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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暮春三月,岁在辛酉。

    寒风依然凛冽,新发的春蕾一夜之间尽数枯萎,应和着这天意,这世情。

    一场春雪还未化开,王舍城外来来往往的征人将进城的大道踩得泥泞难行,三五成群的行人都在匆匆赶路,因着天色渐晚,一个个更是归心似箭。夹杂在人群中,一路车队正缓缓移动着,高头大马,朱顶青幔,甚是乍眼。

    “天佑,我们快进城了罢?”为首的车辇中传出一个声音,紧接着,围幔被拉开,一个妙目朱颜,如花般娇艳的女郎向外张望了一眼,紧接着伸出一只柔荑来,白皙的手掌只在寒风中扫了一下,便又立即缩了回去。

    “回禀郡主,车队已经行于王舍城门外了。”

    说这话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生的眉目清秀,一双眼睛甚是明亮,一手挽着马疆,一手持着一柄长剑。

    女子淡然一笑,轻叹道,“那便好,今儿晚上可以好好歇息了,这一路劳顿,当真还有些乏了,你去看看熙月,可还周正。”

    那少年郎闻言,不禁笑道,“禀郡主,小王爷早已弃了车轿,乘马而行了。”

    “哦?那马可还听话,任他使唤?”

    “不曾听话,那马想来也是不习惯这天子脚下,皇城之地呢。”

    女子嗤笑一声,复又敛色叹道,“且不说马儿,就连我,离开这王舍城十年之久,也不知该以何等面目再踏进这城门了呢。”

    女子的话语中透着悲凉,正被一催马上前的少年听在了耳里。但见其一身锦绣华服早已缀满泥浆,看其年纪,不过十六七岁,虽是少年人,却无少年人的爽朗,反而多了一份老成。

    “姐姐说的什么话,你我皆是南宫氏人,皇族之后,姐姐乃是大凉平王的长女南宫莲月,我乃是平王之子南宫熙月,我们此番回来,自然是来做主人的。”

    女子闻言,不禁面露愠色,“休要胡言,这里是天子脚下,若是被多心之人听了去,那可坐实了大逆不道。”

    少年却更是抬高了声音,道,“天子都驾崩了,何谈大逆不道?姐姐莫不是在北疆呆的久了,连他是我们的杀父仇人这等大事都忘的干净了?你怕,我可不怕!”

    看着马上少年的骄纵,女子不禁摇头苦叹,“当年父王犯下重罪,圣上念及手足之情,才留下了你我姐弟二人的性命,你难道忘了父王临终前的遗训了吗?”

    “那只是韩将军带的一句话罢了,谁知道真假......”

    女子大怒,喝道,“大胆,再敢胡说,当心将你关在府邸里。”

    南宫熙月闻言,竟是丝毫不予理会,只轻哼一声,便就策马往前去了,徒留下轿辇中的女子无奈摇头。

    天佑见状,忙开口宽慰道,“郡主息怒,小王爷年纪还小,说些不懂事的话也无妨,这里也没有外人。”

    南宫莲月苦笑一声道,“他都十七了,哪里还小,若是他能有你一半的懂事练达,可真是上苍垂怜了。”

    天佑讪笑道,“郡主谬赞,天佑身份低微,若再不懂事些,这世间哪还有我的活路。”

    女子眉心一展,嬉笑道,“天佑,你自小跟着韩将军长大,他教你习武识文,你怎的没学到他半点脾性,处处这样听话。”

    “郡主见笑了,韩将军待我恩重如山,我视他如兄如父,怎敢在他面前耍脾气。”

    女子闻言,不禁掩口轻笑一声,“如兄...如父?韩将军有那么老了吗?”

    少年亦觉出言不妥,只得挠首一笑,“天佑只是比喻,将军自是春秋正盛。”

    南宫莲月又轻笑数声,方才训斥弟弟的不快早已烟消云散,罢了罢手吩咐道,“好了,不逗你了,你且去好生看着熙月,别教他刚进城就惹了祸事。你带着他先回王府,十年空虚,虽不知道那里变成什么样子了,料想自有宫中之人好生打点,我在后面慢慢走着,顺便也等等韩将军,他去探望旧友,也该快赶上我们了。”

    “诺。”

    .

    .

    月上柳梢头,清辉洒了一地,王舍城中大街小巷皆少见人迹。

    自打半月之前,大凉一国之君南宫阙驾崩后,城中便一直笼罩在这样的氛围里。论起缘由来,南宫阙在位十四年间,举国上下,无论是皇城脚下,还是迢迢边疆,无不是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百姓对大凉的这位第二位国君的拥趸远远超过了其父——大凉国的开拓者南宫荡。国丧传来,就连全城首屈一指的风月场所红袖坊,都关门谢客三日,以示哀伤。

    长宁宫是大凉国君的寝殿,此时虽是灯火通明,却是人影寥寥。一道纤瘦孤影在廊烛映衬下,更显寂然。

    少女凭栏而立,翘首远眺。而自此处看去,除却青砖黛瓦,高墙朱门,却是什么也瞧不见的。看其年岁,不过豆蔻耳,却是眉眼如画,宛若天人。此时此刻,一张小脸写满哀思,一身素缟楚楚可怜,冷风瑟瑟中,单薄身子却也一动不动。

    在少女身后,端端立着一中年妇人,一身宫人装束,观其气度,却非寻常仆婢。妇人手捧一件素白披风,迟疑许久,终究是不敢上前来为少女披上。

    “公主,还是将这件披风披上吧,圣上知道你一片孝心,可别冻坏了身子。”

    “姑姑,父皇一去,连你也待我生分了,都改口唤我作公主了?”

    妇人暗叹一声,温言说道,“羽儿,已经十五日了,你日日这样少言寡语,茶饭不思,姑姑心疼。”

    少女转过头来,向妇人招了招手,妇人急忙将手中衣物抖了抖,走上前去轻轻将其披在了那瘦弱的肩膀上,又道,“守城官员戌时来报,莲月郡主和熙月小王爷已然抵达府邸,姐弟二人一路奔波,想必也乏了,专门遣人来回了话,明日一早,便进宫来觐见圣上龙颜。”

    少女微微颔首,嘴角也扬起了一个轻笑来。

    “十年未见,也不知道莲月姐姐和熙月哥哥都变成什么样了?”

    “据说,他二人皆传承了龙凤之姿,生的一副好面容。”

    “莲月姐姐今年二十有三了,熙月哥哥也有十七了。”

    妇人点点头,继而眉心一蹙,幽幽说道,“说起来,郡主早已过了婚嫁的年纪,可至今还是孑身一人,刚一回来,这城中显贵们便议论起来了。”

    少女闻言,眸色一闪,“皇族之人也难免遭口舌纷扰么?”

    “二位殿下虽远离皇城已久,他们的身份却终究是没法子转变的,那些个嚼舌根的人便都说,郡主是罪臣余孽,所以,至今无人敢娶。”

    少女听罢,不禁俏脸一沉,“胡话,姐姐贵为皇族之后,且生的花容月貌,贤良淑德,任谁这般大胆,竟如此出言不逊,该罚。”

    妇人见少女面上怒容真切,不禁觉得好笑。南宫莲月离开这王舍城之时,她尚且只有四岁,还是个喜欢赖在双亲怀里撒娇的娃娃,如今却为这位十年未见的堂姐抱起不平来,到底还是孩子心性,她若真能一直做个无忧无虑的孩子,该多好。

    而说起孩子,这皇宫之内,倒还真有两个,念及此,妇人却又忍不住暗叹一声,缓缓开了口,“听东宫的宫人们说,今日午时,小皇子午睡醒后哭闹不止,吵着要来见皇爷爷,被太子妃拦下了,哄了半响才作罢。”

    “难为尧儿了,小小年纪,却在半年时间里先后失去了最疼爱他的父亲和祖父。”

    “太子妃又何尝不是,与太子琴瑟合鸣,伉俪情深,如今却是天人永隔。”

    “羽儿素来敬慕皇嫂,如今却不能为她分忧万分之一,实在对不住皇兄昔日里的疼爱。”少女顿了顿,眸中悲伤已然掩藏不住了,复又轻声道,“愿父兄二人在天之灵庇佑,我终能守好皇嫂和那一双侄儿,还有这大凉江山。”

    .

    .

    戌时刚过,东宫的宫人们正欲关上宫门,此时也该是小皇子和小公主入梦的时候了,闲杂人等打扰不得,庄重威严的朱门在两个内侍的合力下,正自悄然合上。

    左扇那人望着远去的背影,似悄声嘀咕了一句,“自打太子殁了这半年来,这莫先生是不是来这东宫忒勤了些,他没听说过,寡妇门前是非多吗?”

    “啐,当心你这条舌头,不知轻重的东西,这太子妃能是寻常人家的寡妇吗?”

    那人亦觉失言,不禁做了个掌嘴的姿势,随即又低声说了一句,“即便不是,那也该晓得避嫌呐。”

    “这宫中何人不知,太子与太子妃,还有莫大人三人本就是打小的玩伴,况且,莫大人是何为人,那是有口皆碑的,任谁人都不敢胡乱猜测。”

    “那倒也是,太子妃与太子青梅竹马的佳话,整个东宫皆是知晓的,可叹呐,这下连圣上也驾鹤西去了,这偌大的皇宫就剩下些孤儿寡母了。”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竟颇有惋惜暗叹之意。眼瞅着这宫门便要落锁了,不远处一声长音传来。

    “公主驾到!”

    二人闻声,忙噤了声,转头行礼。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着一身素缟正往这边缓缓走来。眉如青黛,目若辰星,小巧的鼻子下樱唇紧闭着,单薄的身子出了奇的端庄,眉宇间虽是强打了精神,却依旧难掩伤神之态。

    “参见公主!”

    “免礼,且去通报一声,本宫来向皇嫂问安。”

    “诺!”

    寝殿之内,余香袅袅,透着几分冷寂落寞。

    一女子略施粉黛,形容间虽颇显憔悴,但难掩美人风姿。怀中抱着一个玉面娃娃,看其模样,也就一岁多的光景,白白胖胖煞是可爱,此刻正自闭着眼睛睡的酣甜,旁边立着一个女婢在小心伺候着。

    “娘娘,小公主睡熟了,且交由奴婢来照看吧,莫大人也已经陪着小皇子玩了有一个时辰了,方才刚出了这东宫。”

    “嗯,”女子微微颔首,继而缓缓起身,将女婴轻轻地放入女婢的怀中,复又小声说了一句,“嫣儿夜里闹夜闹得厉害,当心点,别教她着了凉。”

    “诺!”

    女婢刚刚退下,屏风外传来了内侍细微的声音,“娘娘,公主前来问安。”

    “羽儿么,快请进来!”

    “诺!”

    女子稍稍整理了妆容,便听见脚步声传了进来。

    “皇嫂,尧儿和嫣儿可都睡下啦?”少女的声音清冽柔软,此时还带着几分俏皮。

    女子闻声回首,悄然一笑,忙上前去拉起了少女的一双小手,触及乃是一片冰凉,不禁心疼。

    “嫣儿睡下了,尧儿还在玩耍,你是从长宁宫过来的罢?”

    少女星眸一垂,淡然笑道,“嗯,今晚我为父皇守最后一晚。”

    女子闻言,更心生悲切,就这么捂着那一双小手缓缓坐下身去,抬首望着眼前的少女,柔声问道,“这么晚了还过来,是有要紧的话要说吧?”

    少女扬起一张小脸,轻叹一口气。

    “实则,是很伤人的话罢了。”

    “伤人?如今,还有什么能伤得到我?”

    少女顿了顿,少顷,终究还是开口说道,“皇嫂,羽儿恳请,让尧儿弃了这皇位罢。”

    女子听罢,先是一愣,一双美目只紧紧盯着少女,但见其一张小脸微微泛红,眸中含泪,嘴角却兀自上扬着。长吁一口气,终是缓缓说道,“若我说,皇嫂亦是这般打算的呢?”

    少女星眸陡然一亮,两行清泪已然夺眶而出了。

    “果真如此?”

    “怎的?羽儿以为皇嫂是何等的贪恋这王权富贵?”

    少女拾起衣袖轻拭过眼角,哽咽道,“怎会?皇嫂自幼便胆色过人,不输男儿,否则,又怎会让皇兄倾心相待。”

    “你们到底是亲兄妹,连这性子都别无二致,一样的尽为他人着想,只是,做了君王,这可算不得好事。”

    少女闻言,眼泪更是止不住的流了下来,“果然,连这等心思也还是瞒不过皇嫂的眼睛。”

    女子拾起锦帕轻轻拭去了那张小脸上的泪痕,笑叹一声,“这哪里是你的心思了,分明是先皇的心思,既是先皇的心思,我自当遵从,你若想去做什么,只管去做就是。”

    少女再无迟疑,拾起衣襟,径直便跪了下去,“羽儿多谢皇嫂成全。”

    女子伸出一双柔软的手,将少女扶了起来。

    “到底是你该谢我,还是我该谢你,还真是难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