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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二王”的小迷弟

    我现在才知道,你们说我们那个时期的书法叫“北碑南帖”。

    我们当时一直都在建康,没怎么接触过北碑,一般权贵阶层都爱写个“南帖”。基本上也就是在纸上或者在绢上写点墨迹的小字儿吧。

    我之前介绍过我们南北朝写字的方法,是跪着挺直了身板,一手执笔,一手执纸卷竖着一行一行写的。这种写字的姿势就让我们“南帖”是没有大字的,都是小字,一般是行书,笔意轻巧连贯。

    那要说这个“南帖”呢,就不得不提王羲之的书风对于我们首都文艺圈的影响了。他至今都是站在书法鄙视链最顶端的大神,无人能及。

    几乎历史上从晋代往后走的书法家的墨迹书风,都能捋出点和王羲之的关系来。他和他的儿子王献之并称为“二王”。

    只要是“二王”书法体系之内的,你说这个人写的不好、那个人写的不好,只要你说一句,他们没有把王氏的风格“传承”、“发扬”好。相信我,没什么人敢怼你。

    不过书法这个东西,有意思就有意思在,即使大家都在学“二王”,可是最终大家呈现出来的作品样貌却是千差外别,正所谓:千人千面、字如其人。

    比如我爹,他也号称自己的书法源于“二王”。

    你别说,这书法,我爹还真在陈朝有点名声,有时候他喝多了把那字儿写得妖妖俏俏地看着还真觉得别有一番风味儿呢。

    陈叔宝一夸,那其他人谁敢不夸。哎,我爹这像妖艳贱货的小字儿,配我们陈朝的浮艳靡丽的宫廷诗好像刚刚好。

    然后我爹就膨胀了,为了体现他超高的文化素养,他花了重金不知从哪收了两张二王的真迹放在家里。

    我这兄弟欧阳询呢,之前也提到过,估计也是非凡的家世影响,富裕阶层嘛,从小就独爱“二王”的书风,是他们俩的终极小迷弟。

    于是之后几乎我每次回家,都能看到他在临习那两张帖。

    其实现在想起来那也只不过是二王随便的写的小札,未见得是什么上品,但是他却爱惜无比,甚至我要拿起来看一看,他都不让我这脏手去碰。

    我只得在他对面坐着,看他写,随口问了一句:“这帖子到底哪儿好?”

    嚯,可不得了了,他忽然抬起头来跟我说了一大通文绉绉的话来,用你们现在的话说,就是他这给我一通死命“安利”啊。

    先声明啊,我这个历史小扑街不一定听得明白他的意思,我转述给你们也就是个人观点,理解一下,你们就随便一看。

    简单来说,二王他俩,尤其是王羲之,代表了钟鸣鼎食之家的文人那种“我追求的境界比你们都高多了,我有钱得很,但是视钱财如粪土。”和“我在这个世上身不由己,我好苦,我的心已经飘向了远方”这两种矛盾又统一的情绪缠绕。

    这种复杂的情绪作为基底就会让他们的作品变化极其丰富,那个字儿吧,一笔之间就蕴含着多种变化,而且一会儿这样绕一下一会儿那样绕一下,不拘不散,当你觉得你掌握他怎么绕了,哎,他下一个字又不绕了,变得好像粗粗笨笨的,永远不会让你知道他下一笔精妙在哪里出来,但是的确又是整张一气呵成,放眼望去潇洒飘逸,收放自如,跌宕起伏,这世上再没第二个人能写出这样的一张来。

    你当然可以细细地从帖上琢磨、复刻他们的笔法,但是技法只是书法很小的一部分,隐藏在技法背后的见识与思想境界,很玄妙,恐怕是需要人一生去追寻的东西。

    估计我这兄弟就是爱这种境界吧,他那时候时常会和我说:“这古今书法意境,皆不及二王也。”

    我听着他“安利”其实心也已经飘去了远方,想着,我们晚饭到谁家去喝酒呢。

    其实这个时候,他的书法还没怎么出众,大概是因为在陈朝,学“二王”书风的富贵阶层实在太多了,而且书法这东西,和你的年龄、阅历什么都是挂钩的,没有年头,根本显不出老辣来。

    他也就是众多景仰魏晋帖学书风、向着那个光辉飘逸而遥不可及的方向努力的普通人吧。不过他这个闲人比别人更有时间练那倒是真的。

    后来我爹也发现他字写得出众,在陈叔宝的治下还推荐他入朝做了点抄抄写写的工作,不过还是不敢大张旗鼓地给他官职,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编制外”呗,估计我爹是想一步一步给他找机会“转正”了,只是他没来及等到这个机会。

    我工作成家之后,也不怎么回老爹那里了,和欧阳询的接触也就少了很多。

    忽然有一天,我刚开心地下班跑回家,就听门口的仆人说,我这兄弟在正堂里等着我。这也是奇了,自从我搬出来,他还从来没主动来过我家呢。

    他原本坐着,看见我奔进来,立即站了起来,有些拘谨。

    “信本兄,什么风把你吹来啦?”我看见他来还挺高兴。这里插一句,我们首都文艺圈入圈了之后叫人名儿那都得叫“字”,不兴叫本名的,所以我叫他“信本”他叫我“信逸”。

    他却有些欲言又止,我还第一次见他这副表情,墨迹了好一会儿他才下定决心说道:“你能不能借我两锭金子。”

    我怎么也不能相信这话出自他的口。

    要说我这种富N代去个娱乐场所挥金如土也就罢了,他可是多年寄居我家,给啥吃啥从不提要求的啊。怎么忽然会来找我说这个呢。

    “多……多少两的金子啊?”我问道。

    他又犹豫了一下,似乎下了狠心才说出了口:“十两的。”

    我吓了一跳,两锭那就是二十两金子啊,你们知道这是多少吗?我这小公务员大概工作二十年的俸禄,当然,我们江家靠吃俸禄活着早完蛋儿了,我们有其他产业。

    但是金子这种东西,在当时的社会里真是很少见的,是最具价值的一种货币。当时我们公务员发俸禄一般是绢帛和粮食,这两种和钱币、银子、金子一起都算作“货币”,有些不大严谨的兑换标准。

    大家也知道绢帛、粮食这种东西占地方还会腐坏,所以量多了就会兑成钱币金银,而只有我们这种富家大户才有实力将财产最终兑换成价值最高的黄金存在家中。

    他这忽然间“狮子大开口”的。却不去找我那富裕的老爹,反而来找刚刚成家,还没怎么“立业”的我又是什么情况。

    我抬眼望着他,看他表情似乎有些后悔,又带着一丝窘迫,估计我俩要是微信聊天他早就把这句话“撤回”了。

    我忽然能够get他心中的那种矛盾。我爹对他好,两锭金子也不是难事,但是对于已经年过三十的他来说,总有些“啃老”的疙瘩吧。他来找我,也应该是最后的无奈之举了,我是江家唯一对他还不错的同龄人。

    想到被这冷酷的猴子“需求”了,我这暖男居然心中有点小小的成就感。便露出温柔的笑容问道:“你要做什么。”

    有那么一瞬他肯定是想低头就走的,但是看来这件事情对他太重要,他最终还是说出了口:“我看到有人在卖王羲之的《指归图》,是真迹。”

    “什么叫……《指归图》啊?”我顺口一问。

    他却一直游离在放弃的边缘,此时忽然又向我一拱手,似乎要告辞。

    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道:“你先带我去见识见识再说。”

    我俩出门,我说准备个马车吧,他却说是在一个集市上的老头儿,兴师动众地要吓到人家,于是我俩便腿着去了。

    可能有人要质疑了,这集市上的一个老头儿,能卖王羲之的真货?这不是跟现在菜市场上买到齐白石真迹一样扯淡么?哎,可是在我们那个战乱的时代,还真是有可能的。

    从东汉末年一直到南北朝,整个中国都处在长期分裂的战争状态,动荡不安。那时候人的命运就像是俄罗斯轮盘赌一样刺激,一夜之间荣华,一夜之间赤贫都是极其有可能的。不是北宋还有杨志街上卖宝刀的故事呢么。

    这个卖的老头呢,就站在城东的集市边,看这穿着质地不错,应该之前也是个钟鸣鼎食之家出身吧。他一大清早就来叫卖,由于要价过高,没人敢搭茬,只在坊间传话,我这兄弟听说卖的是王羲之真迹,便跑过去一观了,接着便是来找我借钱了。

    我们后来赶过去的时候天色已晚,那老头差点都要打道回府。

    没想到,那《指归图》居然是一张发黄残破的绢,上面也不是什么书体,好像是画了一些笔画还有一些注解,写得很潦草,反正我这个级别的是欣赏不出好来。

    但我相信我那兄弟的眼光,他既然看上了这个又能来拉下脸来找我借钱,一定是个让他爱到心底里的好东西。

    此时我充分发挥了富N代骄横的气质,主要是为了砍砍价,我叉着腰冲那老头喊道:“什么破东西你就敢开价两锭金子!你可知这是谁的地界?”翻译成现在的话就是:“老子有背景,老子要明抢。”

    那老头也是被我唬到了,再看我这装束,下班回家还没来得及脱官服呢,他吓得连连说“官爷,我不卖了。”

    “你刚唬了我兄弟,现在说走就想走?”我一把抓住他喊道:“我定要那官府来拿你!”

    那老头吓得身子一软,“噗通”一声跪地求饶,这以前的“官府衙门”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尤其是对平民来说,若真被抓进去,能留半条命活着出来就要烧高香了。

    这老头边磕头边说,这个东西的确是王羲之的真迹,在他们家传了七八代了,他们家本来也算是一方豪门,可是之前政治斗争杀来杀去的,人丁凋零,产业也都充公了,他也是实在没活路了才跋涉到建康这种富人多的地方,想找那识货的买了去,接济一下生活。

    “有你这样接济的?狮子大开口?”我不依不饶,一下子绕到这老头身后反剪他双臂将他摁倒,吼道:“随我走一趟吧!”

    可是此时,我那一直站在一边沉默的兄弟却发话了。

    “就是能值这个价,你不想买莫要欺负老人家。”他道。

    嘿?你这猴儿怎么胳膊肘往外拐!我转脸瞪着眼睛看着这个猪队友,直朝他使眼色。

    我心里盘算的是,这老头无依无傍的,我们拿了这什么图,给他点钱银谋生便罢了,哪里需要给两锭金子呢?这对我也不是小数目啊,我得把我爹给我的棺材本儿拿出来,还肯定会被夫人念叨死。我可不指望我这兄弟会还钱,他财务都不能自主呢。

    可是他却跟木头似的对我凶道:“你快放开这老人家!”见我还不动,一把推开我,力气很大,将我推了一个趔趄。然后他将老人家扶了起来。

    “老人家,对不住。”他居然对这平民老头行礼,抬头道:“刚才我这兄弟莽撞,您莫要见怪。”

    那老头早就吓得语无伦次了,一看有机会,拔腿便跑。

    他愣愣地望着老人跌跌撞撞逃走的背影,似乎失了魂一样,立在原地许久都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