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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乞巧之夜(三)

    “那是什么?”

    “好像是,孔明灯。”

    “……是在许愿么……真美……”

    苏柳娘从旖旎的绣床中起身,吱扭一声开了门,赤着脚站在门廊下,抬头望着那冉冉升起的数百盏闪烁着温暖光晕的孔明灯。

    王二郎随着苏柳娘出来,为她披上了一件绣着鸳鸯戏水的红色袍衫,从背后轻轻的将她拥住,光洁的下巴贴着她柔美的脖颈,陪她一同观瞧那星星点点的飞升而去的渺远灯火。

    今日因是七夕,王二郎早已琢磨起了各色节目,想着晚上好陪着苏柳娘一同欢度。

    午时下学后,他便迫不及待的前去准备,连家也未回。至申时晚膳时分,王二郎一切都安排停当,便径直去了杨奴儿家想将苏柳娘接出来,却不想苏柳娘正与秦绿枝等一众女妓婢子们过乞巧节吃乞巧果子,一起准备着丰盛的晚宴。

    王二郎无法,他既不能强行将苏柳娘带走又架不住秦绿枝等人的热情,也只得与她们玩闹了一会儿,一并用了晚膳才罢。至日落时分,王二郎才带着微醺的苏柳娘一起迎着通红的夕阳,在宵禁之前出了南市,赶至洛水北岸的铜驼坊。

    因洛河时有水患,故而洛河两岸的里坊较之其他坊市的居民要稀少。但,也是因着临近洛水,两岸的里坊皆有可称道的秀美景致。就比如这铜驼坊一处,春夏时节细柳成荫锦花如簇,间或有乌瓦白墙杂糅其中,于暮色四合之际,徐徐炊烟袅娜升腾,笼罩了这夏花春景,隐约如雾里看花,朦胧如雨中观景,故有“铜驼暮雨”之名,乃洛阳八大景之一也。

    文人墨客无不慕其名,又因着人烟稀少是处静雅之地,且房价较繁华地段的里坊要便宜许多,于是便成了这些骚客们的最佳居所。

    马车进了铜驼坊南门,沿着主街一路向北,驶入了铜驼坊东北角一处里巷中,在一所宅院前停了下来。苏柳娘由着王二郎将她搀扶下车,抬眸看去,那宅院门头上挂着一块新做的匾额,上题“苏家小筑”四字,她心中诧异,不解的望向王二郎,想问问此地是何人所居,竟与她是同姓人家。

    不待苏柳娘问出口,王二郎已遣了奴仆前去叫门。那奴仆还未及上前,却见那新漆的的两扇门扉吱扭一声开了,从门里迎出来一个六十余岁瘸了腿的皓首老者,身旁跟着一个约莫十五六岁衣着素净的乖巧少女。

    那少女扶着老者忙忙的步下石阶,与王二郎、苏柳娘二人恭敬施礼道:“老仆黄阿有(婢子黄莺儿)见过郎君、娘子!”

    “这是?”苏柳娘愣神,不禁开口问道。

    “这是祖孙俩,无依无靠,但都是本分人,所以安排在小筑里,一个管着外宅,一个打理内院,倒是极合适的!”王二郎对这两人的表现还是很满意的,又赞道,“阿瑞就是有眼光,挑出来的人果然不错!”

    黄阿有笑道:“郎君与娘子且进门,家里的下人都盼着新主人呢!”

    王二郎从谏如流,揽着苏柳娘,在黄阿有与黄莺儿的陪同下进了门。只见门内主道两侧站着两排人,左为男仆右为女婢,统共十人,他们见王二郎与苏柳娘进门,纷纷躬身行礼问好。黄莺儿机灵的站在苏柳娘身边,为她一一介绍这宅院里的一众仆婢,以及他们的分工,隐隐带着女管家的架势。

    苏柳娘见她如此殷勤,立时从方才的惊异中醒过神来,拽了一下王二郎的衣袖,问道:“这宅子……”

    “以后你便住这里吧!”王二郎回了苏柳娘一句,又对众仆婢道,“这位苏娘子是这座宅子的主人,也就是你们的主子,可明白了?”

    众仆婢闻言齐声应诺,又向苏柳娘行了个大礼。

    苏柳娘被王二郎这一通摆布有些懵,又见众人朝她行礼,本欲回礼,却被身旁的王二郎一把揽住道:“我带你四处转转,这屋舍内外都重新置备过,还不知你满不满意呢!”

    王二郎携着苏柳娘往里行去,顺口又吩咐了黄阿有道,“都散了吧,且各自忙活去!”黄阿有应了声是,便带着一众仆婢退下了。

    这宅院两进两出,前后院屋舍皆由回廊相连,虽则占地不大,但胜在布置精巧,花木芬芳葱郁,处处透着亲切雅致,可堪小筑之称。若住上人口简单的人家,便是再惬意不过。

    王二郎带着苏柳娘上了后院主屋二层,是楼阁样式,只一个房间,推开雕花木门,扑入眼帘的却不是房内的摆设,而是一扇偌大的圆形窗子,竹帘低垂,遮住了窗外夕阳。

    苏柳娘步入房中,将竹帘卷起,放眼望去却是一处花红柳绿的园子,园中一条碧绿的小河蜿蜒而过,于亭台水榭之畔汇聚成了一汪秀美的池水,池中青莲花开的正盛,随风摇曳,颇具妙姿。

    “这是后院里的花园子,以后你就在那园中吟诗作赋,也可坐在这绣楼里观景弄弦,你看可好?”王二郎温柔笑问,却见苏柳娘对着窗外发愣,玩笑道,“你也是见过世面的,怎对着一个小园子发起了愣?若不是我这几年胡吃海喝没剩下几个钱,否则定要挑一处风景绝佳之地,重新盖一处华府高楼,如此才算住的舒坦呢!”

    见苏柳娘仍旧没甚反应,还道她误会了,又道,“你呀,只管放心,这里不过是暂住的,等我禀明了父母,定是要让你入我王家住的,你若对这里满意,权且当做娘家罢了!”

    从方才一入这苏家小筑,苏柳娘就感觉自己完全懵了,任凭着王二郎引领指点,如今又听到王二郎这番言语,心中竟如惊涛骇浪翻涌而过,她指尖一松,竹帘子哗啦一声垂下,挡住了窗外一派夕阳余晖,房中瞬间昏暗了许多,她转身与王二郎对面而立,似有话说却又不知如何启口。

    王二郎不解的与她对望,房中越发昏暗了下来,他只看到一双晶莹的眸子就那么直直的望着他,泫然欲泣。王二郎心里发慌,握住苏柳娘那柔若无骨的玉手,却被那冰凉的触感惊了一跳,急道:“这是怎么了,可是生病了?”

    “你方才那些话,可是哄我的?”苏柳娘哽咽问道。

    “我对你说得每句话都是真的……我,我可以发誓!”王二郎信誓旦旦的举手发誓。

    “男人的誓言有几分可信,你一定是哄我的,亦或是……我在做梦!”苏柳娘喃喃自语。

    见她不相信自己,王二郎急切道:“我当真不曾哄你,我答应要娶你,自然会做到……前些日子我还托了郑瑞和武攸义帮忙为你脱籍,他们一个在扬州府有关系,一个在户部里有亲友任职,想必过两日便会有消息了!”

    苏柳娘闻言,却将手儿抽了回来,语气冷然中带着几丝颤抖,道:“二郎何必如此!我不过是个混迹风尘的女伶,若是情投意合便处着,若是感情淡了便分开,如此简单的道理,你却不懂吗?”

    “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如此说话,我哪里做错了?”王二郎本以为她会满心欢喜的接受自己送给她的宅院,万万没想到她竟是如此反应,立时懵了。

    “你自然是做错了!”苏柳娘道,“你一个官宦人家的郎君,却异想天开的想要娶一个女伶为妻,不说你父母是否同意,大周的律法却还摆在那!即便是脱了贱籍,也抹不去这番过去!你自小在这权贵人家里长大,难道还分不清良贱?我原以为自己是个傻的,怎知你比我还傻!”

    见自己一番好意却没个好报,王二郎也有些恼了,气哼哼道:“对,我就是个傻子!那么多千金闺秀我都不喜,偏生喜欢你这不识好歹的女伶,我当真是个大傻子!”他拂袖背身,不再看苏柳娘一眼。

    听他这番气话,苏柳娘知道自己话伤了他的心,可她却不得不如此,若是再这么下去,他们两人必定没有什么好结果,倒不如趁此早早断了的好。于是她又道:“你该有这番觉悟!何况你也并不那么了解我!”

    “你什么意思?”王二郎猛然转身,死死盯着苏柳娘。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来洛阳么?”苏柳娘道,“因为我在扬州嫁过人,有过丈夫,你说,我怎么还能嫁给你呢?”

    “不可能!”王二郎上前一把拽住苏柳娘道,“你胡说的是不是?!”

    “你若不信,大可以去问秦绿枝,是她收留的我,对我的过往也是一清二楚的!”苏柳娘言罢,便冷然的挣脱了王二郎的束缚。

    而王二郎却因苏柳娘所言,心头仿似被泼了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淋得通透,连心都凉了半截,他怔怔的站在原地,任由苏柳娘离去,却呆呆的说不出半个字来。

    苏柳娘从容的与王二郎行了一礼,默然离去,转身之际,眼泪却不自觉的滚落下来,心中酸楚难以言表。

    欢场中人早已忘记了什么是真情,却深知何谓假意。可偏偏她却遇见了这么一个男子,带着一腔真情真意而来,让她甜蜜的找不到北,又惶恐的不知所措,午夜梦回间每每泪如雨下,谁都不愿失去捧在手心里的美好,可当她没有资格没有能力拥有的时候,与其焦灼的等待着分离时的心如刀绞,倒不如早早的断了这份念想,何况她已然贪得了太多的温存。

    她一步步向外走去,双腿却灌了铅一般的沉重,没了往日里的轻快,而终点不远不近的矗立在那儿,只要迈出了这道门,她与他便再无瓜葛了。

    “不要走!”一声不舍的嘶喊,一个竭力的拥抱,一句简单却触动人心的话语,“柳娘,不要走!”

    温暖熟悉的怀抱立时打破了她的故作坚强,让她再也无力挣扎,耳畔温热的呼吸瞬间融化了她并不牢固的冰封的心肠,听着王二郎如乞求般的话语,她泪如雨下。“二郎……”

    “你别说话,我不想听!”王二郎紧紧抱着她,好似一个孩子抱着一个心爱的又随时可能被抢走的玩具一般,“谁没有个过去,我年少时还流连过青楼楚馆呢!就算你曾经有过丈夫,可你到京城也有段时间了,他却从未找过你,这便说明他根本就不在乎你,这样的人如何配得上你!柳娘,我不管你曾经如何,我只知道从我认识你开始,我便认定了你,你就是我王二郎要娶的女人!”

    苏柳娘听了,心中越发酸涩难当,泪水肆意汹涌,声音嘶哑,道:“二郎……我不值得……这样的感情……我回报不起……”

    “我不要什么回报,我只要你留在我身边!”王二郎赤红着双眼,动情道,“柳娘,答应我,永远留在我身边!”

    面对这样情真意切的恳求,苏柳娘张了张嘴,却再也说不出什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话来,唯有转身与这个用情至深的男子相拥而泣。

    数百盏孔明灯渐行渐远,恍若要与那天际的星月争辉一般。苏柳娘依偎在王二郎怀中,喃喃的诉说着她的过去,“那个人曾与我青梅竹马,也曾信誓旦旦,但终究挨不过贫苦,竟要将我卖给富人家做妾,我不愿便逃了出来,从此再也不信任何誓言!”

    王二郎将手臂收紧了一些,下巴蹭了蹭她的脖颈,在她耳边低语道:“那我以后便不说什么狗屁誓言,我便做给你看,让你真真切切的感受到我王二郎的诚意!”

    “可是……”

    “柳娘,我知道我们要在一起定是还有一番波折,但是我相信,只要你能坚定的留在我身边,我会将所有的问题都解决好,然后风风光光的娶你!”

    墨色的天空中,孔明灯燃尽了最后的余晖,在天际中一闪而逝,仿若被这黑色的天幕吸纳了去,终究学了那短暂而逝的萤火。

    苏柳娘默默享受着这份温存,也许短暂也许长久,但正如秦绿枝所言,不试一试怎知道呢,那就任性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