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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众生相

    张汤的眼睛没有闲着,他时不时地窥视着卫青的表情。

    他看到卫青的嘴唇几次张了张,脚步也悄悄地挪了挪,但最终还是把话忍了下去。

    的确,卫青有些为难,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郝贤虚报上计都是不可宽恕的。

    但他清楚,上谷的案子有很大的不同。

    当朝堂上谴责和声讨的声音不断高涨时,他就算是有多少隐情也说不出口了。

    卫青明确地表示了对汲黯的支持。他这个态度,让李蔡和张汤很吃惊,他们原本是想借这个案子,把汲黯推到大将军的对立面,却不料他竟然赞同这个建议。

    李蔡觉得,这是他说话的最佳时刻。

    “大将军言出于法,令在下十分感动。核准上计,乃在下职责所在,大将军一言既出,在下处置起来就坦然多了。”

    这圆滑的表态,貌似公允的话语,不仅封住了卫青的口,而且也赢得了刘彻的赞许。

    “好!中朝与外朝同心同德,何愁纲纪不振。汲黯听旨,你即日赴上谷宣达朕的旨意,将郝贤革职,交廷尉府查办。”

    走出未央宫前殿,李蔡与张汤、赵禹相互看了一眼,淡淡地笑了。

    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让卫青心中像压了一块石头,沉重而又沉闷。

    他回头一看,原来汲黯从后面跟上来了,他就有意识地放慢了脚步。

    “大人如何才出来呀!”卫青问道。

    “呵呵!陛下刚才交代,让在下去上谷前,先到少府寺和大农令处催促驰援上谷的粮草上路,要在下转告上谷长史,一定要拖住左屠耆王部,保证李霍将军在河西的战局。”

    卫青感喟刘彻思虑的周密,他觉得没有必要再对汲黯陈说那些让他纠结的隐情了。

    汲黯何等聪明,他知道大将军在这里等他,绝不是为了和他说些闲话,他干脆直截了当地揭开卫青的心意:“在下明白,大将军一定是为了郝贤才在此盘桓的。”

    卫青脸上便挂着尴尬的笑意,“呵呵!什么都瞒不过大人。”

    “大将军一定对在下朝堂上的话有所指责吧?”

    “哪里会呢?只是……”

    “大将军不用说,在下清楚上谷目前的处境。然则鞭扑不可以废于家,刑罚不可以废于国,征伐不可偃于天下。

    用之有本末,行之有逆顺尔。陛下倘若对作假之风不加以惩治,又何以服天下之心呢?

    至于上谷近年民生不济,用度超出,也是实情。

    但现在做下此等欺君瞒下的事情,太守当然难辞其咎了。

    汲黯说到这里,话锋一转:“至于其他不得已的隐情,等郝大人回京之后,你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话说到这里,卫青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只留下一句“请大人带话给郝贤,让他好自为之。”

    “嘚嘚嘚”的马蹄声搅乱了汲黯的心情,仿佛夏日天空的阴云,在汲黯的心头越积越厚……

    让他一时想起了许多往事。

    同朝共事多年,他从来没有见过大将军的情感这样复杂而又忧虑。

    记起在池阳阅兵时,自己曾当着皇帝的面批评他不爱士卒,那时候这双眼睛是清澈单纯的,可现在这双眼睛却给他一种另外的印象。

    汲黯感到这次上谷之行异乎寻常。

    回府的路上,他一直在想,到了上谷该对郝贤说些什么,就满足于宣示陛下的诏书么?

    他该怎样面对满面边尘、血染战衣的将士呢?律法与战事、刑罚与职责到底该怎样平衡呢?他还未想清楚。

    由郝贤的案子,汲黯又想到了朝廷的新格局,想到了那次与李广的叙话,那情景与今日卫青和自己的相见何等相似。

    那天也是在司马道上并肩而行,也是心事重重。

    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去处:到蓝田庄园去浇愁解闷。

    他们虽然一个是峨冠博带的文官,一个是戎马倥偬的将军,可行事的风格却是如此的相近。

    他们都看不惯那种阿谀逢迎的谄媚,更不习惯那种繁文缛节,说走就走,一路就奔往白鹿原了。

    灌强见两位前辈到来,喜出望外,急忙张罗筵席。

    三人举爵相邀,倒也快意。

    酒过三巡,灌强毕竟年轻气盛,对朝廷的职官安排颇有微词,尤其对他和李广的遭遇感到不公。

    “要论治国理政,莫过于内史大人,若论起封侯拜将,莫过于叔父。

    可陛下是怎么想的,放着贤人能士不用,偏偏地选了人品中下的李蔡和张汤呢?”

    只知道杀敌立功、保国戍边的李广几乎没有时间去考虑自己的命运,然而这一回,他却心动了。

    “贤侄!陛下没有错,这是老夫命中注定的,老夫也认命了。

    前些年,老夫曾请王朔为老夫看相,问他自汉匈开战以来,每临大战,老夫都在其中,然终无尺寸功,这是为何?你猜王朔怎么说?”

    汲黯笑看着他,李广继续道:“这老儿竟然反问老夫是不是被人记恨?老夫告诉他,当年为陇西太守时,曾诱杀过八百名羌人。那老儿竟然……”

    灌强是个急性子,嘴里吃着东西,还瓮声瓮气地道:“叔父就快人快语,快说给我等听嘛!”

    李广仰起脖子,喝了一爵酒才道:“他说老夫之祸,莫过于对已投降的俘虏大开杀戮,这样会积下许多的罪过,这就是老夫久不得封侯的原因。

    那时候老夫年轻气盛,不曾想告造了如此大孽,如今想想也是自食其果,幸好现今总算是破了局,封侯拜将得遂心愿。”

    汲黯劝道:“两军交战,岂能无死,将军怎可轻信方士之一派妄言呢?”

    由李广想到郝贤,汲黯忽然发现这两位战将竟都先后做过上谷太守,命运又是如此的相似。

    汲黯的马车经过郎中令府时,他望着黑乎乎的府第,禁不住又想起李蔡和李广的人品来。

    平心而论,灌强没有说错,论起人品,李蔡根本不能与李广相比,然而却能平步青云,位至三公,而李广却只能望尘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