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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判决

    判决

    上午的提审有点怪,警察没有把郭存先带往审讯室,却领他来到大院前面的一间空房子里。令他万没想到,雪珍提着一大包东西正神色不安地站在里面等他。他在门口愣住了,心里一阵绞痛,才半年多的工夫,雪珍老了得有十岁,快成小老太婆了!

    这都是自己作的孽,多好的一个女人,跟了自己却落得个这般田地。

    但他忘了自己的变化,竟让朱雪珍一开始没有认出来,他还不光是老得厉害,整个人都脱形了,瘦得皮包骨,像一根干柴棒子……雪珍不敢哭,也不敢张嘴说话,大门开着,门口还站着两个荷枪实弹的警察,眼泪却不知不觉地涌出来,且越流越急……

    由于许久以来她每天吃东西就很少,昨天接到通知后又一夜没睡,突然看见丈夫变成了一个糟老头子,一阵心慌麻乱,就觉着两腿发虚,手一软将兜子掉在地上,整个身子也随之堆乎下去……郭存先一步蹿上去抱住她。随后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腾出右手用拇指掐住雪珍的人中。好一阵子,雪珍煞白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发青的嘴唇也开始转暖……她一睁开眼就赶紧挣脱存先的怀抱,虚虚弱弱地坐到旁边的小凳子上,用手指指地上的兜子,让存先拣起来。

    郭存先很想打开兜子看看里边都有嘛,他怕自己只要一看见里面的东西就得吃。现在他像一头永远都处在饥饿中的牲口,担心让雪珍看着难受,便强忍着把那一大兜子食物提起来放到旁边。眼睛盯着雪珍,无比愧疚地说:“我向他们提出来一定要见你,不让见你就死给他们看,就是想当面向你赔罪。在这个世界上我只对一个人犯了大错,那就是你。我最对不起的人也是你。有一天我如果还能从这儿走出去,先陪着你去趟下阳坡,到老人的坟前磕头认错,当初我答应他老人家的事我没有做到……”

    雪珍的眼泪又下来了,摆摆手不让他说下去:“我从来也没有怪过你……”她不想让丈夫当着警察谈这些话,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刚想递给丈夫忽然想起警察的嘱咐,不得给郭存先传递任何文字材料,便赶忙又收了起来,改用嘴说,“传福从美国来信了……”

    郭存先噌一下从凳子上蹦起来:“他真走了?”

    “说也巧了,跟你进来是前后脚的事,你出事的第二天他就飞走了。”

    “我还一直担心,害怕因我的事影响了孩子前程……这就好了,老天有眼,总算对我郭存先不薄!”

    “传福在美国挺好的,本来他就考上了全额奖学金,导师又给他找了个当助教的工作,自己挣的钱除去供自己在美国的全部花费还有富余,正办手续想叫我过去陪读。”

    “好好好……”郭存先一迭声地说了一串“好”,“雪珍,我这辈子做的唯一最正确的事,就是娶你做老婆,就因为娶了你才生下传福这么个好儿子,他接受的是你的遗传,你是读书人家出来的。我们郭家祖辈就没出过读书人,幸好儿子不学我!我的事他知道了吗?”

    “这么大的事,又上电视,又登报纸的,他还能不知道?”

    “他怎么说?是不是很瞧不起他老子?”

    “不管他再怎么会念书,也是你的儿子,还能瞧不起你?他在信里叫我劝你无论如何也要闯过这一关,他说这件事是你一生的分水岭,闯不过去就永远是个农民企业家,闯过这一关就有可能成为农民思想家。”

    “他真是这么说?”

    “不是他说的我哪说得出这样的话?信就在我口袋里,可警察不让给你看带字的东西……”

    郭存先上前一探身子,抓住了老婆的一只手,雪珍看看门口的警察想把手抽出来,那只手却像被老虎钳子锁住一样,哪里还抽得动。丈夫的脸也凑得很近,两只眼珠子瞪得老大:“雪珍你得答应我,就算我求你,等儿子那头把手续一办好,你立刻去美国陪读,既照顾了儿子,又让儿子照顾了你。这等于让儿子替我还账,我一下子就放心了,无牵无挂,天塌地陷也不怕了!”

    雪珍轻轻地说:“我已经给儿子回信了,告诉他等你出来咱俩一块儿去。”

    郭存先有点着急,一把甩开了老婆的手:“你糊涂啊,我就是能从这儿出去,也不会让我出国门啊!我现在心里放不下的是你,你一走了我就轻松了,嘛事都好办……昨天二叔也来看我了。”

    朱雪珍惊异,直起眼睛问:“你在说胡话?可别吓唬我!”

    郭存先摇着脑袋:“不是胡话,也不是做梦,真真切切是二叔到我的监号来了,身边还带着黑子,已经长得像小牛犊一般大了。前些日子二叔也常来,但不跟我说话,我知道老人一准是对我很失望,不愿意答理我。二叔一直更喜欢存志。可昨晚清清楚楚地跟我聊了多半宿……”

    朱雪珍就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二叔都说什么了?”

    “他说我救了郭家店,今后的郭家店会比我在的时候干得好。以前我老说自己是为农村的改革开放蹚地雷的,现在真蹚上地雷挨炸了,就别抱怨。任何权力都是一头猛兽,权力越大,这头猛兽就越凶,不会将一个人稳稳当当地老驮在肩上,不管你是谁,等这头猛兽一厌烦了,就会把你给掀下来。他说我现在应该为自己以前的莽撞和自大付出代价,也应该为不知天高地厚地当了标杆、成了一种象征感到后悔和悲哀,他说我实际上是被喜欢我和不喜欢我的两种人共同推到了命运的绝境。这实际上又是对我的成全。他叫我不要辜负了命运的这种成全……你刚才说传福在信里不也是这么写的吗?”

    “二叔说你该怎么办了吗?”

    “是呵,我也问他了,把我跟这些社会渣滓关在一块儿,又脏又臭,这不是往死里成全我吗?二叔说大粪臭不臭呵?脏不脏呵?怎么上到地里就能打出好粮食?而粮食又是最干净的,能让人活命。这就看你是不是块好地,有脑子没脑子?是好地就能将臭烘烘的东西转化成营养。人要是有脑子,也能将苦难转化成对你的造就。”

    雪珍笑了:“这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二叔说不出这样的话。”

    “没有二叔的指点,我也说不出这样的话。”郭存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不到两指宽、半个巴掌长的木板,交给雪珍,“你可认得这是嘛玩意儿?”

    雪珍接过来细看,小木板打磨得锃光溜滑,中间还剔出一个凹槽,凹槽中间有个孔,孔里插着个可以活动的细栓。这个神秘的小木板做工极其精致,但她不明白丈夫的意思,抬起眼睛看着存先……

    存先解释说:“这就是咱家屋门上的‘消息儿’,是我亲手做的。你不会忘了吧,就是这个小玩意儿改变了咱俩的生活……我被抓的那天不可能在身上带着这玩意儿,即使带着它进看守所也得要搜身,也会被警察没收。这就是昨天晚上二叔交给我的,你看反面。还新刻了两行字,那不是我刻的,我脑子里没有这样的词儿。”

    朱雪珍翻过来看,在凹槽两边果然像对联一样刻着两行小字:

    识破世事惊破胆,

    看透人情冷透心。

    又隔了许多天之后的一个晚上,都快要熄灯了看守来提郭存先,他猜想这可能是陈康对自己的最后一次审讯了,奇怪的是他心里并没有轻松感,反倒有几分怅怅无奈。下面要临到判决了,真是吉凶难测呀……若能轻判还好,可最近这段时间他的感觉并不好,上边把这件事折腾得这么大,怎么想都不像能轻饶了他。如果草三了四地就结案,头头儿们岂不是在拿着自己开玩笑,怎么向国家、向社会、向舆论交代?若是被重判,还不如像眼下这样由陈康无限期地审下去。

    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变了,刚抓进来的时候就想见家人、见郭家店的人或者是任何一个人,想冲着他们骂街,跟他们喊冤,让他们为自己呼吁……现在除去自己的老婆则任谁都不想看见。他甚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都有点喜欢陈康了,而审讯却要结束……

    陈康显得很轻松,笑模悠悠的看上去一切都是圆的,头是圆的,脸是圆的,肩膀是圆的,连腰身都给人以圆圆滚滚的感觉。他一见郭存先,笑得两只眼睛也圆了,紧忙打开手里的圆纸筒:“今儿个白天我实在抽不出空,只好晚上给你送过来。”

    陈康随即便冲着他抻开郭存先的画像,眼睛却盯着他紧问:“怎么样,还满意吗?”

    郭存先的目光熠然一闪,便盯在画像上不能转开。陈康画得太像了,简直把他给画活了,可活得劲头又有点特别……画面上有某种东西强烈地吸引了他,他喜欢画像上的这个自己:短平头,长眉毛,直鼻子,方下巴,他对自己的这些特点是再熟悉不过了。但陈康把这些特点组装在一起,整张脸就显得明快和干净了许多,心气内敛,眼光清肃,神情端重平和,少了一些棱角,多了一些柔软。

    他想向陈康道谢,受审好几个月能得到这样一幅画像,也算值了。脑子里却灵光一闪想起了另一件事,应该把这幅画交给郭家店,过年的时候让他们按照这幅画印制财神爷会更好看,这幅画上的面容更让人感到亲近。

    画像跟照相不一样,特别是在拘留所里,由审讯员给被审讯者画像,具备一种特殊的纪念意义,更像是一种幸运,一种荣誉。并不是所有蹲拘留所的人,都能得到这种幸运和荣誉。陈康又叮问他,对画像喜不喜欢?

    他说这还用问吗?他喜欢这幅画,是可以肯定的,却犹犹豫豫地说,人是画得很像,就是味道觉着有点陌生。

    陈康收敛笑容:“这就对了,人的表情千变万化,你的面目也随着你内心的变化而变化。这几个月来我为你画了几十张画像,实际上是我们两个人在进行交流,而且是心的交流,灵魂的交流。画像完成,审讯也就该结束了,审讯不结束,画像也不可能最后完成。你对我以前的那些画像都不大满意,就因为那些画像表达的是正在变化中的你,你的面目还不是完全真实的。而这张画像你之所以喜欢,是它反映了你的精神历程,走出了狂想,内心深处生出一些柔软,给自己的灵魂一个回归的机会,所以外表就有了理智的平顺,有希望的却步和退求,这就是你现在最真实的面孔。”

    经陈康这么一说,郭存先豁然意识到,自己近来的确是欲求少了,常常是心里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想法,就连还能不能活着出去,也不再多费脑筋去乱猜了。活着变得很简单,生命只剩下纯粹的生命本身,再无别的附加物。他本以为这是脆弱,是服帖,蹲大狱倒把许多没用的杂念都给蹲掉了,失去了人身自由反而倒更能看清生命的本质,回想许多往事,也能按事物本身的性质去看待和分析事物了……

    陈康说你现在知道自己的对立面是谁了吧?你的对手一直都是你自己,老跟自己较劲。现在,你不会再跟自己作对了。权力、财富是外在的东西,别看你嘴上老说经受过多少坎坷,有过多么大的辉煌,这些东西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容易获得的。而灵魂是内在的,非常难于俘获,这个过程你应该最清楚了。以前你用暴力将恐惧强加于人,自己也同样惶惶不安,世界和人生本来就是多维生存结构,最深切难忘的教育就是挫折和打击,再也没有能胜过逆境的教育。前一段时间你曾跟我大谈过历史,分析自己将来在历史上的位置,坐牢会校正你以前的许多分析,对历史却是一种补充。你知道欧洲有个国家叫捷克斯洛伐克,现在的总统是哈维尔,他也坐过牢,出狱后写了一本书叫《无权势者的权力》,书上说坐牢也在行使一种无形的权力,也在发言。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历史,哪怕是小人物,也在参加历史、并从这种历史中获得尊严的权力。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保留内心深处的一份柔软,经常给自己的心情留出点时间,并不是软弱和悲观消极。恰恰相反,明智最有力量,而你此时唯一拥有的力量就是明智。有尊严,让人敬重,是一些非常强有力的字眼,你以前曾经让人敬重过,后来敬重变味儿了。今天站在被审判席上,如果能像以前那样赢得起,也输得起,对自己的罪过清算得好,同样也可以重新赢得尊严。

    郭存先问:“是不是很快就要宣判了?”

    “是的,可能就在这几天了,你心里要有所准备。”

    郭存先本来还想问,依你看会怎么判我?话到嘴边改了口:“这个案子牵涉那么多人,还没听你说审讯过别的人,案子就结了?”

    陈康笑了,反正审讯已经结束,今晚可能是咱俩最后一次长谈,那我就多说一点,给你讲个故事。清朝同治年间,一家当铺的账房先生收了一副象棋,棋子个个呈翡翠色,玲珑剔透,熠熠生辉,刻字更是出自名家手笔,便给开了一张五百两银子的当票,当期十天。老板回来却翻脸了,认为账房先生不识货,上了大当。账房先生被骂得挂不住脸,就说这五百两银子我赔,我现在就卷铺盖回家。说完抄起那副象棋,一甩手丢进当铺旁边的大河里。不料到第九天,当主带着一千两银子来赎回那副象棋,老板当即蒙了。当主说这副象棋乃无价之宝,是皇帝赐封他祖父的时候赏的,现在当期未到,当铺如找不回原物,明天就得用脑袋来赔!老板吓坏了,赶紧请水性好的人下河去摸,河底水流湍急,泥沙淤积,哪里能摸得到小小的棋子。当铺老板身陷绝境,一筹莫展,只得把账房先生再请回来,只要能帮着给找回象棋,不惜许以重金。

    账房先生说钱就免了,你那天当着多少人骂我,还把那些人找来,当着他们的面向我赔礼道歉,将那些对我大不敬的话收回去,我会想办法把棋子给你找回来。当铺老板赶紧叫伙计把常在河边闲坐的人都请来,听到消息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大片,账房先生从口袋里摸出两颗象棋子,是那天他在往河里扔棋的时候扣下的“红帅”和“黑将”,然后将这一对将帅放进一个丝网,系上一根长长的绳索,派人划船放到河里丢棋子的地方,来回地拉了几趟。再提上来一看,丝网上粘住了一大砣棋子,不多不少正好是丢下去的那副象棋。河边上的围观者都看傻眼了,立时轰动全城。账房先生解释说,这副象棋并非凡物,乃子母石所刻,“帅”和“将”为母石,其余棋子是子石,只要能控制住“帅”和“将”,调遣和收服其他棋子就易如反掌。

    郭存先沉吟道:“你是说只要把我制住了,郭家店的其他人和事就好办了……谢谢你这么看得起我。陈提审,真提神,你可是个人物,我若早认识你,可能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如果有一天,我说的是如果,我能重回郭家店,一定要请你当我的法律顾问,你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吧?”

    陈康很干脆:“好办,以后的事到时候再说。虽然我把你的案子交出去了,你有事仍旧可以找我,只要让看守通知一声,我就会来看你的。”

    郭存先说:“我现在就有事想求你。”

    “说,什么事?”

    “明天早晨能给我买两根油条吗?”

    “行,明天早晨还在这间屋子里,我请你吃早餐,油条不用说了,稀的是要豆腐脑、豆浆,还是馄饨?干的是想吃烧饼、馒头还是花卷?”

    林美棠意外地接到了安景惠的电话:“哎呀美棠,你可真是想死我了,这回总算找到你了。长话短说,我必须见见你,说吧,是我去郭家店,还是你到市里来?”

    林美棠迟疑了一下,“你来太不方便了,还是我去找你吧。”

    “好,我在玫瑰园餐厅等你,咱们一块儿吃晚饭,不见不散。”

    林美棠现在可随便了,想去哪儿抬脚就走,不必跟任何人打招呼。她先坐到镜子前把自己浓妆艳抹了一番……自打郭存先出事后,人们一遇见她就往死里盯,非要在她脸上看出点故事不可,转过头就可以去说嘴:林美棠一下子老了,皱纹那个多呀,还有了大把的白头发,见人就躲……所以她只要出门就化浓妆,反正现在也不讲究好看难看,怎么邪乎怎么来,谁爱说什么就随他们说去吧。

    收拾停当后拿起挎包,锁好房门,站在台阶上又深呼一口气,才抬脚动步。她可以随便让哪一个公司派车送她,也可以给任何一个有车的人打电话,相信愿意送她进城的人还是有的,可她不会舍那个脸。

    一个人昂头挺胸地出了郭家店的“中南海”,便径直朝村外走,村口碰巧了会有市里的出租车,拉了客人来不愿空车返回,就等能顺脚再捎上进城的人。即使没有出租车,半个小时一趟大公交,一个多小时就到市里了。林美棠强迫自己必须立即习惯普通村民乃至二等村民的生活。人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郭存先就是典型的享不了福。而适应是女人的本质,现在更是她最基本的生存策略。

    郭家店又缓起来了,四大集团不声不响地都在蔫干,且干得很带劲,这叫偷着长肉。一个个地都学精了,再也不像郭存先那么闹腾了。从表面上看却远不如以前热闹,四大集团的客户都绕过村子直接去公司,村内还是显得冷清,没有郭存先的郭家店,总让人觉得少了点什么,少了什么呢?是丢了魂儿,人气涣散,风水尽失,只要看一眼“欢喜树”就明白了,蔫头耷拉……真怪呀,疯子二爷走了,郭存先被抓了,“欢喜树”好像也活得没劲头了,不知为谁而活了?林美棠都不忍心多看这两棵以前看不够的大树。

    郭家店处处都留着郭存先的印迹,许多建筑物上还悬挂着他的题字,可村里人却似乎已经把他给忘记了。生活连一分一秒都不肯停留,少了谁都不要紧,这个世界上真的是没有绝对不可或缺的人。郭家店的人们照样守着自己的小日子,强大的惯性显然已经将郭存先那一篇翻过去了,想到这儿林美棠心里有个地方被刺了一下,隐隐发疼,郭存先大半辈子的所做作所为,真是值得吗?

    村口静悄悄,哪还有什么出租车,连公交车都改了时间,她等了快一个小时才等上一辆。所幸车上还有座位,落了座,就闭上了眼睛,就听凭这辆大公交晃荡去吧,人们变得可真快呀。想想自己,还不是一样,生存的全部艺术就是在每个重要关头都要改变自己以适应环境,她首先就是变得没有脾性了,因为再也没有非等着她去办的大事、急事了,再也没有值得她着急上火的事了。所以她不怕慢,她有的是闲工夫,在家里也是闲待着……

    或许自己也该养个宠物了。她喜欢狗,本来早就想养一只,一考虑到郭存先不知什么时候会闯到她床上来,有只忠诚的狗守护着她未免太碍事了。有私情的女人不能养狗。现在则可以了,再没有任何怕被妨碍的事了,养什么都行,哪怕是养个人,或被人养……以她现在的条件,养个人不是难事,被人养也很容易,最近这段日子,打她主意的王八蛋男人不少,关于她的传说和猜测也特别多,还不都因为她是郭存先用过的,男人们都想当一回郭存先。

    那么,这许多年来自己就是郭存先养的宠物了?可郭存先占了她身子十多年都没给过一分钱,到以后他有了钱也只给过一次,那是在钢铁公司成立的那一年年底,有天下午,他趁着没人甩给她一个大提包,里面有百万现金。嘱咐她要存好了,以前都说百万富翁百万富翁,百万算个屁呀!这个钱是防备将来的,也包括你的工资,能不动就不动。眼下花什么钱都有村里给兜着,村里的钱也是咱挣的,花多少都应该应分。就是在那一天,他给她定了规矩,任何时候外出,甚至是只要走出办公室,她的口袋里就必须带着不少于五万元的现金。所以在外人看来,从来都是她为他花钱,更像是她养着他。

    那么,可不可以说郭存先是她的宠物呢?外人不会这样认为,可在她的心里,一直是这么想、这么做的。他外表是个极端霸道的男人,但是,在郭家店只有她,才能降得住郭存先。他那么大脾气,谁不怕他,谁没有被他骂过,可谁见过他跟林美棠发过火?不仅如此,连他手上的权力,也都得通过她才能实施。在郭家店他离开谁都行,离开她就玩不转。后来的事实更证实了这一点,他离开了她,就蹲了大狱,现在可是既玩不起来也转不动了……她曾不止一次地设想过自己的命运,而她的命运是跟郭存先的命运连在一起的,却就是没想过会有今天这样的结果,他的全部雄心和理想,最后都得到了愚蠢的和破坏性的结果。

    在别人看来是他毁了她的一生,关键是郭存先本人可能也是这么认为的,她完全有理由赖上他、讹上他,她却从来不赖不讹,甚至连一句抱怨的话都不对他讲。跟男人是不能讲理的,在男人眼里只有不抱怨的女人最美。越是不赖不讹,自己的分量就越重,他欠她的账就越积越多。反过来只要她赖过一次、讹过一次,所有的账都会一笔勾销。甚至在她可以毁他的时候,她保了他,这样一个女人他还能不信赖吗?所以他的全部事务都交给她打理,甚至连床上的那点事都得由她给安排,因为郭存勇在香港为他买的灵丹妙药,全掌握在她的手里。而郭存先这些年把自己糟践得太厉害,表面上看着还挺威严,内里却已经被掏空了,离开了她的细致周到的服务他什么事也干不了。到后来,也只有她才能满足他男人的面子和自尊心,她懂得让他感到不吃力,能很容易地完全征服她,也只有在她身上他才能淋漓尽致地尝到一个老男人的成功。

    在他被抓的前一天夜里,他没有回家,是跟她一起住在办公楼六层的大卧室里。他似乎有种不祥的预感,可他又不能不去,以前跟公安局说过大话,只要想抓他打声招呼就行。现在市委书记请他去,人家给足了面子,自己不能不识抬举。但他做了最坏的准备,把自己此生的最后一夜给她,也算是对她的补偿和报答。要知道以前他可是说过,她只是他白天的老婆,偶尔赶在晚上,也是完了事他就回家,回到他晚间的老婆身边。有时她非常希望他能留下来跟她过夜,但她说不出来,每次都默默地看着他穿好衣服,一声不吭地走了。今晚,或许是他这一辈子的最后一个夜晚,要全部给她,她心里发烫,非常知足,还没有做事整个人就已经迷失在他那幽暗奇怪的眼光里,糊里糊涂地给他吃了双倍的药,心想就是做死也没关系了。他们彼此太熟悉了,情欲就像海浪,起伏颠动,一波接一波,自然生成,自自然然。身体原本就是为了让人得到快乐,而不是把它藏起来。可做着做着,他开始说粗话,骂粗街,不知是跟哪个贱货学的,还是今天反常?她突然就失去了感觉,还不能让他觉察出来,就假装被他一次次地送上了高潮。装着装着似乎又真的来了感觉,需要越来越强烈,最后闹得连自己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了……

    完事后他抱着她说,如果明天回不来了,他还有一个心愿没有了。她问他是什么心愿,自己豁出命去也要帮他完成。他笑了,那是那天夜里他唯一的一次笑,他说你干不了,我是砍棺材的出身,给人家做过无数的棺材,什么样的都有,见过各种各样的死,帮着装殓他们,也算是干了不少积德行善的事,我的心愿就是到老了给自己砍一副好棺材。不是一副是两副,这就要看你的运气了。如果我先死,算你倒霉,找个老伴把自己嫁出去算啦。如果雪珍先死,我多老了也把你娶进门,死了以后名正言顺进我郭家的坟地,到阴间还跟在阳间一样,你和雪珍陪着我,一边一个……她趴在他胸口上撒了大泼,她在他面前从来没有这么撒大泼地哭过。他却一滴眼泪没有,反而很欣慰,说有你这一哭,就算是给我送行了,我活得不冤。

    听他这么说她拼命想止住自己的哭声……那一夜他们几乎没怎么睡。

    待公交车晃荡到大化市,天已经黑了。下车截住一辆出租,直奔玫瑰园。安景惠正在门口等她,穿一条雪白的宽松裤,在霓虹灯下格外显眼。她一下出租车,两个女人就抱在了一起。

    这一抱,双方就都感觉出了对方的真诚和热情,两个绝不相同的女人就这样成了朋友。安景惠拉起林美棠就往里走。

    她显然是这里的常客,跟在自己的家里一样熟悉,在迷宫般的玫瑰园里左旋右绕、七拐八弯,最终找到二楼的一个雅间。餐桌上放着一盒精美的化妆品,看样子安景惠早就来了。

    自打见面后安景惠的眼睛就没怎么离开林美棠的脸,而林美棠的眼神却飘忽不定,不愿意正视她的眼光。安景惠打破了她的不自在:“看上去你的精神还不错,比我想象的好多了,可……这么好一张脸,瞧你是怎么涂的?我就怕你破罐儿破摔,什么都不在乎了。来,洗掉了重化,不看着你化好妆,今天晚上的饭都没有心情吃。”

    她拽着林美棠就进了雅间自备的卫生间。一进卫生间,林美棠就控制不住了,返身扑在安景惠的怀里,毫无前奏地就大哭起来。直哭得她双肩抽动,浑身颤抖……后来又怕鼻涕眼泪的弄脏了安景惠的衣服,便抽回两只手掌遮住了自己的脸。

    安景惠紧紧抱着她,右手掌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后背:“哭哭也好,哭出来就好受多了。其实想开了也没有什么,世上的好事,都是在该发生的时候发生。凡是坏事,则又是在不该发生的时候到来……”不想她说着说着自己的眼泪也滴到林美棠的脖子里了。

    好一会儿,林美棠心里憋屈着的那股劲儿才释放得差不多了,便抽抽搭搭地自我解嘲:“自打郭存先出事后我这是第一次掉眼泪,安姐,我是说没有人可以说,想哭都没有地方可哭啊!”

    安景惠赶紧解劝,“这都怪我,我早就该去看你,若是早见面说道说道,心里那点事也许早就放下了。快洗脸吧,脸上已经和泥了……”她打开水龙头,亲自调好水的热度。

    林美棠低头洗脸,眼泪顺着流水哗哗地冲走了,心情也渐渐地稳定下来。

    安景惠打开化妆品的包装盒:“这是法国的雅诗蓝黛,我特意为你准备的,女人化妆是化心情,妆化好了自己的心情自然而然地就会好起来,反正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越是这样就越要疼惜自己,女人经历过毁灭后,应该更有活力,也更强大。”

    两个女人开始共同规划林美棠的这张脸。这儿深一点,那儿浅一点,上边抹一下,下边添一笔……就在这涂涂抹抹的过程中,林美棠的心情真的一点点明朗起来,两个人开始有说有笑、叽叽嘎嘎。

    安景惠摆弄着林美棠的脸,横画竖描,嘴里还时断时续的哼哼着一首流行歌曲:“快乐地媚俗,幸福地庸俗,在已经失去意义的世界里,没有任何信仰地活着……”她们在卫生间里蘑菇了半个多小时,再出来时,林美棠的脸果真焕然一新了。

    坐回餐桌前,两个人的心情跟刚才大不一样,显得兴致很高。安景惠大包大揽地点了菜,又要了两瓶法国干白……

    酒和菜还没有上来,安景惠存在心里的问题却急不可待地先端上桌子:“郭家店现在怎么样?”她是憋着一肚子的问题来的,后面还要接着写关于郭存先的文章,甚至还要写一本《郭存先传》,今晚要从林美棠嘴里听到点真东西,表面却装得漫不经心,仿佛是很随意很自然的顺口一问。

    其实林美棠并不在意,她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说:“还能怎么样,不知道的人从外表看人心散了,到处一片消沉,郭存先时代算是画上句号了。可从另一面说,郭家店新生了,郭存先又救了郭家店,帮了有些人的大忙。”

    安景惠眉毛一挑,被勾起了兴趣:“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么多年来,郭存先在郭家店培养了一大批郭存先式的干部,一个个在他面前都像耗子见了猫,一转脸又都像小郭存先,狂得没边没沿儿,这儿搁不下那儿盛不了。就是这回不出事,以后也会出事,郭存先不出事,别人也会出事,没想到倒霉蛋还是郭存先。他这一犯事,那天封厚去郭家店给大伙上了一课,人们一下子都醒过味儿来了,特别是四大集团,比郭存先在的时候还好,他们都悄没声地到国外办公司,开办事处,搞合资,一点点地先把资金转出去,再陆续把家人也送出去,王顺的老婆带着孩子移民加拿大了,陈二熊常跑澳洲,他身上至少有两个国家的护照,金来喜把公司交给儿子打理,自己带着老婆周游世界……如果郭存先在,吓死他们也不敢哪。他们不会再像郭存先那样又傻又土地耍穷横、等着挨宰了,他们把郭存先当神供起来,从心里却最怕郭存先再回去,最好他能死在监狱里,那就功德圆满,皆大欢喜,他们会让郭家店为他办一个盛大的葬礼。”

    安景惠勃然心震,想不到林美棠竟有这样透彻的观察和剖析。看来有些东西不是想深刻就能深刻得了,必须得有自己的体验。她慨然叹道:“这岂不要把郭家店给掏空了?那里面可有不少国家的钱、银行的钱呀?”

    “谁说不是呢!可银行的贷款都是郭存先掌权时借的,你国家在抓他的时候就该考虑到,既然他人都进监狱了,别人谁还会为一个犯人还账?”

    “这么说,抓了一个郭存先,国家在经济上损失大了?以前可以不管经济,只算政治账,现在的政治账又怎么个算法呢?这些问题在抓他之前真该好好想透了,他本来就只是一个成功的典范,并不是什么道德的楷模……咳,政治这个玩意儿真不是我们能说得清的,有时候政治需要的好像恰恰是政治错误。”

    服务员端着酒菜进来,安景惠立即停住话头。待服务员将酒和菜上齐之后,她笑着叮嘱道:“我们要谈点事情,请你回避,我有事会喊你。”

    她亲自为林美棠斟上酒,然后举起杯:“美棠,这第一杯为你,你还年轻,可以重新规划自己的生活,干杯!”

    林美棠说声谢谢,两个人一饮而尽。林美棠主动拿过酒瓶,再将两只酒杯斟满:“说实话安姐,有时我还真有一种解脱感。不错,郭存先是我的靠山,是我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男人,可又不是我的丈夫,没名没分,这么多年我心里的滋味儿只有我自己知道。可我从没有逼过他,相反还有点怕他,每天看着他的脸色说话办事,得时时处处的为他操心,真是太累了!现在我谁也不怕了,最可怕的事已经发生了,以后再也没有能够让我怕的人和事了。”

    “这就是女人,本质就是献身,而形式却多种多样。你的感情一直就像在刀刃上舔血,在旋涡里权衡、犹豫,不可能不受伤。如果郭存先不出事,你们不是也会一直这样过下去吗?而他呢,过着好日子却并不满足,听说他老婆年轻时也是个美人,可他还是要去偷情,偷了你并不算完,对他来说最好的是还没有偷到手的女人,总是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这也是在追求缺陷,即便有好日子也把它弄残缺。他的性格中有一种不安分的东西,神秘、强悍,有男人的自信和敏感,又非常狭隘,只迷恋自己,孤独得就像你们农村场院里的一盏马灯。他既是个强权主义者,又是个理想主义者,再加上追求成功上了瘾,把郭家店简直变成了他的乌托邦。所以,到后来成为他对手的,并不只是一两个人,而是整个扶持他起来的这个体制,和当初支持过他的领导,他怎么可能不落到今天这样的结局?可见,一等一的男人,不等于就是一等一的丈夫,天下好男人不少,可能做好丈夫的不多……好啦,总算一切都过去了,要不要我在市里给你张罗个对象,离开郭家店,下半生过一种平稳的日子。”

    林美棠急忙摆手:“那是不可能的,好的谁要我呀,太差的我又何必要他?”

    安景惠用一种放肆的眼神盯着她:“不一定,现在小白脸有的是,眼下又正时兴姐弟恋,只要你有钱,说不定可以碰上个自己满意的。”

    “电影《廊桥遗梦》里那个女的有句话,我记得特别深,她说在四天内那个男的给了她一生,给了她整个宇宙。就像您安姐,条件这么好,不是也一直在打单儿吗?”

    安景惠笑了:“条件好才打单儿呢,如今打单儿也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那,你活着的目标是什么?”

    “好好地活着,享受所有能够享受的美好,写出点让人们感到惊奇的东西……我的目标多了,可以说我从来没有丧失过生活的目标。但也从来不把这些目标看得太认真。”她掏出烟先递给林美棠一支,林美棠则摸出打火机熟练地先为她点上火,两个女人同时吐出第一口烟雾后,相视而笑……

    安景惠突然转了话题:“郭存先的老婆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很后悔那年在郭家店的时候,没有到她的家里看看她,跟她聊一聊。”

    林美棠深吸一口烟,边想边说:“如果郭家店全烂了,也会留下一个好人,这个好人就是朱雪珍。整个村里没人不说她好,连憎恨郭存先的人也不说朱雪珍的不是。她跟郭存先的强大正好形成强烈的反差,她太弱了,不光是身体病病怏怏的,从里到外整个给人的感觉就是弱,怕郭存先的人背地里都敢欺负她……可不管别人怎么对待她,她骨子里老有一种善意,不是想买好谁,而是自然地时不时就流露出来。她有个长远劲儿,对谁都一个样,连跟我都没有吊过脸子,没说过一句难听的话。可你说她弱吧,在有些事上她又比谁都强,郭存先出了这么大的事,一开始整个郭家店都像天塌地陷一样,大家都拥到家里去照看她,怕她倒下了,怕她寻死觅活的弄出个三长两短。可朱雪珍跟平常几乎没有两样,不生气,也没有格外紧张、担心,平时怎么过日子还是怎么过。她跟村里人好像不是一个品种,人们除去知道她为人和善之外,并不真正了解她,没人知道她成天心里在想什么。郭存志还告诉过我,说他嫂子在好多年前就知道郭存先有一天要蹲监狱……”

    “是吗?”安景惠兴奋地又点上一根烟。“这还真是个人物,那她肯定也不掺和她丈夫的事了?”

    “村里好多老娘们儿都说她是外星人。”

    “可是,她现在却要分享她丈夫的命运了……”

    外面乐声骤起,高一阵低一阵地钻进她们的雅间里来。安景惠起身将门关严,忽然想起刚才被打断的话题:“美棠你刚才说,村里人都觉得郭存先被判得太重了?”

    “可不是吗,二十年哪,判得太重了!打手们倒判了五年、七年,最重的才十一年。这是上边成心不想让他活着出监狱,他都五十多了,会在监狱里熬二十年吗?好多迹象表明,郭存先不可能活着出监狱了。”

    安景惠一惊:“你这是怎么说?”

    “你也看出来了,判他这么重是上边不想让他活。现在下边也不想让他活,如果判几年放他出来再重回郭家店,村里已经没有他的地方了,人家都按照自己的意思干得好好的,把权力再让给他不甘心,不让给他大家都别扭。我估计他自己也不想活着出来了,他已经明白了上上下下的意思,知道自己再活着是多余的了,自打宣判之后就下了决心,除去他老婆不见任何人,包括弟弟、妹妹,像我和四大金刚更是连提都不提。他见老婆的目的也是要把她逼到美国去找儿子,手续都办好了,最晚下个月就动身了。他老婆一走,我估计他就该有动作了……如果万幸,他没有死成,保外就医或提前释放,他就是我的人了,我可以照顾他到老,两个人相依为命,也算老天成全我……”林美棠满脸是泪,猛地又仰头喝干了杯子里的酒。

    安景惠站起身抱了抱她,然后出去点了一首曲子。不一会儿,从扩音器里传出苍凉婉转的高腔: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

    四大皆空相。

    历尽了渺渺程途,

    漠漠平林,

    叠叠高山,

    滚滚长江。

    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

    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

    雄城壮,

    看江山无恙,

    谁识我,

    一瓢一笠到襄阳……

    她们不知不觉的已经将两瓶白葡萄酒都喝光了,安景惠出去叫服务员又拿来一瓶。

    “美棠呀,你能不能想办法陪着我去看看郭存先,刚才听你一说我非常想知道他现在的精神状态,看看他变成了什么样子……”这才是今天晚上安景惠最想说的话,也是她想见林美棠的真实目的。

    林美棠直摇头,脸上现出一种凄苦:“不行呵,至少目前办不到,按说判决后亲友就可以探监了,但要得到本人的同意,他不同意谁也进不去,朱雪珍第一次探监村里跟来了近百号人,最后只让她一个人进去,别人磨破了嘴皮子求他都不行。你在这个案子里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一定会想办法,只要他答应见我了,我就带着你一块儿去。我不相信他对我绝情能绝到临死都不见我一面。”

    安景惠拍了一下桌子:“这是为什么?”

    林美棠长叹了一口气:“我想他是心里有气,认为除了他干儿子,郭家店的人都背叛了他。在那个公开宣判的法庭上,只有刘福根最硬气,把所有打人的责任全揽到了自己身上,说被打死的杨祖省是他公司的人,也是他下令打的,与他干爹无关。法官叫他直说犯罪嫌疑人的名字,他就改口说我的干爹郭存先,要不就是郭家店的书记郭存先,而其他人都是一口一个郭存先……我了解他,对直呼他名字有一种强烈的反感,觉得这是一种不敬,对郭家店那帮犯了罪的打手和到公堂上作证的人来说,就意味着是对他的公开背叛。因为他早就把全部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认为已经把下边人的罪责给解脱了……”

    “哎呀,都落到这一步了,还没有活明白。什么忠诚,什么背叛,忠诚就是背叛,有忠诚必有背叛。没出事、没发现就是忠诚,出了事、暴露了就是背叛。可你一直对他是最忠诚的,怎么会不见你、不想你呢?”

    “我也说不清,或许是那次公开审判让我去作证把他气坏了。那天传唤我当庭作证时我只能实话实说,我没有刘福根那样的身份,无法为他揽责任,可在那种场合实话实说就等于出卖他。一开口我还说了一句郭书记,法官说这里没有书记只有犯罪嫌疑人,让我直接叫名字,我就大声地喊郭存先。我最有资格这么叫他,我甚至想大声点着名字骂他,郭存先,你个老王八蛋,瞧你干的这叫什么事呵?我把一生都托付给你了,你可倒好,自己惹了祸蹲到监狱里躲清静来了,我怎么办?”

    林美棠喝多了,越说声音越高,脸上涨红,眼泪又流了下来,她今天的眼泪可真多呀……“郭家店其他跟事件有牵连的人在法庭上也都是一口一个郭存先,有的说一句就要带出一个郭存先,好像成心气他,以前不敢直呼他的名字,这回有了机会要过够瘾,借着喊他的名字撒气,把所有的责任也一股脑儿全推到他身上……你想想,存先哪受得了这个?我想这比被判了二十年徒刑更叫他无法忍受。”

    林美棠的话只说到一半儿就刹不住车地带着哭音儿了,安景惠赶紧绕过去,抚摸她,为她擦眼泪……

    她看似沉浸在一种伤感情绪里,却忽然跳出来问了林美棠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郭家店现在还有记者采访吗?”

    “没了,记者都是赶热闹的,这时候的郭家店没有热闹只有冷清,记者还去干什么?”

    “我要去找你,跟你一起住几天,顺便找一些人谈一谈,你认为可以吗?”

    “好啊,正好跟我做个伴儿,那咱现在就走吧?”

    “今天不行,我在市里还有些事情没处理完,要不你在我家里待两天,等我处理完手头上事咱们一起走。”

    林美棠说:“不行,还是先回村等你吧。”她突然想起了时间,看看表已经快十二点了。

    玫瑰园门口停着很多出租车,两个人再一次拥抱告别,随后林美棠就钻进一辆出租车。

    司机问:“去哪里?”

    “郭家店。”她的话一出口,司机突然来了个急刹车。

    “怎么啦?”林美棠问。

    “郭家店那么远,别说现在又这么晚了,就是在大白天都不一定能拉上客,回来肯定是跑空车,对我们来说太亏了。如果收你双程的钱,你肯定又不干,所以你还是找别的车吧。”

    林美棠懒洋洋地问双程是多少钱?司机说少说也得二百。

    林美棠将两个手指头伸进包里,捏出两张百元的钞票,甩到前面去,嘴里随即吐出一个字:“走!”

    钱一到手,司机高兴了,关键还是看她是个女的,对自己绝对构不成危险。便主动答话:“大姐住在郭家店?”

    林美棠没有搭理他。

    司机见她不答话,猜想可能是紧张,便益发地得意了:“大姐,你一个人这么晚了跑这么远的道,不害怕吗?”

    林美棠向车窗外看一眼,漆黑,浓重。便慢腾腾地回问:“为什么要害怕,怕什么,怕你?”

    “是啊,我是男的,你不怕我半道上找你的便宜?”

    “我身上有便宜吗?”林美棠似乎轻笑了一声,“好好开你的车吧,应该害怕的是你!”

    这下轮到司机笑了:“我?世上哪有一个男的会怕一个女的的。”

    “因为你是活人,你是有命的,我是死人,我已经没有命了,你说咱俩该谁怕谁?”

    司机突然一阵毛骨悚然,脊背发冷,不敢再往后瞧,连声音都变了:“大姐你可别吓唬我呀!”

    林美棠突然哈哈大笑,笑声尖厉刺耳,笑着笑着忽然又哭了起来……

    司机越加恐怖,心想她即便不是鬼,也是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