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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众人皆是身不由己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兄弟编这《艺文类聚》编了整整两年。从武德五年到武德七年,一直以修文馆为家,有段时间面黄肌瘦,变成了一个十足的干枯老头儿。而且在这修文馆之内也不用太修边幅,乍一看比他任给事中时候的那种锦缎官袍加身的模样要差远了。

    我时常开玩笑说你若再不回家梳洗,明日这守门的卫兵便会觉得这屋里坐着一个成了精的老猿,要找道士收了去。

    终于编完之后上奏朝廷,渊哥赏了我们这些人二百卷锦帛。这项大工程终于圆满地划上了句号。

    而我兄弟之后又迎来一件喜事,那便是徐氏有喜了,当时在朋友圈里还挺轰动的,第二年徐氏就给他生了个胖儿子。

    他这“老来子”是真的“老”,等于说这个小儿子,比他之前儿子的儿子,也就是他的孙子年纪都要小。你们现在看来是不是觉得特别不可思议?

    我们那时候倒是觉得还OK吧,合理范畴之内。毕竟皇家或者官宦人家,不会限制生育,这种情况也不少的。

    就拿渊哥来说吧,他最小的一个儿子,和李世民的小儿子李治的年纪是一样大的。这个儿子后来被封了“滕王”。

    是不是忽然牙痒痒了?没错,滕王阁就是他建的,你们要全篇背诵的《滕王阁序》,就是他的铁锅没错了!

    总之那个时候我们普遍都觉得“老来子”是聪明有才华的,觉得这事儿很棒。我还开玩笑说你这儿子将来得是孔圣人级别的,他说不敢不敢,我还比孔圣人他爹生他的时候差了几岁呢。

    我之前就觉得徐氏这个小丫头敢公然找我秀恩爱虐狗,肯定背后就是有我兄弟来撑腰的。果不其然啊果不其然。

    生完儿子,这徐氏便续了弦,成为他家正式的女主人。

    你们不要以为这个操作很简单,在我们那个时代,妻妾之间的差了十万八千里,就是妻子的位置空着,小妾也不能顶上来。

    徐氏能扶正,一方面是因为她是皇帝赐的,出身什么都要好一些,没记错她好像是开国功勋徐世勣(后来这人改名李勣了)那一波的族人吧,要不怎么能选进宫呢,就是扶正也没人敢叨叨;另外一方面就是我兄弟那绝对是真爱了,顶着压力也要给徐氏一个名份。

    他为她做足了全套娶妻的流程,搞了一辈子国家礼仪的事儿,娶正妻什么“六礼”啥的,前前后后该做点什么也是门儿清,哪怕生米早都煮成熟饭了吧,他七十的人了还骑着马在街上走一遭把她迎回了家。

    我们当然也都去他家拜賀了。

    场面还布置得挺大,徐氏大大方方地坐在我兄弟旁边,接受年纪比她年纪大了不知多少的亲戚同事的祝贺时,一点也不露怯,小丫头是真的稳。

    现在想来,从旁人的眼光来看,在渊哥在位的年间,应该是我兄弟人生的高光时刻。做成了两件影响后世的大事,还在年近古稀又得了个儿子。

    只是当时的朝堂上的局势却已经风声鹤唳,处在那个时候的我们,甚至又回到了隋末那段精神紧绷、每日焦虑的时候。

    与隋朝不同的是,那个时候是天天担心的是这国家乱得要完蛋,而现在的这个国家,却是在一阵极度扩张、高速攀升之后,不得不面对“胜利果实分配”的问题。

    至今我也说不清,“乱到无可奈何颠沛流离等着被杀”和“与当年的亲人、战友反目争破头之后遭杀”哪一个更惨一些。

    其实在我们南方团第一次在长安聚过之后,我就与我兄弟讨论过局势。那个时候秦王的文学馆才刚刚成立,朝堂之上大多数人还都不知道他们会在几年之后面对怎样的巨变。但是我兄弟那个时候就对我说,恐怕局势不太妙。

    倒不是我这兄弟政治敏感性超群,而是他从褚遂良的字中,似乎又读出了自己曾经熟悉的味道。

    “拓疆征杀之人,见惯生死,心中则暗生戾气。一时便会觉得世间之事,皆应用武力解决。”他当时是这样对我说的:“再与朝廷政治一遇,便是不妙。我父亲就是如此。即使秦王能念及父子兄弟的亲情,他手下的人们是不会甘于现状的。”

    我这才明白,在这件事情上,他是以一个“过来人”的视角去看待的。

    秦王手下的人……我用力想了想,的确是有几元猛将,而像杜如晦、房玄龄这种的,一看也都不是善茬。但是若说这些人要起兵造反,好像……也没那么容易吧?太子手下的谋士也不弱啊。而且,其他人我不了解,但是虞世南啊、褚亮啊都是我们南方小三角的人,我熟啊,他俩还是看重忠君义礼的,有那么大本事敢造反吗?

    “即使褚家父子有过征战经历,可那虞世南和秦王文学馆的诸多幕僚皆是文学之士,而且我看这李世民虽然征战四方,可是为人和善,善识人才,不似那武将般有勇无谋,目中无人。”我说道:“有虞世南在,应该也不会让他无视君臣之义的吧……”

    我兄弟听我如此说,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然后微微摇了摇头。

    “这人性人心的变化是没有一刻静止的。”他道:“你我现在皆无法判断以后,只是我看圣上的态度也有些暧昧,他似乎困于这父子亲情之中,再无其他事情一般杀伐果断,如此一来,隐患不小。”

    我兄弟当时有辞官之意,一来当然是他不适合这个岗位,二来便是心中隐隐已经感受到了时局的复杂,作为曾经政治杀戮的幸存者,他不想再经历一次。

    如果说李世民刚刚被封了“天策上将”,大家还沉浸在国家版图拓张、国力发展的欣喜之中的话,那么在往后几年,正如我兄弟预料的,“隐患”已经走上了台面。

    我多么希望在当时我可以开着上帝视角看一看到底谁会赢,因为当时的局面,真可谓是势均力敌,甚至从朝堂上看,秦王党还居下风。但是朝堂之下,几方势力各自拉拢,形式纷繁复杂,为官的皆是人人自危,却又有人各种跃跃欲试,阴谋与野心混杂。

    没错,这正是在“玄武门之变”的前夕。

    “玄武门之变”到底怎么一回事,历史上、现今都有太多人分析、太多种说法,我这小扑街也写不好,我只想说,当政治展开了他阴谋的翅膀,卷入其中的所有人都只能循着求生本能随波逐流,道德也好、人性也罢,在求生本能面前,都可以被完全舍弃。

    我那兄弟在这时候,第一条就是尽量不掺和,被逼一定要表立场的时候,便支持渊哥,因为他那天晚上承诺过渊哥致死追随。

    也许现在看来,他是在用一种极其简单幼稚的方式应对政治斗争,但是人各有不同,他就真不是政治这块料,又有着莫名其妙的高道德标准,不过现在想来,像他这样不畏生死,不问前路,敢明确表达自己的立场的人,又能有几个呢。

    渊哥念他好吗?我不知道,他现在是帝王,坐下每日跃跃欲试想往上爬的人太多了,他已经顾不上这个搞不了政治的“匠人”了。

    我就记得有一次,在朝堂之上,迎接高丽来的使臣,渊哥问他,来了“天朝”,想带点什么回去呀?他问得充满自豪,恐怕是觉得“天朝”皆是好物,这蛮夷小国应该目不暇接,趋之如骛才对。

    不料这个使者却回答:“倒也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只是想求一张欧阳询的墨迹。”

    渊哥当时没有什么表示,等这个使者走了才对我们站在旁边的大臣说道:“这个欧阳询的字居然都出名到海外去了,看这字,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又高又帅气吧?”

    众大臣哄堂大笑。

    其中那个许敬宗,又是手舞足蹈,简直笑出了眼泪,夸张无比。

    我也只能附和着咧着嘴。只是心中忽然觉得有点凄凉。

    即使在他技艺超群名播海外的今天,他的外貌长相依然是别人的笑柄。

    即使他笃定要支持渊哥,甚至不惜前途性命,渊哥也不过把他当成了一个可以取笑的对象。

    其实早两年秦王府就派人来当说客,对我这兄弟的才学大加赞赏一翻,要请我兄弟进府教李世民写字,我兄弟说:“府内已有虞世南,见识书法都在老叟之上,又何须老叟?”

    我兄弟这个时候已经自称“老叟”了,也许是他想强调自己年老避开这些是非。后来秦王府直接又派出了他的旧友,虞世南与褚亮。向他保证去了秦王府的文学馆就是“研究文学书法”,并无其他。我兄弟自然也推辞掉了。

    按照非此即彼的逻辑,他便被归为了“太子党”,当时大家都这么认为,史书上也这样记录的下来。可是你们再查就会发现再无任何端倪,我兄弟甚至连太子的面都没见过几次。

    但你要说他完全没立场,那肯定也不是。他是站在渊哥统治稳固的角度,一直主张限制秦王权力、打压秦王府的人的。这朝堂之上大家都看在眼里。

    当时我这个小扑街吧,本来默默地透明人就好了,但是还真有秦王党来拉拢,可见这李世民集团是多么专注于“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

    一开始我还想着站我兄弟这边呢,可是秦王府的坏人抓住了我工作的把柄,我贪生怕死,被他们一威胁便做了他们的“暗桩”,从此我每日会见秦王府的人报告消息,也会在夜间秘密进入文学馆听着这帮政治狂人讨论下一步的计划,不过他们的“暗桩”多了,我因为能力有限也并没有发挥什么用处,但也不想再提那段极度矛盾又焦虑的过去。

    当那场政变结束在李世民抱着渊哥痛哭之时,可能卷入其中的大部分人,都会觉得是自己“身不由己”吧,因为人类会本能地美化自己做过的与群体价值观相悖的事情,为自己找一些理由与希望。

    我兄弟也要为他的执着与简单付出代价。在他七十岁高龄的时候,他被按上“太子党”的头衔,等待着胜利的那一方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