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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壮硕的青菜

    “小安,你瞧那边围过去好多的人,是不是又有杂耍可以看了?走,咱们也去凑个热闹!”

    小安垫起脚跟遥遥望去,一看到醉梦楼的招牌,便知前面不会有什么好事,再说就算他死一万次,也万万不能将小主子往青楼门口领,便急急道“少爷,我看前面不像是杂耍,应当是有人在闹事,没什么好看的。”

    “闹事?天子脚下居然有人敢闹事!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看来这事我还非管不可了!”

    小安望着主子离去的背影头皮直发麻,一旁的小夏一个激灵,立刻投其所好转移主子的注意。

    “少爷您瞧!角落里的是什么?”

    乔少爷回首,只见不远处的小贩正在翻动一张黄澄澄的大饼

    “卖烧饼喽!烧饼!比脸还大的烧饼!”小贩一边吆喝着一边抓了把白芝麻密密的洒在那半熟的饼面上。

    乔少爷嗅到了空气中扑面而来的浓郁麦香,双腿便不由自主的动了起来。

    李翊炀觉得今天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楚仁杰是没有找到,还得被迫帮他还一屁股风流债,那群堵着他要钱的女人们简直是一个个涂着胭脂水粉的女土匪,李翊炀心里厌恶愤怒至极,却也不能对女流之辈出手,总之,已是笃定仁杰不在醉梦楼中,他便去别处再寻,如今这样的形势…………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那些女人们见他准备撂挑子走人,哪里肯饶过,亦步亦趋的跟着他的脚步朝街中心移去。

    乔少爷整个人都趴在烧饼摊子上,眼巴巴的看着小贩烤好一张饼。

    “哇!好烫好烫!”

    乔少爷快乐地举着那张比脸还大的烧饼,正欲下嘴,却听得不远处马鞭撕裂空气的厉啸声。

    吁——

    骏马长嘶,扬首奋蹄,引得金梓街上所有人纷纷侧目,那是一辆疾驰的四轮马车,黑楠木车身其上镶金嵌宝,气派俨然。

    “闪开!闪开!都闪开!”车夫厉声呼喝着,驱赶前方众人。

    骤生陡变,小夏早就将他的主子拉至路边,小安一个眼尖指着那马车前的灯罩大嚷起来

    “少爷!那是东裕王府家的马车!”

    “什么!东裕王!”乔少爷惊慌失措下忙举起那块大烧饼遮住了脸。

    小安……

    小夏……

    马车急速从乔少爷面前驶过,藏匿在烧饼后的那张脸露出得意的笑来。

    “得亏没被东裕王发现我在大街上啃烧饼,万一他跑进永安宫告状,那我偷溜出来的事不就暴露了吗?”

    小安有些无语“我说少爷,您背过身去不就得了吗?咱们混在人群里,哪有这么容易被发现?况且只是王爷家的马车,车上坐着的还不一定是王爷本人呢”

    “闪开!闪开!”车夫呼和起来,马车疾驰,所过之处人群四下散走,纷纷让道。

    醉梦楼那些姑娘们闻声立刻四下逃开,李翊炀正欲闪避,抬眼的那瞬间,正对上马车前挂着的灯罩。

    东裕王府

    那一霎那,李翊炀如同中了魔障一样呆愣当场,十六年前的记忆纷至沓来。

    “贱种!小贱种!”

    “贱人养的小畜生!”

    “爹早就不要你了,别一天到晚腆着脸说自己是王府世子!”

    “不要脸的狗东西!”

    那些肮脏的咒骂声不知从哪个角落源源不断的袭来,轰炸着李翊炀的大脑。

    马车上坐着的人是谁?

    是欺辱殴打他的兄弟们……

    是咒骂取笑他的夫人姨娘……

    还是……

    还是那个高高在上永远不会正眼看他一眼的父亲……

    此刻行人们已经早早挤到街的两边,为那辆横冲直撞的马车开道,唯有李翊炀一人孤零零的站在街中央,他似乎忘记了闪避,忘记了危险……

    马车愈发近了,隔着那扇厚重的幕帘,李翊炀似乎看到一个影影绰绰身影,此刻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里面的那个人就是他的父亲

    爹……

    李翊炀嘴唇嗫嚅,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像儿时很多次那样,一声“爹爹”永远哽在喉咙口不及他叫出声来,东裕王已从他眼前快步离去,转眼便消失无踪。

    “快闪开!闪开!”车夫奋力甩鞭。

    街两边的人嘲笑街中央站了个不知死活的傻大个,互相推搡之际碰撞了酒楼旁边的木梯,木梯上的工人正是偏安一隅的刷着他的油漆,没预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冲撞,手中的油漆桶一个没拿稳

    哗——

    一大泼绿从天而降

    瓢泼似的油漆劈头盖脸的砸了下来不偏不倚浇了李翊炀满身满脸……

    一身的绿,从头绿到脚,绿得滴油,李翊炀活像一棵壮硕的青菜

    “哈哈哈!”

    金梓街登时爆发出雷鸣般的哄笑声,众人笑的前仰后合,抚掌起哄,这可比任何一场杂耍都来的精彩!

    “什么玩意!给我闪开!找死啊!”车夫冲着李翊炀厉声斥骂,此刻马车已是近在咫尺,车夫也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毕竟踏死一个无名小卒,对于东裕王府根本不值一提。众人皆是伸长脖子准备看热闹,看这棵壮硕的青菜是如何被马蹄踩烂的。

    方才那一大泼油漆早已令李翊炀醍醐灌顶,他的神思已经从遥远的记忆摸索回来,他准备在最后一刻闪躲,其实现在他内心有一种强烈的渴望,他想看清些,再看清些……那厚重幕帘之后的人到底是不是那个人……

    “你找死!”

    碗大的马蹄眼看着就要踏上李翊炀的头骨,生死刹那,李翊炀的一双胳膊似乎被什么人抓住了,身子被一股力量带住快速旋转着离开街中央。

    李翊炀愕然,他没料到有人会出手相助,尽管他并不需要,但是心中仍是暖烘烘的,他下意识望了对面那好心人一眼

    阳光倾泻在乔少爷近乎完美的脸庞上,粉唇,明眸,桃腮,挺鼻无一不焕发出美艳动人的情致。

    李翊炀恍惚间看见了一位倾世美人,可待他稳了心神后,揉了揉眼睛不经由衷感叹“这世上竟有如此俊俏秀美的少年郎”。

    马蹄狠狠落在李翊炀方才所站之处,扬起一片泥尘,马车一阵风似的消失在街头的拐角处。

    “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躲开啊?”乔少爷水汪汪的桃花眼泛出疑惑的光芒。

    李翊炀的眼睛已然发了直,他发誓从出生到现在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你怎么不说话啊?”乔少爷见对方只是张着嘴,眼睛直勾勾的望着自己,瞬息不眨,又想起他遇到危险也不懂闪避,十分怀疑对方脑子不太好。

    “我……我……”李翊炀本来想表示感谢的可不知怎的,舌头打结说话也不利索。或者说

    乔少爷见对方高高大大的,虽然被油漆花了脸辨不清模样,但应当也是个周正的,不免惋惜

    “唉……长得倒是高高大大的,可惜脑子不太好,还是个结巴。”

    李翊炀一愣,便急着要做解释,可越急,他的表现就越是窘迫,“我……我不是……不是……”

    “结巴”两个字尚未来得及脱口,只听得不远处有两个声音撕心裂肺嚎了起来

    “哎呀妈呀!我的祖宗爷啊!”小夏眼泪狂飙

    “您这是要我们的命啊!”小安仍旧惊魂未定,整张脸都变了形。

    夏安二人驮着无数大小包裹,朝着那白衣少年狂奔,活像两座移动的堡垒。

    “少爷啊,您要是少了一根头发,我和小夏子死一万次都不够……”小安一边涕泪横流一边用袖子帮乔少爷擦掉手上的油漆。

    小夏对着少爷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确定少爷无碍之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少爷……您方才在犄角旮旯里吃饼吃的好好的……怎么突然跑到马蹄子底下去了……呜呜……”

    乔少爷无奈摊手“你们哭什么?我不是好好的?况且我如何能见死不救呢?”

    李翊炀听了这话,一股暖流流遍五脏六腑,他在想世上居然会有人对他存着一份善意……

    东裕王府家的马车早已横冲直撞的离去,金梓街又恢复热闹,没人再对东裕王府的横行霸道提出异议,因为平日里他们府上的人横行霸道惯了,这邺方城的百姓早已是见怪不怪,倒是那棵壮硕的青菜惹得众人纷纷侧目,童叟妇孺皆是围着那尚在滴绿油的人冷嘲热讽,乔少爷是一贯喜欢看新鲜事儿,但他不会取笑别人的狼狈窘境,此刻就忙从怀中掏出一方绢帕来

    “用不着理会他们,你赶紧回家去吧!”

    李翊炀不知怎的,鼻头酸酸的,眼眶里泛起银色的波光,双手颤巍巍的接过绢帕的那刻,只听得身后女人的叫骂声

    “狗奴才!咱们的事还没完呢!”徐妈妈排开众人,指着李翊炀的鼻尖骂道“你要是没钱,就给老娘画押!否则我就让护院将你活活打死!”天色渐晚,醉梦楼里头没个主事儿的不成,此刻,她已是对这个奴才失去耐心,呼喝了十多个侍卫将人围住,是以用棍棒胁迫其画押。

    乔少爷见十多个持棍壮汉正准备围殴一个脑袋瓜不太好的结巴,登时怒从心头起,直接用身体将李翊炀护在身后

    “作甚么!以多欺少!还有没有王法!”

    徐妈妈冷哼一声“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拿不出钱,打死又何妨?他一条贱命算什么?我告诉你,本姑奶奶可有不少达官显贵给我撑腰呢!”

    “你!”乔少爷怒目圆睁,他竟是没有料到世间会有如此歹毒的女人,仗着自己有些身份就敢视人命如草荠,怒火更盛。

    李翊炀不需要别人保护,此刻却生平第一次享受着被护在身后的感觉,他与这位乔少爷素未平生,对方却愿意一再为他解围,心中岂是一个感动了得

    “我没有……没有欠她的……”

    李翊炀略带沙哑的喉咙里艰难吐出几个字为自己争辩一二

    乔少爷听到耳畔传来的声音,没有回头只是伸手制止,示意李翊炀莫要再说下去,他的目光仍是狠狠攫住对面的泼辣女人和那群打手们,对自身武学迷之自信的乔少爷私以为区区十来个打手不在话下,可转念间就想起了陈琛的叮嘱,若在外头,一定低调行事,千万不可使用武学,以免将人打死或者伤及无辜,便道

    “他欠你多少钱?”

    “足足一百两!”

    乔少爷满脸都是嫌恶“为了区区一百两,你竟要活活打死一个人!简直蛇蝎心肠!”

    “哟,少爷好大的口气!区区一百两?”徐妈妈叉着腰冷笑不止,他从下到上,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这个白衣少年,衣着朴实无华,举手投足倒是透着贵气,作为醉梦楼的老鸨,这邺方城的纨绔子弟他基本上都见过,可这小少爷着实面生,便半开玩笑半试探道“少爷既然可怜这个狗奴才,不如替他把这区区一百两还了吧。”

    乔少爷几乎没有犹豫,伸手扯下脖子上挂着的玉佩

    “乔少爷!这块玉价值连城……”小安低低唤了一声,火急火燎的抓住自家主子的手。

    “我总不能看着好好一个人被打死”乔少爷没有理会小安,直接将玉佩扔到徐妈妈面前。

    “一百两,可够了?”

    徐妈妈也是个识货的,她定睛一看,惊得张大了嘴,眼中闪出一片金光。

    “够了!够了!”徐妈妈笑得花枝乱颤。

    “既然如此那你不可再为难他。”

    “是是是!”徐妈妈本着有钱就是爷的原则,点头哈腰道“少爷真是出手阔绰,不知能否赏脸来我们醉梦楼喝杯酒,我们这楼里的姑娘啊……”

    “不必”乔少爷冷冷吐出两个字。

    徐妈妈吃了鳖,但心里头却没一点不高兴,她觉得今儿个真是幸运极了,本只想逮个倒霉鬼榨点油水,却没料到小虾米引来条大鱼,这块玉佩啊至少抵得上醉梦楼一年的收入……

    “咚咚锵咚咚锵”热闹的锣鼓声从城东传来,这是夜市开市的声音。

    金梓街上,人潮又恢复涌动,徐妈妈率着一群姑娘、打手们朝醉梦楼走去,而乔少爷领着他那两个移动堡垒,随着契妇将雏的平头百姓们赶往城东凑热闹。

    唯有李翊炀仍是立在原地,方才那一幕闹剧,很快就会被人遗忘,而他这棵壮硕的青菜,至多在这一两天中会被些好事者当成茶余饭后的笑料提上一提。李翊炀满头满脸的绿立在人潮涌动的闹市中,活脱脱是个异类,他的一双眼睛仍是凝望着白衣少年离去的方向,或者说,李翊炀只觉那位乔少爷身上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是凡夫俗子没有的温暖善良

    “少爷,您不是要赶去夜市吗?怎么又趴到人家摊子上去了?”

    “来得及……来得及”乔少爷嘟嘟囔囔的说着咽下嘴里的糖果卷,莹润无瑕的手指挑选着面前的小挂件“呵呵,这只小猪雕刻得真是活灵活现!”说着就要将那小玩意儿系在脖子上。

    小夏小安几乎同时小声嘀咕起来“价值连城的玉佩说不要就不要,抓个小玩意儿当个宝”

    乔少爷耳朵尖,他固执的认为这件事做的很对,救了一条人命,十分有成就感,便对扼腕叹息的二人道“怎么?难道我做错了?”

    “没有没有!”小安小夏惊恐的晃起了头,毕竟他们不是陈大人,怎能有胆子指出主子的不是呢?

    “少爷做的对,少爷做什么都是对的。”

    乔少爷听了这话很是受用,美滋滋的回望了一眼方才见义勇为的地方,蓦然间,他竟发现了那个浑身绿油油的傻大个正痴痴的看着自己,此时正逢他心情甚好,便不由的展露欢颜。

    隔着人影开合的间隙,李翊炀见白衣少年居然回首望他,还冲着自己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心神都为之一震,一扫之前的窘迫阴霾。

    “少爷,前面有家客栈,咱们不如先进去歇歇脚,再去城东。”

    乔少爷望着他那两个移动堡垒,巨大的体积挤在夜市里怕是不甚灵活,便微微颔首“也好,咱们进去先卸下行头,今儿个晚上就歇在这儿了。”

    白衣少年走进拐角的客栈,李翊炀视野中失去了凝望的目标。

    那个瞬间,李翊炀跟丢了魂似的,无措和失落一起涌了上来,像是他把什么万分重要的东西落在人家身上似的。

    李翊炀立在街中央,向前,跟随;向后,离去,几乎未有多思考,李翊炀便决定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

    人有的时候,在不经意中做出的决定能够迸发出改变命运的力量。

    命运的年轮滚动着,安排着两个不一样的灵魂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