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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二环里的大宅子

    送我的马车在一日的傍晚终于到达了长安城,我们赶在宵禁之前顺利进了的城门。

    我对于长安这座城市的情绪是复杂的。

    作为最早的南派北漂小透明,我在这座风景没有那么秀丽、空气没有那么清新的城市里挣扎了数年。我壮年时期的美好时光都消耗在了太常寺那低矮阴暗的办公室里。

    可那时候的我也会在夜里漫步在长安满是灯火的街道之上,看着与我擦肩而过的奇装异服的北方的人,还有那千姿百态的花灯,琳琅满目的货郎,心中竟淡淡地留恋起这座城市的独特样貌来。

    比起隋二世迁都洛阳之后那虚假的繁荣以及乱世之后的衰败,当时在这长安城里生活的安定与稳健之感算是在我经历乱世之后向往的。

    我伸着头,一直望着马车窗外的街景,目光应接不暇,似乎每一个景物都是熟悉却又陌生的。

    尔后,马车在一座巨大的宅邸前停了下来,打断了我脑中百转千回的思绪。

    我不知道这是哪里,看起来在市中心,却又不是政府办公机构的样子,要说是个宅邸,那可真是太大了。墙面刷得齐整,泛着黄白色。我走下马车,昏暗中觉得这围墙向两边延伸都看不到头,再抬头看着大门,竟有我爹那祖宅的高度与气势。只是北方的建筑更加敦实一些。

    我疑惑地再低下头,却见门口已经走出一个仆人,手里提着灯笼,灯笼的油纸之上,还写着一个“欧”字。

    一看便是我兄弟的手笔。

    初唐的那个时候,楷书已经渐渐取代了隶书,无论是刻碑还是抄文,大到牌坊榜书,小到书信小体,基本上都是楷书。

    楷,即是楷模的意思。什么样的字体,可以作为中华文字的楷模,那便是“楷书”。

    我在太常寺每日看着我兄弟写字,知道他的小习惯,比如他写自己名字的这个“欧”字,右边的一捺从来都是“反捺”,写成一个长点的样式,尾尖指向下方,整体却稍短,显得右边这个“欠”像个奔跑的小人抬起了右脚,正要往下踩去的样子。

    我望着这个灯笼愣愣出神,这仆人却打断了我的思绪。

    “您是……江老爷吧?”他怯生生的问道。

    我点了点头。

    “我家老爷在屋中,我领你去。”他说着,便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示意我跟在他的后面。我便跟着他跨入了门内。

    即使在晚上看不清楚这宅内院落的样貌,也能看出这是一个很大的宅邸,我跟着仆人绕过前院,又走了一会儿,才被引到一处独立的房前,里面灯火通明。

    那仆人轻敲屋门,向内里通传了一声“江老爷到了”,便退了出来,又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示意我进去。

    我提步跨入,发现这是一间宽敞的书房,我兄弟穿着深红色的圆领袍衫,戴着黑色幞头,背着手站在书案之后,胡须、发髻似乎都修整过,看上去还真是精神了不少。

    我知道他发达了,没想到他能这么发达。

    他看见我跨进来,嘴角微微上扬,问道:“来时路上还顺利吗?”

    身后的仆人轻轻关上了门,我便放松下来,走到一边的矮榻上一下子瘫了下去,揉搓着因为马车颠簸而酸痛的肩膀,小声道:“哎,顺利是顺利的,刚看你家这么大的宅子,没敢认。”

    说着,我还四处打量着,这屋里虽然没有什么奢华的摆设,可是的确是宽敞得很,屋子的角落还堆了很多书没来得及收拾。作为小北漂的我很清楚,在长安能有这样级别的宅子可不容易。

    我见他只看着我没说话,便问道:“这么大的宅子,这……是渊哥给的?”

    “得说‘圣上’。”他正言道。

    我吐了一下舌头,这几年都打仗打乱了,哪儿哪儿都是皇帝,一下子也让这个词的神圣感下降,让我口无遮拦了起来,我忙改口道:“是是是,圣上赏赐的!”

    “圣上念及旧情,赐官赐宅,我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他苦笑道:“本无意于此!”

    我忙劝了几句类似德行配位啊、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屁话,心想,我还等着你飞黄腾达拉小弟一把呢,现在就“无意于此”怎么行。

    一开始见到这样的他,我还有一种不真实感,仿佛有一种隔阂,不知该如何说话好了,但是之后我就渐渐习惯了,他从书桌之后绕出来,也坐上了榻,我俩盘腿面对面坐着,又恢复了以往聊天时的样貌。

    渊哥,哦不,应该改叫圣上了,见到我这兄弟被送回了长安,的确非常高兴,当时就赐給他一座豪宅,宅子里还给他配好了仆人与小妾。便是我们现在的所在地。

    这是在长安皇城的南边通化坊的西北门附近,距离皇宫很近,用现在来类比的话,就是在BJ二环里给了他一座500平米的公寓,里面自带管家保洁。这在当时绝对是相当显赫了。

    这里还要插一个我后来发现的很好玩的事情。就是我兄弟他家隔壁住着另外一个官家叫做“颜师古”,没错,这个人是你们现在封神的另外一个楷书大家颜真卿的祖先。另外,双钩填墨描兰亭集序的那个冯承素也在这个坊里住着。

    因为这块地方住的很多都是南朝旧族的官儿,所以那会儿长安百姓会叫这个地方“吴儿坊”。

    于此同时,渊哥授予了我兄弟“给事中”的职位。

    这初唐的官员制度吧,基本是延续了隋朝的制度,所以我非常清楚,这个“给事中”的官职,可是非常不简单的。它是“三省六部”中的“三省”之一,门下省的职官,正五品上。

    唐朝是没有明确的宰相的,而是在皇帝下面设立了“三省”来具体商议政事,分别是“中书省”、“门下省”和“尚书省”,大致它们的关系就是,中书省负责政令的起草,门下省专门审核政令,合适就盖章,发给尚书省执行。尚书省下辖“六部”,来搞具体执行,六部就是你们熟悉的“礼工吏兵户刑”啦。

    我与我兄弟几乎呆了一辈子“太常寺”在哪里呢?在这个六部的“礼部”下面下辖,等于我们之前是执行部门下面的执行部门。

    而现在,我兄弟进了“三省”这可就不同了,他等于从执行层一下子跳到了战略架构层,是直接参与皇帝的政令颁布工作的。而且,他这个官职的主要职责就是对于政令“封驳谏诤”。也就是说他是专门审核中书省写的政令的,如果觉得有问题,便可以暂停、驳回、建议修改。

    用现在的思维理解,我觉得这个官职就是一“杠精”,表面上是杠中书省,可是中书省的政令又不是瞎写的,还不是都是皇帝的意思,那其实他就是专门给皇帝提意见的呗。

    皇帝让他做这个官,可见对他的信任程度,这是真的想拉拢培养他当自己人。

    于是我忙热情地鼓励了他一下,告诉他我看好你哦!加油哦!

    他却苦笑着摇摇头。

    我当然知道这个官位不好做。虽说这种三省制度是很合理的,它可以防止包括皇帝在内的任何一个人权力过甚,也可以防止颁布的政令出现重大失误。

    可是我相信从人性来说,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被人否认,愿意被人限制。更何况是皇帝。

    所以“给事中”这种职位,一直处在一个“挑刺儿”、“提意见”的位置上,其实是非常需要政治技巧的。

    我当时就觉得我这兄弟好像没有做过类似的官职,而且从他的性格来说,他不太擅长与人相处,平时说话都容易让人蹿火了,坐这个职位能平衡好各方利益关系吗?心中隐隐有觉得很不合适。

    不过转念一想他也算是博古通今,好歹活这么大经历了几个朝代,遇到的事儿也挺多了,没“干”过政治还没被政治“干”过吗?对政令发表发表意见,也应该可以胜任吧。

    事实证明,一般第一感觉都是很准的,之后的“转念一想”,都是自我安慰和扯淡。

    我俩说着说着,我忽然撇到他的书案上放着几张小札,似乎还写了字,便站起来凑过去看了看。

    只见一张帖上已经写满了字,乍一看笔画劲挺,力道十足,比他平时写行书的字体好像要粗一些,而且好像结字比较洒脱,并不像他平时写的那样中宫收得那样紧。

    再细看,发现比较有意思的是字似乎都是往左侧倾倒,却又有一笔偏向右侧“救回”整体的重心,形成一种“不正之正”,看着别有一番情趣。

    自然,这笔画还是有他标志性的“方笔斜切”,显得锐利且风神严峻。虽然是行书墨迹,可是有些字依然写得很楷,这是他几十年来写楷书潜移默化的影响。

    我再看写的内容,扫了一眼就看见“天下纷纭,祸难未已。夫有四海之名者,求退良难。吾本山林间人,无望于时。”几行字。说的是在天下混乱之时萌生退意隐居山林的事。

    让我很惊讶的是,我当时看到的这张帖居然流传了下来,虽然现存的是唐人双钩填墨的版本,原帖早已无迹可寻。它现在的名字叫做《张翰帖》或者《季鹰帖》。看官们也可以去找来看一看这个风貌。

    字如其人,尤其对于欧阳询来说,写字已经是他固定的情感表达方式了。我却不知他出于何种原因,在这一夜之间变得显赫无比之后,心情并没有跟着扶摇直上、豪情万丈,而是微微萌生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