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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凤璃6

    泡影中出现了一群“人”,他们凭空出现,围拢在水榭之外。

    为首的两人,凤璃再为熟悉不过,他们的脸,她绝不会忘。那是几番要取她性命的亲舅舅们。

    只是凤璃没有想到,他们竟然找到了雅识,还伤了颜墨。

    凤璃一瞬不瞬地看着画中倒在地上,缄口不语的人。心口随着他的丝毫转动,狠狠揪紧,一呼一吸都觉得隐隐作痛。

    野雉奋力地拦在他的身前,那小小的身躯,甚至只销一瞬,就会灰飞烟散。

    所幸那一刻有飞羽传话,及时拦下。

    她在槐江山。

    槐江山……

    凤璃默想,她回槐江山看望榣与若木,归途中遭到拦截追杀。原来就是那日吗。

    接到飞羽后他们就离开了,水榭又只剩下了颜墨和野雉。

    偌大的地方,竟没人能来救救他们。

    凤璃忍不住往前了几步,靠近他,想离他更近一点。

    多想扶起他,多想在他身边。

    然而凤璃却不得不亲眼目睹,陪在他身边的另有其人。

    一个被他唤作师妹的人。

    可事实便是,若没有她,那日他便死了。

    是她救了他,一直陪伴,照顾他的人,的的确确也是她。

    凤璃失声笑了,她也不知还该说些什么。

    嘴中苦涩,心里也觉着苦涩。这是她最讨厌的味道,可到头来,这样的滋味早已生了根。

    觉察到余光中有什么轻轻晃动了一下。

    凤璃再次抬眸,看了一眼游魂。

    他仍旧立在原处,只是已经辨不清他的朝向,是对着凤璃,还是那依旧在闪动画面的泡影。

    凤璃却在看了一眼后,人就已越过了他,走到离泡影最近的位置。只为能看得更清晰一些。

    那名女子乘着野雉熟睡时捉了它。

    举刀要下去之时,野雉惊醒了,慌乱之中被它挣脱了束缚。

    它奋力振翅,就在它即将飞到屋门时,被飞掷而来的砧板击中,倒在门槛边。

    就差一点点。它就见到颜墨了。

    屋内传来颜墨虚弱的声音。

    屋外野雉被捂了喙,双翅被人拧断,虚挂在两侧。

    仅仅一门之隔,就将他们永远相隔于此。

    再相见时,它已成了刀下魂,碗中肉。

    汤碗碎裂,颜墨将汤吐出,一同吐出的还有鲜血。

    他推开她的手,俯身滚下床,失去最后的意识。

    女子怎么也没想到,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碗鸡汤,为何会成了砒霜,令一个好不容易稍有好转的人病情加重吧。

    是啊,她怎么会明白,怎么会懂。她这一刀下去,杀的又岂止是一只野雉。

    凤璃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双拳微微攥紧。

    都是因为她。

    原来一直都是因为她。

    是她在知道颜墨的心思后不断劝说他离开。

    是她亲手杀了野雉,也间接要了颜墨的命。

    是她私自带走了颜墨以及属于他们的一切。

    也是她临摹了颜墨的字迹,留了那张字条。

    “后会无期,不必来找。”

    凤璃轻声念着。

    就是这八个字,让她记了一辈子,也恨了一辈子。

    原来从始至终,都错了。

    可笑吧,又何尝不可悲呢。

    凤璃伸手,泡影虚托在掌心,微微浮动。哪怕她不曾用力丝毫,它还是裂了,消散在掌中。

    究竟是从哪里开始出得错。

    怎么就一步步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呢。

    她回身,看着他。

    “倘若那日,我不顾一切的回来见你,是不是就都来得及?你与我,也不至于此,对吗。”

    凤璃的泪水不停滚落至忘川,那里无漪无痕,无声无息。就如这所有的一切,只管将其中的人吞噬,再悄无声息的隐避,不被人知晓。

    整个忘川之上忽然飘起了雪花,一点点在这片无尽的鸦青中晕染。

    飘浮的游魂有的默默停下,呆愣在原地,任那东西穿过“身体”落下,许久也没动弹。

    有的则已经喊出了声。

    “雪……”

    雨神闻声回头。

    祁风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身后,此刻正伸手,一片银白透亮的东西在他指尖微微绽放,仅仅一瞬就又挥散无影。

    “这不是雪。冥界又怎么会有雪呢。”

    雨神默声叹了口气,视线穿过那道从始至终伫守在原处的墨色身影,再次回到这漫天的银白中。

    祁风是因为又听见了在客栈里出现的碎裂声,这才又寻了回来。人才刚到,忘川忽然就下起了雪。思绪在它落在身上的那一刻便乱了起来。

    “你就任由她这样?”

    雨神走到棺爷身侧,与他一同看着凤璃那边。

    他与棺爷都明白。

    忘川无雪,白雪即赤血。雪落,血尽。

    “带回去当如何?”棺爷问。

    “交由庭狱司,死生往复,永不停息。”

    “即是如此,灰飞烟灭永无生死,也是一样。世间都在无凤凰。”

    轻白的一点飘落到游魂的肩头,在凤璃抬手之前就悠悠而下,于半空中划出一条弧线,最后落在凤璃的鞋尖化开。

    凤璃笑着,看雪中的他,看他在雪中。

    “你应与我的事都做到了,也教了我许多。唯有十雅至今你只与我做了七件,你可还记得?”

    手中化出一壶酒,她仰头喝了一口,踮脚凑近面前的游魂。嘴中含着的酒,顺着那虚无的嘴唇流下,滴落至忘川中,平澜无漪。

    嘴中清酒香甜,嘴角的意也更浓了。

    她轻抵着他的“额头”,低声喃喃:“赏雪与酌酒如今也都补上了。可颜墨,你终究还是欠我一件事。”

    “你究竟有没有学会抚琴啊,我还能听你为我弹一曲吗?”

    她的身后,泡影之中,

    颜墨正手持琴书,一点一点笨拙地学着。案边窝着一只野雉,有一下没一下的啄着地面附和。

    琴音落罢,泡影破灭,白雪化作漫天红雨,在滴落忘川之前消散殆尽,什么都没有留下。

    他什么也不知道,她也不会再知道。

    祁风被突如其来的红雨拉回了神。只见远处的凤璃在游魂面前灰飞烟灭,而几乎在同一刻,游魂在雨中被洗褪出了真实模样。

    瘦弱、虚渺的小小一只,独自立在远处,久久未动。

    祁风认出了它的身影。是野雉。

    可又为什么会是它?

    一时之间许多信息交错横生,脑中还没来得及理清楚就猛然被一股滚烫的灼烧感打断。

    金棺。

    祁风用袖子裹着手,将火炭般的金棺捞了出来,用衣锦层层裹着,这才勉强能握住。

    金棺发烫的现象,祁风印象中只有棺爷发怒生气的时候才会有。而这种情况极少有,他有幸遇过一次。但想想此刻也没有什么能触怒他的,他的神情分明依旧静如死水般。

    察觉到身后投来的两道灼烈的目光,棺爷微微偏首,视线在雨神那停顿了一瞬,落在了祁风怀里。

    只丢了一句话。

    “握不住就扔了吧。”

    祁风结舌,但奈何手里的东西实在烫得吓人。得了这么个回应,他也是真的想立即就撒手的。

    “没事,给我吧,扇扇就好了。”

    雨神从祁风手里取过了滚烫物。一手持棺,一手执扇。盯着棺爷的眼恨不得给他看穿两个洞来。

    棺爷嘴角噙了一丝笑,悠悠开口:“有劳神官了。那债……就许你还七千九百两吧。”

    雨神险些回敬他个白眼,磨着后槽牙道:“你这回倒是大方,可我差的是这九十三两嘛?差的是你这身皮实的筋骨,无心无肺的躯体!”

    玉骨扇在他手中一旋,扇面对着金棺盖下。

    金棺在底下微微颤动了几下后又归于平静,雨神将金棺移开还给了祁风。

    “不烫了。”

    祁风接过金棺,果然冰凉如初。抬眸间见到雨神重新收回扇子,与扇面一同合掩上的还有几行金色的小字。

    祁风自行收好金棺,没有多问。

    离开冥界,再回到拾雅时,客栈、水榭、木桥、楼阁统统都荡然无存,唯有丛林灌木。

    偌大的客栈就地消失在这片林木之中。

    祁风站在树旁,望着远处,有些出神。

    恍若又看见琴师在水台上弹奏,紫纱随着秋千浮动。

    恍若看见月洞门后一排挂着珠帘的厢房。

    恍若看见凤璃与颜墨正身处其中一间。

    可当他再定睛想要细看时,一切又都随着那场白雪飘散,随着淅沥的红雨洗尽,无迹可寻。

    “在想什么?”

    祁风回头看棺爷。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摇了摇头。

    棺爷没有再继续问下去,转身和雨神交代了些什么。

    祁风背对着他们,朝着一个方向走了过去。

    那处树下躺着一对男女。

    待他走近,认出了二人正是此前在水台听故事的那对年轻夫妻。

    二人穿戴齐整,执手而眠。

    客栈没有了,睡在店中的人此刻都横七竖八,躺倒在林中四处。

    祁风四下张望了一圈,这不看还好,一看差点没吓得剜出自己的眼睛来。

    听到这边动静,还在说话的俩人都齐齐看了过来。

    “啧。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祁风在雨神话音还没落下前已经匆匆退了回来。

    棺爷顺着祁风来时的方向看了一眼。

    “过一会儿自会醒来。这里的一切他们都不会记得。”

    祁风颔首,扫了一眼雨神,犹豫地开口问:“那个,没穿衣物的,就这么任由他们躺着……不太好吧。”

    雨神方才已经瞧见了,自然知道他口中的“他们”是何人。强压着嘴角,冲祁风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安心。

    “那两个,由他们去。不必理会。”

    棺爷出声阻止,按下了雨神已经伸抬的手臂。

    “啊?”

    和祁风同样不解棺爷此举的还有雨神。

    毕竟再不近人情,好歹给其他人都“穿戴整齐”,怎会独独剩下那两个。更没理由拦着他啊?

    除非……

    雨神皱了皱眉,“何罪?”

    棺爷神色平静的看着他微摇了头,继而抬头望向天,轻笑了一声。

    “天知道。”

    雨神也仰头望天,耳畔又传来他逐渐远去的声音。

    “见凤璃之前,有人投下白符,祈愿再见襁褓之中的婴孩一面。那人,正是与人缠绵一夜,此刻赤条酣睡之人的亡妻。”

    祁风心下震愕,脑中漂浮而过的全是赵方衡和小容亲昵的场景,那些亲如夫妻般的举止,忽然就让他觉得胃中翻涌。

    “不管不顾的是他,一再插手的也是他。也罢,总得有人承之受之。”

    雨神轻叹了口气,手中的玉扇被轻轻捏紧。

    他转身,自语:“我什么也没看到。”

    祁风见他离去,回头朝那浓密的灌木之间望了一眼,心下无言。

    这世间恐唯有人心相对,咫尺之间仍难以料吧。

    走了一段路后,从前头飘来一阵芳香萦绕鼻尖。

    香味很浓,也很熟悉。

    在拾雅客栈就有这香。

    而此刻祁风才知道,这香味源自于一个男人。

    拾雅的琴师。

    他静静的从他们身边走过,临近时微微颔首。

    他的怀中抱着一块秋千板,还有一只小狐狸。

    等他走远后,雨神小声抱怨:“怎么一股子臭气呢。”

    “臭,你觉得臭吗?”祁风惊诧。

    雨神捂着口鼻点头,拧着眉头,“不行不行,我都快被熏死了。得赶紧离开这。”

    说完人就冲到了最前头,飞快的蹿远了。

    祁风走了两步,还是没忍住回头望了眼已经走远的琴师。

    修长的身影一点点融进林木之中。

    蜷缩在他怀中的小狐狸微微蹭出了一点脑袋,搭在他的臂弯上,目送着走出林中的一黑一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