莱处处洋溢着欢声笑语。
人们聚集在比武大会赛场旁边的空地上，他们在此高歌，在此起舞，欢快的音乐伴随着啤酒的泡沫和野花的芳香，萦绕在每一个人身边。
卡洛恩坐在一个橡木酒桶上，静静地看着不远处一对年轻的情侣。
男孩穿着一件绿色上衣，棕色马裤，四方脸上有着点点雀斑，高鼻梁、低颧骨，嘴里还吹着一架口琴。
女孩则穿着一件淡黄色的裙子，金色的麻花辫搭在肩上，她的脸有如云朵般光洁，圆润的五官让人不禁心生爱意。她依偎在男孩身旁，美妙的爱情为她的脸颊染上可爱的红晕。
男孩吹着一首《山边的斯卡利特》，女孩则伴着旋律歌唱：
“亲爱的朋友，
你也要去山边的斯卡利特吗？
请为我捎个口信，
去给一个居住在那的人，
让他剪下海面上的月光，
为我披上白色的头纱，
他曾是我真爱的恋人。
亲爱的朋友，
请你去一趟山边的斯卡利特吧，
为我带来白云织成的棉布，
还有一束夏天的雏菊，
我的爱人躺在绿草和海风之间，
他曾是我真爱的恋人。”
卡洛恩跟着唱完了整首歌，这首歌的旋律太过熟悉，在遥远的格里维斯，有一对年轻的情侣，他们也经常唱这首歌。
“又在偷懒。”安杰的笑声从背后传来，卡洛恩回过头，一眼就看见他标志性的乱发和厚嘴唇。
“你不也跑来这里了。”他们碰了碰拳头，安杰也从旁边搬来一个空酒桶，坐在上面。
“坎伯兰爵士这两天的表现可谓是如有神助啊。”
“嘿嘿，我早就跟你说过，他可是‘逆刺之子’！”
“哈哈哈，他昨天的表现着实亮眼，”卡洛恩兴奋地说，“三箭都正中靶心，台上的人都看傻了。”
“射箭骑马这些对他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真正精彩的是明天的团体战。”
“那我更不能错过了，你去看吗？”
“恐怕不行，我还得给他准备晚餐呢。他说他能忍受流着血下场，但绝对受不了空着肚子上场。”
“好吧，不过说来也是，这种比赛你应该也看过不少。”
“没错，我记得最精彩的一次还是在弗莱尔克，他在团体混战中一打二打赢了高岩城的雷吉纳尔公爵和昂克里奇的约拿坦男爵。”
“你是说‘血刺玫瑰’雷吉纳尔吗？”
“是的，就是他，坎伯兰用斧子掀开了他的面甲，而约拿坦被他敲断了一根手指。”
“难以置信，”卡洛恩瞠目结舌地看着他，“那可是雷吉纳尔啊，高岩城的领主，弗莱尔克的百花骑士之一！”
“再厉害的人物也会变老，用坎伯兰的话来说，就是‘玫瑰花都开过一轮了，他的剑还没挥出一下’，”安杰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而且听说明天还会有更厉害的人物上场。”
卡洛恩兴奋地搓了搓手，“今晚注定是一个难眠之夜啊！”
四
洛德莱格的德尔林国王挠着王冠下的白发，他坐在一张龙血木凳上，身上盖着一件鹅绒大衣，靠在桌子旁审阅着一张张文件。
洛德莱格王国的首相克拉迪·安德伍德站在国王身旁，他的白发稀稀疏疏，嘴里的牙也稀稀疏疏。
“陛下，我希望您能再考虑一下外城区的病。已经有不少外来的游客染上疾病了，城里的百姓苦不堪言。”
国王放下手里的羽毛笔，撑着额头，“罗德森家族和恩格家族他们有何表态？”
“他们依旧希望联姻能够顺利进行，以保证他们跟亚特里王国的生意能够正常进行。”
“斯特劳斯家族也请求我再次跟凯恩斯交涉，恢复弗劳兰港的通航，否则他们囤积在港口的木材要被白蚁啃完了。”德尔林将一张羊皮纸扔在桌面上，“教会医院那边的报告如何？”
“医院里已经有两百名症状较轻的患者，贝奥蒙监牢那里也收押了五十名不稳定的患者，而城里也是风声鹤唳。”
国王走到窗边，月光下的辛克莱城安静祥和。
“辛克莱的人们总会得到神明的赐福。只不过在这之前，牺牲在所难免。”
五
“各位观众，让我们有请本次比武的黑马选手，来自辛克莱的‘逆刺之子’，坎伯兰·瓦尔加斯！”
传令官站在高台上高声呼喊，观众们随之报以震耳欲聋的欢呼，坎伯兰从比武场正门走出，依旧是蓝缕银甲，不过这次他换上了自己的盾牌，一面熨斗形的橡木盾，红底盾面上画着三个并排的黑色正三角，中间的三角顶角向上。另一只手则握着他最擅长的单手战斧。
作为洛德莱格家喻户晓的角色，“逆刺”赫拉尔跟他的红色黑三角纹章几乎无人不知。
今天的项目是整个比武大会最精彩一部分，团体混战的第一场比赛。经过先前数个项目的筛选，只有三十二名骑士坚持到了这里。
卡洛恩一大早就来了，只为了能占到一个前排的位置。他一身马童打扮，腰间却挂着一把长剑。他认为自己也是一名骑士，带着剑来这里并没有什么不妥。
当坎伯兰站到己方队伍里时，他看到了之前在宴会上碰到的“绵羊”骑士，加贡·多徳尔。除此之外，还有两位骑士，一位是来自法洛斯的“火角鹿”哈罗德·汉纳姆，他有着一头鲜艳的红发，还扎着两条长辫子；另一位则是布雷兰的“坠龙”索尔雅尼·卡德维尔，这是一位沉默寡言的黑发骑士，穿着一身黑红配色的暗纹铠甲，手里拿着一对龙牙形状的曲剑。
在他们对面的四位骑士，坎伯兰只认得其中一位，胸前插着玫瑰花的“胖熊”杰克，他的大光头比他的铠甲还要亮眼。
灰色的云朵盖过太阳，高亢的喇叭声激活了在场的每一颗心脏，对决一触即发。
坎伯兰马上迎来了他的对手，那是一位在罩袍上画着一只双头蛇的灰甲骑士。他拿着一把奇特的双头剑，坎伯兰从未见过这种武器，他架着盾，慢慢朝敌人靠近。
灰甲骑士先一步发动攻击，双头剑在他手里像是一条舞动的银蛇，每一次挥动都带出两下攻击，坎伯兰只能用盾牌尽力挡下，锋利的金属砍在盾牌上，带出四散纷飞的木屑。
灰甲骑士突然暂停了进攻，朝后踏出一步，接着一个快速回旋，佯装朝坎伯兰下方挥出一剑，引开他的防御，接着迅速转动手腕，扭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大角度，手里的双头剑像陀螺一样华丽地旋转，另一头剑刃转过来直冲坎伯兰的面门。
这一击结结实实地砍在坎伯兰的左面甲上，黑暗在那一瞬间短暂地掐断了他的所有感觉，紧接着是一阵长久的耳鸣，他踉跄着向右后方退出两步，面前的敌人在他眼里出现了重影，模糊不清。
灰甲骑士紧咬不放，手里的双头剑再次旋转起来，坎伯兰快步后退，尽量拉开距离，他需要马上想出应对的方法。
双头剑的攻击方式看似连绵不断，密不透风，但是灰甲骑士为了保证能灵活地转动它，舍弃了厚重的手甲，只戴着一副皮手套。这不就是他的弱点吗？
坎伯兰此时心中已经有了定夺。他举起战斧，用力劈向自己的盾牌，劈开包边的钢条，直到在木盾边缘上劈出一条裂缝。此举引起观众们的连连高呼，连看台上的国王都不由得伸长了脖子。
坎伯兰再次朝着灰甲骑士举起木盾，用斧头在盾面上敲了敲，对方并未理会他的挑衅，毒蛇亮出两只獠牙，再次朝他袭来。
第一下攻击，砸在盾牌上；
第二下攻击，坎伯兰找准时机，用盾牌上的裂缝迎击旋转而来的剑刃，同时将放在身后的斧头转过半圈。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双头剑砍进盾牌上的裂缝后，便被死死咬住，灰甲骑士显然没有预想到这一招，而坎伯兰也没有给他反应的机会，他将盾牌用力向下压，将对方的武器卡得更紧，同时迅速挥动斧头，用没有斧刃的钝边砸向对方没有护甲包裹的手腕。
这一针对性极强的反击效果显著，有如折断了毒蛇的一根长牙。灰甲骑士放开武器，防止另一只手也被砸到。他咬着牙向后跳开，摘下头盔，愤怒地将它甩在地上。
观众们向坎伯兰送来热烈的欢呼声，连国王也站起身，鼓起掌来。
坎伯兰从盾牌上拔出双头剑，朝着灰甲骑士点点头，将它扔在对方脚边。
另一边，手持流星锤的胖熊骑士杰克挥出最后一锤，将“火角鹿”砸晕，然后朝坎伯兰这边走来；“坠龙”和高岩骑士加贡仍在和对手周旋。
坎伯兰回过头来，深吸一口气，准备面对下一个对手。
胖熊身着银黑色的厚重板甲，他的盔甲有着奇特的弧度，让他看起来像是一颗厚实的洋葱。他甩动流星锤，上面的尖刺带出明晃晃的闪光。
坎伯兰注意力全放在旋转飞舞的铁球上，观众的惊呼声也掩盖了身后飞奔的脚步声，当他反应过来时，双头蛇的毒牙已经插进了他的右肋间。
他没有料到，主动认输的灰甲骑士竟然会出此毒手，而且还是在最盛大、最正规的骑士比武中。
剧烈的疼痛如毒蛇般钻进他的全身神经，透彻心肺，他无力地跪下，鲜血从锁甲链环间渗出，从他口中泉涌而出；他在颤抖，只觉得天旋地转；他张大了嘴巴，却只能听到自己内心的嘶吼：
“我不能死……”
观众们愤怒地挥舞着双拳，愤怒地吼叫着，愤怒地跺着脚，却无济于事。胖熊挥舞着铁锤，朝着坎伯兰的面门挥出最后一击。
那一刻，就连最坚硬的钢铁，也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和煦的阳光倾洒在椭圆形的比武会场上，观众席上人头攒动，连一只苍蝇都挤不进来。嘈杂的人声此起彼伏，为即将到来的比赛积蓄气势。
比武大会的第一个项目便是长枪比武，所有的骑士都要披挂上阵，在此之后，还有射箭、骑马等比赛项目，最后只会有不到四分之一的人能胜出，他们将进行下一轮的比赛。
由于第一轮的长枪比武参赛者众多，为了方便观众们记忆，选手们会分到一个临时名号，通常是某种动物或植物。
坎伯兰的名号是“旗鱼骑士”，而他今天的对手是来自希诺维的“夜莺骑士”。
传令官高喊出骑士们的名讳，他们骑到豪华的看台前停下，朝台上的洛德莱格国王、艾丽卡公主和亚特里的赫尔克里公爵以及一众来自其他王国的贵族们垂枪致敬。在此之后，最先登场的两组选手来到各自的赛道上，等待冲锋的号令。
坎伯兰戴上他的头盔，视野里只剩一条细长的缝，在那一刻，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在头盔里回响，胯下的战马急躁地跺着脚。
这是令他陶醉的一刻，对决前的兴奋涌上心头，每一次呼吸都刺激着全身的神经。他将长枪放低，朝向左侧，越过马头和双方之间的木栏，左手抓紧木盾的皮质把手，护住自己左侧。蓝色盾面上面绘着一只跃出水面的旗鱼。
喇叭奏响，胯下的战马无需催促，老练地小跑起来。坎伯兰稍微压低身形，双腿夹紧战马，他的视觉仿佛延伸到了长枪之尖，在那里，他能看到对手在快速靠近，看到了，那只朝着他飞来的夜莺。
坎伯兰踢了一下马刺，战马全速奔跑起来，身下的马蹄声有如波涛般起伏，肩上的深蓝色丝绸流进风中。
“橡木钢铁，保我周全，战马长枪，勇往直前。”
在半次心跳之间，坎伯兰的长枪在对手的肩甲上撞了个稀碎，同时他的盾牌也被击中，耳旁传来一声闷响，巨大的力量击脱了他手里的盾牌，并将他整个人震得后仰，刺眼的阳光涌进头盔的视缝，瞬间清空了他的所有感觉，疼痛，抑或是兴奋。他只能听见血管里血液的奔涌声。
在一阵地动天摇后，他重新抓住缰绳，把自己拉起来。
两匹马摇晃着相向而过，“旗鱼骑士”努力稳住马匹，巨大的冲击让这头牲畜东倒西歪，人和马止不住地打滑、摇晃，而“夜莺骑士”已经摔在泥地上，他的白色战马自顾自地跑开了。夜莺艰难地爬起来，从腰间抽出佩剑。比赛进入第二回合，下马步战。
坎伯兰从马上下来，也抽出自己的长剑，双方缓步靠近，夜莺骑士单手持剑，刚刚的长枪对撞让他的左臂麻木无力，唯一能仰仗的只剩他的右手。而坎伯兰则一手握住剑柄，一手抓住剑身，剑锋微微偏向对手，双眼紧盯着对方，他的左手也在隐隐作痛。
夜莺率先发动攻击，他依靠武器长度的优势，以极快速度刺出一剑，旗鱼敏捷地躲开，夜莺没有犹豫，顺势横向一斩，却被旗鱼用剑身格挡下来，金属相碰，迸发出激昂的尖鸣，在电光火石之间，旗鱼扭转剑身，将对方的武器甩向地面，同时顺势使出一记肘击，砸在对方的下颚上。
这一记肘击仿佛直击灵魂，夜莺被打得连连后退，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旗鱼迅速跟上，夜莺急忙挥出一道斩击，试图逼开对手，却被旗鱼的剑刃绞进臂弯，下一秒，旗鱼抓住他的手臂，将他甩过半圈，压在身下，剑刃划过一道漂亮的闪光，在对手的脖颈旁停下。
胜负在两次呼吸之间便决出，当观众们反应过来，瞬间爆发雷鸣般的欢呼声，坎伯兰摘下头盔，阳光像黄金织成的披风，盖在他身上，他举起双手，兴奋地高呼。
其他赛场的对决也相当精彩，“棕熊”砍断了“郁金香”的弯刀；“蔷薇”用盾牌击飞了“白尾鹿”的头盔；“海鸥”则用连枷击落了“蝰蛇”手里的斧头……
第一天的比赛就收获了无数次响彻云霄的掌声和欢呼，对于还未上场的参赛者来说，这无疑是相当好的兆头。而对于坎伯兰来说，更是如此。
二
辛克莱皇家书库是一座在王宫东边的大型圆顶建筑，这里有着让全大陆的学者都羡慕的丰富馆藏，从广受欢迎的《洛德莱格民间故事收集》到存世稀少的《魔法起源》，都能在这里找到复刻本和原本，甚至还包括一些“失传”已久的典籍。
此时正值五月节，书库里只有几个管理员在日常维护那些脆弱的古籍。阳光穿过穹顶上的彩色蝴蝶窗，撒下零星光点，为这座书库更添一份神秘色彩。
马库斯穿着一件黑色金边长袍，头上戴着镶着红色玛瑙的黄金头箍，举着一座烛台，穿梭在一排排高大的书架之间。
他在挂着“深渊之灾相关书籍”牌子的书架前停下。关于那场灾难的书籍大多都没落于漫长的时光中，而辛克莱书库里保存的这些都是为数不多的存本。
马库斯将烛台放在书架旁边的小梯子上，借着烛光，他从书架第三层小心地抽出一本厚厚的书，然后端起烛台，来到书库大厅的阅读区。
这是一本相当有年代感的书，铁皮包边的木质封面上写着金色的“破碎的希望”字样，翻开书本，一股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书本的扉页是一张用抛光后的金箔和昂贵的彩色颜料绘成的人物插画，那是一位穿着白袍、头戴黄金羽翼冠、面容和蔼的老人，橄榄枝做成的腰带缠在腰间，他一手拿着一根火把，另一只手高举一把白色与金色交织而成的圣剑。
“圣王赫尔伯莱，伟大的希望与救赎之神。”
马库斯翻到第二页，这里有另一张插画，画的是一位与巨大怪物战斗的战士，他的头盔碎了一半，露出他的半张脸，身上的铠甲也支离破碎，甚至连手里的剑也碎成几段。尽管如此，他仍凌驾于黑色的怪物之上，手里的半根碎剑发出白色的光芒，照在怪物扭曲狰狞的脸上。
“圣王的使徒阿斯特，英勇的希望之剑，曾在深渊之灾中独自斩杀黑牙之兽，在战争结束后回归王的圣土。”马库斯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看来罗宾说的没错，传说并不完全是传说，神明还是有迹可循的。不过那神秘的天空之城，究竟会在哪里呢？”
他继续翻开羊皮书页，后面都是关于阿斯特的传说故事。作者用大量的笔墨和极其浮夸的语气来讲述英雄与一位凡人女子的爱情，这让马库斯十分反感。
“神明真的会爱上凡人吗？”他想。
直到书本的最后一部分，马库斯终于找到他想看的。
“天空之城圣科塔斯，白王的圣土，光明的起源，”
“王的使徒阿斯特曾向他的爱人透露，从矮人王国的南边海岸启航，找到六月星空中的宝灯座，跟随着宝灯座角落那颗最亮的星星一直前进，就能在七月的第一缕曙光照在桅杆时看到那座位于大海之上，隐藏在云雾之中的城市。”
马库斯静静地合上书，他的思绪正慢慢越过六月的宝灯和七月的曙光……
三
五月节的辛克莱处处洋溢着欢声笑语。
人们聚集在比武大会赛场旁边的空地上，他们在此高歌，在此起舞，欢快的音乐伴随着啤酒的泡沫和野花的芳香，萦绕在每一个人身边。
卡洛恩坐在一个橡木酒桶上，静静地看着不远处一对年轻的情侣。
男孩穿着一件绿色上衣，棕色马裤，四方脸上有着点点雀斑，高鼻梁、低颧骨，嘴里还吹着一架口琴。
女孩则穿着一件淡黄色的裙子，金色的麻花辫搭在肩上，她的脸有如云朵般光洁，圆润的五官让人不禁心生爱意。她依偎在男孩身旁，美妙的爱情为她的脸颊染上可爱的红晕。
男孩吹着一首《山边的斯卡利特》，女孩则伴着旋律歌唱：
“亲爱的朋友，
你也要去山边的斯卡利特吗？
请为我捎个口信，
去给一个居住在那的人，
让他剪下海面上的月光，
为我披上白色的头纱，
他曾是我真爱的恋人。
亲爱的朋友，
请你去一趟山边的斯卡利特吧，
为我带来白云织成的棉布，
还有一束夏天的雏菊，
我的爱人躺在绿草和海风之间，
他曾是我真爱的恋人。”
卡洛恩跟着唱完了整首歌，这首歌的旋律太过熟悉，在遥远的格里维斯，有一对年轻的情侣，他们也经常唱这首歌。
“又在偷懒。”安杰的笑声从背后传来，卡洛恩回过头，一眼就看见他标志性的乱发和厚嘴唇。
“你不也跑来这里了。”他们碰了碰拳头，安杰也从旁边搬来一个空酒桶，坐在上面。
“坎伯兰爵士这两天的表现可谓是如有神助啊。”
“嘿嘿，我早就跟你说过，他可是‘逆刺之子’！”
“哈哈哈，他昨天的表现着实亮眼，”卡洛恩兴奋地说，“三箭都正中靶心，台上的人都看傻了。”
“射箭骑马这些对他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真正精彩的是明天的团体战。”
“那我更不能错过了，你去看吗？”
“恐怕不行，我还得给他准备晚餐呢。他说他能忍受流着血下场，但绝对受不了空着肚子上场。”
“好吧，不过说来也是，这种比赛你应该也看过不少。”
“没错，我记得最精彩的一次还是在弗莱尔克，他在团体混战中一打二打赢了高岩城的雷吉纳尔公爵和昂克里奇的约拿坦男爵。”
“你是说‘血刺玫瑰’雷吉纳尔吗？”
“是的，就是他，坎伯兰用斧子掀开了他的面甲，而约拿坦被他敲断了一根手指。”
“难以置信，”卡洛恩瞠目结舌地看着他，“那可是雷吉纳尔啊，高岩城的领主，弗莱尔克的百花骑士之一！”
“再厉害的人物也会变老，用坎伯兰的话来说，就是‘玫瑰花都开过一轮了，他的剑还没挥出一下’，”安杰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而且听说明天还会有更厉害的人物上场。”
卡洛恩兴奋地搓了搓手，“今晚注定是一个难眠之夜啊！”
四
洛德莱格的德尔林国王挠着王冠下的白发，他坐在一张龙血木凳上，身上盖着一件鹅绒大衣，靠在桌子旁审阅着一张张文件。
洛德莱格王国的首相克拉迪·安德伍德站在国王身旁，他的白发稀稀疏疏，嘴里的牙也稀稀疏疏。
“陛下，我希望您能再考虑一下外城区的病。已经有不少外来的游客染上疾病了，城里的百姓苦不堪言。”
国王放下手里的羽毛笔，撑着额头，“罗德森家族和恩格家族他们有何表态？”
“他们依旧希望联姻能够顺利进行，以保证他们跟亚特里王国的生意能够正常进行。”
“斯特劳斯家族也请求我再次跟凯恩斯交涉，恢复弗劳兰港的通航，否则他们囤积在港口的木材要被白蚁啃完了。”德尔林将一张羊皮纸扔在桌面上，“教会医院那边的报告如何？”
“医院里已经有两百名症状较轻的患者，贝奥蒙监牢那里也收押了五十名不稳定的患者，而城里也是风声鹤唳。”
国王走到窗边，月光下的辛克莱城安静祥和。
“辛克莱的人们总会得到神明的赐福。只不过在这之前，牺牲在所难免。”
五
“各位观众，让我们有请本次比武的黑马选手，来自辛克莱的‘逆刺之子’，坎伯兰·瓦尔加斯！”
传令官站在高台上高声呼喊，观众们随之报以震耳欲聋的欢呼，坎伯兰从比武场正门走出，依旧是蓝缕银甲，不过这次他换上了自己的盾牌，一面熨斗形的橡木盾，红底盾面上画着三个并排的黑色正三角，中间的三角顶角向上。另一只手则握着他最擅长的单手战斧。
作为洛德莱格家喻户晓的角色，“逆刺”赫拉尔跟他的红色黑三角纹章几乎无人不知。
今天的项目是整个比武大会最精彩一部分，团体混战的第一场比赛。经过先前数个项目的筛选，只有三十二名骑士坚持到了这里。
卡洛恩一大早就来了，只为了能占到一个前排的位置。他一身马童打扮，腰间却挂着一把长剑。他认为自己也是一名骑士，带着剑来这里并没有什么不妥。
当坎伯兰站到己方队伍里时，他看到了之前在宴会上碰到的“绵羊”骑士，加贡·多徳尔。除此之外，还有两位骑士，一位是来自法洛斯的“火角鹿”哈罗德·汉纳姆，他有着一头鲜艳的红发，还扎着两条长辫子；另一位则是布雷兰的“坠龙”索尔雅尼·卡德维尔，这是一位沉默寡言的黑发骑士，穿着一身黑红配色的暗纹铠甲，手里拿着一对龙牙形状的曲剑。
在他们对面的四位骑士，坎伯兰只认得其中一位，胸前插着玫瑰花的“胖熊”杰克，他的大光头比他的铠甲还要亮眼。
灰色的云朵盖过太阳，高亢的喇叭声激活了在场的每一颗心脏，对决一触即发。
坎伯兰马上迎来了他的对手，那是一位在罩袍上画着一只双头蛇的灰甲骑士。他拿着一把奇特的双头剑，坎伯兰从未见过这种武器，他架着盾，慢慢朝敌人靠近。
灰甲骑士先一步发动攻击，双头剑在他手里像是一条舞动的银蛇，每一次挥动都带出两下攻击，坎伯兰只能用盾牌尽力挡下，锋利的金属砍在盾牌上，带出四散纷飞的木屑。
灰甲骑士突然暂停了进攻，朝后踏出一步，接着一个快速回旋，佯装朝坎伯兰下方挥出一剑，引开他的防御，接着迅速转动手腕，扭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大角度，手里的双头剑像陀螺一样华丽地旋转，另一头剑刃转过来直冲坎伯兰的面门。
这一击结结实实地砍在坎伯兰的左面甲上，黑暗在那一瞬间短暂地掐断了他的所有感觉，紧接着是一阵长久的耳鸣，他踉跄着向右后方退出两步，面前的敌人在他眼里出现了重影，模糊不清。
灰甲骑士紧咬不放，手里的双头剑再次旋转起来，坎伯兰快步后退，尽量拉开距离，他需要马上想出应对的方法。
双头剑的攻击方式看似连绵不断，密不透风，但是灰甲骑士为了保证能灵活地转动它，舍弃了厚重的手甲，只戴着一副皮手套。这不就是他的弱点吗？
坎伯兰此时心中已经有了定夺。他举起战斧，用力劈向自己的盾牌，劈开包边的钢条，直到在木盾边缘上劈出一条裂缝。此举引起观众们的连连高呼，连看台上的国王都不由得伸长了脖子。
坎伯兰再次朝着灰甲骑士举起木盾，用斧头在盾面上敲了敲，对方并未理会他的挑衅，毒蛇亮出两只獠牙，再次朝他袭来。
第一下攻击，砸在盾牌上；
第二下攻击，坎伯兰找准时机，用盾牌上的裂缝迎击旋转而来的剑刃，同时将放在身后的斧头转过半圈。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双头剑砍进盾牌上的裂缝后，便被死死咬住，灰甲骑士显然没有预想到这一招，而坎伯兰也没有给他反应的机会，他将盾牌用力向下压，将对方的武器卡得更紧，同时迅速挥动斧头，用没有斧刃的钝边砸向对方没有护甲包裹的手腕。
这一针对性极强的反击效果显著，有如折断了毒蛇的一根长牙。灰甲骑士放开武器，防止另一只手也被砸到。他咬着牙向后跳开，摘下头盔，愤怒地将它甩在地上。
观众们向坎伯兰送来热烈的欢呼声，连国王也站起身，鼓起掌来。
坎伯兰从盾牌上拔出双头剑，朝着灰甲骑士点点头，将它扔在对方脚边。
另一边，手持流星锤的胖熊骑士杰克挥出最后一锤，将“火角鹿”砸晕，然后朝坎伯兰这边走来；“坠龙”和高岩骑士加贡仍在和对手周旋。
坎伯兰回过头来，深吸一口气，准备面对下一个对手。
胖熊身着银黑色的厚重板甲，他的盔甲有着奇特的弧度，让他看起来像是一颗厚实的洋葱。他甩动流星锤，上面的尖刺带出明晃晃的闪光。
坎伯兰注意力全放在旋转飞舞的铁球上，观众的惊呼声也掩盖了身后飞奔的脚步声，当他反应过来时，双头蛇的毒牙已经插进了他的右肋间。
他没有料到，主动认输的灰甲骑士竟然会出此毒手，而且还是在最盛大、最正规的骑士比武中。
剧烈的疼痛如毒蛇般钻进他的全身神经，透彻心肺，他无力地跪下，鲜血从锁甲链环间渗出，从他口中泉涌而出；他在颤抖，只觉得天旋地转；他张大了嘴巴，却只能听到自己内心的嘶吼：
“我不能死……”
观众们愤怒地挥舞着双拳，愤怒地吼叫着，愤怒地跺着脚，却无济于事。胖熊挥舞着铁锤，朝着坎伯兰的面门挥出最后一击。
那一刻，就连最坚硬的钢铁，也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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