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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八章 死去元知万事空

    公孙弘终于在元狩二年三月,在霍去病率领汉军进军河西的日子里,走完了八十年的人生,思想的光像风中的烛光渐渐暗淡了。

    那是怎样的凄风苦雨呢?阴风呼呼地掠过山峰,将滴滴细雨洒在长蛇一样的山道上,身后是看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前面是枯树昏鸦,一座小桥,徘徊着那么多模糊的身影。

    哦!那不是窦婴和田蚡么?

    在他们身旁走着的不是莽撞的灌夫和精明的韩嫣么?

    这些建元以来的朝臣,如今都聚在这桥头,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看见旋风卷起的沙尘,在他们的头顶盘旋。

    从身边走过的是谁呢?那不是主父偃和严助么?他们如今也聚集到这里了。

    他们正用嘲笑的目光看着公孙弘,似乎在说,虽然你一世圆滑,逢迎周转,却最终逃脱不了奈何桥头的相聚,黄泉路上的相随。

    忽然狂风大作,当年的故人旧僚顷刻间化为乌有,一群装束古怪的男女分立桥头,邀他过去。

    “恭迎大人,贺喜大人,到地府诸“神”的身边来……”

    公孙弘眷恋地回头看去,就见深渊的对面,是阳光照耀的未央宫宣室殿。

    是啊!他还有许多话要对皇帝说,还有许多的军国大事等待着他去处理,公孙弘声嘶力竭地喊道:“陛下……”

    “老爷!老爷!”

    耳边似乎有人呼唤,公孙弘一个哆嗦就醒了,一身冷汗,脚手冰凉。

    他睁开浑浊的眼睛,就看见两鬓斑白、泪水盈盈的夫人问道:“老爷!您这是怎么了,吓死妾身了。”

    “哦!刚才做了个噩梦。”

    喝过夫人递来的安神汤,公孙弘问道,“朝廷无事么?”

    “张大人来了。”

    “快请他进来。”

    张汤走到公孙弘身边,眼睛有些湿润,“恩师可有好转?”

    公孙弘摇了摇头道:“太医的药吃了不少,就是不见效。”

    “陛下对恩师十分挂念,差学生前来探视,说还要亲自前来呢!”

    “衰朽之身,不能为国家分忧已经够惭愧了,怎么还敢惊动圣驾呢?近来朝中有何大事,老夫都快憋死了!”

    “冠军侯又率军出征了。”

    “还是陛下深谋远虑啊!”

    公孙弘不无感喟,“现在是少壮竞奋之年,将军驰骋之岁啊!”

    “上谷太守郝贤犯事了。计相和计室掾史查出,郝贤上计有弄虚作假、隐瞒租赋之嫌。”

    公孙弘很吃惊道:“如何会是这样呢?他一向处事谨慎,不务虚言,为何……”

    “学生亦感不解。”

    “陛下知道了么?”

    “还没有上奏。因为郝贤是卫青爱将,此案就牵扯到中朝与外朝的关系,学生还请恩师指点。”

    公孙弘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的确是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

    考核上计固然是丞相府的职责,可中朝的地位远在外朝之上,卫青在皇帝心中比丞相显赫了许多。

    公孙弘问道:“那李蔡大人如何看呢?”

    “他么?虽然代理丞相处理署中诸事,可一遇见这样的难事,就要学生直接找恩师。”

    公孙弘在心里骂他是个滑头,口里却道:“唉!他曾随卫青多次出征,有阵前马后之情,遇见这样的事情也不免为难。”

    他这会儿的思想很复杂。

    如果说几个月前他向皇帝提出归侯让贤,只是因为没有被选中太傅而失落,那现在他就不得不认真地考虑真的归隐了。

    说起来有些伤心,在这个年轻人云集的朝廷里,像他这样岁数还在做丞相的人,简直是凤毛麟角。

    可这些年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呢?

    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第一次入仕,就被派往匈奴,无功而还,还差点丢了性命。

    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二次被推荐为贤良,奉诏出使西南夷,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在唐蒙和司马相如看来大利于朝廷的盛事,而在他的眼中就成了疲中国之事了呢?

    那一次,公孙弘感受到了皇帝的不悦和恼怒,心中忐忑了好些日子。

    好在皇帝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北方去了,他庆幸地躲过了一劫。

    生活是良师。

    公孙弘在仕途学会了忍受委屈,学会了执白守黑。

    虽说在御史大夫和丞相任上谈不上多少建树,却也没有遇到多少坎坷,反而将主父偃、董仲舒一个个地挤出朝廷。

    现在,他又得面对郝贤这个棘手的案子。

    他并不糊涂,觉得必须摆脱此事,绝不能在自己离开这个人世之前,纠缠到一件复杂的人事纠葛中去。

    圆滑也罢,逃避也好,别人说什么都不重要了。

    公孙弘从榻上坐了起来,喘息了许久,才向外面喊道:“来人!笔墨伺候。”

    “恩师!您这是……”

    公孙弘示意张汤坐在案几旁,目光中就流出老去的哀伤:“你就代老夫写一道奏章吧。”

    “臣少时家贫,牧豕海上。年四十,乃学《春秋杂说》。

    蒙陛下圣恩泽惠,两招贤良,臣虽有周公之忠,愧无周公之才。

    陛下不以臣愚钝浅薄,封为列侯,位在三公。臣虽追随左右,诚无汗马之劳。

    前曾有奏,愿归侯,乞骸骨,避贤者路。陛下闻之,书报于臣,多有抚慰。臣每思及此,感激涕零……”

    公孙弘用枯瘦的手抚了抚胸口,半晌才平息下来。

    张汤握着毛笔,抬眼看了看公孙弘,心里就由不得发憷。

    他看到的是一张灰色带青、青中泛紫的、布满皱褶的老脸,而昔日那双幽深莫测,总是希图穿透别人内心的眼睛,现在蒙着绝望的蓝光。

    看来丞相真的不久人世了,他不敢多想,急忙低下头去,在竹简上记下公孙弘的心语。

    “今臣以残年衰朽之身,负薪之疾日忧,恐来日无多,难报圣恩。故伏乞陛下,臣去之后……”

    公孙弘说到这里又停住了,他润了润干裂的嘴唇。

    “恩师有话尽可对学生说。”

    “你跟随老夫多年,才干远在李蔡之上,可他现今是御史大夫……”

    “恩师的意思学生明白了,学生能有今日,全赖恩师擢拔。恩师怎么说,学生就怎么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