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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奚仲5

    “青烟不灭,请君出棺。结尘还愿,阴阳无牵。”

    话落自棺身中化出一缕青烟,渐渐显出人形。

    男子身型微硕,脸型四方,粗眉下的一双眼很亮,尤其是在这夜色中如月澄澈。

    他没有看错,这个出现在眼前活生生一般的人真的是他逝去的大哥!

    双眼难挡酸涩,拼命用袖子擦拭,可除了浸湿袖子,眼睛红的更厉害以外根本没什么用。

    蔺海好不容易重回阳间又见到昔日的好兄弟,眼中难抑欢喜,还未来得及说话却见他扑通一声跪地,顿时不知所措。

    “奚仲?”双手悬浮在空中几次尝试都无法触碰到他,只好急急出声,“你这是干什么啊,快起来!”

    奚仲跪在地上,双眼红了一圈又一圈,喉中哽咽:“蔺大哥,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害的你。”

    “胡说!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啊!”

    他猛地摇头,“不是的,那日是我在假山窥见了周管家和鸢儿私会还惊动了他们,明知你会在那苦苦相等,我却不敢去找你,我太害怕了,我怕受牵连,我怕被周管家发现会打死我,都是因为我的贪生怕死才害得你,对不起,对不起!”

    话至最后他再无法压抑,更无颜面对他,掩面如一个孩子般放声痛哭。

    这些话他终于当着蔺海的面说出来了,这些藏在心里,日日夜夜折磨他的话,就像一根根冰刺扎进肉里,哪怕不去想它也会时刻提醒着他有多疼,心有多寒。

    蔺海怔在原地,回想起当日的情形,长久叹声道:“奚仲,我的死并非是你造成的。是我自己去早了。”

    他缓缓抬头,望着长空皓月,眼中被夜色浸染流出的一丝光也渐渐黯淡。

    “我太心急了,没等到你我约定的时间就去了假山,没多久就让周管家的人发现了才落得身死。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大意。”

    “这是我的命,是天意。又怎么能怪你呢。”他看向仍旧跪地的奚仲,想伸手将他一把捞起来,可手直直穿过了他身子,索性在他面前蹲下了身子。

    “你这性子啊偏软弱,遇事不出头就能少些罚,不爱说话便也能少出错,在这徐府中啊是好也不好。可总归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咱不是什么大人物,蝼蚁尚且偷生,大哥也只希望你能好好的活着。唯一担心周平他们也是吃准了你,日后在徐府你独自一人恐怕更不容易。”

    奚仲仍旧跪着,双手死死抠在泥土中,将头垂的极低,他知道蔺海就在跟前,他却仍旧连抬头的勇气也没有。

    他越是说不怪他,越是为他着想,他心中就越是愧疚,眼前越是挥之不去他死时的模样。

    微微发颤的肩头却忽然落下轻轻的一点重量,有什么软软的搭在了上面。

    “小玉儿!”蔺海惊呼。

    奚仲闻声也急忙抬头,小玉儿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侧,小手轻轻覆在他肩上,只一会儿就挪开了,一点点的伸向他的脸,点在他的泪上再缓缓滑开。

    她在帮他擦泪。

    只可惜这泪她越擦越多了。

    “蔺大哥在吗?他能看见小玉儿吗?”

    后园中除了跪地痛哭的奚仲和不自觉跑过去擦泪的孩子,就只有立在一旁树下一位穿着黑袍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年轻男子。

    奚家媳妇在房中听见熟悉的声音唤她带着孩子到后园来见蔺海。可眼下在这后园中根本没瞧见蔺海的半个身影。

    祁风朝着远处轻轻一指,“他就在小玉儿身旁。”察觉到棺爷投来的视线后唇角不由得噙了一丝浅笑,对着奚家媳妇又像是对着棺爷说道,“能见到小玉儿,他很高兴。”

    奚家媳妇闻言看看祁风,又看看远处,终究还是没忍住,鼻尖一酸,“那就好,真好啊!”

    蔺海双眼湿润,脸上是无法抑制的高兴,想伸手摸摸孩子,更想抱一抱她,哪怕隔着空气也好。

    分明是触碰不到的,可他像是真的摸着了一般,一遍一遍的顺着孩子的头发,口中轻轻唤她。那孩子竟忽的也偏过脑袋,水灵灵的一双眼看着面前漆黑的夜色,恍若透过这层黑幔见到了藏在后头的人。

    父女俩就这么静静地对视着,隔着无法跨越的时海,隔着阴阳两界。

    “你的身骨就埋在这树下。”

    蔺海闻言看向一旁的月桂,点点星黄随风灵动。有人踏着零碎的月光从夜色中走出。

    一身黑袍,腰间的瓷瓶随着他每走一步就闪动一次。

    “棺爷。”

    棺爷走至小玉儿身侧,指尖在她额间轻轻一点。

    那孩子眼中微微一闪,瞳孔之中就又只剩下了奚仲一人。

    棺爷视线自小玉儿身上移开落向奚仲,开口道:“自你走后,孩子就被接到此处,一直由他二人照顾。若无他,这孩子你今日便见不到了。”

    青烟晃动,浮在空中的人形躬身跪下,蔺海抹了抹泪道:“奚仲,谢谢你为大哥所做的一切。大哥就这么一个孩子,往后就拜托你了,此恩无以为报,若有来世当牛做马,定不负你!”

    奚仲见状立刻起身去扶却扑了个空。

    “蔺大哥!”

    “不为其他,只为我孤苦无依的孩子。算是大哥的私心,占了便宜,用这种方式换你对玉儿的照拂所费的心血。”

    奚仲情绪激动,出声打断:“你别这么说!你永远是我的大哥,玉儿就是我的孩子!”

    棺爷扫了眼他,指尖微微一动,那孩子和奚家媳妇的耳朵上闪过一道微弱的金光。

    “是我欠你的,无论我做什么都无法弥补,无法换回你的命啊!”

    “怪我奚仲无能,不敢偿命,更不敢替你报仇,我什么也做不了。”他看着蔺海和小玉儿,心痛如刀割。

    泪水与细汗布满脸颊,胸中宛若被巨石压制,眼前的一片都泛着点点腥红,听不清身旁的声音,他踉跄起身,口中吃力的喃喃:“要报官,要去报官,周管家,林适家的,他们都有罪,有罪……”

    蔺海急急出声却根本拦不住他,远处的祁风和奚家媳妇见状也跑了过来。

    棺爷挥袖在他面门一扫,他才木讷的停住身子,双眼红晕缓缓散去,脸上的湿水也被一并抹去。

    “哀恸过度,失了心智,休息一刻便好。”棺爷微挪了步子站在一旁。

    “时辰差不多了,可还有想做的事?”

    蔺海微微一怔,视线落向奚仲又转向小玉儿,轻声道:“想与小玉儿说说话,又怕吓着她。”

    “但其实能见到她就已经够了。她能有奚仲他们一家照顾是她的福运,也是我的幸事。我只愿保他一家安乐无恙。”他转过身看向奚仲,眼中透着不安,“只是那徐府祸害不除,不光是我,只怕会有更多的人还会惨遭毒手,况且奚仲心中郁结难消,他又喜欢什么都放在心里,我担心迟早会出事。一想到这我就实在放心不下。”

    奚仲已经缓过神,听见蔺海的话才平静的心又垂了几分,脸上却挤出一丝笑对着他说:“蔺大哥放心,我没事的,你不必担心我。”

    “那四个祸害也不会逍遥太久的!只要能抓住他们的把柄,迟早有一天叫他们血债血偿,我就不信这天地下当真没有王法,恶人就能永远逍遥快活!”

    奚家媳妇手中紧牵着小玉儿,有些担忧的扯了他袖子示意孩子还在这。

    站在一旁许久未出声的祁风思忖道:“蔺海说的不错,于他们而言,即便是暴露了日后行事也不见得会收敛,对你们的恶行只会有增无减。还是得想个办法,至于把柄……”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他,棺爷倒也不着急打断他,难得多了份耐心横抱着手臂等着他的下文。

    静默了片刻后他满脸认真道:“有些困难。不如奚兄你将那几位行的所有恶事都告诉我,我替你写下来,明日就让整个华月城都知道他们做的好事。他们不怕事那就索性将事情闹大,弄得人尽皆知,四个小小户院掌事,还有通天本事抵得了悠悠众口?”

    奚仲与蔺海都还没反应过来,脑子还没跟上眨眼的速度,祁风就又自顾自的继续道:“还有徐老爷那儿,也得派人将信送去。通房丫头与人苟合,此等丑事定不会放任不管。还有假账,奚兄你……”

    奚仲凑近了身等着他吩咐,可只见他张张口,后头的话是一个字也蹦不出了,疑惑的转头看向众人,他们怀抱着和他同样的诧异相互瞅了瞅,都不知道祁公子这是怎么了。

    只有始终面色平静的棺爷眼中划过一丝笑意。见祁风皱着眉朝自己走来,这才不动声色的避开他侧向一旁的蔺海。

    自食指骨戒中引出一条细弱的银丝飞旋在蔺海手腕上,青烟化作的人形猛然一晃后又归于平静。

    棺爷抬手将银丝隐去,看了眼石桌上即将燃尽的香火道:“你说的,我都知道了。离开此处后送你去见两个人。”

    整个华月城最不缺客人的就是百香楼,也是唯一一家从早到晚都宾客爆满的地方。原因只有一个,就是这儿号称“人走百步,必有回头,一尝称绝,再尝绝上绝”的好味道。

    里头的菜品究竟有没有这么神乎其神祁风不知道,单从这一大早就占满了座就已经信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全由窗口飘散而出的香气夺了去。

    深深嗅上一口,流油的肉包子香,再品一品还有梨花酥的甜香味儿,还有最近的那一桌,上头一盘金灿灿的东西,酥脆诱人,光是看着都能想象咬在嘴里的滋味!

    “咔呲~”

    酥脆的口感,油汁嘣附在舌尖,油而不腻,满口清香,果然是拍案叫绝的美味啊!

    祁风缓缓闭上双眼,细细品味独属于他的美食,再就上一口清爽滋补的莲子粥,实在是美!

    “香吗?”

    “香!”

    “能有绿豆糕好吃?”

    祁风猛然睁眼,美食环绕的梦境破灭,口中的香甜立刻成了寡淡。低眼瞅了瞅手上的白馒头,再瞧瞧仅隔着一堵墙,一扇窗,可望不可及的美味,即便不挑食秉持着有总比没强的他也难免心中暗暗难过。

    回想昨夜一时悲悯,将盘缠悉数都给了奚家,现下想想自己也怪是可怜的,有一餐没一餐的,还要被某人胁迫着拿出过活的钱去买绿豆糕。吃就吃了,还要来打破他的美好幻想!

    祁风无奈的就着一旁的香气将最后一口馒头塞入口中。

    棺爷心情极好的品尝完最后一块绿豆糕,抿了口茶,润了润口,原本清冷的眉眼此刻皆透着浅浅笑意。

    一个沿街再普通不过的馒头铺子,今日却坐着两个神仙模样的人,引得不少人纷纷议论,只可惜着黑袍那位,周身隐隐散着生人勿近的气息,让人只敢远观。可眼下貌似有了极其高兴的事儿,整个人都温润了不少。胆大的索性涌上前抢购馒头,只为离得跟近些。

    现下情形,似乎除了祁风,在场的每一位心情都是极好的了。

    祁风支着下巴,无神的看着杯中微漾的涟漪,“纸张昨夜也发了,怎么会一点动静也没呢。”

    棺爷理了理衣裳,从容的起身道:“今日心情还算不错,带你去瞧个热闹。”

    衙门之外人群围堵,里头正在审着谁,似乎来头还不小,所以引得不少百姓在外观堂。

    祁风和棺爷站在离人群一丈外,里头挤不进,棺爷又嫌人多聒噪,只好站的远远的,垫个脚依稀还能见到里头一个角。

    “这里头审着谁?”

    “你还不知道啊,徐府的人呗,人徐老爷亲自报的官!”

    回答祁风的是一搁下买卖也来瞧个热闹的挑夫。他将担子卸下搭在篓子边,打眼瞧了瞧祁风和他身边的棺爷道:“难怪,看你俩也不像是本地人。华月城都传开了,徐家出了四个孽障,乘着徐老爷不再在府中为非作歹,还害死了人哩!”

    祁风闻言,心想这成效也太快了吧!虽是大快人心但也心有疑惑。且不说他在信上说的徐老爷看了会不会信,就是信了连夜赶回也未见得直接就报了官啊。

    “听闻徐老爷不是在外行商,怎么会突然就知道府里出了事,是寻到什么证据了吗?”祁风有意探问。

    “这事儿,说来也是奇了!”挑夫凑近身道,“我听徐府的人说是徐老爷昨夜做了梦!”

    “梦?”

    “是啊,就是前不久他们府上死的那位,叫什么蔺海来着?应该就是他。他托梦给徐老爷的,说是通房丫头和管家私通还害死了人。虽说够离奇的但人徐老爷还是放心不下连夜就赶回来了。可你猜怎么着?”

    挑夫指了指天兴冲冲道:“一回来就撞见在房里苟且的二人,直接就闹翻了天呢!你说是不是神了这事儿!都说人在做天在看,果然是真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

    祁风点了点头。天有没有在看他不知道,但这事的确是有神在帮忙。回想昨夜棺爷说要带蔺海去见两个人,他那时还疑惑,眼下对上这挑夫的话其中一个定是徐老爷了。

    他笑着看了眼身旁淡定的人,心中暗叹:棺爷不愧是棺爷,鬼魂托梦的法子也就他能想得出办得到了。

    “捉贼见赃,捉奸见双,眼见才为实。”棺爷回了他一眼,指了指衙门道,“用刑了。”

    挑夫一听,立刻撇下二人朝前头的人群挤去,严惩恶人如此大快人心的事,谁都不想错过。

    祁风本也想跟去看看,但想想又算了,听见里头下了罪,判了刑,总归尘埃已落定,如此奚仲和蔺海也终于可以心安了。

    “托你的福此次倒也不算白来。”

    祁风笑道:“托我的福?我也没做什么。”

    棺爷见前头人群开始渐渐散去,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转身道:“嗯。这一次若非你劝下奚仲,我本不打算出手的。”

    祁风微微诧异,跟上他道:“我还以为在奚仲家中时是你我的默契呢。”

    “那是你会错了意。想走是真。”

    他顿了顿道:“意外的是他还真被你三言两语给说动了。”

    “那岂止是三言两语……”祁风嘟囔,“不过棺爷能留下我还是很开心的。”

    “不是说‘要我们这些神官有何用’?”

    祁风微微一顿,暗暗抽了口凉气一本正经道:“哪有,谁说的这话!有神官庇佑,福运不绝啊!尤其是棺爷!”

    说完瞧了眼某人的脸色,似乎还挺受用,心中不由的舒了口气难掩笑意。

    棺爷瞥了眼他,一副笑得跟自己捡了便宜的模样,一天天的似乎除了为银子犯愁就是为他人之喜而喜为他人之忧而忧。

    有这么一瞬间的好奇,一心为人也容易为人所伤,手无寸铁却也敢为了帮人夺回一张饼去和一群叫花子拼命。

    不知该死多少回的人,为何在生死簿上无名?

    种种疑惑也只是一瞬间划过心头而已,好奇心与耐心就消散了。有关他的事,他到底还是懒得多管,不单单是他,每日需要费心费神的事多了去了,哪还有心力再去操其他的心。

    他懒懒作声:“两事并做一桩,还能再取一口生气,于我又不亏。”

    “两事?什么意思?”

    “蔺海死的冤,心中惦念妻儿就投了白符,只是他那妻早就成了别人的软香玉,自然不会见他。这事本也就作罢,偏偏奚仲又为他起了愿,否则你以为我真有那闲工夫,好性子陪你们在这耗着?”

    祁风恍然大悟:“啊,原来蔺海投了白符啊!”想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对,“等等,既是并做一桩,那棺爷还取人家一口生气?”

    棺爷转了眸子看向他,眼神里透着古怪,“我成的是奚仲的愿,取他生气,有什么问题?”

    祁风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挪开了视线硬着头皮道:“话是这么说没错,可说到底还是同一人嘛,棺爷既已做了好事何不好人做到底呢。”

    棺爷淡淡道:“爷可不是好人。”

    “好人”二字被他拖的极长,尤其是说到“人”时加重了语气。顺手在耳边轻轻一挥,耳朵微微闪过一道金光,稍纵即逝。

    祁风并未留意到他的动作,自顾自的跟在一旁苦口婆心。

    从奚仲不易说到蔺海可怜,最后又回到了生气一事上。

    视线扫过棺爷系在腰身上的灵渊瓶,小小一个瓷瓶,里头装满了生气,在随风摆动的黑锦缎上就像一颗鲜活的心脏般发光发热,一呼一吸跳动着。

    盯着看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开口问:“棺爷集这生气是为了什么?”

    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困惑,从前也问过,没有得到答复,而这次依然没有。他不知道他此刻所有的问题在身旁那人耳里都被消了音,不论他说什么他都听不见。

    他只当他不肯说,阴晴不定、爱搭不理都是常事,而他自然也不敢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耳朵诘问他到底听见了没有,为什么不作声!

    毕竟人家是神仙,自己只是区区一草民。

    许久他仰头望望天长叹了口气,心想还是等他下回心情好的时候再问一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