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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土”与“壤”

    “土”与“壤”

    古人云:土,犹吐也。地之吐生万物者也,以万物自生焉则言土。万物本乎土,有土斯有财。孔子云:“为人下者,其尤土乎!种之则五谷生焉,掘之则甘泉出焉,草木植焉,禽兽育焉,生人立焉,死人入焉,多其功而不言。”

    古人又说:壤,襄也,肥濡意也。襄有助的意思,即有人工培育之意。以人所耕而种之则称壤。壤,即柔土也。“厥土为壤”,“无块为壤”,呈和缓之貌,天性和美。

    已经进秋了,却还像伏天一样热。季节是不能省略的,今年的伏天在雨里度过,没真热起来,现在就得补上,重新热过。老东乡的治水工程动员大会,就在当院的山墙阴影下召开,就这样人们脑门上还冒着汗,有草帽的便拿在手里可劲儿地呼扇。

    公社的院墙用石灰水刷得雪白,自左上角到右下角,由高而低用不同的油彩画了八样东西,以代表八个等级。最高一级是火箭,其次是飞机,被涂抹得鲜红;第三、四两等分别为火车和汽车,均为浅红色;五、六两等是马车和毛驴,画成灰色;最下面的两等是小脚老太太和乌龟,当然是两团黑色了。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黑成了不祥之色,凡跟黑色沾上边都没有好事。在每一个等级的旁边,都标着时间和进度要求。

    大白墙的下面坐着一片人,他们是老东乡公社下属十九个村子的书记和大队长,有些记性不好的还带来了能记录的会计,大家都仰着脸,很有兴味地盯着墙上的图画,交头接耳,指指划划……刚五十岁出头的公社主任孙良久,一张长脸僵硬而衰老,一对黄眼睛黏黏糊糊,却摆出一副与他的苍老不相称的严肃神态给大家布置任务:上级指示要彻底根除水患,在明年雨季到来之前要修一条泄洪河,宽一百五十米,河堤高两米,河深十二米,再发大水时可直接将宽河的洪峰引导入海。县里分给我们公社是六十八里,每个村分摊一里半……

    院子里乱哄哄地就呛呛开了,这可是挖一条大河呀,你当是闹着玩呢,一年就想干完?还干不干别的,地还种不种?再说现在的人身上哪还有劲儿呀,就靠那一天三两红薯干,还想抬着一大筐土上高坡,推着一车泥爬河堤?这不是拿人糟改嘛!

    “吵吵嘛?你们瞎吵吵嘛!”坐在前面板凳上的公社书记刘大江腾一下蹿了起来,他可比孙良久年轻多了,气也冲,嗓门也大,并顺手从板凳边上抄起一根棍子,挥舞着使劲敲击墙上的图案,“你们这些小肚鸡肠子,国家能让你们白干吗?出河工的人一天补助一斤粮食,外加两角钱。怎么样,没话说了吧?那么现在可都给我听好了,也都给我看好了、想好了,等会儿我要挨村登记,你到底是想坐火箭、坐飞机,还是要当小脚老太婆,或者是乌龟王八……”他差点在“王八”后边加上个“蛋”,所以赶紧把话头刹住。

    正喊叫到兴头上突然这么一刹车,便把那张棱角锐利的瘪脸憋得发青,像块三角铁,仿佛随时都会砍过来。会场上果然安静下来。孙良久猛烈地咳嗽一阵,将嗓子清理干净后逐一讲明各村负责的河段:其实在工地上都已经楔好了橛子,等散会后跟我到现场一看,哪个村干哪一段就非常明确了。

    主任说完坐回板凳上,书记好像舍不得他手里的那根棍子,提溜着它又站了起来,先用棍子敲敲身后的白墙,再拿棍子指点着村干部们的脑袋:“都看明白了吗?想好了吗?现在给我一个个地表态。麻坡店?”

    麻坡店的村支书夏天元像被点了名的小学生一样站起来,光着脑袋,宽肩乍臂,眼睛不躲不闪地迎着公社书记的目光,给人一个清醒而强壮的印象。刘大江问他:“你想坐哪一等呀?”

    “马车。”

    “马车?”刘大江喊了起来,“你怎么不当乌龟呢?火箭、飞机是留着看画儿的?”

    夏天元并不是很紧张,也不着急、不生气,耐心解释道:“我们是小村,能出河工的青壮劳力也不多,能坐上马车就算不错了。还是把火箭、飞机留给大村吧。”

    “王官屯!”

    王官屯的大队长许高阳站了起来,身子却像受刑似的拐扭着,沉了一会儿才说:“俺们坐汽车。”

    刘大江懒得多问了,就往下叫号:“苗家庄?”

    苗家庄的老支书苗介地,活像一摊牛粪似的温软,声调也绵软和气:“刘书记你是要听真话,还是想听好话?”

    “我要听真实的好话!”

    “俺们村闹好了兴许能骑上毛驴。”

    “要是闹不好呢?”

    “那可就难说了,俺们也愿意坐火箭,让公社领导高兴高兴,可要万一完不成,你们一罚粮一罚款,那可就要了命啦。这种事又不是没经过,大跃进的时候上边让俺们说大话,可你们上边真按大话收俺村的公粮,要不怎么能受这么大的罪呵!有那一回就够够的了,再不敢瞎说了。”

    “郭家店!”

    陈宝槐口气很大:“俺们豁出去了,坐火车!”

    下边有人起哄:“听口气还以为是坐火箭哪,起码也应该是飞机,呕了半天劲还是个火车。”

    “想坐飞机不知道怎么买票,火箭根本就不是人坐的,你什么时候听说过火箭上能带人?”陈宝槐口气一转反问刘大江,“刘书记,我们那个郭存先上边想怎么处理?”

    “哪个郭存先?是做嘛的?”

    “就是趁着下雨动员社员抢庄稼的四队队长。”

    “噢……对,那小子倒是个人物,就让他戴罪立功,出河工吧……”

    呀,这是嘛意思?闹了半天出河工还是一种惩罚!说的无心,听的有意,脑瓜快的很容易听出公社书记的话里不是味儿,原来上边的头儿们是把挖河当作苦役、劳改了。城里的工人犯了错,下放当农民。农民犯了错,发配出河工。就这种态度还想让大伙争着坐火箭、开飞机?村干部们正挤鼻子弄眼地掰扯着刘大江话里的滋味,外面忽然鞭炮声大作,噼噼啪啪地响成一团,其间还夹杂着格外高拔的二踢脚声,噔——咣!

    这可是新鲜事,近两年过年都没有多少人放炮了,今儿个是嘛日子?孙良久站起身小声跟刘大江商议,“算啦,先去看看集,然后到工地看了具体的河段,再让他们表态。现在表嘛态都是空的。”

    刘大江瞪着他反问,“你是不是馋得酒虫子快爬出来了?”

    鞭炮声过后刘大江神情严肃地对大家宣布:“上级领导还是英明的,考虑到今年大涝,庄稼颗粒无收,除去要发救济以外,还允许一个公社开一个集市,这样老百姓就可以活泛一些,互通有无,有利于度过灾荒。我们公社的大集就定在老东乡镇上,每月逢五逢十的日子有集。现在我们就到集上去走一趟,亮个相,顺便也看看有没有人赶集,从集上就直接去挖河工地。”

    大家走出公社的院子,拐个弯就进入老东乡镇的主街。街就是集,集就是街,从南到北贯穿全镇。人们不知是怎么知道了开集的消息,从四面八方向这里汇集,使这条冷寂了许多年的街道又火暴起来。但看热闹和打探消息的人多,真正来买卖东西的人少。即便是来卖东西的,货物也很简单,一领新席、一根木头、几个鸡蛋、一把大葱、两三个茄子、半筐土豆……无论是卖什么的,都会有一帮人围着看,真不知大家是对物品感到稀奇,还是对做买卖本身感到稀奇?

    要说也是够新鲜的,饿了这么多年,只要一开集就准有买卖,而且贩卖的还是能进嘴的东西,谁能说不奇怪呢?有能吃的东西为嘛不给自己留着,这年头卖点钱难道比解饱更要紧吗?只有一种解释,人活着天生就得做买卖,并不在于买嘛卖嘛,或者卖多买少。一开集可以做买卖,人就活了,精气神儿就来了。你挤我钻,溜来溜去的人比要卖的东西可多了去啦!别看大家什么都不买,眼珠子却有神了,好像在大集上逛游这么一圈,就有了某种希望,对生活有了信心。

    孙良久在街中间走着走着,忽然抽抽鼻子,向右边一拐扎进了人堆,扒拉开圈子挤到最里面。一个老头守着一坛红薯干酒,坛子盖上放着一只碗,看见他钻进来就笑了:“孙主任,来一碗?”孙良久显然是有备而来,伸手从兜里掏出几张零票子,看也不看就递过去:“就还有这七角五,你看着给盛吧。”

    老头打开酒坛子,用等子给他盛了将近一碗,他双手捧过来,一边闻着一边脸朝里蹲在酒坛子跟前,背对围裹着他的人,似乎是害怕有人抢他的酒喝。他先喝了一大口,喝得很冲,咽下的很慢,之后仰起脸,闭住眼睛,在嘴里又咂摸了半天滋味,随后又喝了一口,这才睁开眼。转眼间他整个人仿佛都变了一个样,一下子精神多了,脸也生动起来。卖酒的老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来是一块盐疙瘩,举到他跟前,他低头舔了一口,就着盐疙瘩的咸劲儿就又喝了一大口。

    旁边有人叫好:“一看这喝酒的架势就是海量,老主任你真应该把名字再改回去,就叫孙老酒,多棒!”另有人起哄:“你别拿九爷糟改,人家当初叫孙老九,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的九,不是喝酒的酒。”孙良久根本不理会周围的人说什么,站起身子将碗里的酒一仰脖全喝净,然后闭住嘴,舍不得让酒气跑出来。

    刘大江问:“还来一碗吗?”

    “不啦。”

    “如果不喝了咱就往前走,你这碗酒就算为咱老东乡开集剪彩啦,大家鼓掌!”

    周围真的响起一片掌声。

    可是,他们再往前没走多远,就碰上了哭的。一个汉子肩上扛着一根两掐粗的圆木,想换眼前的大半袋子红薯干。他的媳妇却在后面抱住圆木的一头不放,哭喊着说:“你抽下这根檩条,赶上刮风下雨房子塌了怎么办?”

    男的也没有好气:“人饿死了留着房子有嘛用?”

    刘大江一看这阵势不好,便叫村干部们不得停脚,赶紧直奔工地。古时候还讲个清官难断家务事,如今是什么官都管不了老百姓挨饿的事,何况他只是个公社书记。其实他心里还想得更多,这集市一开麻烦肯定少不了,若有人穷疯了饿急了来抢集怎么办?得赶快研究制定一套集市管理办法……

    干部们终于走出了老东乡镇的主街,看见镇外的大道上还有往这儿来赶集的。以前赶集都是套车来的,推车来的,牵着牲口来的,顶不济也会挑副担子、背个褡裢、提个篮子,很少有空着手上集的。现在可好,大都是空着手来,分明都是来看集的……迎面向他们走来一个空身汉子,脚步不稳,身子有些晃晃悠悠,在离他们还有几步远的时候突然一头栽倒就不动了。腿脚利索的村干部紧赶几步,到近前再怎么掐巴他都没用了,人已断气。死者胳膊腿肿得老粗,脸涨得很大,看上去不过五十岁上下。

    孙良久不免嘟嘟起来“都三级浮肿了,你还出来做嘛呢?今天是开市大吉,你这不是给咱老东乡大集招损吗!”

    没办法,这种事眼下是躲不开的。陈宝槐问刘大江:“俺们怎么办?”

    “你们几个看看有认识他的没有?”

    几个村干部仔细看看都说不认识。公社书记说:“我们先去办正事,我估摸他的家里人会找来的,等我们回来的时候若还没人管,再找人把他给埋了。”

    窗户刚麻麻亮,郭存先就醒了。估计今天地里不会再巴泥,该是能下得去铁锨了,便轻轻松开怀里的媳妇,起身下地。雪珍也就劲儿爬起来,给他披上衣服。他在南墙根下抄起把铁锨才向外走,大门虚掩着,疯子二叔比他起得更早。

    自从有了自留地(这本来是向国家借的地,不知是何方高人竟给它起了这么个好名儿,把“借”改成了“留”,顺口顺心,响亮好听,让农民们觉得这块地真好像就是自己的了。顷刻间“自留地”三个字传遍天下,甚至改变了农民的意识和生活),农民们就起得早了,早晨洼里也有人了,他们老远就跟郭存先打招呼:

    “存先,你的自留地里想种嘛?我可是看着你呐,你种嘛我就跟着种嘛。”

    “还拿不准,现在种麦子好像还早了点。”

    “存先你脑子好,得给想个法儿,大水退了以后把碱都给逗弄上来了,你往洼里看看,白花花的都是盐碱儿,种嘛也不长啊!”

    “是呵,我也正为这个犯愁哪……”

    这就怪了,村民们对他可比以前话多了,也显得更亲热、更客气。这让他还没有完全琢磨透。按理说农民大多都胆小怕事,习惯巴结领导,为嘛他不当队长了反倒赢得了更多人的好感?莫非是乡亲们心软,可怜他是为大伙倒的霉?也知道他今年秋后不可能再出去砍棺材挣钱了?或许还有幸灾乐祸看笑话的……不管是出于什么心态,大家都争着跟他套近乎还是让他心里很舒坦,冲淡了被撤职的尴尬。他来到自己的地边,看到旁边的刘玉成已经快把自留地翻完了,还捎带着打好了宽垅,心里不免一惊:“玉成,你这是干了一宿吗?”

    “没有,就是比你早起了一会儿。”

    郭存先由衷地佩服:“我还寻思着来看看能不能下脚,想不到你都快干完活了……”

    “我昨晚上来看过了,现在下锨正是时候。”

    “你这是想种嘛,不怕碱吗?”

    “种菠菜,菠菜不怕碱,越碱越长,从现在到上冻,怎么也能割两茬儿。”

    “为嘛要留这么宽的垅?”

    “先让菠菜吃吃碱,把碱压住,过个十天半月的就在垅背上种麦子。”

    “哎呀,这招儿要能行,你可是解决了大问题呀!”

    “存先大哥你放心吧,保准没问题。你也知道我平时是没有话的,因为你没有架子,所以跟你就说得多了点儿。”

    郭存先蹿过去,盯着刘玉成的眼睛,“玉成呵,我除去比你大几岁,跟你一样都是农民,能有什么狗屁架子。我想不明白的是,你怎么会在种地上这么有主意?”

    “你忘了我爹是地主啦?我们家这个地主是土地主,跟人家大地主不一样。大地主讲究的是要往城里发展,有买卖或有实业。像我们这种土地主,就是从土里刨食,纯粹靠土地致富,一辈传一辈的必须得会种地。世界上最简单又最难弄明白的就是土地,从我记事起我爹就教给我怎么了解土地,怎么侍弄土地。”

    “好,我就跟你学了!”郭存先开始翻自己的自留地,翻着翻着忽然直起身子大叫起来,“玉成呵,说得挺好,有菠菜籽吗?”

    “有哇,没有菠菜籽这不成了瞎耽误工夫。”

    “从哪儿弄来的?我也得去淘换点。”

    “现在哪还来得及,从一下涝我就兴心了,涝后必碱,上个月托人从河西淘换来的。省着点够咱们两家种的。”

    郭存先动情了:“好兄弟,有一天我能主点事了,一定请你当军师。”

    刘玉成红着脸直摆手:“别,别,可别,我只会种地,别的嘛也不行……”他看见有个人从远处向他们走过来,便闭住了嘴。等来人走近才看清是疯子二爷,他肩上背着满满一大筐碱蓬,胳肢窝里夹着粪叉子,手里捧着一棵两尺多高的小树苗,鞋和裤脚全被露水打湿了。郭存先急忙迎上去,先拿过二叔腋下的粪叉子,再从他肩头卸下那筐碱蓬。刘玉成上前接过那棵树苗:“嘿,你老是在哪儿起的这棵小榆树,还挺旺实。”

    “在东洼的道边上,不把它移过来等道一好走了,不是叫牲口给踩了嚼了,就是被人给糟践了。”郭敬时拿起侄子的铁锨,在自家地头选地方挖个坑,将树苗种好。然后脱下身上的褂子古里古怪地往坡下走,郭存先问他还要干嘛?他也不答理。存先吱吱嘴,小声对刘玉成说:“给你的面子还真够大的,平时我们问十句也不准能答理一句。”

    他们看着疯老头提溜着灰粗布褂子,下到不远处的河沟里,将褂子摁到水里完全蘸湿,再双手捧回来,在新树苗的根底下把褂子里水拧出来。如此反反复复好几趟,直到树苗根底下的土圈子里汪满了水才作罢。

    郭存先脱下自己身上的褂子,给二叔披上:“这大早晨的,凉。你老快点先回家吧,这筐碱蓬一会儿我带回去。”

    郭敬时虽不出声,却顺从地抄起自己的粪叉子,拨头往村里走去。郭存先却看着那筐碱蓬愣神,这些天心里光顾自己闹心,怎么就忘了老东洼的蛤蟆窝?东洼地势低,盐碱化会更厉害,大水洼的四周碱蓬一定长疯了。鲜碱蓬叶可以当菜吃,晒干了可以当柴火烧,碱蓬籽磨成面子跟好粮食掺和吃也不错……他约上刘玉成,种完自留地一起到东洼里转转,碱蓬籽若熟了得早动手。

    随着太阳露脸儿,老二郭存志也扛着铁锨来了。上阵亲兄弟,这让刘玉成眼馋,他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哥哥,心里一阵难受。

    存志一边耍着铁锨,一边问存先:“咱这么翻是不是太浅了,能治得住盐碱吗?”

    “你说该挖多深?”

    “刚才郭存孝到咱家来了,说除去出河工的,剩下的壮劳力组成大锨队,要把地挨盘深翻一米,说翻得越深越能治住盐碱,好种麦子。”

    “他说嘛,要出河工?”

    “他就是为这事来找你的,要让你出河工。我跟他说由我替你去,他说不行,你是上边点的名,让你戴罪立功。”

    存先扭脸看着弟弟:“他真是这么说?”

    “没错,还说是公社孙书记讲的。”

    “操他娘的,这不是把出河工当成充军发配了吗!就光我自个,是还有别人?”

    “人多了,基本上是一户出一个最强的劳力,一天补助八两粮食,一角五分钱。”

    郭存先心里嘟囔,出河工是苦大力,给这点粮食哪够哇?他们还真把这些人当劳改犯了,这么说刘玉成也跑不了。于是他小声嘱咐弟弟:“如果刘玉成也出了河工,他家里就光剩下一个妹妹了,咱两家的自留地又挨着,你顺便给他照应着,绝不能荒了。”

    这时刘玉成翻好了自己的地,过来帮忙,郭存先问他:“村上让各队组织大锨队,要将地深翻一米,然后再种麦子,说能治碱,你认为行吗?”

    刘玉成很干脆:“绝对不行,庄稼只有在阳土里才能活,也就是常说的熟土,地里的所有肥力也都在阳土层里,你深翻一米把阴土都翻上来,把阳土压到下面,阴土就是生土,麦子种下去是白糟蹋。”

    “等一会儿咱俩去找郭存孝,你把这个道理跟他讲讲,让他做个样子应付一下上边就行了,别动真格的糟蹋了麦种。”

    刘玉成赶紧后退:“存先大哥这可不行,你不想想我是嘛成分,这不是没病找病吗?”

    郭存先苦笑:“那就我自己去吧。”

    存志拦他:“哥,你也别去,现在又不是队长了管这种闲事做嘛?再说郭存孝又是个肉头,弄不好再出点事,就会把你给卖出去。”

    郭存先想想也是这么个理,可心里又有所不甘:“正因为他是个肉头才不能不给他提个醒,他就是卖我又能卖到哪里去?不然明年收不上麦子,倒霉的还不是咱自个儿。”

    存志和刘玉成都有些奇怪地看着他,大概心里都在叨咕:他现在还不算倒霉吗?要是明年收不上麦子大家都倒霉,或许你就不算倒霉。如果现在你就挑头想让大伙不倒霉,没准倒霉的就是你自个儿。抢洼的事儿还不算个例子?

    孙月清看见郭敬时带回来一大把碱蓬,欢喜的不得了,站在院子里又择又洗。朱雪珍蹲在灶台前烧火,见锅里的水快开了,就抄起瓢到西屋去擓面子。他们家过得比别人好一点,以前郭存先能挣外快是一个原因,但他挣的外快也不够敞开肚子吃的,主要的还是仰仗孙月清会算计。每天除去国家配给的三两粮食,自己再贴补二两,能保证每人吃上半斤,早晨一两半,晌午饭二两半,晚饭一两。小姑存珠住在学校里没回来,家里还有五口人,早晨是雷打不动的熬黏粥,一共七两半,其中三两棒子面、二两半高粱面、二两红薯面。雪珍先抓了两把棒子面,小心地放进黄铜做的圆秤盘子里,左手一提称,秤砣没动秤盘子却一翘老高,险些没有弄洒了面子。

    往常做饭称粮食都是婆婆的事,只让她打下手,可这样像闺女一样宠着她,反把她给惯坏了,真就笨到连一锅黏粥都熬不成?锅里的热气已经顶得锅盖噗噗乱响,她心里一急,手里的秤就越看不准,急中生智干脆不秤了,拿手抓两把,差不多大概齐就行了,正要将面子下锅,孙月清及时赶了过来,嘴里呵呵的,从儿媳妇手里接过秤杆子,很麻利地先称出二两棒子面倒进瓢里,并嘱咐儿媳妇,你以为我顿顿过称就不嫌麻烦?所有死人的和全家浮肿的人家,都是凭着肚子吃饭,而不是叫秤管着吃粮。有粮了就图个饱,没粮了就闲着半挂肠子。可挨饿不是三天两早上的事,也不是饿个仨月五月的就过去了,自打大跃进以来饿了两三年啦,想活下去就全靠自己会掂量。今年对咱们家来说最较劲,存先不仅不能出去挣钱,还要出河工,那可是要卖大力气的,不让他吃饱了可不行……她说着说着突然改主意,随即又干净利索地称出一斤棒子面、半斤高粱面,倒进和面盆,加水揉巴好,再拍打成长圆的饼子,贴到热气腾腾的大铁锅四周。手上一边干着,嘴上还一边继续给儿媳妇讲着道理:干活的男人不能太亏,怎么也得让他们吃个六七成饱,要省也只能从老娘们儿嘴里抠缩。但你不能抠缩,你太抠缩了就怀不上孩子。郭家店上千户人家,两年多了就没有坐月子的,老这样下去不就都绝户了吗!朱雪珍听了半天这才听明白,原来这个家里该挨饿的就只有婆婆一个人。她的心里发烫,就像守着灶火膛。孙月清将一斤半两掺和面正好贴了六个饼子,盆里干干净净,一点面子没糟践。锅里的每个饼子大小一样,相隔的距离一样,这手活儿漂亮得直让朱雪珍眼馋。

    早饭确实吃得很香,三个男人一人一个两合面的饼子,干菜咸粥随便喝。孙月清另掰开一个饼子,放到自己眼前半个,逼着雪珍将另外半个吃了。雪珍只好张大嘴咬小口,慢慢磨蹭着,趁着婆婆张罗这个张罗那个的,她就把自己的饼子掰成三份放进三个男人的碗里。

    存先哥儿俩上午要先把自留地的菠菜种上,一撂筷子就走了。孙月清婆媳俩心里也有事,手脚麻利地洗涮完,拿上两条布口袋,挎着篮子,锁好院门后便直奔东洼,去拾碱蓬棵子。

    去东洼的道不是很干,大涝后天地干净,空气潮乎乎的一点尘土没有,下边有小风吹着,上边有太阳晒着,娘儿俩觉得好舒服。雪珍一路上只顾低着头看道,偶尔一抬眼看见前面有一大片水,白茫茫望不到边,一下子叫出了声:娘呵,那就是海吗?孙月清也兴致很高,傻丫头那可不是海,是蛤蟆窝,正名叫大东淀,有百八十里地宽哪!

    在蛤蟆窝附近是一大片盐碱滩,滩上长满碱蓬棵子,一疙瘩一块的湿地上却长着成片的稗子。稗子籽比碱蓬籽更好吃,也更有营养,孙月清就教给儿媳妇先选着熟稗子籽捋。雪珍问,这么好的东西,怎么没人来弄啊?婆婆说可能是道不好走,大伙还都没想到这一点。雪珍又问,怎么二叔就想到了呢?孙月清道,你二叔成精了,他跟别人总是想得不一样。现在的人呐,一受灾就打蔫儿,一打蔫儿就不愿意动弹。再加上吃不饱,身上没劲,一天到晚的就想赖在炕上,要不就倚着墙根唠闲嗑。这就叫越饿越懒,越懒越饿。

    婆媳俩干活很快到快晌午的时候竟将两只布口袋装满了。婆婆喊着雪珍在一块高地埂上坐下来,想歇一会儿再回家。这时候孙月清不知怎么往脚下一瞧,发现地表面有一种类似小蒜苗的东西,半尺多高,又有点像索草秧,她眼睛一亮:这不是地梨儿吗?

    雪珍问嘛是地梨儿呀?孙月清抠了一把,到水洼里洗干净让雪珍尝,又脆又甜,雪珍说比树上结的梨还要好吃百倍。

    孙月清说这地梨就算我们生在蛤蟆窝边上也是难得一见,今儿个是咱们娘儿俩有福气。雪珍索性脱了鞋袜扑进湿地里拼命地挖起地梨儿来,一把把地往地边上扔。孙月清抬头看看太阳,把雪珍喊了上来:“傻丫头,我看你快跟疯子二叔差不多了。你赶紧回家叫个人来帮着拿这堆东西,到家你就别再回来了,择一盆碱蓬的嫩叶,洗干净剁碎了,再秤一斤棒子面放盆里,等我回去给他们烙烀饼……”

    郭家店派出去挖河的人都在龙凤合株底下集合,其他生产队的河工早就到齐了,唯四队的人迟迟不露面。等着为这些人送行的村支书陈宝槐,急得火冒三丈,赶紧派人去催,过了好半天连去催的人也没回来。大队长韩敬亭只好亲自去看看四队发生了什么事,不想他这一去也没有回音……眼看快晌午了,头一天开工郭家店的河工就迟到,陈宝槐怎么向公社领导交代?他还打算讲几句赶劲儿的话,造造声势,给大家鼓鼓劲,顺便也辟辟谣,告诉大伙出河工绝不像一般群众认为的那样是件倒霉的事……可现在说嘛都来不及了,他摆摆手让副大队长郭怀善带着已经到的河工先走,自己也赶往四队看个究竟。

    四队的院子里挤满了人,鸡一嘴鸭一嘴地乱了营,陈宝槐挤进人堆,高声镇唬着:“怎么地了?嗯?”院子里果然安静下来。他拿眼向四周踅摸,看到要出河工的人都在眼前,并不是他们集体罢工,心里便多少踏实了一些。

    欧广明一梗脖子开腔了:“陈书记你来了正好,让我出河工没问题,我得问明白,别的队都是副队长带队,我只是个普通社员,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敢揽这个活。再说了,我家里有老人瘫在炕上不能动弹,我弟弟还小,又是个傻子,这大伙都知道,我走后家交给谁?出了事找谁?队里或村上要能给我写下个东西,我立马就走。”

    陈宝槐装傻,眼睛逼视着四队队长郭存孝:“是啊,广明家里这么难,为嘛非叫他出河工?”郭存孝是老实人,脸都憋紫了却不知该怎样回答,实际是不敢当面顶撞村里领导。这个问题欧广明早就问过三百六十遍了,刚才他也当着众人回答了,说是村上的决定,为的是让欧广明带队,当四队河工班的班长。可大队长韩敬亭来了以后却推说不知道这回事,明显地当众把他这个生产队长给卖了,好像是他在编瞎话。

    其实郭家店的人谁心里不清楚,欧广明也不是傻子,心里更是明镜似的,郭存孝哪有胆子编这样的瞎话,这就是村里在捏估他。表面上看是给他个遭罪的小官当,实际上是把他踢出了村里基干民兵排。只要看看出河工的都是些嘛人,就没人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第一类是出身不好的,或身上有黵儿,叫干什么都不敢说个不字的;第二类是老实巴交、平常受气受惯了的,叫干什么说不出个不字的;第三类是头头儿不待见的。凡被村上重用的、正打要得烟儿抽的人,没有一个出河工的。既然上边把挖河说得千般重要、万分火急,为什么村上的书记和大队长不亲自上阵?从大队到生产队都是派个主不了大事的副队长带队,明显的是应付差事。偏巧四队没有副队长,也就是说村里的头头看不上欧广明,平时并没有打算让他当个队长队副的,现在需要个倒霉蛋出河工,就找到了他的头上。村里头头儿为嘛要这么琢磨他?还不是因为他参与了郭存先的抢洼活动,在这之前还因红薯秧子事件跟蓝守坤闹得不对付?那家伙在后边肯定也没少给他捅棒槌,他欧广明岂能吃这种哑巴亏?憋了一肚子的邪火早就想放放了,今天这种时候再不闹出来,还留着让自己闹病啊!

    陈宝槐见郭存孝吭哧憋嘟半天答不上话来,他也不想让这个窝囊废答出什么来,就临时决断:“我看这样,广明家里有困难,可以先不去,等下午研究一下再说。其他人先出发,这回挖河是军队编制,县里是一个河工团,公社是一个营,咱们村跟王官屯、麻坡店编成一个连,咱们自己是一个排,你们队是一个班,上午全公社要在工地点名,召开誓师动员大会,四队就由原来的队长郭存先当班长,不是挺好吗?”

    全院子的眼睛哗地都转向郭存先,他坐在自己的铺盖卷上,却不抬眼皮,声音也不大但非常决绝:“不行,撤职就是撤职,糊渍麻黑的我当不了这个班长。”

    陈宝槐当这么多人吃了个大窝脖儿,一下子闷口,下不来台了。整个院子的人也像被冻住一样,连个大气儿都不敢喘。韩敬亭到底是大队长,在最难堪的沉闷中打破尴尬,悄悄跟陈宝槐嘀咕几句,这就算给书记竖个梯子,让他下来。随后便又宣布了一个决定:“刚才我跟陈书记商量一下,就由你们四队的队长郭存孝带队出河工,也就是你们这个河工班的班长。至于四队家里的工作,等下午党支部研究一下,再选个副队长出来就行了。”

    到底还属韩敬亭是块老姜,他这个决定万不能再被顶回来,必须找一个能拿捏得住的人,先把今天的场圆了。而郭存孝正是这个人。尽管他心里也装着好大的委屈,替上边背黑锅,挨下边人的数落,今天最丢人现眼的就是他。到了却还是他最倒霉,全村的生产队长中只有他被派了河工。但他说不出不去的理由,只能跟村上领导说,要回去告诉家里一声,收拾好铺盖就回来。而领导对老实人也最有办法,陈宝槐大声叮嘱道:“别磨蹭啊,都到晌午了,我们等着你。”

    果然,郭存孝很快就背着行李卷来了,四队的河工们总算出发了,反倒比先前走的那一大批更热闹,送行的很多。韩敬亭看到郭存先的铺盖卷上插着把斧子,就有意找话说:“存先,怎么挖河还带斧子?”

    郭存先以为他又想歪了,就边走边答:“我是木匠,木匠的规矩就是出门要带一件家伙。再说工地上家伙坏了不也得修吗?”

    韩敬亭说:“好规矩,是这么个理儿。”

    他们俩说话的工夫陈宝槐一直不看郭存先,只跟其他人说着送行的话。郭存先也别着脑袋不理旁人,自顾大步走出村子。他心里当然明白,这回算是跟陈宝槐作下对了,只要他还占着书记的权力,自己就不会有好儿。可顺着他就有好儿吗?像郭存孝……自己当初不也是顺着他才当上四队的队长吗?若不染那一水儿也就不会有后边的这些事。关键是掌握权力而不是被权力掌握,在郭家店只有村里的书记才是掌握权力的人,其他人都是被他玩儿在手心里,嘛叫本事?有权就有本事,谁得势谁就让人惧怕。

    一路上郭存先都在低着脑袋蔫走,心里反复咂摸着自己命运的滋味,这大半年怎么就跟烙大饼一样,一会儿掀起来一会儿撂下去,一会儿反一会儿正,一会儿凉一会儿热,就像抡开了斧子下狠劲劈下去了,却碰上了盘根错节的硬疙瘩,崩坏了斧子刃,改变了斧子的着力点……连他的命运也因之改换了轨道,成了跟“地富反坏右”为伍的末等人。这件事是象征着他倒霉已经到头了,还是人生路上的障碍刚刚开始?

    从郭家店到挖河工地不过五里多地,河还没有开挖却远远地能看见新河的轮廓,那是用彩旗标出来的长龙,自西向东,随风猎猎。彩旗下是一片片的苇席窝棚,窝棚上贴着红红绿绿的大标语:

    “治水如治病,治水如治兵!”

    “一年挖通新东河,彻底改变老东乡!”

    四队这些没有赶上开工典礼的河工们,这才知道自己要挖的这条河叫新东河。他们找到了郭家店所在的连队,全连的窝棚也连在一起,先到的人已经把窝棚搭好了,把西北角上的两大片草铺留给了四队的河工。到冬天这个角儿正是风口,谁叫你来晚了,早来的人当然要抢个好地方。一连一个食堂,正是晌午饭的时候,早到的人正在啃着自己从家里带来的干粮,到晚上连队的食堂才正式开伙。四队的人新来不摸门,找到伙房现打热水,有人还跟在生产队出工一样,磨磨蹭蹭地没等吃完干粮就听到了号声。团里的军号一响,连长的哨子就响了,尖厉刺耳,一阵比一阵急,河工们撒腿就往外跑,跟电影里打冲锋似的。只一转眼工夫自己也跟真当了兵一样,这让农民们有些新奇,也有些兴奋。还没吃完的人三口并一口地将干粮塞进嘴里,也跟着拥出窝棚。

    每个连都有从县水利局下来的技术员,早就把各个村该挖的地段分配好了,村跟村之间的分界处楔着木橛子。挖河刚一动工的时候活儿最好干,不用登高爬坡,在旱地上挖土,平地上推车。一车土装满了有千八百斤,推起来要走两三百米远,几车过后就有了坡度,会越推越费劲。而铲土本身就有偷巧的机会,在等车的时候还可以歇一会儿,所以郭存孝先抄起一把铁锨塞给存先,这种谁向着谁的意思让旁人一看都明白。郭存先身边还有别人也小声提醒他,你就管上土吧。大伙都知道他心里不痛快,想让他干点轻省的。可郭存先并不领情,一声不吭弯腰就抄起了一辆独轮推车,径直走向四队的河段。

    他心里闷得难受,就想卖膀子力气,出身透汗。再看看其他主动要推车的人,大都是成分高和力气大的人,像金来旺、刘玉成……刚开始,掌锨的人不敢往郭存先的车里多铲土,铲个大半下或一平车,就催着他推走。几车推下来,他身上一见汗儿浑身来劲,精神头陡然大涨,脸上便有了笑模样。他的脸色一转暖,整个四队的人浑身都活泛了,嘴里话多了,工地上有了乐子,有人甚至跟着大喇叭里的乐声乱哼哼……

    郭存先要求车上的土一再加高,培了又培,拍了又拍,车车竖尖冒流。他脚下越来越有根,越推越来劲,旁边的人看着都痛快,有叫好加油的,也有提醒他要悠着点劲,可别闪腰岔气。有些平时大家都知道是有力气的人,十几车推下来竟有点顶不住了,连呼哧带喘,脚底板好像也没底了……这些人心里明白,郭存先心里也不糊涂,他们不是力气比郭存先小,是肚子里缺食。而郭存先这两年并没有真正挨过大饿,身子不亏,今个儿早上老娘给他轧了高粱面饸饹,那玩意儿吃到肚子里最搪时候,中午给他带的两个饼子也是用真粮食面子贴的,纯棒子面里搀了黑豆面,到现在肚子里还是热的。连里的技术员一会儿过来一趟,一次次地为郭存先测算土方、推算重量……

    郭存先从小抡斧子,练就了一把子好手劲,两条胳膊也比别人劲大,反而能在这种苦差事里感到一种干活的乐趣。这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被发配来挖河本是服劳役,却没想到受大累的命一旦真受了大累,心里还就好受了。男人一卖力气世界就简单了,大汗一出把心思过虑得很干净,原来在脑子里塞了一团乱七八糟很让他很腻烦的东西,这会却连想都懒得去想了。

    待到天完全黑了下来,收工的号声响了。吹着军号下工,下工的河工却全无一点军人的样子,呼啦一声直接拥进了伙房,没别的就是太饿了。伙房倒也赶劲儿,热汤热饭早就做好了等着呢。大桶的绿豆汤随便喝,保你把脑袋扎到桶底也捞不上一粒绿豆。伙房早就想到大家会拼命捞豆子,闹不好还可能惹起麻烦,便提前把豆子都澄出去,和进棒子面蒸了窝头。

    王官屯和麻坡店的河工每人两个窝头,半碗清炖大白萝卜,实际就是水煮大萝卜,煮好后加盐,在上面再洒了点油。而郭家店的河工却只有一个窝头,半碗白萝卜照给。这样看人下菜碟,郭家店的河工能干吗?摔碗的,砸盆的,当然是把饭菜都划拉到嘴里以后才又摔又砸的,跳着脚骂街的……说好三个村是一个连,一个连是一个食堂,为嘛一个食堂两种待承,有亲的厚的还有远的薄的?但,郭家店的人不管心里有多大火,也跟外人发不着,便全冲着郭怀善来了:“你是咱郭家店打头儿的,为嘛要受这个窝囊气?这么累的活儿一个窝头能顶个屁呀!”

    而郭怀善是村里出了名的“牛屁股”,这是嘛意思?牛屁股上的皮子最好,又光又滑,又厚又结实,主人可以用手拍打,高兴了用手划拉划拉,不高兴了还可以用树枝子打,拿鞭子抽,随你怎么折腾都没有关系。所以从郭家店成立大队的那天起,他就是副大队长,这么多年上不去,也下不来,大家瞧不起牛屁股,又不能没有牛屁股。这也让他一遇到麻烦事,就自然而然地摆出一副牛屁股相。就在人们指着鼻子数落他的时候,他却瞅冷子将自己碗里的萝卜一下子全扣到郭存先的碗里,还就劲把自己的窝头也硬塞到郭存先手里,“存先今儿个你最累,也给咱村露了脸,我没有土方指标,干多干少没人管,喝两碗汤就能顶到明天早晨。”

    郭存先真的急了,腾一下站起来:“叔你这是做嘛?看你这意思是我挑的?快拿回去,不拿我就扔了!”

    郭存先气得眼珠子都红了,郭存孝知道他真能把窝头和菜都扣到地上,赶紧拿回自己的窝头和萝卜,递给了郭怀喜,郭怀喜一脸委屈,小脸皱巴成一摊干牛粪,嘴唇鼓鼓捣捣地磨叽了半天,才慢腾腾吐出半句话:“存先你别急,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想把窝头给你吃……”

    你别说他这一套还真管用,惹得郭存先跟他这么一闹,郭家店的其他河工就全不再吵吵了。但旁边那两个村的河工已经被闹得吃不踏实了,这个三村混合连的连长是王官屯大队的队长许高阳,手里端着一浅子窝头来到郭家店的河工们跟前,在他后边还跟着连指导员、麻坡店的村支书夏天元。连长一脸的歉意:对不住郭家店的弟兄啦,公社既然把咱们三个村编成一个连,就不该吃两样饭,我跟指导员刚才都批评了伙房,从明天起大家都吃一样的。但有几句实话得跟弟兄们讲明了,最早公社是让你们陈书记或韩大队长当这个连长的,你们村子大,来的人多,管起来方便。偏巧他们两个身体都不大好,就只好让我们两个当了替死鬼。县里给每个河工每天补助一斤粮食,外带两角钱的副食费,我们两个村又都给每个出河工的人再贴补四两,这样每个人一天能吃到一斤四两好粮食,中午六两,早晨晚上各四两,副食不算,以后听说还要多给副食。要知道麻坡店和王官屯是小村,出河工的人也少,补贴点比较容易,你们是大村,贴补可能有困难,实际上你们村是按每个河工每天八两送的粮食,副食费也少了五分,是一角五,这样一来即便我们两个村想给你们背,也背不过来呀,所以今儿个晚上才出了这个差错……

    窝棚里一下子乱了,郭家店的河工不干,人家那两个村的河工也不干了,这年头为了几口粮食即便是亲哥们弟兄还兴许闹翻脸呐,大家都是来出工的,凭嘛叫人家从嘴里给你们省饭?许高阳先继续解释给郭家店的河工听:大家别着急,县上的县长、书记,公社的书记、主任,都来了,我和麻坡店的夏支书正跟公社领导商量这件事,领导会跟你们村交涉的,这个问题很快就解决。这里还有一浅子窝头,大家一人再分一个,先把今儿个晚上凑合过去,有嘛事明儿个再说。实话说,干这个活就是一斤四两也顶不下来,我们会向领导反映的,还得再想别的办法,大家放心。

    郭怀善从连长手里接过窝头浅子,郭家店的人却没有人伸手去拿,他们也不再吵闹叫骂,心里只觉得有说不出来的憋屈,哪想得到自己村上的头头儿会这么不地道,明知道出河工是卖命的事,不给贴补反倒还克扣这些人的粮钱,忒不是东西了!临出来的时候咸的淡的说了一笸箩,有用的却一个字没说,整个是连哄带吓唬地把人糊弄到工地就不管了,陈宝槐这一招可够歹毒的。郭家店的河工都有了一种被蒙骗、被出卖的感觉,要不是跟别的村编在一个连,就是在工地上被琢磨死了,真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窝棚外的大喇叭,突然也跟凑热闹似的响起来。县河工团广播站的播音员,好像就是要给郭家店的河工们解闷,上来先念了四句定场诗:“治河民工闯上来,老东洼里把河开;千里大堤翻热浪,万人号子震天外。”然后播送新东河工程会战指挥部的战报,开工头一天的土方标兵、全县第一名是郭家店的郭存先。他用半天时间推土七个半立方,相当于四个人的标准工作量,也就是说他用半天时间干了别人两天才能完成的活,是名副其实的推车英雄。指挥部和宽河团部联合给予通报表扬,并号召全体河工都要向他学习,跟他看齐!

    一个农民常常活一辈子都没人注意,郭存先第一天就露了这么大的脸,理应是大喜事,可他本人却高兴不起来,甚至还有些磨磨叽叽、不尴不尬,便拿着毛巾走出窝棚,想洗巴洗巴睡觉。他钻出窝棚,兜头一股凉风,打得浑身一激灵。外面的月亮地儿把老东洼照得白晃晃的,只大半天的工夫,新东河已经有点轮廓了。由于各个地段的进度不一样,河堤也高高低低、里出外进,蜿蜒向东一眼看不到头。河堤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灯火,衬出堤下一片黑乎乎的窝棚……大喇叭里交替播放着各种跟挖河有关的消息和歌曲。

    又赶上了一个老东乡的大集,郭刘两家要收割自留地里的菠菜,然后好种麦子。由于两家主事的人都不在,郭存先和刘玉成都出了河工,才成全了朱雪珍和刘玉梅这两个年轻女人的友情,或许还是一辈子的友情。

    两个心里都很寂寞的女人,一对眼神就觉得可以做伴、可以说话。玉梅先开口:“大嫂子也来了。”雪珍扑哧一笑。玉梅又说,大嫂子轻易不出头露面,在这儿能碰见你可真好。雪珍又笑了,却还是不接茬,只是过来抓住玉梅的胳膊一块朝地里走去,将存志割下的菠菜捆成把,再搬到地边上。

    忙活了好一阵子朱雪珍才出声,说:“你还不是一样,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俺想见上你也不容易。玉梅轻叹一声,大嫂子我跟你不一样,只要一出来就难免会惹气,眼下生产队里也没多少事干,不如把自己关在家里肃静。”

    雪珍当然知道她的情况,便没再多问。菠菜割得差不多了,欧广明挑着一副空担子来了,高腔大嗓地跟她们打着招呼。刘玉梅讶异:他怎么来了?雪珍轻声说是俺娘请他来帮忙的。果然,欧广明来了就不客气,插手将刘玉梅家的菠菜往挑子里装,存志则装自家地里的,两人分别装了满满两大挑子。孙月清叮嘱欧广明,你比存志大,你是哥,到集上就听你的,这菠菜合适就卖,不合适就再挑回来,这是好东西,留着自己吃还当饭呐。听她的口气好像也替人家玉梅当了半个家。

    欧广明大包大揽地说,你就放心吧大娘,现在的老东乡大集可跟刚开集的时候不一样了,卖东西的多了,赶集的人更多,从远处看一大片都是脑袋,低着脑袋看都是大腿,一根挨一根,挤挤擦擦,闹闹哄哄,还有不少外地口音。你们种菠菜算是种对了,人心就跟草一样,只要给点地方就会疯长,只要有集,钱就是最重要的,现在有钱嘛都能买到,也不用犯愁手攥着钱还会饿着。

    雪珍明白婆婆的小心眼,就是要给欧广明找个卖劲儿的机会,想撮合他跟刘玉梅的好事。看这意思欧广明也很配合,要不今儿个话这么多?可话一多就容易出事,他把大集说得那么热闹,让两个年轻的女人动心了,使孙月清后悔今儿个请他来帮忙……

    雪珍凑到婆婆跟前小声说,“娘你不叫玉梅跟着上集呀?人家的菠菜卖多卖少的存志他们俩做得了主吗?”孙月清心里明白得很,玉梅要上集雪珍就得跟着,可她是真不想让儿媳妇上集,年轻媳妇赶大集忒招眼,特别是存先又不在家,将雪珍撒出去一疯,心跑野了怎么办?可她也知道,这么长时间儿媳妇成天关在家里,连个说话的伴儿都没有,婆婆再好光跟婆婆能说嘛?雪珍一定是憋闷坏了,她也不是不心疼,想到这儿便抬起脸紧盯着儿媳的眼睛问:“你是不是心里痒痒也想到集上看看热闹?”

    “是啊,这点活儿等我们回来干。”雪珍答得也脆生,她不想隐瞒自己的心思,跟这样的婆婆想瞒也瞒不住。孙月清知道不答应不行了,便嘱咐说,你们两个可以跟着他们到集上去转转,但不能跟他们掺和着卖菠菜,女人年轻轻的做买卖不好看。雪珍和玉梅相视一笑,这么精明能干的婆婆,自己从年轻就当家做买卖,谁知道心里竟还藏着这种念头。雪珍一一答应着,孙月清撩开外边的衣服,从里面的褂子口袋里掏出三块钱塞到雪珍手里,说上了集两个人走饿了就买点吃的垫补垫补,逛完了集别管他们的菠菜卖没卖完,你们两个都要早点回来。雪珍乖乖地把钱接过来,她知道打咕反惹得婆婆会不高兴。玉梅在旁边看得心热眼热,自己从记事起就没了娘,也没得到过娘的疼爱,此时真想也管孙月清叫声娘。

    上路后两个小伙子各挑着一担菠菜走在前面,她们两个跟在后边,有意跟两个男的拉开了距离。玉梅感叹道:“大嫂子你真是好福气,这个婆婆待你多好啊。”

    雪珍点点头,“是啊,婆婆并不缺闺女,可待我还跟闺女一样。”

    “那钱你真敢都花了吗?”

    “给不给在她,花不花在咱,一点儿不花显得太生分,都花了会认为你不会过日子,多少花一点儿,再拣合适的给老人买点东西回去,就皆大欢喜了。”

    玉梅心里充满羡慕,却没有再吭声,只低着头走路。雪珍突然脑子一热,顺嘴试探道,玉梅,你要是看着这个婆婆好,莫如就嫁给存志吧,跟我做妯娌多好。”唰的一下,玉梅的脸通红,不光是害羞更多是紧张,忙说大嫂子这个话你以后可不能再说了,我比存志大,再说我的成分不好,你们家不可能看得上我。求求你大嫂子,千万别再把这个话跟别人露出去,那我以后就没法儿见你们家的人了。雪珍知道自己说走了嘴,就尽量往回圆:说我想跟你做姐妹才冒出这句话,今儿个哪儿说在哪儿了,你放心吧。可话说回来我们家的人没有一个会嫌弃你的成分,我婆婆待你多亲近你还看不出来吗?玉梅说这我知道,存先大哥对我哥也不错,可这种好跟结亲是两码事。再说我也不能轻易地谈婚论嫁,我大哥到死都没娶上媳妇,他临死的时候最不放心的也是我二哥的婚事,怕他拿我给自己换婚,千叮咛万嘱咐不许他为了自己而打我的主意,一定要让我选自己满意的,或者为我选个合适的。可我心里也得有本账,不能再让二哥像大哥一样打一辈子光棍,刘家不能没有后哇。我爸爸是地主我们就该断子绝孙吗?所以我要等着,到二哥二十八岁的时候若还没有娶亲,我就一定要为他换一个老婆!朱雪珍眼圈红了,转身抱住了玉梅说,好妹子,都怪我多嘴。玉梅又安慰她说,大嫂子可别这么说,你是为我好,我还看不出来嘛。两个人开始闷头走路,好半天谁也不吭声。

    雪珍觉得是自己说话不得体,惹得玉梅心情沉重,就做出一副嗔怪的样子:“别一口一个大嫂子,我有那么大吗?”

    玉梅抬眼看看雪珍的脸说,俺才不管你大不大呢,存先大哥的媳妇俺不叫你大嫂子叫嘛?

    雪珍解释,“大”明显是嫌人家年纪老嘛,“嫂”字就更老了,一个女的加上一个老叟不才是个“嫂”字吗,一个女的跟一个男的都过成老头了,还能不大吗?

    玉梅被这番解释逗得咯咯大笑,又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平时她哪有这样子笑过,用手紧紧摽着雪珍的胳膊:大嫂子……”,雪珍打断她:“怎这么没记性,刚讲了半天还叫大嫂子?叫雪珍,或者叫姐。”玉梅就叫了声姐,说:“姐,你口才真好,像讲书的一样。”朱雪珍自打过门来到郭家店还没这么张扬过,婆婆再好也不能当朋友,她今算交了一个闺中密友,不免有些得意道:“玉梅你说对了,你姐好歹在学校代过课,教书就得天天讲书嘛。”

    自从到老东乡赶集回来,朱雪珍晚上想住到刘家跟玉梅做伴。刘玉梅自小受惊吓落下一个怕黑的毛病,哥哥出河工不在家,她整天害怕,她告诉了雪珍,就说明真把她当姐姐了。对做媳妇的来说,晚上不住在家里可是大事,不能不禀告婆婆。孙月清连想都没想就说不行,可也觉得玉梅一个孤女守着两间空屋子,是怪可怜的,就说让玉梅到咱家来住吧,跟你一个屋。雪珍说,我也是这么跟她讲的,她说住到这儿来心里不踏实,她担心自己的成分不好,怕给咱家惹麻烦。

    这倒也是……孙月清心里这个后悔呀,自己怎么就一时心软,管了刘玉梅的闲事?这下可好,雪珍跟一个地主闺女走得这么近乎,会不会出事?闹不好将来会吃挂落呵!但若再三地阻拦,于情理上就说不通了,孙月清只好放行。

    雪珍和玉梅两个人住到了一起,不光有许多话说,还有一些事要干。她们第一个举动,是去挖河工地探望丈夫和哥哥。雪珍跟婆婆讲天冷了,想给存先送床厚被子去,还有棉袄、绒裤。孙月清高兴,这才是做媳妇应该干的,也跟她想到一块儿去了。选了个没风的下午,朱雪珍和刘玉梅一人提着个大包袱,兴冲冲地直奔新东河大堤。顺着大道一直走下去,远远就看到挑河的人了,黑压压愣是拉出了一字长蛇阵,连天接地般横挡在大洼里,两边都看不到头……这让她们心头一颤,不觉加快了步子。

    河工们看见有两个女的款款走来,便停下了手里的活,铲土的停了锨,推车的停了车,眼睛直勾勾地就光盯着她们。看着看着有人觉得光用眼睛不过瘾了,开始吱呀乱叫:“大伙快看,送包袱来的是什么人?”

    一大群河工抢着呼应:“是咱河工的媳妇!”

    “谁的媳妇?”

    “咱的!”

    有人又问:“有媳妇好不好?”

    “好!”

    “不好,有媳妇心里老惦记着!”

    “你们可别吓着俩嫂子,学了这么长时间了,谁给来一段诗?”

    工地上的大喇叭里天天念诗说快板,河工们听都听会了,有人张嘴就能诌两句。再加上几个月见不到女人,好不容易有长头发的送到跟前来了,有胆大色大的先出头了:我先来,听好了:“蓝天当被泥当床,冷风呼啸好乘凉;就是不见媳妇面,想扁脑袋盼断肠。”

    河堤上哇哇地一片叫好声,“下边谁接着……听我的:红旗招展干劲有,想和嫂子拉个手;挖河挑泥累死人,送被不如送壶酒。”

    有人叫好,有人骂街,“你他妈的可真是个酒鬼,有媳妇还要酒做嘛。看咱的:下等人来修河堤,冬天穿着夏天衣。一阵大汗一身冰,终于盼来孟姜女。只送寒衣不许哭,哭倒河堤咱赔不起……”

    两个女人这才看清,河工们确实还都穿着单裤单褂,有的只穿个背心,还有个别的光着膀子……她们被戏弄得脸涨心跳,也不敢上前去打听,扭头就走,后来干脆小跑起来。惹得河工们在后面哈哈大笑,可着嗓子呼喊:别跑哇,正事还没干哪!

    直跑到听不见后面的喊叫声了,她俩才停下来,雪珍说,这帮坏蛋!玉梅也刚把气喘匀称了:要不人家都说出河工的没好人……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哥哥和雪珍的丈夫也都在这帮人里,难道他们也跟这些河工一样?她想象不出自小受歧视、一向老实巴交的二哥,能说出刚才河工们扔出的那些脏话,会像他们一样地冲着女人乱喊乱叫……

    说也怪,刚才的这番惊扰让雪珍想见到丈夫的念头更强烈、更急切了。一时找不到郭家店包的河段,就先回家,晚饭后让小叔子郭存志领路。存志往河堤上送过东西,路清道熟,晚上带着她和玉梅直奔郭家店的河段。

    心急的人走夜路总是很快的,瞄着灯光他们逐渐接近了河堤,存志领她们来到离郭家店窝棚不远的料场子上,这里存放着伙房做饭用的柴火,挖河用的竹笆、翘板,推车等物件,他让嫂子和玉梅在一个背风的柴垛后面等候,自己去把大哥和刘玉成叫来。工地的大喇叭里播放着自选或自编的文艺节目,一会儿气势雄壮地唱歌,一会儿干巴巴地朗诵诗歌,玉梅听得身上发冷,直往雪珍身上靠。天黑乎乎的任嘛也看不清,过了好一会儿,就听到有杂沓的脚步声冲这边来了,凭着一个大概齐的轮廓,或是走路发出的声音,郭存先和朱雪珍隔着老远就相互认出了对方。存先人还没到话先飘过来了:“你们怎来了?这大冷的天,黑灯瞎火的!”雪珍搂着包袱就迎了上去。玉梅一个人害怕,也像尾巴似的跟在雪珍后边走去。

    两个人碰了面,郭存先眼睛看着妻子,嘴上却跟后边的玉梅说话:“一早一晚的你哥还真冻得够呛。”

    刘玉成也紧赶几步来了,说我是沾了大嫂子的光了,没有你我妹子晚上是不敢出门的。两个女人还没有空插嘴,郭存先在黑影里忽然笑了,说你们两个搞得还真跟探监似的。雪珍说,工地离村这么近也不让回家,不是监狱还能是嘛?把你们这些人管得也跟犯人差不离儿了。

    玉梅拉着哥哥躲到一边去了。存先凑上来接过雪珍怀里的包袱,放到地上,说存志这会儿在窝棚里暖和呢。雪珍用冻得哆嗦的手摸着丈夫的脸,仿佛是在探测他瘦了多少,在寻求他的温暖,他的力量。存先顺从地伸过头任由她摸。摸着摸着她突然哭了,一下子扑到他的身上。

    存先一把将她抱起来,让她感到自己的身子就像一跟秫秸那么轻,后背顶到了松软的柴火垛上。他的脸贴上来,胡乱亲吮着她脸上的泪,她闻到了丈夫身上的土腥味,心里随即便有了一种奇异的感动。存先的大嘴越来越猛烈,就像要生吞活吃了她。她的身子开始变暖,里面涌起了浪头,热乎乎地一波接一波。他一只手摸索到下面,胡拉硬扯地扒开她的腰带,裤子竟呼啦一下就全掉了。原来她是有准备的,为了他的方便特意空身只穿了条肥大的夹裤。他的下面早就像挺起了一根火棍子,此时搬起她的一条腿,进入了雪珍正在等着他的那个地方。烫烫的,滑滑的,搅起了惊天风暴,直刮得她魂儿没啦,人也没啦……

    没想到在这个漆黑一团的柴垛上,她获得了一种自结婚以来还从没有过的感觉,真正知道了做一个女人的好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