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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三章 一腔孤勇

    还没等卫遂忠替来俊臣编一本《功名簿》出来,徐恕先带着一腔孤勇出现在了宫门外。

    天刚蒙蒙亮,宫外已候着不少公卿大员,准备上早朝。

    这本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早晨,郎官们三五成群互相攀谈闲聊,却因多了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平添了一起波澜。

    徐恕穿着七品官的绿袍,立在一群穿紫着绯、腰系金银鱼袋的公卿之中实在是扎眼。

    在这群气度雍容的高官们的集体注视下,徐恕没有半点惶恐之态,他从容不迫的与诸位大佬拱了拱手,自我介绍道:“下官,洛州府法曹参军,徐恕,见过诸公。”

    年初被调回洛阳任凤阁侍郎的娄师德,出言问道:“思正至此,可是陛下召见?”因孙儿娄彦君的关系,他对徐恕也算熟悉。

    徐恕摇头,如实道:“非是陛下召见,是下官有几桩冤屈想面呈陛下。”

    众人闻言皆是惊讶,什么冤屈需要越过州府、刑部来面圣?

    一旁的司刑卿杜景俭面色紧绷,他是这场中唯一知道徐恕来此所为何事的人。

    从数月前起,徐恕便找到他,陆陆续续递交了数份卷宗以及人证物证,均是关于来俊臣多年来在各地犯下的罪行。月前,他遣人悉数核实了这些罪行,便上奏给了武皇。可时至今日,武皇陛下都没有表态要拘捕或处罚来俊臣。这种情况下,任谁都能猜到陛下的意思。即便是素来敢言的杜景俭,再三上奏无果后,也只好作罢。

    可有人偏偏不信这个邪,非得亲自来挑战一下武皇陛下的“潜规则”。

    “徐法曹——”在徐恕开口前,杜景俭好意出言,想让他放弃挑战,毕竟他还年轻,查案断狱已具章法,再培养几年,连升数级不在话下,如此大好前程,何必为了一个难啃的“跳梁小丑”去开罪陛下。其父徐有功声望傍身,才能有数次化险为夷的运气,可他实在太年轻,一切才刚刚起步,如此开局,日后仕途必然坎坷,若此后一蹶不振,岂非令人痛惜?

    “杜公——”徐恕对杜景俭一揖到地,打断了杜景俭的好意。他懂他的惜才之意,但若他连敢言也做不到,日后也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退缩,如此下去便是出将入相,也算不得一个为民请命的好官,更对不起父亲的谆谆教导。

    今早出门前他与父亲徐有功道别,他没有对父亲说什么,但父亲似乎预感到了他即将要做的事,他的眼中有不舍与凝重,但他仍挥挥手,点头道:“去吧。”那声音中有一丝骄傲与一份理解。

    为这一丝骄傲那一份理解,他愿意做那个冲锋陷阵的马前卒。他拜别父亲,怀揣着责任与正义,慨然而来,不问前程。

    徐恕直起身,又与周围公卿拱手言说,“时辰尚早,若诸公不弃,下官便说道一二。还请诸公替下官辨一辨,此事是否该请陛下圣裁?”

    听他这么一说,闲得无聊的公卿们不禁纷纷安静下来,等他下文。

    “四月,有一妇人自缢,其亲友发现异常,下官遣仵作验看,妇人脖颈间竟有两道勒痕,一道粗绳吊痕,与发现妇人时的粗绳一致,另一道如细鞭紧勒所致,亦是致死之因,与妇人身上新旧交叠的鞭痕一致,故此,下官怀疑,妇人并非自缢,而是其夫将其勒死后,又故意伪造成自缢。之后,下官多方调查打探,终于找到了事发后被妇人之夫发卖的两名婢子,二人均言,他家阿郎喜欢鞭打夫人,事发当晚,‘阿郎与夫人曾共处一室’。故此,人证、物证俱全。敢问诸公,下官定此人一个谋杀人罪,斩刑,可妥当?”

    “若非过失杀人,夫杀妻,以凡人论,当判斩刑。”一刑部官员抚须肯定道。

    其他公卿却没有耐心了解这等普通的杀人案,其中一人不满道:“此案何须圣裁,自有府尹处理,若府尹处理不了,自当由刑部接手,徐法曹莫不是消遣吾等?”

    另一好为人师者,谆谆劝道:“年轻人当务实勤勉,何必到此哗众取宠?若以区区小事面圣,怕是要弄巧成拙!”

    “诸公误会了!”徐恕又不紧不慢的与众人拱了拱手,坦言道,“此案虽证据确凿,但案犯却迟迟未能逮捕,下官斗胆求见陛下,便是求陛下一张逮捕令,好让罪犯归案。”

    “何人如此嚣张,还需陛下亲自下令逮捕?”

    “此人姓来,名俊臣。”

    此言一出,全场噤声。

    片刻后,方有人打破沉默,却是来俊臣的同党出来指摘徐恕,“一派胡言,来少卿的夫人王氏乃是自缢而亡,是那御史卫遂忠辱骂所致。何来来少卿杀妻一说?”

    徐恕回他,“尸身为凭,婢子、细鞭为证!可教来少卿与下官到陛下当面对质!”

    “按律,夫杀妻,过失杀者,勿论。”又一人排众而出,却是皇甫文备,他悠悠然道,“徐法曹如何断定,来少卿故意杀妻?”所谓“勿论”,即不追究任何刑事责任。

    这的确点在了要害上,是否过失,界定十分困难,死者已矣,案发全程又无目击者,来俊臣在这件事上的狡辩空间很大。这也就是为何王伊莲遇害后,徐恕没有第一时间告发来俊臣的原因。

    徐恕并不露怯,自信回道,“且请来少卿当面细说案发时的所行所为,下官自有判断。”

    “哼,你一小小法曹,也敢审问司仆少卿?”

    “下官不敢,故请圣裁。”

    徐恕上前两步,昂然立于宫门外。他从袖中掏出一卷卷宗,扬手向前铺展开去,足有数米长度,白纸黑字,行行泣血,字字如刀,直指来俊臣历年来之恶行罪状。

    “来俊臣不止虐杀妻子。光宅年间,他为讨好权贵,逼死无辜妇人柳氏,并殴伤其夫元益,为避免事情败露,甚至纵火将人活活烧死!之后,为了脱罪,在陛下遣人调查期间,又毒杀同伙贾蔺!”

    “长寿年间,来俊臣看上同僚之妻,不顾同僚之谊,夺其妻,辱其母。此后数载,来俊臣不知收敛,仍以夺人妻妾为乐,祸害十余家,并以此为荣。更甚者,为得一美婢,不惜罗织罪名,使人毁家灭门,几近九死无生!”

    宫门外,一片沉寂,唯有徐恕那铿锵有力的控诉。

    “且问诸公,来俊臣夺人妻、辱人母,毒杀同伙,烧死元益,逼死柳氏,该当何罪?”

    在场无人敢答。

    徐恕又问,“再问诸公,来俊臣执司法利器,以陛下声威,屠百千官民,饱一己私欲,又该当何罪?”

    仍是寂然无声。

    “诸公顾虑,下官清楚。”徐恕愤愤然道,“可天下百姓清楚否?他们只道,来俊臣可代天威,得罪他,便要毁家灭门,于是指鹿为马,于是牵强附会,于是甘受屠戮!什么公道、什么律法,统统敌不过来俊臣一句‘此子逆贼尔’!”

    “逆贼”二字,一下子触及了在场众公卿的敏感处,无论什么立场心思,纷纷下场阻止徐恕继续狂言狂语。毕竟,启用来俊臣的人是武皇陛下,到处抓叛贼的也是武皇陛下,默许来俊臣诬告牵连政敌的还是武皇陛下,他这一语骂出去,众公卿们那是恨不得原地消失,听一耳朵都是罪过。

    “大胆!”

    “住口!”

    “慎言!”

    早将功名生死置之度外的徐恕可不管这些,他继续慷慨激昂,反问:“若百姓问,为何夺人妻者无罪,谋杀人者无罪,诬告人者无罪,而无罪者当死,被诬者当死,被害者白死,敢问诸公如何答复?”

    “徐恕此番只求一个公道,让逝者平反,让生者昭雪,让天下人看看,王法圣明,律法昭昭,有罪者伏法,无罪者得免!天公地道,有章可循,有法可依!难道这些不是诸公兢兢业业所求之道?”

    徐恕一番赤诚之言,让不少良知尚存,抱负尚在之士,颇受激励。

    更让匆匆赶至的娄彦君、裴恒等人胸怀激荡,恨不得冲上去为徐恕摇旗呐喊,助一助声威。

    王三娘闻言,更是红了眼眶,思及那日与徐恕谈论正义二字,她忽然理解了,为何他要坚持以正道行事,不屑阴谋诡计。虽然阴谋诡计可逞一时之快,复一人之仇,但却无法真正的拨乱反正,端正黑白,让天下人受惠。

    她的阿恕兄,是一个心怀天下的坦荡君子!

    可是,这个世道当真对得起他的这片赤诚吗?

    “小小法曹竟敢胡言乱语污蔑上官!”来俊臣大喇喇地从宫门内出来,一脚踩上那数米长的案卷。

    黑污的脚印一下一下踏在雪白的案卷上,王三娘仿佛能听到那案卷中一具具白骨的痛苦嚎叫。继而,嘶啦一声,纸碎卷毁,百鬼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