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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结婚时代

    结婚时代

    真是怪了,要说人丁兴旺,还是地主富农的家庭,挨批挨斗、受气受治,并不影响生养一大批孩子。金来喜有了闺女还想要个儿子,紧跟着就称心如意地真得了个大儿子,自然是当成心肝宝贝。可长到五个月大的时候,不知怎么得了一种怪病,黑夜白天光哭,不吃东西。金来喜的媳妇米秀君抱着孩子去了趟乡卫生院,不管用,剩下的招儿就只有去县医院了,便托人把丈夫从大钢工地叫回来。金来喜回来一看,比他老婆还着急,儿子就是金家的命脉,可千万不能有个好歹,就问他老婆大夫们到底是怎么说的?米秀君说大夫们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倒是有个也去看病的老太太,说这孩子看着像是吓着了。

    金来喜发火,“吓着了是嘛病?有这种病吗?”

    米秀君说,“是啊,人家大夫也这么问,说那是迷信……”没等米秀君把话说完,金来喜也忽然像被吓着了一样,抱起儿子就向外跑。一口气来到郭存先家,推开院门累得直喘大气。郭存先的儿子传福已经能满地跑了,奶奶孙月清坐在板凳上守着。看见金来喜急眉火眼、疯疯癫癫,怀里的孩子也哭得快上不来气了,米秀君从后边赶上来,直骂他疯了。孙月清吓得从板凳上站了起来:“来喜这是怎么啦,怎么把孩子吓成这样?”

    金来喜也不搭腔,竟自催问孙月清:“大婶,二爷在家吗?”

    孙月清用手指指小南屋:“在!”

    小传福跑到南屋门前大声喊叫:“爷爷,来人找你,有个小孩吓哭了。”

    过了好一阵子南屋的门才开了,疯子二爷从屋里出来。天还很热,他却长裤子长褂子,长胡子长头发,头上竟没有一点汗,脸上红得发亮,看不出多大岁数,许多年前看见他就是这样。他走到金来喜跟前,看着他怀里的孩子,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孩子的头顶……孩子立刻就不哭了,瞪着两只黑眼珠看着二爷。

    金来喜和他老婆在一边看傻了……

    孙月清说,“快把孩子交给二爷抱抱,不生病不长灾的,我们家小福子从小就不知道嘛叫不好受。”

    金来喜赶忙把儿子交到二爷手里,孩子伸着小胳膊,似乎是想摸二爷的胡子……金来喜抓这个空向南屋里探头,嚯,屋里够热闹的,鸡呀鸭呀狗呀羊的全在屋里,站着的趴着的,吃东西,闭眼睡觉的,各守其道,相安无事。屋里热烘烘的,却没有邪味,似乎倒有一股很好闻的特别味道。他心里不免悚然一震,觉得自己头发都挓挲起来了,小心翼翼地退出来,转身冲着疯子二爷就深鞠一躬:“二爷,您真是神了!”后边还有话他想说却没敢说出来:要不郭存先能成大事嘛,有二爷保佑着他没有干不了的!

    疯子二爷把孩子还给米秀君,孩子一回到娘怀里,便扎头寻奶吃,叼到奶头后就闭上眼睛踏踏实实地吸吮起来。金来喜两口子说了感谢的话,正要出门,郭存先从外边一步迈进来。来喜说:“这么巧?”

    “巧什么巧?我听说你回来了,到家里去找你,才知道你到这儿来了。孩子好啦?”

    金来喜挑起大拇哥:“活神仙!他让媳妇抱儿子先走,随后才问郭存先:怎么,找我有事?”

    郭存先把他引到院子外边,在大门外的空地上蹲下来,问金来喜,这块地方盖三间房没问题吧?

    “有富裕。”金来喜打量着眼前的空地,说跟现在的房子连成一个大院子,走同一个大门也行,单独圈个院子,另开一个大门也行。“想嘛时候盖呀?”

    “越快越好。”郭存先咂着牙花,“现在有点麻烦,我也没地方说去,跟你念叨念叨,你别再给我向外传了。存志老大不小的了,就是不想结婚,天天跟二爷学医谈道,种草栽树、喂鸡养狗。他不敢明说不娶,怕惹老娘生气,就想等着把婚事泡散,拖黄了。人家那头催了好几次,听口气再不办事就吹,人家又不是找不着主儿。最近老娘急得一宿宿地睡不着……我想得来硬的了,把房子盖好点,只要有了房子,我就是摁着他的脑袋也得跟人家拜堂成亲!”

    “这好办,我从工地上叫几个人回来,由我把着线,让他们一人一面墙,也就是三五天的活。你定日子吧,误不了过年的时候办喜事。”

    “那哪来得及?现脱坯怎么也得等干了哇。”

    “什么什么?你还想盖土坯的,脑瓜怎么了?咱自己的工程队,自己的窑厂烧的砖,你看王顺的食品厂、郭存孝的磨面房,哪个不是红砖到顶。你怎么还想弄个土坯房,说不定过两年又得拆。”

    “你说的那不都是集体的吗,我这不是私人盖房吗?”

    “你跟集体能分得开吗?要不是你挑头郭家店能有今天这番气势?说到家的话,大队上就是给你盖栋楼都应该。你是郭家店的一杆旗,如果连你也不敢建砖房,不敢显富冒富,那我们还干个嘛劲?永远都住土坯房,现在就已经不愁吃不愁喝了,大家就成天在墙根底下蹲着磨牙玩儿吧。”

    郭存先腾地从地上站起来:“你这个理由倒是让我心里动了,我们搞好郭家店是为了嘛?说到底还不就是想发财致富。如果连我都不敢带头冒个尖,还是穷光荣,穷有理,那还有嘛奔头?好,就听你的,给存志盖砖房。”

    “这就对了,就是要让四邻八乡都看看,过去老东乡的地主老财都没有住过砖房,现在咱就敢盖砖房了。这事交给我,你就别管了。”

    郭存先还不放心,再叮嘱一遍:“集体的便宜咱一分钱不沾,你让会计明算账。”

    “那是自然,我办事你还不放心吗?按出厂的价格核算得清清楚楚,反正不沾集体的便宜,这两年我们谁手里没俩钱?别说盖三间砖房,你要是真想盖一栋三层小楼,也是跟闹着玩似的。”

    说好郭存先盖房的钱从他年终的个人收入里扣除,新房建成后还要在大墙上贴一张价目表。以后凡是郭家店的人,谁要想盖砖房都是这个价格。

    秋天干燥,情也躁。

    刘玉成跟崔兰在水库工地上俨然成了小两口儿。玉梅也看出点儿意思,她便在工地上待的时间就越来越短,后来她送了晌午饭,一块吃过后收拾一下就回家。工地上便只剩下刘玉成和崔兰,两个人一块儿装土,然后崔兰帮着一块推车,其实她使不上多大劲,但跟在刘玉成身边,身体挨着身体,便让他力大无穷。特别是她的胸脯有意无意地老会蹭着他的手臂,直蹭得他脑门上冒汗,身上起火……他不敢看她,她却偏要追逐他躲闪的眼光,会常常掏出自己手绢为他擦汗,眼睛里荡漾着迷醉的媚态。

    挖河工地、水库工地,就是男人们兴风作浪的地方,旁边如果有女人经过,就恨不得喊破嗓子、用眼睛扒了人家的衣服,怎么能容忍还是地主出身的刘玉成跟一个外村的贫农姑娘天天上演“夫妻双双把家还”!他们起过哄、喊过口号、也骂过脏话……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崔兰这么一个小干巴女子,刚断跟她的柔顺一样多,别人闲话越多,她对刘玉成就越是亲热,看来是铁了心要跟他在侮辱中一起毁灭!

    欧广明每来一次都帮着刘玉成干一会儿活儿,还不断跟他和崔兰俩开玩笑,问他们嘛时候办事。他想,这俩人真是要成了。这个地主小子交了什么好运?外人又哪儿会想到,欧广明帮刘玉成实际上是在帮自己,刘玉成跟崔兰一成,他就可以娶刘玉梅了。他这么来工地上诈唬了几趟,还真把郭家店的光棍们给镇唬住了。本村的人不闹,外村人就不会乍刺儿。

    很快,刘玉成分到的水库工程连带崔兰家承包的土方都到了收尾阶段,剩下的活儿两天便可轻松地干完,可刘玉成惦记着郭存先要派给他的新活儿,他一铆劲儿,拉了点儿晚,当天就完工了。看着自己干出来的这片彻底利索的工地,两人相对长舒一口气……本来是很高兴的事,心里却忽然生出一种落寞,一时都找不到话要说,甚至后悔今天这么赶累,活儿干完了就各奔东西,谁也见不到谁了。但两人谁也不愿意把这层意思捅破。

    正赶上没有月亮的日子,却有满天繁星,仍然能看得到崔兰眼睛里放射出的光芒,定定地烧灼着刘玉成,让他明显感到自己身上发生了动静,似乎是血液流动的声音,有一阵阵的热流涌动起来……他又饥渴,又绝望。谁都有一肚子的心事,可谁都没法先张嘴。崔兰不管怎么说是女的,认为刘玉成对自己的心事知道得很清楚,男人就该先开口跟她捅破这层窗户纸……可刘玉成又怎么敢先开口呢?他是从小被批斗的主儿,你帮人家干活人家自然对你有好感,万不敢靠这点好感就得寸进尺,真相信人家会不嫌弃你地主家庭这顶大帽子。好不容易能让一个女的不嫌弃你、不躲避你,就已经很不错了,千万别让人家为难,连这点好感都给吓跑了……只好低声说:走吧,回家吧。

    崔兰仍旧仰脸看着他,轻轻地说:“玉成哥,天太晚了我害怕,你先送送我吧。”

    “好,这好办。”刘玉成骑着车送崔兰回家。路上两个人别别扭扭地走着哑巴路,很快就到了麻坡店村边上,刘玉成停住了车,两臂稳稳地把住车把,等着崔兰下来。崔兰却在车上坐着不动,悄声说:“玉成哥,我的两条腿坐麻了,动不了啦,你抱我下来吧……”

    刘玉成的脑袋里“轰”地一声,又听到了自己身体里的声音……他小心地支住推车,伸出手臂从车里把崔兰抱起来,一低头便闻到了女人体内发出的那股令他迷狂的味道,随即却又感到一种恐惧和忧愁,像鬼魂一样在后面盯着他。崔兰身子轻飘飘地就势伸开两只胳膊搂住了玉成的脖子,两片绵软湿润的嘴唇贴在了刘玉成干燥火烫的嘴上……

    从道边的黑暗处猛然传出一声断喝:“刘玉成你不要脸!”

    崔良拄着一根棍子从黑影里蹿出来,扑到跟前抡起来就打,边打边骂:“刘玉成你个王八蛋,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刘玉成不躲不闪,站着让崔良打。崔兰抓住崔良的棍子,哭喊道:“爹,你疯了,还有没有良心!”

    崔良也跟闺女喊道:“他不就救了我一条腿吗?用这条腿就想换我的闺女?没门,我现在就把这条腿还给他!”崔良又抡起棍子抽打自己还没有痊愈的伤腿。

    崔兰一把夺过棍子扔到路边的黑影里:“爹,告诉你吧,我已经是刘玉成的人了,你同意我们就养你的老,你不同意我现在就跟他走,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

    刘玉成听见这话又惊又喜,惊的是崔兰为了镇住她爹竟敢这么糟践自己,喜的是知道她是死心塌地要跟着自己了……

    崔良竟号啕大哭:“小兰呐,他是地主哇,你跟他一辈子会遭大罪的。不光你这一辈子完了,你就是有了孩子也被人瞧不起,代代受气啊!”

    “遭罪受气我都认了,我就图的人好。这三个多月刘玉成从来没有对我动过歪脑筋,人家救你帮咱根本就没打算图报,都是你自个儿瞎猜。再说了,他要不是地主,凭什么非要我哇?我哪儿降人,还得带着个爹……”崔兰截然打住话头,转身走到刘玉成跟前,先抚摸他的后背,小声问道:“没打坏吧?”

    刘玉成摇摇头:“没事,你的心意我都知道,别惹老人生气,有嘛事以后再说。”

    崔兰扳过刘玉成的身子,让他的脸对着自己,口气十分坚决地说:“不用以后再说了,今天索性就说定了,明后两天我哪里也不去,就在家等你派人来提亲,顺便把结婚的日子也定下来,我什么东西也不要。如果明后两天等不到你的人,大后天我就自己过去了。玉成你甭想甩掉我,我这辈子就算赖上你了。”

    她说着又抱住刘玉成,脸上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他一脖子……

    郭存先嫌大队部的土房子里憋屈,便跑到“独一份”食品厂的大砖房里召开支部扩大会。他这一“扩”,郭家店的党支部会就“大”得没边了,把全村十四个生产队的正副队长、食品厂的厂长、工程队的正副队长、砖窑的窑头、磨面房的房主……都“扩”进来了,完全不管这些人里头有一多半根本就不是党员。更邪乎的是把村上两个老牌“阶级敌人”:地主刘玉成和富农金来喜也招呼来了……大家一碰面,虽然没敢吐舌头,却都不说话了。谁也不知道这开的是个什么会?

    人都齐了,郭存先也不宣布开会,坐在前边的凳子上闷头抽烟。抽几口就咳嗽一通,就把手里的烟掐掉,等会儿再点上一根,又咳嗽就再扔掉,扔了点,点上扔……郭家店的人这还是第一次见他抽烟。

    又沉了好一会儿,郭存先从板凳上站起来,两眼珠子在大砖房里扫射着,屋子里的几十双眼睛都躲避着不敢跟他对视:“刚才大伙一进这间屋子就觉着有点奇怪,这是嘛会呀,叫了这么多人?我告诉大家这不是党支部内部的会,所以我把郭家店方方面面的能人都喊来了,今天要开个郭家店的遵义会议,决定咱们村今后的前途、命运,该往哪儿走?因此来的每个人都必须表态,最后形成决议向全村公布,说明不是我郭存先一个人定的。大家可要拿准主意,负起责任。”

    他指示郭存勇负责做记录,一个字都不能漏下。砖房里极其安静,大家相互看看,都感到了事情的严重。

    郭存先开始讲正文:首先是郭家店分不分队?你们可能也听到了,这几天外村老有放鞭的,那就是分田到户,有人高兴。分田到户跟土改不一样,土改是把土地分给各家各户,地就是你的了,这回是解散生产队,把土地承包给各家各户,其实差不多,都是单干。别的村好办,说分就能分,因为他们没有工厂,就指着种地,地一分各过各的日子。咱这儿不同,目前光是找过我的就有小二百号人,都是不想种地,想到工厂里去干活的。郭家店不过是刚尝到点干工业的甜头,去年弄了一百多万,今年估计至少也得上三百万,有人就已经很知足了。叫我说还差远了,这都是小打小闹,我们顶多算刚迈步,以后要往大里干。就说食品厂吧,要办自己的养鸡场、养猪场、奶牛场,让大化市、宽河县乃至北京、天津都喝咱的牛奶,吃咱的肉制品,那是嘛境界?下边还要干的有带钢厂、电器厂、化工厂,我对这个化工厂抱的希望最大,咱这儿靠近海边,原料丰富,聚氯乙烯、烧碱都是宝贝,你有多少人家要多少,价钱随你说……通过这几年抓工业我摸出点门道,咱郭家店的名字里就有个“店”字,要想发财致富让人高看一眼,就得开店,办工厂就是开大店。只有消灭农民,才能富裕农民。可难题也在这儿,如果把地都分了,咱在哪儿建工厂?要不就两凑合,想分地的就把地分给他,不想分的在一块发财致富。可那样一来不就把郭家店给拆了吗?这两天憋得我脑仁疼,所以请大伙来帮着拿个大主意,谁有话就说吧。

    砖房里一下子就开锅了,有在下边说的,有到上边说的,有大声说的,有小声说的,越呛呛意见越集中,负责做记录的郭存勇,看看差不多了归纳说:支部扩大会的一致决议是,坚决不分队,把郭家店的“店”开大,大办工业,发家致富。但是,现在国家的政策允许人家分田到户,如果有个别的人非要求分怎么办?跟他讲明白,地分给他以后就跟集体无关了,年终村里分钱,以后村里的任何集体福利,都没有他的份,以后他过他的小日子,咱们过咱们的大日子,各不相干。只要把这个道理讲明白,估计还想分队的人就没有了。

    郭存先又站起来,刚才阴沉沉的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模样:好,下面商议第二项,是郭家店今后的大规划。咱们村土地的状况你们心里都有数,东洼最大,可东洼的地最差,都是顶着白霜的盐碱地。南洼的地盐碱成分也很高,所以咱们村光靠种地是没戏的,累死也不行。真论种地老祖宗们不比咱们认头?几百辈子过下来还不是越种越穷。咱的西洼最小,可地不错,北洼的地也凑合,因此现在的厂子我都建在东洼,将来再建新厂也一样,东洼就是郭家店的工业区。以后东洼的地不够用了再占南洼,你们同意吗?

    同意,这不是明摆着的理吗,还有嘛不同意的。

    郭存先接着说,我要跟你们商量后边的事,咱郭家店毕竟是农村,以后无论工业搞多大,都不能没有自己的地,不能不吃自己地里打的粮食。财咱得发,富也要致,但庄稼地才是咱的根本。我的意思想成立个农业队,专管种地,而且要种好,跟邻村那些分了队的地比一比,看谁的地种得好,谁打的粮食多?听说美国一个农民能养活五十个人,我看咱们五十个农民也养不了一个城里人,碰上个能“造”的主儿,还不得五百个人养他一个啊。但,郭家店就要向美国看齐。我现在说这个话心里是有点底气的,为嘛?咱手里有点钱了。明年先把三机给配上,拖拉机、收割机、抽水机。我要跟你们商量的是,得选个会种地、乐意种地、又能把地种好的人,来当这个农业队的队长。别管他以前是干嘛的,嘛出身,嘛成分,是不是党员等等,咱这是挑会干活儿的,选个能人,不是选造反派的头头儿。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大伙嘻嘻哈哈地齐声响应,心里也都清楚他指的谁,终于明白为嘛会叫刘玉成参加这个会了。有人不能不为郭存先叫绝,这一招儿够厉害的。刘玉成种地是没说的,而且只有他才会认头干农业,现在干工业又露脸又赚钱,那么好的事不会轮到他头上,他没有别的选择。欧广明带头表态:“我提个人吧,刘玉成比较合适,村里谁不知道他干活是把好手!”

    参加会的人都就着台阶下来了:“同意,就是刘玉成了!”

    郭存先问刘玉成:“玉成你没意见吧?”

    刘玉成赶紧站起来,弯腰低头、毕恭毕敬:“谢谢大伙的信任,我试试,拼了命也要把地种好。”

    郭存先伸出一只手掌,手指向上勾着一个劲地往高里撩:“哎哎,脑袋抬起来,腰板给我挺直了,这是选你当队长,不是开你的批斗会……”

    逗得大家哄堂大笑,这个支部扩大会变得轻松起来。

    郭存先继续说,再说最后一件事,咱们要发财致富,离不开两大要素,一是要有能人,能人就是财神爷。二是要有信息,有关系,找对了门路。因此咱要向全村的人公开动员,谁有好的信息,好的主意,能引来一条门路,介绍来一个能人,根据具体创造的效益,给予重奖。大伙说行不行?

    “行,好主意,就该这样。”

    当初来郭家店落户的五个知青中,只有一个林美棠在场上跟一大群女人收豆子。洪芳运气最好,早早就被王顺看中,调到食品厂当了会计,天天吃香喝辣的。其他一女两男有病没病地都借故赖在北京不回来了。郭存先有一点让知青们高看,就是不拿知青当回事,有你不多,没你不少,愿来就来,愿走就走,来不拒绝,走不阻拦。本来林美棠也可以到磨面房去收收钱、记记账,可她觉得天天待在磨面房里,不就跟过去受气的儿媳妇要天天在磨房里拉磨是一样的吗?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郭存勇不让她去,说将来会有更好的活儿等着给她。

    说到郭存勇,郭存勇就骑着大红旗来了,大分头,雪白的衬衣扎在蓝裤子里面,高仰着一张大脸,一副少年得志的派头。他本来也长得不错,耳长额阔,懂行的人都说他是福相。他来到场边下了车,冲着女人堆儿高喊:美棠,过来。

    他就喜欢在人多的地方表达跟林美棠的亲近,好让全村没人不知道他在跟林美棠处对象。以他的条件,在郭家店是一人之下四千人之上,可能还是全公社最年轻的大队干部,只要他看中的姑娘还有跑吗?问题是林美棠还没打算在郭家店待一辈子,真嫁给郭存勇将来还怎么回北京?对于本村的姑娘来说郭存勇或许真的是很不错,可对她来说,还没到能让她下决心不顾一切非跟他的程度。因此她直起腰来,用手拄着挑豆荚的木杈说:“郭大队,有事吗?”

    郭存勇向她招手:“有事,你过来。”

    林美棠为难,“我这儿正干着活儿呐,说有事你就说吧。”

    郭存勇支好自行车来到场中间,竟不顾周围都是眼睛,非常亲密地用手扑拉扑拉她的衣领子,伸手摘掉她头发梢上的草刺儿……林美棠绯红脸躲闪着。郭存勇故意小声说,“我现在要去大钢,他们那里有个很大的百货公司,你想要点什么?下午我给你带回来。”

    林美棠一边后退着一边辞让:“我什么都不要,谢谢你!”

    郭存勇很容易就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来:“那我就看着办了?你悠着点劲儿,别累着。我得快走了,大钢还有人等着呐,等我回来去看你。”

    林美棠不敢再应声。郭存勇就想造成这种效果,让全村人都知道林美棠这个北京美女是他的了。至于嘛时候得手,嘛时候娶进门,那只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

    他哼着歌儿直奔大钢。虽然大钢的主要车间已经投产,却还有不少土木工程要干,他进了大钢先找到金来喜,两个人一块儿去基建处,把明年的合作项目确定下来,中午又跟大钢基建处的人高高兴兴地喝了顿酒。饭后却没忘到百货公司给林美棠买了个小收音机,然后才骗腿上了红旗,轻飘飘地往回骑。嘴里自然也还得哼着歌……快到村边的时候看到前边有个女的蹲在道边,抱着脚脖子哼哼唧唧的,一个劲儿直抽冷气。上身穿着短袖的小花褂儿,几乎能看见雪白的胳肢窝,下边是黑裤子,格外可身,裹住两条腿,紧箍出一个圆滚滚的小屁股,非常动人。看得郭存勇心里有点痒痒,就觉得精神头突然一震,身上来劲了。他紧蹬几步,忙大声问道:“怎么啦?”

    一看竟是本村的姑娘欧华英,他初中的同学,一见是他像遇到了救星,本来紧皱着的眉头立刻两眼神采灿烂:“存勇是你呀,太好了,我从二姨家回来崴脚了,你可得救命,送我回去。”

    郭存勇下了车,他有一种想摸摸她、闻闻她的欲望,便走过去靠近了,蹲下身子伸手去摸她的脚脖子,手刚一碰上她的脚,她哎呀一声就抓住了他的胳膊,整个身体热扑扑地贴上来,他就势抱住了她,半抱半扶地把老同学放到自行车的后座架上,然后推着车从前面一掏腿就上了车,乡间土道不平整,自行车就一颠一颠的。

    欧华英在后边说:“老同学,我有些害怕,得搂着你的后腰,行吗?”

    郭存勇正求之不得:“行,随便搂,搂紧点,别摔下去。”

    欧华英从后面实实在在地搂住了他,脸也贴在他后背上,直搂得他血流加速,浑身舒坦……从身后又传来欧华英含羞带臊的话音:“你这个美男子,现在成大人物了,大伙都说郭家店火暴起来有八成是你的功劳。”

    “真的,真有人这么说?”郭存勇一高兴,就腾出了一只手,飞快地伸到背后摸着欧华英的身子,滑滑的、软软的……他的手很馋,越摸越大胆,竟伸向那个令人神往的地方……欧华英用下巴颏顶了顶他的后腰,身子扭动着撒娇:你又乱摸人家,小心摔着俺。

    赶巧正是后晌,村里很清静,很快就来到欧华英家门口。见大门上挂着锁,郭存勇不知怎么心里一动:“家里没人?”

    “都去我二姨家了。”欧华英说着让郭存勇扶着她下车,然后打开门锁,并叫他把车推进院里来,反手从里边又把大门栓插上了。然后挓挲着胳膊等着存勇扶她进屋。她的屋子里干净而花哨,有股只有大闺女房里才有的香气,炕上铺着粉红的褥子,上面盖着绣有两只鸳鸯的浅色褥单,旁边叠着大红的薄被子……郭存勇一进这屋就有些神智迷离,恍恍惚惚地拼命往肚腹里吸吮着香味儿……

    欧华英让他坐在炕上别动,投了把热毛巾拧个半干给他擦汗,嘴里还热乎乎地说着好听的话,俺要好好谢谢你,好好伺候俺们的大功臣……看你的褂子也叫汗溻了,快解开扣子,就着热毛巾一块擦擦……

    欧华英擦着擦着身体瘫在他怀里,心醉神迷的娇样儿让郭存勇疯狂。他紧紧搂抱住她翻身一滚,就把她压在了自己身子底下,腾出一只手先褪去自己的裤子,再去解对方的腰带,却摸到了她下面湿乎乎一片……两个湿滑而滚烫的鲜活肉体,便绞缠到一起,烈火蒸腾,烧得他血脉贲张,不顾一切地向前急冲狠撞……她大叫一声用嘴死死咬住了他的肩膀头子,以便好堵住自己的叫声。这却更加倍地刺激和鼓励了他,便没命似的硬进死顶,迅猛疾烈……正膨胀到极度时,却骤然爆裂,灵魂出壳而去,虚虚浮浮,身体塌了下来……

    年还没到,郭家店的鞭炮就放疯了。被度荒挨饿、文革造反耽误的光棍儿们,都赶在一块儿办喜事,能不热闹吗?看得人都眼馋。

    最先摆桌的是老大不小的郭存志跟刘玉成,两人还选在了同一个日子。因为刘玉梅给她哥办完大事后,自己也要信守承诺嫁给欧广明。若不是自打郭存先主事后对出身卡得不那么严了,这种美事还能轮上小地主刘玉成?这让那些成分好的光棍儿们心里直冒酸水。另一个让人眼气的就是郭存志,若不是郭家店闹腾起来了,郭家能盖起老东乡头一份的红砖大瓦房吗?郭存志恐怕也得走他二叔的老路……

    在郭家店的大结婚热潮中,最让人想不到的一对,是郭存勇和欧华英。全郭家店的人都知道郭存勇的对象是林美棠,怎么到了真办事的时候又换了新娘?有眼睛贼的人看出了门道,散布说你没看见欧华英的肚子都鼓起来了吗?再不结婚孩子就要生下来了……

    林美棠以前虽然并没有正式答应要嫁给郭存勇,可全村人都这么认为,她浑身是嘴都说不清楚。这下等于被郭存勇玩儿了,把她狠狠地戏弄个溜儿够又给甩了。就像以前大家都认为她是郭存勇的人一样,现在她想不承认被玩被甩也没有用,这种事是解释不清的,或许还越描越黑……所有人碰到她都用一种异样的眼神,明着偷着地多看几眼。有可怜的,有讥笑的,有鄙夷的……

    最可气的还是郭存勇,竟然在晚上还找到她的住处,像没什么事似的跟她表白,只爱她一个人,到现在也还在爱着她,只因为那天喝了酒上了欧华英的套,碰巧就怀孕了,不结婚不行了。不过这只是权宜之计,最多一两年就跟她离婚,反正都还年轻,也不在乎再等个一两年……林美棠气得浑身打哆嗦,逼得她不会骂人都得开骂了,她说:“郭存勇你真是个混蛋、流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跟你结婚了?你爱跟谁结婚与我有什么相干?你已经跟欧华英结了婚,背后却这样说她,还说现在结婚是为了将来离婚,你还是人吗?”

    任她怎么说怎么骂都伤不到郭存勇,因为他根本就不生气,还显出一脸无辜的样子,说我说的是真心话啊,我最喜欢的是你,爱你还错吗?最可恨的是郭存勇还敢跟她动手动脚,竟然厚着脸皮说你让我抱抱你,一亲一抱就好了……我知道人越生气越是说明吃醋,不就越证明你是喜欢我吗?

    林美棠算是见识了什么叫无赖了。她无法再跟这样的人理论,看着他都恶心,一气之下就想先回北京,可年终分红的钱还没发下来,就想到找村里的一把手郭存先,求他下令让大队会计先给自己支点钱,再找个好说话的人用自行车把她送到县城,坐夜车回京。她这样想着,两腿就来到郭存先家的大门跟前。出来给她开门的是朱雪珍,一个让林美棠充满好奇和敬重的女人。按理说是村上的第一女人了,却没有书记老婆的张扬和霸道。其实朱雪珍很少出头露面,还老像个怕生的外乡人,见人不笑不说话,说话也是轻声细语,已经嫁到郭家店这么多年,说话竟还带着点外乡的口音。朱雪珍开门一见是林美棠,她也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家来人很多,却不记得林美棠来串过门,她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就先笑着往里面让,回手又将大门虚掩上。

    林美棠借着星光月色打量这个院子,满满登登的充满农家的烟火气,南墙根下面是柴火堆、草堆,北窗户底下堆着还没搓的棒子、红薯……院子西边有几棵树,树下还挤着一群雪白的绵羊……原本心绪恶劣的林美棠,此时却禁不住想笑,这个院里可真够热闹的,说明这户人家的日子过得很有心气儿。她跟着朱雪珍进了北屋,问了一声郭书记还没回来?朱雪珍说他今儿个回不来了,去县里找妹夫跑电器厂的事,可能还要去天津,估计得走几天。你脱了鞋,上炕坐过来,暖和暖和。朱雪珍的热情里有一种真切和自然,不虚虚乎乎,也没有过多的客气。反正郭存先也不在,林美棠知道自己今晚是不可能去县城坐夜车回京了,又不愿这么早再回到自己那个小屋里去,就索性脱鞋上炕。一坐到炕头上屁股底下就热乎了,感到浑身舒服,精神也放松下来。

    朱雪珍也上炕坐到她对面,笑着问她:“热乎点了吧?”

    “挺热乎的。”

    “找存先有事呀?”

    “也没什么大事,现在生产队不都散了吗?要回家就只有跟书记请假了。”

    “回家还要请假呀?明儿个快走吧,他还管得着那么多?就快过年了,家里还不知道怎么惦记着你呢?”朱雪珍说得真情实意,林美棠却不愿意多谈自己。就把话题转到朱雪珍身上:“大嫂子娘家还有什么人呀?”

    雪珍叹口气,说没人了。什么人也没了。但没有人也想回去看看,存先倒是每年都抓空去给我爹娘上次坟,等我能脱开身了一定得回去看看。你说连我住在山根底下那么个穷地方都想回去,你从小长在北京那么好的大城市里,得多想家呀!

    林美棠感叹不已,每年要跑那么远去上坟,郭书记倒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朱雪珍可能也是因为在漫漫冬夜一个人感到寂寞,又是面对林美棠这样一个同是从外地来的,并刚被欺负了的姑娘,心里不免多了几分同情,话也就多了。从郭存先外出砍棺材讲起,鬼使神差地怎么到了她家的村子,郭存先有着怎样的侠义心肠,怎么一手替她料理了老人的后事,老人临终托付,她多少也有点卖身葬父的意思……朱雪珍许多年没有跟人讲过自己的过去,今天回述起来竟别有一番滋味……过得真快呀,说起来就跟昨天刚发生的事一样,转眼自己的孩子都老大了。

    林美棠啧啧称奇:“真叫人羡慕,你们自打相识就不一般,经历也不一般,人有故事有传奇这一辈子才不白活。”

    朱雪珍笑笑,哪还想那么远,最主要就是过日子,婆婆老了,我实在离不开家,不然我真想去学校代课,帮着村里干事。

    林美棠听着心里泛酸,可能就因为郭存勇的原因,自己一直被闲着不用,成天跟一帮没有文化的中老年女人干点杂事。但朱雪珍真好,到底是出身有文化的家庭,整个晚上一字不提郭存勇,一句不谈眼前村里传得最邪乎的那些闲话,不让她有丝毫的难堪。在郭家店难得还有一个这么体贴自己心思的女人……时候太晚了,她不能不告辞,便挪动身子想下炕。朱雪珍问:“你的小屋烧炕了吗?”

    林美棠苦笑说,“就剩下我一个了,哪有那份心思,再说那个炕当初就没砌好,烧也不热。”

    “哎呀你怎不早说,趁天不冷的时候让他们给重砌一下,要不今儿个晚上就别走了,在我这儿凑合一宿,反正明儿就回家了呗。”

    林美棠犹豫,其实她心里真是不想走,面子上还抹不开,问道“这合适吗?”

    “有嘛不合适的,反正也是我一个人睡一铺大炕,炕柜里有干净的被褥,至少比你的小屋里热乎。”

    “万一半夜郭书记回来怎么办?”

    “那就让他到旁边的屋里去睡呗,反正西屋里也空着,被褥都是现成的。”

    “好吧,那就给你添麻烦了。”

    两个女人躺在被窝里又说了一会儿闲话,朱雪珍先睡着了,林美棠听着朱雪珍均匀的呼吸声也有些迷糊,她身子下面热乎乎的,被褥干爽,真觉得很舒服,有一种回家的感觉,或许是想家了,或许是朱雪珍知疼着热的像个姐姐……很快她也睡着了,而且睡得真沉。

    睡梦里就觉得有人钻进了自己的被窝,并抱住了自己,心想可能是朱雪珍嫌冷,两人搂着暖和。那人的手开始抚摸自己的身体,把她划拉得好舒服,紧接着又趴到她的身上,双手压住她的胳膊,用舌头堵住她的嘴,下身突地一阵刺痛……她哼叫一声,惊醒过来。

    压在她身上的人翻身挪开,低声喝问:“你是谁?”

    朱雪珍慌忙起来点灯,赶紧把自己的被子搭在丈夫赤条条的身体上,着急地叫道:“存先呐,你怎么回来了?”

    郭存先看着被吓得紧紧裹住被子的林美棠,说,这就怪了,这是我的家,我怎么就不能回来?

    雪珍爬到炕头,似乎是本能地护住林美棠,相当恼火:“我问你是怎么进来的,睡觉前我明明把里外的大门都插好了……”

    郭存先低声下气地解释,“咱们家的门都是我做的,你在里边插多好我从外边也能进得来。”

    “我不信,你出去,我插上门,你给我进个看看。”朱雪珍真气坏了,她好心留下林美棠,这倒好像两口子合计好了琢磨人家姑娘吗?

    郭存先用手指指凳子上的衣服,朱雪珍下炕把他的衣服扔给他,他胡乱穿上衣服就出了屋子。朱雪珍在里面叽里呱啦地把门闩插上了,喊道:“你进吧,我看你能进来?”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门闩便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插口,郭存先轻轻推门而进。

    朱雪珍看傻眼了:“这简直是闹鬼了,咱家门上的秘密还有谁知道?”

    郭存先直摇脑袋,“就我自己知道。”

    朱雪珍真恼了,她从来没有对丈夫这么喊叫过:“你为什么要在门上搞这么个玩意儿?是对我不放心?还是想自己干坏事方便?”

    郭存先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也从来没有这么低三下四过,忙说不是不是,那阵你还没来呐,我正年轻,想显摆自己的木匠手艺,就在所有的门上都做了“消息儿”,做好之后怕传到外人耳里,咱们家就等于没门了。所以谁也没敢告诉,就等有闲空的时候拆了它。谁知道你留人寻宿呀,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

    朱雪珍说,你走吧,到西屋去睡。郭存先想说什么,犹豫着最终没有张嘴,便顺从地到西屋去了。朱雪珍爬上炕抱住林美棠,一个劲儿地赔礼道歉:“对不起好妹妹,没吓着你吧?”

    林美棠惊痛欲绝,把头蒙在被子里放声大哭。其实倒不是因为有多难过,只是疼痛,还有一点儿不是滋味的惊奇。原来对爱情做过很多梦,把性爱也想得很神圣、高洁,却原来如此轻薄,自己作为女人身上最宝贵的东西,就这么轻易地糊里糊涂丢了?看到她这样大哭,朱雪珍的头也一下子大了,觉得事情可能不仅仅是郭存先钻错了被窝那么简单,便伸手到林美棠的身下一摸,湿乎乎的,心里一凉,抽出手来拿到灯光下一看是血,悚然变色。愣了一会儿就情不自禁地切齿咒骂,“这个混蛋哪,天天就跟头饿狼似的,这回我看你怎么办!”

    她一边骂着一边就下了炕,跑到西屋跟郭存先吵上了,说是吵不如说是她一个人在骂,因为听不到郭存先的声音。可是,出了这种事光是他们两口子相互吵骂埋怨也不解决问题呀,这边还扔着一个真正的受害者呐……朱雪珍跟丈夫发了一通火之后,脑子也冷静下来,又回到东屋的炕头上,用热毛巾给林美棠擦了泪,试着想解劝对方:“小林妹妹,你也别再哭了,事情已经出了,光哭也没有用,要说最想哭的就是我,我是真心喜欢你,好心好意留下你想俩人做伴说说话,谁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我们真的不是故意算计你……”

    林美棠拦住话头,说大嫂子你别说了,我知道你是好人,再说天下哪有女人会帮着丈夫干这种事的?我哭是觉着自己的命太苦了,怎么所有的倒霉事都叫我赶上了……

    朱雪珍说事情已经出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所有的责任都在我身上,要不是我主动留下你嘛事没有,郭存先也不是出了事就往后捎的人。按照法律糟害知青大概要重判,只希望妹妹到时候能实话实说……

    郭存先又推门进来了,他显然已经定住神,有了处理这件事的主意,态度恢复了以往的强硬和自信,他说,既然你们都谈到要打官司判刑了,我这个当事人也有个意见,想说给你们俩听听。法律上可能会有一条,强奸知青要重判,可你们别忘了,这是哪儿,是我的炕头,我在自己的炕头上强奸女知青?我老婆还在旁边?强奸最重要的证据就是在被害者的体内找出男人流出的罪证,你的体内没有,因为我没出,听你一出声我发觉声音不对,立刻就下来躲开了,天下有这样的强奸犯吗?已经出了这事,对我们三个人不存在什么寒碜不寒碜,能说不能说的了,我们两口子天天就在一个被窝里睡,我不搂着雪珍就睡不着。今天本来是要去天津的,我妹夫说快过年了,去了也办不成嘛事,所以就连夜赶回来,想明天下午给大伙分红。跑了一天确实很累了,钻了被窝就想搂着老婆睡觉,可一闻雪珍的香味就憋不住了……

    朱雪珍气得在旁边也憋不住了,咬着牙用手指点着他数落:“你呀你,瞧你这出息,天下所有抹雪花膏的就都是你老婆?”

    郭存先看了老婆一眼,你别打岔,我只是在讲这件事发生的过程,是你小林钻进了我老婆的被窝,偏偏赶巧了又睡在我老婆的炕头上,并不是我进错了被窝……事情就是这样,要治我的罪很难,顶多就是道歉、赔偿。先说道歉,这种事越道歉就会越寒碜受害者,也会闹得越大,最后倒霉的还是你。再说赔偿,拿什么能赔得起呀?一个黄花大姑娘,怎么赔呀?我想出一个办法,赔你一辈子,从现在起你就是我妹妹,我管你一辈子,要回北京我年年去看你,我有嘛你有嘛,你将来结婚了也还是我妹妹。暂时不回北京,在没结婚前这间屋子就是你的,不要回你那个小破屋了。快过年了,你要回家我亲自送你回北京,咱现在村里有钱也有东西,就当我认亲戚。今天夜里的事就咱们三个人知道,在这儿发生,在这儿了结,只有这一个办法对咱们三个都有好处,除此之外,不管怎么闹都是三败俱伤,你们俩想想吧,我这不是怕事,事真来了我就从来没怕过,但确实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办法……说完他就又回到西屋去了。

    不知是乐极生悲,还是过年累的,正月十五刚过,孙月清就躺倒了。

    今年要说喜事确是不少。头一件就是存志结婚去了她一大块心病,平白无故又认了个干闺女林美棠,过年竟没有回北京自己的家,而留在了郭家。林美棠是不敢回北京,怕露了馅家里人不干,惹出麻烦。孙月清还没有老糊涂到会看不出这里边有事,只是想不明白,明明是郭存勇害了她,为什么要赖在我们家呢?是存先仗义为郭存勇化解,还是另有隐情?最让老人想不到的是天上又给她掉下个干孙子,当年存先外出砍棺材认了个干儿子刘福根,初中毕业后没事干,接到王顺的信便来投奔干爹。对她是一口一个奶奶,倒是叫得很亲。

    要说累也就是心累,什么事还能让她亲自动手啊?可她一辈子操心操惯了,没有她不走脑子不管的事……终于折腾到了元宵节,她强打精神吃了几个元宵后就不行了,那几个元宵堵在心口说嘛也不下去了。县城的女儿女婿听到信也都赶来了,套好了大车一定要拉她到县医院去看看。

    但老太太哪儿也不去,对存先说,这个家你说了算,可在我没死之前你还得听我的,对不?郭存先扑通一声在炕前跪下了:娘,无论如何您得去趟县医院,找个好大夫看看,咱心里不就明白了吗?咱现在又不是没这个条件。

    老娘笑了,是你们不明白,我心里明白着哪。二爷心里也明白,告诉你们吧,我没病,就是老了,人老了还不兴死吗?人要都不死,这个村里还能搁得下吗?世界还盛得下吗?我活得值了,也够了,该走了。你们都出去,我孙子喊谁谁进来。

    自打她躺倒后,一只手老是拉着孙子传福的手。传福也真懂事,黑白不离地陪着他奶奶。他根据奶奶的吩咐,第一个喊进来的是他的娘朱雪珍,雪珍没想到老太太会先叫她,长房长媳,或许要托付些事情,便也在炕前双膝跪倒,将脸凑近老人的嘴。孙月清努力伸手抓着儿媳的手,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没了,变得无限忧虑和慈爱,问她:“存先欺负你了?”雪珍一惊,赶紧辩白:“没有、没有,他从没欺负过我。”

    “雪珍呐,我不放心你呀,你性子绵,心太善,将来存先对不住你,就跟着儿子,你儿子一定会有出息的。我走了以后老二家的要是愿意分家,你别拦着,分开过你会更省心。雪珍你是我的好闺女,咱们娘儿俩投缘,我跟你比跟我亲闺女存珠还亲呐……”

    “娘!”雪珍再也控制不住,趴在炕沿上大哭。外边的人吓一跳,都蹿了进来,以为老太太出事了……孙月清对孙子说,让他们都出去,让你二爷进来。传福重复了奶奶的话,难得的是疯子二爷也乖乖地等在家里,坐到炕边上,握住了老嫂子伸出来的手,塌下身子才能听清嫂子的声音:“敬时呀,这辈子就苦了你啦,是嫂子对不住你。我知道你是心疼嫂子,怕我为了给你说媳妇犯难,再把家给折腾散了,所以你就装疯卖傻,绝了自己也绝了别人帮你成家的念想,全力帮着我抚养三个孩子……我跟到阴曹地府也得告诉你哥,我们俩人都得念叨你的好处。临走前我就想喊你一声好兄弟,说一句谢谢你的话。”

    “嫂子,说这个不就见外了吗?你是我的好嫂子,老嫂比母,这大半辈子都是你照顾我。我是没心没肺,无牵无挂,活得最容易。你对得起我哥,也对得起这个家,真正吃苦受累的就是你。真高兴看见你到老都活明白了,走了也是活着,比留着不走还重要。你这一辈子圆圆满满,多好啊!闭上眼歇一会儿,兄弟我会一直陪着你见到我哥……”疯子二爷语调很轻,脸上挂着笑,把传福的手也从嫂子手里拉出来,看着嫂子微笑着安详地闭上眼睛……他拉着传福走了出去。

    等在门外的儿女们急着发问:“二爷,我娘没事吧?”

    “没事,走了。”

    孙月清下葬后,三天圆坟。圆完坟之后,疯子二爷郭敬时和他的那条黑狗就一块儿都不见了,家里的女人们和村上的朋友,都急切地张罗人四下里去找。郭存先嘴里不说,但他心里清楚,二爷这次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