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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代食品”

    在1958年“大跃进”的高潮中,中国科学院的科学家们承担了“粮食多了怎么办”的研究课题。不想这个课题还没有作完,于1959年底,奉中央指示中科院又将科学家的研究课题改为“粮食严重短缺怎么办?”按轻重缓急科学家先着重抓了粮食代用品的研究,由于科学院各有关研究所,在生物分类和生物化学方面稍有基础,研究工作进展很快,到目前已有几种代食品试验成功。这些代食品既有营养,又无毒性,原料丰富,做法简单,可根据情况大规模推广。如橡子仁,泡泡磨磨就能吃,应抢时间尽快推广下去。还有玉米根、小麦根等,洗净磨碎,也可食用。此外还有中国科学院的科学家研究出来的代食品,如人造肉精、叶蛋白、小球藻、扁藻、蒿秆粬、橼子、鸭跖草……科学家们还成功地从20种野生和家生的叶子中提取了叶蛋白,每百斤鲜叶子可提取2—10斤干蛋白。甚至还可以用秸秆制作代食品。全国估计一年有秸秆6000亿斤,如果以10%做能吃的东西,就可代替120亿斤粮食……

    ——1960年11月9日中国科学院党组给中共中央的报告《关于大办粮食代用品的建议》

    郭存先已经向南走了四天多,或远或近地老是瞄着铁道就不会转向。但串了十几个村子,却还没有找到活儿干,心里上火,嘴唇上烧出两个水泡,更要命的是兜里的干粮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每天还不敢多吃,实在饿得腿软了才敢掰块饼子塞到嘴里。他总是指望能找到活儿干时,主家自会管顿饱饭。转一天下来,傍晚在井台或找户人家讨一大茶缸子凉水,再躲到村外找个松散的柴火垛,运气好还能碰上间场屋,坐下来就着凉水香香甜甜地吞下一个老娘贴的大饼子……老娘和饼子,眼下是郭存先在这个世界上最想望和最亲近的了。老话说得不错: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但再难,他也不能回头。天无绝人之路,郭存先还不相信自己陷入了绝路……

    仗着年轻,脑子里还打着架,倒并不影响两只眼皮也打架,一睡着了就什么愁事都没啦。第二天睁开眼,又是响晴的毒日头,地里被烤得冒白烟儿,一眼望不到头的光板儿,真有点像古时候说的“赤地千里”。郭存先估算着,自己这些天撑死不过走出二百来里地,离着“千里”还差老鼻子啦,什么时候能走出这大光板儿呢?这让他想起“大跃进”时人人都会说的顺口溜:“为什么大地亮堂堂?因为天上有太阳!”这太损了,亮堂堂的大地什么都不长,人还怎么活?他忽然打定主意,不在这寸草不生的地方瞎转悠了,白耽误工夫。不如甩开两腿朝南□,看到绿色才会有活路。这“亮堂堂”的大地上家家都饿得够戗,人人溜墙根,谁还有活儿叫你干?就像临出来时小妹讲的,即便死了人也做不起棺材。

    他不想正面迎着太阳走,便拣一条小路向西南斜插下去。没有村子就一直往前走,路过村子就拐进去,人家一看他这身行头就知道是干木匠活儿的,有活儿干的人家自知招呼他,没有活儿干也可歇下脚,讨碗水喝,然后再继续往前赶。他就这样紧赶慢赶地赶到下半晌,忽然发觉地里稀稀拉拉的开始见庄稼,尽管长得赖巴叽叽,总还是绿的,他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绿色的气味。越往前走,绿色便越稠密,更难得的是看到一条河沟,里面还有水。他的身上粘满泥土,瞭瞭四周没人,便麻利地脱掉身上的衣服,泡进水里。随后连脑袋带身子地洗了个痛快,再把衣服揉搓揉搓,拧干后重新穿到身上,一阵凉浸浸的湿润,立即清爽了全身,好不舒服。起身再上路,脚步都轻快多了,连吹到脸上的风也不再那么干燥烫人。

    走着走着,在他的西边出现了一道山,由低渐高,时缓时陡,或灰秃秃,或黑森森,给天地间增加了一种神秘感。他的眼前不再一览无余,便有些兴奋,或者是紧张。前面的确是有动静,传来一种怪异瘆人的“呃儿呃儿”声。他腿上加了劲,快步转过一个土坡,只觉头皮一奓,在坡下的一块荒地上正进行着一场激烈的生死之战。有两只脏兮兮的野狗,在攻击一头半大的黑驴……

    这年头就是邪行,狗居然敢吃驴!驴还真的已经处于劣势,不知它的主人哪儿去了?这两只野狗异常凶恶,一只长着黑白杂毛,另一只灰不溜秋,这年月人都皮干骨瘦,看上去有点肉的全是浮肿,倒是这些疯狗,吃死人太多都疯长得跟小牛犊子似的,嘴边还沾着血迹,这更刺激了它们的残暴,从嘴里发出“嘎咕嘎咕”的切齿声,一个劲地往黑驴的脖子下面扑。奇怪的是那倔驴并不逃跑,而是在原地不停地转磨磨,不停地将两条后腿向外狠踢,以抵御狗的进攻,它顾前顾不了后,鼻子里喷着粗气,嘴里吐着黏沫,却没有工夫扬脖发出那著名的长嘶,只能愤怒地发出低沉的喷喷声……

    突然从驴脖子底下传出一声孩子的惨叫,郭存先陡然一惊,急忙冲下土坡。他这才看清驴脖子底下还有个男孩子,紧抱着黑驴的一条前腿,黑驴在围着孩子转,两只狗围着驴转,灰狗瞅冷子进攻驴的前面,叼住了孩子的屁股,正塌下腰向外拉。另一只杂毛狗则绕到前边来扑咬驴的脸,让它顾不了脖子下面的小主人……郭存先明白了,两只狗真正想咬的是这个放驴的孩子。他扔掉手里的大锯,一边跑一边从兜子里拿出斧子,快到跟前了就将斧子抡开,朝着灰狗的后腰狠劈下去!灰狗“嗷儿”一声松开孩子,拖着一条腿躲开了郭存先,但并不逃跑,躲到郭存先斧子够不到的地方又停下来,转过头恶狠狠地瞪着他,并随时准备再扑过来。郭存先心里恨恨的有点遗憾,刚才只是用斧子尖蹭上了一点,若是这一斧子真砍上,当场就要它的命啦。却也解了那孩子和黑驴的围,连杂毛狗也转过头向他扑来。

    呀,你个王八蛋,真是作死啊!他并不躲闪,抡着斧子迎着狗就是一通乱砍……结果是他砍不上狗,狗也咬不上他。灰狗在旁边冲着他狂吠,像是给同伴加油助威,它这一叫,反倒让郭存先精神不再紧张。狗一叫就说明它怕了,而他的劲才刚上来。他一边依旧不出声地抡着斧子跟杂毛狗周旋,一边身子却慢慢地向乱叫的瘸狗靠近。他不想大声吆喝着把狗赶跑,而是要把它们打死,至少要打死一只。憋闷了这么多天,活该这两个畜牲倒霉,今天晚上要饱饱地吃顿烤狗肉,说不定连今后两天的干粮也有了。

    忽然从远处传来女人撕心扯肺的呼喊声:“福根!根子!老根子……”

    听到又来人了,连杂毛狗也不再进攻,却也不甘心就此放弃,对着郭存先张嘴龇牙,一副随时都会再扑上来的凶相:“呃儿呃儿汪汪、呃儿呃儿汪汪!”郭存先眼睛盯着杂毛狗,脚步已经轻轻地贴近了灰狗,他认为灰狗已受伤,自己更容易得手。狗们可以疯,他也快疯了,决不能让这快到嘴的狗肉再跑了!

    女人的呼唤声越来越近,男孩在驴脖子底下也开始搭腔,“娘呀娘呀”地回应着,这时候也敢哭,也有工夫哭了……不大会儿的工夫,一个女人从大道上哩溜歪斜地扑奔过来,手里还拿着一根棍子。很快,后边又跟来一个男人,走路一歪一扭的不利索,手里同样也拿着一件家伙。两只狗看见这个阵势,只好掉头开溜,被郭存先的斧子砍伤的灰狗,拐着一条腿跑到郭存先的工具兜子跟前,先用鼻子嗅了嗅,很快又将嘴巴伸进去,叼出了裹着两个饼子的布包,扭头狂奔。杂毛狗跑过去争抢,两个家伙边抢边跑,郭存先这下可真疯了,叫喊着追上去:“浑蛋!王八蛋……”

    刚才打狗的时候他不出声,此时狗叼走了他命根子般的干粮,他却气急败坏地大呼小叫起来,并随手甩出了斧子……

    眼看着两只狗跑远了,郭存先一肚子丧气,真是窝囊透了,狗没打着,反倒把自己的干粮赔上了,今后吃什么呀?莫非真就得讨饭了?他低着头捡回斧子,拾起大锯,来到工具兜子跟前一屁股就坐下了。

    后赶来的男人一条腿瘸,拐到郭存先跟前搭讪:“兄弟,今天多亏你了。刚才狗把什么东西给叼走了?”

    郭存先没有抬眼皮:“干粮。”

    “不碍事,叫刘嫂给你做新的,做多少都没问题。”

    郭存先扬起脸,眼前的男人看上去五十上下,阔嘴方腮,眼神精壮。他既然管男孩的母亲叫刘嫂,可见他们并不是两口子。这时被称做刘嫂的女人领着儿子牵着驴也跟过来,可不是嘛,她顶多也就三十岁出头,小窄巴脸,像个扫帚疙瘩,焦黄蜡瘦,极感动地对郭存先千恩万谢:“大兄弟,你救了我家福根,我要怎么谢你呀?”一边说着一边让孩子给郭存先磕头,快点叫伯伯。

    男孩看上去也就七八岁,很有股倔巴劲,却按他娘的教导一边喊着好听的一边凑过来……郭存先慌忙起身拉住孩子:“别,用不着,快看孩子的屁股咬伤了没有?”

    刘嫂说裤子撕破了,幸好还没伤着肉。

    “你们家这头驴很仁义,要不是它的后蹄子厉害,而且转着圈儿地踢,把孩子护在脖子底下,说不定等不到我赶上孩子就被咬坏了。”

    瘸腿老哥从刘嫂手里接过驴缰绳,右手扒拉着驴背:“其实这头驴已经不再是他家的了,入了社就归队上所有了。可它从小是跟着福根一块长起来的,通人性,只要福根在前边招呼一声,它就跟着走。所以他说要放放驴,队里也就没人拦着。”

    刘嫂还在后怕:“是呀,有人告诉我在村北看见了疯狗,我就知道坏了,喊上老强大哥赶紧朝这儿跑,多亏大兄弟早到一步,福根才没有出大事。”

    郭存先问:“你们这一带疯狗很多吗?”

    老强接过话头:“没有,人都吃不饱肚子,大部分狗都被打死吃了,有个别没有被打死的就被打疯了,跑出去成了野狗,见人就咬。还有一个原因,现在死人多,打棺材深埋的少,有的就用草席一卷,随便挖个坑就算,常常会被这些野狗扒出来啃了。狗吃死人太多就吃红眼了,没有它们不敢咬的,比狼还厉害。”

    刘嫂一直在打量郭存先:“大兄弟贵姓呀?”

    “免贵姓郭,郭存先。”

    “走吧,郭兄弟,到家里说话。”

    “不啦,你们这儿是什么村?”

    “辛庄。”

    “离着南边的村有多远?”

    “八里地。”

    “我是砍棺材的,捎带着做木匠活儿,你们村里要是有活儿干我就留下来,没有活儿呢我还得赶到下一个村去。”

    一听是“砍棺材”的两个人一愣。老强是爷们儿,点点头嘟囔着:“好手艺,这年月死人不是论个儿,而是像砍秫秸一样一片片地往下倒,就数做棺材的最忙了。”

    刘嫂态度温厚,犹犹豫豫地接过话茬儿:“可做得起棺材的人家也不多呀!要说木匠活儿可就多了,我家里就有一点,大兄弟还是留下来看看能做不能做?”

    老强也随声附和:“对,我在庄上一吆喝,没准就够你干两天的。队里的家什坏了不少,按理都该修了。再说你的干粮不是让狗给叼走了吗,今天无论如何都要住下来,让刘嫂给你弄点吃的。”

    郭存先一听说有活儿干就来劲了,嘴里答应着弯腰拾起自己的工具兜子,福根蹿过来抢先拿起了那把锃光瓦亮的斧子,神气地扛在肩膀头上,跟他娘牵着驴走在前边。他跟老强就伴走在后边,先找话说:“老强大哥贵姓?”

    “姓孙,孙老强。以前出河工叫碌碡砸坏了腿,只能在庄上喂牲口,你要乐意今儿个晚上就住在我的饲养室里吧,有一铺大炕。”

    “那就给你添麻烦了。”

    “兄弟,现在的人除去挨饿,没有别的麻烦。”

    在回庄的道上,郭存先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孙老强搭讪着,却从中知道了辛庄的一些情况。这个庄子不算大,只有一百多户,以前有三个食堂,但这边的人心眼多,胆子也大,去年一入冬就把食堂全解散了,只留下一个“样板食堂”糊弄上边。有领导下来检查,就让每户出一个人,按标准自己带粮带菜,到食堂里来热热闹闹地做锅饭吃。平常日子全庄人就在自己家里各吃各的。要不然到今天庄里能有一半人活下来就不错了。

    郭存先一边听着故事、长着见识,一边眼睛不停地向四外打量,老觉得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一到庄口才突然明白,是什么玩意儿刺了他的眼。辛庄的洼里还有些庄稼,稀稀拉拉总还是绿的,惟庄里庄外的树木,干巴啦叽全是光杆,没有树叶,也没有树皮。他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但还是禁不住好奇心问了一句:“你们庄的树怎么都秃成这样?”

    “树皮树叶都叫人扒下来吃了。”

    郭存先心头一凛,想起自己的村子动用民兵护住龙凤合株倒是对的。他真不该为此记恨蓝守坤。又随口问道:“被扒成这样,树还能活吗?”

    “这时候人的死活都顾不过来,谁还有心思管树哇。”

    庄北口有棵两抱也抱不过来的大树,由于没皮没叶,看不出是什么树。奇怪的是大树干上涂了一层黄泥。郭存先纳闷,问:“这是做嘛?”

    “冒充树皮,糊弄上边领导的。”

    “领导眼瞎呀,连树皮和黄泥都分不清?”

    “眼不瞎心可以瞎呀,有人看出来也不愿意说破,说破了又有嘛意思?有人愿意糊弄上边,上边也愿意被糊弄,这不是两头都方便嘛。”老强一拍脑门,显出一脸厚道,“你别说还真有心不瞎的,前些时候来过一个专员,听说还是老八路,有人就当街给他下跪要口饭吃,他在庄里呆了半天愣是一声没吭,没成想一出庄看到了这棵树,拍着黄泥树皮突然号啕大哭,然后就左右开弓地抽自己嘴巴,骂自己有罪,对不起乡亲,抽完骂完拨头就走了。”

    他们跟在黑驴屁股后面,边走边说,很快就来到刘嫂的家。郭存先拿眼向四下一瞄,不免惊愕,心里有些犯嘀咕,这个家没有院子,两间北房一间南房,却全没有门,在北屋的上门框上揳个钉子,吊着一挂草帘子就当是门了。对面的那间南屋干脆连草帘子都没挂,屋子昼夜对外开放,没有屋里屋外之分,任何过路的人或别有用心的人,想进一抬腿就进来了,即便是鸡呀猪的畜牲们,也可以自由出入。这还叫家吗?这儿就是这种风俗,还是刘嫂真穷到了这个份儿上?郭存先想,若是自己还有干粮,就决不能在这样的人家吃饭。咽得下去吗?

    既然这里没遮没拦,孙老强索性也就不避讳郭存先,从怀里掏出个小布袋塞到刘嫂手里,刘嫂并不推让。郭存先猜测那是一把粮食,心里琢磨着这两个人的关系……老强从福根手里接过驴缰绳拨头要走,顺便嘱咐孩子,吃了饭把你郭伯伯领到牲口棚去。这话让郭存先听着像骂人。刘嫂在后面说:“老强大哥,要不你就陪着郭兄弟吃了饭再走吧。”孙老强连脑袋也没回,只摆了摆手:“别,你还用得着跟我客气吗!”

    刘嫂抱柴火准备做饭,让郭存先自己找地方坐。福根显然对这位郭伯伯很有好感,问他会不会做一把木头刀?郭存先笑了,刘嫂还没有给自己派活,这个小毛孩子倒先给他分派了任务。他忽然被自己的笑触动,他有好长时间没有笑了,出来这么多天,天天作难遭罪,今天能笑一笑,暂时忘掉犯愁,也不错。于是心情好了起来,对眼前的男孩也生出了几分喜欢,说只要你有木头,想做什么样的刀都行。趁刘嫂做饭的空儿,福根就领着他到处找木头,先进北屋,里外两间通着,外面的一间砌着锅灶,墙角放着一口水缸,旁边的矮腿桌子上放着一堆过日子的用具。里屋是睡觉的,一铺火炕占了半间屋子,炕下面有条长板凳,靠墙边立着个旧柜子。南屋里也有一铺炕,看来以前这间屋里也住人,现在却只放着一堆干柴火棒子。郭存先对男孩说,用干树枝只能刻个小刀,做大刀不行。于是福根又领他到庄子上去踅摸。郭存先正好也想在庄子里转转,看看这儿的环境,自己是不是真能在这儿开张?

    嚯,别看庄子不大,竟还有几栋老砖房。可见真有日子过得不错的人家,这里曾经是个比较富裕的庄子。几乎家家都有门,这说明没有门不是这里的风俗,是刘嫂一家太特殊了,或许就是庄上最穷的一户。郭存先突然低下头问福根,你爸干什么去了?孩子脱口而出:死了。这就难怪了,他没有再多问别的。庄子里的树也比较多,有些槐树、柳树竟没有被扒皮撸叶,原因明摆着,这两种树的皮和叶子不能吃,不到万不得已没人会吃这个。庄上还有这么多树,就说明当初大炼钢铁的时候这里的干部没有真炼,到底还是这边的人聪明。有一条小河紧抱着庄子的西半部,连根本不懂什么是风水的郭存先,都觉得辛庄的风水不错。他在河堤下面捡起一截枣木棒子,在手里掂了掂,对福根说行啦,做把刀不成问题。福根也高兴了,拉着郭存先往回走。

    回到刘嫂的家饭已经做好,刘嫂让郭存先和孩子上炕,她将外屋的矮脚桌搬到炕上,先给郭存先盛了一大海碗两和面的尜尜,热气腾腾,屋子里立刻弥漫起居家过日子的熟悉气息。尜尜是用红薯面掺了玉米面攥成的,把花椒焙糊轧成面儿掺到里边,再加上干菜和盐,葱花炝锅,煮熟后用玉米面笼芡。有干的有稀的,热热乎乎,郭存先吃得很舒服。吃完一碗他想撂筷子,却被刘嫂抢过碗去实实着着地又给他盛了一大碗。按他的肚量再吃两碗也没问题,可这一对孤儿寡母的口粮怎么敢多吃!第二碗吃完他便将碗和筷子扣到自己身后,说什么也不撒手了。他注意到,刘嫂的碗里最多就盛了三个尜尜,可吃到最后碗里还有两个……

    他就想快点说正事,说完了赶紧回牲口棚。有活儿干明天再来,没活儿干就不再登这个家门了……咳,这个家还没有门。一个寡妇家连门都没有,她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他开口了:“刘嫂,你说有活儿要叫我干?”

    刘嫂苦笑,带着浓重的忧愁。这样一个和善的女人,从打见到她的那一刻起,一说话就想笑,而一笑就是苦笑。“郭兄弟你也都看见了,像我这样的家,要说该干的活儿那可多了……可话又说回来,我的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管有多少活儿干不干关系都不大了。”

    呀?这可让郭存先为难了,他总不能自己找活儿干吧?看样子她并不是真想叫他来干活儿的,不过是想管顿饭答谢他救了自己的孩子。他下炕穿鞋,嘴里说着答谢的客气话,叫福根领自己去牲口棚。福根不干,“你嘛时候给我做刀呀?”

    “到牲口棚里去做。”

    “不行,就在我们家做。”

    刘嫂只顾收拾桌子,并不管孩子。郭存先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想找个话茬儿把做刀的事岔开,好让自己有个台阶离开,便很随意地转头跟刘嫂说话:“听福根说他爸殁了,这是哪一年的事?”

    “半年多了。”

    “年纪不大,走这么早是什么病啊?”

    “吃砒霜毒死的。”

    哟!郭存先一下子愣在了地上。他后悔问人家这个,可既然说到这儿就不能不接下去。于是问:“有多大的难事,至于走这一步!”

    “他不是自己寻死。”刘嫂挨着炕沿坐下,“福根的爷爷是庄上的保管员,从公社领了一大包砒霜,准备下耧的时候毒田耗子。放在队里人出人进的,怕被人拿走出事,就带回家来藏到了南屋的柜顶上。那时候南屋的炕角有个大柜子,后来打棺材用了。偏赶上庄里有人找,他也忘了嘱咐福根的奶奶了。奶奶不知翻嘛摸到柜顶上,就翻出了那包白粉。这年月不知有多长时间没见着白面了,一下子见到一包白粉,不会再往别处想,就把它当成白面了,还以为是爷爷藏起来准备过年的。人都饿傻了,熬打坏了,哪还管年不年的,奶奶就掺上点高粱面蒸了几个白菜团子。所幸的是我和福根不在家,娘家妈病重,我带着福根去娘家了,要不一家五口就得灭门。庄上派人把我叫回来,可家里哪有打棺材的木料?只得把门都摘了,南屋的柜子也拆了,凑合着做了一个棺材,让爷爷、奶奶占了,福根他爸就用两挂草帘子裹巴裹巴下了葬。”

    郭存先抽了口冷气。这是寸劲,还是命里该着?刘嫂在灯影下显得凄苦不堪,笼罩在一种散不开的悲惨气息里。屋子里很安静,却又透着绝望。

    年轻的郭存先,还完好地保留着天生的热心热肠,在这样一个几乎陷于绝境的寡妇面前,男人的自尊使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甩甩手就走出这间屋子。但光说空话解决不了刘嫂的难题,他开始替她想办法:“好在你有儿子,以后的道还很宽,守着儿子也行,有合适的人带着儿子再走一步也行。咱先说眼下,既然叫我赶上了,就得想办法给你做两扇门。没有门的房子这不叫屋,更何况只有你们娘俩,夜里闯进坏人来怎么办?”

    “但凡知道我们家情况的人,再坏也不会还来欺负我们娘俩。再说我已经落到这步田地,还怕谁呢?倒是狗呀猫的,冷不防蹿进来吓一跳。自打出事后我就没有睡过踏实觉,一到晚上就像睡在大街上一样……我也不是没想过做门,可我没有木头哇。”

    “你们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庄上就不帮忙吗?”

    “现在死人不是嘛大事,庄上管不过来。再说是我们私自吃了庄上的砒霜,庄上不怪罪、不罚款就不错了。”

    嘿,还有这么说话的?郭存先直拨拉脑袋,女人摊上事就是不行啊。他咂着牙花子,眼睛在屋子里上下踅摸,慢慢地有了主意。活人不能让尿憋死,无论遇到什么难题办法总是有的,关键是女人到紧要时候没主意。他说刘嫂你放心,我不给你做好门不离开。办法有两个,刚才我跟福根在庄上转悠,看见有些树已经死了,明天你带着福根去找庄里的头头,就说做门。庄上没有门的人家不多,没有人会跟你争。不管是借也好,救济也好,一掐粗的树要两根,一抱粗的一根就够。你若不愿舍这个脸,等会儿我跟孙老强说,让他替你去想办法。实在不行,我还有个招儿,把你屋里的炕沿拆了,这不还有个柜子和炕桌吗,都拆了改成门。门比这些东西重要,将来日子一缓过劲了,我再来给你做新柜子。你说行不行?

    郭存先的话里眼睛里都透出男人的慷慨,这娘俩听傻了,定定地望着他,眼睛潮乎乎地发黏。

    郭家店有救了。宽河里不知从哪儿涌来一股水,浮淹浮淹的有了大半槽,于是上头发下话来,给周围干旱最严重的村子调水浇地。分给郭家店的指标是,每个生产队可以浇四十亩,三天以后种红薯。这玩意儿产量高,每亩若能收个千八百斤,就能救命了。

    村里的头头极为兴奋,可着嗓子用大喇叭喊了一遍又一遍。村民们却没有多大劲头,瞎咧咧呗,拿什么种红薯?真有红薯还等到今冬明春干什么,现在拿出来才真是救命哪。大喇叭十万火急地吆喝各生产队长立马到村里开紧急会议,掀起一场种红薯的大会战。确实是够紧急的,大喇叭还开着,村干部们陆陆续续地就吵吵上了。

    “不就是浇地种几十亩红薯吗?庄稼人谁拿这个当回事,还用得着搞大会战!”

    “不一定。”大队长韩敬亭说,“眼下人们都饿疯了,能吃的不能吃的都往肚子里划拉,不少人拉稀,提不起裤子;也有的干结,肚子梆硬却拉不出屎来;更多的人是浮肿,浑身没劲。不见真格的,光嘴上说种红薯,恐怕动弹不起来。”

    大喇叭里突然清晰地传出村支书陈宝槐的狠话:“都给我摸摸脑袋硬不硬?只要脑袋还是硬的,就得干!凡男的从十六岁到三十岁的都编成民兵,三十岁以上的先分四班浇地……”

    书记一发狠没人还敢懈怠了,连疯魔颠倒的郭敬时,也不能再坐在龙凤合株底下打盹,被编进下半夜的班。夜里十二点整,他扛着铁锨下地了,要看着那牛尿尿似的水流别跑出垄沟。怪事也就在这下半夜发生了。

    到天亮接班的人去了,却不见郭敬时的踪影,以为这个疯子一定是提前回家睡觉去了。等到太阳老高,郭敬时的嫂子孙月清还不见他回来,就到地里去找,地里没有又跑到村口的龙凤合株下面去看,两头都不见人她就有点慌了,平常郭敬时并不是喜欢到处乱跑的人。她还肿着两条腿,回家叫上闺女存珠,又让存珠去告诉正在进行民兵训练的存志,三个人分头寻找。郭家店的各门各户,墙角旮旯,场场院院……他们见人就问,凡是能想到的地方都去看了,既没找到郭敬时,也没打听到一点有关他的消息,孙月清真是急坏了。她的这个老小叔子不同别人,逢人不说话,像疯像傻,出了事可怎么办?不能怪孙月清多想,昨天从宽河一调水,有机灵人就认为有水就有鱼,跳到壕沟里去摸,如果真能摸上条鱼,那不就撞上大运了!谁成想一跳下去还没等碰到鱼,倒抓上了一个死尸……

    就在孙月清急得没抓没挠,眼看快到晌午头了,一辆县公安局的警车,由治保员蓝守坤领着,显鼻子显眼吓人呼啦地来到她家门口。警察上来就问:“郭敬时是你什么人?”

    孙月清被吓蒙了,心里扑通扑通乱跳,脑子里就光想着坏事了,怕嘛真就来嘛。存珠赶紧迎到前边来替娘回答:“是我二叔。”

    “五十多岁,头发跟胡子一般长?”

    “对,就是他。怎么啦?”

    “我正要问你们哪,他跑到北京去做嘛?”

    “去北京?”娘俩都打个愣,“不会的,那不是他,他是今儿个凌晨十二点接班,在西洼里浇地哪。”

    警察终于忍不住笑了:“浇到北京去了。上午我们刚上班,就接到北京市公安局的电话,有个奇怪的老农民,扛着把大铁锨,一清早就愣儿吧唧地在北京大街上溜达,引得一群一伙的人跟在后边看热闹。警察把他带到派出所一问,才知道是你们郭家店的人,叫郭敬时……”

    存珠惊喜:“我二叔说话了?”

    “他不说话人家怎么给我们打电话。怎么,他是哑巴?”

    孙月清急忙解释:“不,他年轻的时候说话,到老了就不爱说话了。”

    警察又是摇脑袋又是嘬牙花子:“这事真是够邪行的,琢磨不透……你们家出个人,跟我去领人。”

    存珠要去,当娘的不让,孙月清跟蓝守坤商量希望让存志去。这时候大喇叭又一惊一乍地响了,震得人耳朵嗡嗡山响,是吆喝蓝守坤赶紧到大队部。他对孙月清说,郭敬时的事你们就别管了,由我想办法。说着就跳上警车,一溜烟地跑了。

    原来种红薯的大会战这就算开始了。村里要派人到公社拉红薯苗,套了两辆牛车,跟车的是七个农民,外加四个民兵。村民们看着新鲜,这原本是两个人就能干的活儿,轻轻松松派四个人也足够了,去那么多人打狼啊?有脑瓜好使的却看出了名堂,郭家店共有七个生产队,一个队出一个人,大家都心明眼亮,谁也别想多拿,谁也不必担心会吃亏。为了防备这七个农民合伙在路上偷吃红薯苗,由村里再派出四个民兵,一路上监督这七个农民,可谓双保险。肚子吃不饱的好处就是头脑清醒,想事拐弯多,把简单的事弄复杂。

    然而,说下大天来也让人难以相信,就是这么小心地疑神疑鬼地防备着,红薯苗拉回来还是发现不对头。如果少了一整捆,有可能是在半道上甩颠掉了,或者在公社发苗的时候少给了一捆,偏偏是有好几捆只剩下大半捆了。这就只有一种可能,是被人偷吃了。可十一个人,大眼瞪小眼地你盯着我,我瞄着你,都说自己没吃,也没看见别人吃……那是鬼吃了?谁会相信这套鬼话!村支书陈宝槐气得一拳头差点砸塌了桌子。不光村里的头头火了,村民们也不饶了,都认准了就是这十一个人偷吃了红薯苗,然后又订立攻守同盟,来个死不认账。这一车红薯苗是什么?是全村人的命根子。会战刚开始就出这种事,不刹住这股歪风,等不到红薯苗种到地里,就会被大家抢着吃光了。

    蓝守坤奉命带一队基干民兵,将这十一个人押到龙凤合株旁边的大场上,罚跪示众。七个农民面向北跪下,另外四个民兵则向南跪倒,这叫“背对背”。每个人之间又相隔四步,使他们无法相互通气。村里人像看耍猴儿的一样围住了他们,说什么的都有。有可怜他们的,这红薯秧子过去连猪都不吃,若不是饿得蓝了眼,怎么会偷吃这玩意儿,还惹得丢这么大的人!也有吐唾沫骂街的,眼睁就这么一点红薯秧子,你多吃一口别人就得少吃一口,这种时候你饿谁不饿?罚跪示众这一招又阴又损,让这十一个人接受全村人公开的羞辱和审判,以便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让那些心里还打着红薯苗主意的人不敢再下手。至于他们承认不承认分吃了红薯苗,以及偷吃了多少,已经不是很重要了。

    罚跪的民兵里头就有郭存志,本来从不爱看热闹的孙月清,听到这个信儿就跟头骨碌地跑来了,她担心这个儿子自小性格弱,禁不住这么被寒碜。闺女存珠在后边也一溜小跑,还边跑边骂:“这帮死孩子……”不知她嘴里的“这帮”是指偷吃红薯苗的人,还是指整治这十一个偷吃者的人?娘俩来到大场上,扒开人群看见了脑袋快扎进裤裆的存志,孙月清下意识地想扑过去,或是陪儿子一块跪下,被在大场上站岗的基干民兵欧广明挡住了:“大婶,你这是做嘛?”

    孙月清不理睬眼前的大脑袋看守,只管冲着自己的儿子喊叫:“儿呀,你不是去接你二叔了吗,为嘛要蹚这股浑水呀?”

    存志耷拉着脑袋不吭声。

    孙月清急赤白脸:“说呀,为嘛不去接你二叔,却跟着去拉红薯秧?”

    存志赌气说:“是我自个儿要求去的,就是罚跪也比挨饿强啊。”

    “丢死人了你!”

    旁边看热闹的人插嘴劝她:“行啦,别民兵还没审你自己先审上啦。这年头哪还有丢人的事,要说丢人数天天挨饿最丢人啦!”

    倒也是,孙月清的态度变成了担忧:“那你二叔可怎么办呢?”

    见有人为自己帮腔,郭存志的口齿利索多了:“二叔接不接都能回来。别人也都这样说,他既然能去就一定能回得来。”

    “你说你,老大不小的了,怎么就不叫人省心?”孙月清心里难受,三个孩子大概在村里听的风言风语太多了,都有点不大待见他们的二叔。远处的场屋外面有人高声吆喝:“先带郭存志!”随即有两个民兵冲过来,一边一个掐巴住郭存志,推推搡搡地向场屋走去。

    蓝守坤负责主审,抹搭着脸子,骄横而阴沉地坐在场屋中间的板凳上。好像无论什么人能有机会扮演这种角色,都用不着学,均能心领神会、无师自通。在蓝守坤身边站着几个亢奋的基干民兵,他们在这十一个人里先选中郭存志,就想上来能打开一个突破口。蓝守坤刚才跟他一对眼神,就知道郭存志跟他哥不一样,好拾掇。等郭存志一被推进屋来,他使个眼色,民兵们便一拥而上,搂头盖脸地一顿臭揍……郭存志被打得蒙头转向,浑身筛糠。

    待屋里重新又静了下来,蓝守坤才不紧不慢地开始问话:“红薯苗是不是你们偷吃的?”

    “是。”

    “你吃没吃?”

    “吃了。”

    “吃了多少?”

    “多半饱。”

    “哎呀,还挺客气,为嘛不吃饱了?”

    “听说吃多了拉不出屎来。”

    民兵们差点没笑了,蓝守坤一拍板凳,有意提高嗓门:“知道拉不出屎还吃?”

    “馋得受不了。”

    “顾嘴不顾腚的货!谁领的头?”

    “谁也没领头,啊……谁都领头了……装好车以后不等大伙商量一下就饿得忍不住了,我偷着抽了一把塞进嘴里,心里害怕,拿眼往四外一踅摸,看别人的嘴也在动弹。以后大伙胆儿就大了,你抽一把他抽一把,我只顾自己吃了,真的不知道是谁起的头……”

    这可倒好,蓝守坤问什么,郭存志就说什么,没费什么事就全抖搂了。既然他全坦白了,也就不再挨打,鼻青脸肿地又被押回大场上继续跪着。

    孙月清看着心疼得不行,只一眨眼的工夫儿子竟被打成了烂桃儿,不就是偷吃了一把红薯秧子吗,值得下这么重的手!站岗的基干民兵欧广明向存珠使眼色努嘴,存珠理解了他的意思,好像是叫她快点把自己的娘拉走,在这儿守着不仅解决不了问题,反而更糟心。孙月清也知道,与其在这儿陪着挨罚,还不如到村里去央求支书,说不定还管点用。杀人不过头点地,罚跪了,挨打了,还要怎么样?存志还是个孩子,禁不住当人对众地这么糟践。想到这儿她让存珠扶着挤出人圈子,快步向村里走去。

    场屋里的审讯还在继续,拿下了郭存志,知道了他们偷吃红薯苗的过程,蓝守坤心里就有底了,依次将剩下的十个人挨个往场屋里提溜,谁交代得痛快,挨的打就少一点,谁死扛着就挨死打。到天傍黑的时候就剩下一个刘玉朴了。

    蓝守坤嘿嘿一笑,哎哟,主角出场了,就剩下你这一出压轴的大戏了!

    称刘玉朴为主角,并非指他是这次分吃红薯苗的主谋,而是指他这个人特殊,他是郭家店惟一的地主刘春亭的长子。在父亲被镇压,母亲也相继病死后,由他带着弟弟、妹妹,在歧视和重压下扭结曲折地长到了这么大。他识文断字,见人不笑不张嘴,张嘴也是轻声细语,有几分女里女气,村里也确实有嘴损的人背地里叫他“二尾子”。在没有运动的时候他曾被招进学校教过书,运动一来又被赶出学校。而这番经历反成为他的罪过。不管是什么运动来了,他总是村里一成不变的反面典型……这样一个主儿还会有谁家的姑娘敢嫁呢?所以放下三十往四十上奔的人了,至今还打着光棍儿。可就是这样一个斯文而软弱的平时谁都可以欺负的人,今天却无论怎样挨揍,就是不承认自己偷吃了红薯苗。

    蓝守坤既意外又恼恨,刘玉朴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平静,无疑是对他的挑战和蔑视,不审出个结果来今天怎么收场?他的小脸被怒气和厌恶扭歪了,几乎是咬着后牙槽在叱责:“他们几个都承认了,明明就是你们十一个人分吃的,你怎么说自己没吃?”

    刘玉朴声音很轻,但口气很确定:“他们吃是他们的事,我没吃。”

    “就你这个小地主最有觉悟、最先进?”

    “不错,就因为我出身不好,所以不敢吃,并不是我不想吃。”

    “可人家都说你也吃了!”

    “那个时候他们都疯了似的抢着往自己嘴里塞红薯秧子,谁也顾不得谁了,怎么会看见我吃没吃?”

    “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怎么证明?”

    “很简单,你们摸摸他们的肚子,再摸摸我的肚子就明白了。吃了红薯秧子肠胃干结,肚子里会像石头一样硬。我现在已经是前心贴后心了,这还不能证明吗?”

    “是吗?让我摸摸!”他的肚子上随即又招来一顿暴拳。

    他闭上了眼睛,并不显得有多么的痛苦,或许是这样的暴打反而转移了他另外的一种痛苦……由于饥饿,原本火烧火燎般灼痛的胃,现在却没有什么感觉了。倒是嘴里有了火辣辣的腥味儿。他的嘴里好久没有味道了,现在能有点味道,不管是什么味道都不错。

    蓝守坤继续审问:“我们怎么能隔着皮看穰知道你肚子里是干净的?你肚子瘪是因为你消化能力强。”

    刘玉朴沉了一会儿才喘上一口大气,慢慢地说:“还有一个办法,我请求你们用刀劐开我的肚子,如果里边有一根红薯苗,算我活该。如果里面没有红薯苗,我也不怪你们,只请求你们向全村人说清楚,刘玉朴没有偷吃红薯苗。”

    “呔,耍肉头阵,想用死吓唬我们?”蓝守坤突然想结束审讯了,他从板凳上站了起来,“我不会上你的当,真用刀挑了你倒痛快了。来,把他吊到树上去!”

    民兵们连提带拉地把刘玉朴扔到龙凤合株底下,然后甩一根大绳挂在粗树杈上,拿一头反绑住他的两只手腕,用力拉另一头,他就被悬空吊了起来。

    “大哥!”人群里传出一声尖叫,是刘玉朴的妹妹刘玉梅。她冲过来抱住了他的双腿,想给他反吊着的双臂卸点力。她的二哥刘玉成也战战兢兢地凑上来,从下面托住大哥的脚。

    在旁边站岗的欧广明没有阻拦,反而冲着蓝守坤瞪起一对直愣愣的眼睛,紧走几步把他拉到一边,小声逼问:“你怎么把人打成这样?弄不好要出人命的!”

    “哦,我想起来了,心疼你老师了是吧?这就怪不着我了,是他自己请求这么干的。”

    “哎,我可告诉你,支书只叫你问问,可没叫你打死人!”

    “滚开,这里哪有你插嘴的份,你若是再跟地主崽子一个鼻眼出气,就把你也吊起来!”

    “敢,借给你个胆子!”欧广明大脑袋一梗,嗓门骤然翻高八度。“咱爷们儿也没偷吃红薯秧子,论出身也不比你差,你算老几?”

    他说完一跺脚,拨头走了。

    “二百五!”蓝守坤在后面叨咕了一句,“走了更好,别以为没你这个臭鸡蛋就做不了槽子糕。”

    他是灵机一动想抓刘玉朴这个典型的。那十个人都是熊蛋包,三招两式就全吐露了,若是这么容易就放过他们,又怎么能收到杀鸡吓唬猴儿的效果?

    天模模糊糊地黑了下来,大场上人影幢幢充满凶险,村民们观看大树上吊人的兴趣却依然不减,说不定这也能分散肚子里的饥饿感。

    一个民兵跑来向蓝守坤传达了村支书的指示:既然他们都承认了分吃红薯苗的事,可以先回家,以后还要怎么处罚,等村里研究过再说。蓝守坤在黑影里大声宣布:“其他人都可以走了,刘玉朴不能放下来,因为他还没有承认偷吃了红薯苗!”

    呼啦啦大场上人群散了不少,被罚跪者的家人赶紧扶着自己家的倒霉蛋走了。蓝守坤甚至也带着民兵都走了,可刘家兄妹却不敢把刘玉朴放下来。玉梅只是哭,玉成还在劝解他大哥:“哥,你就承认了吧,何必遭这份罪!”

    刘玉朴被弟弟妹妹托举了这半天,似乎缓过点劲来了:“玉成,我真的是没吃啊,连一片红薯叶也没往嘴里放。”

    没有民兵站岗,有胆大的乡亲也在黑影里帮腔:“好汉不吃眼前亏,服个软又算嘛呀。”

    “我可不是好汉,眼前亏倒是吃的无计其数了。我们哥仨是吃着亏才活到今天……我真是吃够了,再也吃不下,熬不住了。今天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想做回人,好体面地走啊。”刘玉朴喘口长气,积攒了一点力气后接着说,“做大哥的要对不住你们俩了……玉成啊,你要照顾好玉梅,一定要给她找个好主儿,要找个让她自己认可的小伙子,绝对不许让她为你换婚!将来情况有好转,你不愁没有老婆。如果情况老是这样,你即便娶了老婆,再生下孩子也是地主崽子,跟咱们同样遭罪,那不是作孽吗?你又何苦?”

    “大哥,你说这些个做嘛?”玉梅哭喊着拼命摇晃刘玉朴的双腿,“二哥你抱好了,我去找陈书记求求情……”

    刘玉朴猛地蹬开他们俩,用从来没有过的声调呵斥道:“不许去!你们若是我的弟弟妹妹,就谁也不许去求,立刻回家!”

    有脚步声从村子里跑过来,噔噔噔来到跟前,七手八脚地就给刘玉朴松了绑,扶他下来。是欧广明。他喘着粗气说:“快回家吧,没事了。这是陈书记说的。”

    随后他又对四周的黑影喊了一嗓子:“都散了吧,没事了!”

    别看饥荒中的农民天天是一挂肠子闲着半挂,人可不能让你闲着。第二天大清早村里的大喇叭就又响了,哇哇地吵得人脑浆子疼,如催命般喊了一遍又一遍:前天浇过水的地已经下得去脚了,各生产队务必出动所有劳动力抢种红薯,前边培垄,后边栽苗……

    到下半夜才迷糊着了的刘玉梅,一睁眼就翻身下炕,心慌意乱地先跑到俩哥哥的屋里来看看。大哥果然不在炕上,二哥刚起身,她一下子声调就变了:“咱哥呢?”

    “出去了呗。”

    “我这心里怎么老是跳啊?”

    “心不跳还能活吗?没事,昨儿个夜里等大哥睡着了我才睡的。”刘玉成也下了地,“咱哥的习惯你还不知道吗,就愿意三更半夜地趁洼里没人的时候出去转悠。快去弄口吃的吧,这不在催着下地了。”

    玉梅心里还不踏实,却也觉得二哥说的有理。大哥睡觉少,也不愿意多见人,没冬没夏的都是起五更去遛洼,身后背个柳条筐,凡是认为可以进嘴的东西都捡到筐里,背回来晒干,码成垛,吃的时候先用碌碡轧,然后再上磨,磨出面子过箩。就是这样折腾出来的面子看着也像灶火膛里的灰,掺上水怎么也捏不成团,只能用手攥巴攥巴,做成“拔拉子”或“拨拉盖”。刘玉成说的“吃的”,就是这玩意儿。即使人饿得要死,把这个东西放进嘴里也咽不下去。咽下去估计也吸收不了多少,尿尿都是白的。做这种“吃的”东西再省事不过了,她就想烧开了锅,糨一点打成糊糊。反正怎么做都不好吃,就不如让它进嗓子眼容易点……水还没有烧开,大喇叭又响了,呜呜儿地扎耳朵:

    “刘玉成、刘玉梅,听到广播赶快到西洼的坟圈子去,你大哥出事了!”

    刘玉梅脑袋“嗡”地一下,像挨了一棍子,起身就往外蹿。刘玉成喊了一声没喊住,自己从缸里舀了一瓢凉水泼进灶膛,随后追了出去。

    郭家店的西洼地势高,老人说风水好,死了人都愿意往西洼埋。不知过了多少年下来,便形成一个老坟圈子。在坟圈子中央有一棵歪脖子老松树,形态峥嵘,老皮如铁,上面疙瘩溜秋,枝干如蟒似蛇,十分瘆人。这棵老松树几乎就是郭家店的阎王爷,以前曾在这上面吊死过不少人,今天刘玉朴也寻了这个道。最早发现的人已经把他放了下来。今天就在西洼种红薯,坟圈子里的人越聚越多。

    等到玉成、玉梅哥俩赶到老坟圈子,刘玉朴的身子已经冰凉梆硬了。作为地主女儿拘拘束束了将近二十年的刘玉梅,突然间整个人像炸开了一样,撒了大泼地趴在刘玉朴身上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数落着大哥的种种好处……她完全豁出去了,不管不顾地把不知在心里积存了多少年的话都哭诉出来。玉梅四岁没了父亲,五岁多丧母,刘玉朴名义上是大哥,实际上是既当爹又当娘,疼她护她,不管她在外边受了什么欺负,回到家里就把她托在自己手心里,惯她宠她,让她在自己身上撒气。还给她和玉成做衣服、做饭,教他们读书认字,教玉梅拿针走线做家务……在冷冰冰的日子里,大哥就是她的温暖、她的依靠!

    刘玉成却在旁边揪着自己的脑袋往老松树上撞,谁也拉不住,脑袋撞得血糊流烂。他一边撞一边骂自己:“都怪我,都怪我,哥你是装睡呀,我怎么就睡着了呀!我是猪哇!我要是看着你,哪会出这种事。我真不是东西呀……”

    连围着看的人都被这哥俩哭得心里发酸。有人伏下身子一边解劝一边想把他们拉起来,也有人在旁边愤愤不平:

    “这得跟蓝守坤算账,人是活活叫他给逼死的。”

    “没想到一个斯斯文文的人,还能这般刚烈,拿命给自己讨个清白。”

    “刘玉朴到底还是仁义呀!他用的就是昨天晚上吊他的那根大绳,却不图近便在龙凤合株上吊死自己,还要走这么远到坟圈子里来,这是怕黵了全村的风水宝树。”

    “你说那帮王八蛋民兵,昨晚为嘛就不把绳子拿走呢?如果没有一根现成的绳子,刘玉朴兴许就不会走这一步。”

    “咳,人要是铁心想死,有根裤腰带也行。也好,他活着没少遭罪,这回是一了百了,彻底肃静了……”

    就在人们你一嘴他一嘴地说得正伤感时,队长韩敬亭跑来了,一见这阵势就火了:“你们还是人吗?人躺在这儿还瞎戗戗个没完!还不快把地上的这哥俩扶起来,把刘玉朴给抬回家去。”

    到底是能主事的人,他看着眼前的人立即就点了几个人的名字,“你们这两天就不要种红薯了,帮着玉成、玉梅把他哥的后事给料理了。”

    其他人也都慢慢走出老坟圈子,无精打采地拥向各自的红薯地。在一种刚死了人的不祥而沉郁的氛围中,这次大会战的核心战斗打响了。这真是一次名副其实的战斗,战斗的对象不是红薯苗,而是手拿红薯苗要往地里种的人,防备他们不是把红薯苗插进一条条的垄台上,而是塞进自己的嘴里。因此各生产队派出监督种红薯的人,比弯腰插苗的人还多。而且站在后边看的大都是更值得信任的年轻人,低头干活儿的却多是一些上了岁数的人。这一招可以说是更加阴损,让饥饿感强烈却手里没有红薯苗的年轻民兵,监督手里攥着红薯苗的干活儿人,由于眼气或妒忌,监督时就会更加认真和严格,不至于再发生拉红薯苗事件,押运的民兵和干活儿的人一起偷吃。村里和各生产队的干部们也都到地里来了,其中当然缺不了蓝守坤。这种时候治保员是当然的主角,也最让人神经紧张。他们在一块块红薯地的地边上来回溜达,大声吆喝着偷懒的和干活儿马虎的人,不断发布新的指示,或发出警告:谁也别想再偷吃了,偷吃的后果你们昨天不都看到了吗?

    这场面有点滑稽,又有些恐怖。本来像闹着玩儿,可农民们已经没有了闹着玩儿的心情。集中了这么多人的红薯地里,却没有了往常集体干活儿时所不可或缺的说说笑笑声,有点像警察荷枪实弹地看押着犯人们在劳动……尽管如此,还是有人瞅冷子就把红薯苗填进嘴里,为了不被人发现干脆闭住嘴不嚼,等待再有机会了,便直脖子瞪眼地一努劲,将红薯苗囫囵个儿吞下去。还有人一看见霉烂的秧苗,指给后边监督的民兵看看:这可是烂了的,种下去也活不了。随后便飞快地填进自己的嘴里,而不是扔掉。有些心眼多的民兵,即使看见干活儿的人偷吃,也就用脚踢踢对方的屁股,或拿膝盖顶顶偷吃者的后腰,不再声张把事情闹大,免得又闹出人命,不值得,也太缺德了。

    大会战就是这样在没有昂扬的会战气氛中,沉闷而鬼鬼祟祟地进行着。

    这样干活儿可想而知效率高不了,大会战变成大家一块磨洋工。每个生产队按规定要种四十亩红薯,看上去大半个洼里都是人,耗一天下来还没种了十亩。但当官的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就只有这样继续磨蹭下去,反正早晚总有种完的时候。可刚刚培育出来的红薯苗很娇嫩,多拖一天烂的就更多,烂的多农民们吃的就多,吃的多种到地里的就少……这真应了那句老话:越穷越吃亏!

    到第三天的晚傍晌,死气沉沉的西洼会战现场,忽然涌起了一阵骚动,“疯子二爷”郭敬时,扛着大铁锨没事人似的晃荡回来了。立刻有人跑过来瞧新鲜,七嘴八舌地抢着问这问那:二爷,怎么回来的?走回来的,还能怎么回来?呀,逛了趟首都回来有话了,你是怎么去的北京?郭敬时一拨楞脑袋,不知道。嘿,还保密哪,八成是飞过去的吧……

    郭敬时不过五十多岁,却头发蓬乱,长须飘飘,还真像个爷爷辈儿的人。可只要仔细看,在村里除去干部,大概就数他的气色好了。能从北京走回来,好几百里地哪,说明他身上有劲,没有浮肿的地方。但身上的对襟褂子已经脏兮兮的,看不出原本是白还是灰的了,旁边两只大口袋里鼓鼓囊囊。别看他这么邋里邋遢,眼睛里却有一种异样的精气神,在人群里踅摸来踅摸去,碰上谁的眼神就让谁心里有点毛咕……他找到了自己的侄子郭存志,推开围着他的人,□开大步叉子噔噔噔地蹿过去。

    郭存志已经没有资格再当民兵监督别人了,更没有资格接触红薯苗,队里罚他从存着水的壕沟里担水,浇灌已经种好红薯苗的地垄。而此时,他却捂着肚子蹲在地头上,满脸都是大汗珠子……郭敬时走近了看看他没吱声,丢下肩头的铁锨,弯腰一把将侄子拉了起来,再伸出另一只手摸他的肚子,随即一拧身子要将郭存志背起来。郭存志挣扎着不让他背,他只好又放下他,用一只手臂半扶半拉地架着他,另一只手还没忘了捡起大铁锨,在地上拖着,慢慢地向村里挪动。四周干活儿的人,很有兴致地看着这爷俩打哑仗,谁也不知道疯子二爷这是又犯了哪股疯劲儿?连生产队的干部也没有干涉。他们想,可能是郭存志挨打受的伤没有养好,再加上这几天担水的活儿也累了一点,小伙子有些扛不住了……

    疯子二爷好歹将侄子拎巴到家。本来心里还惦记着他的嫂子孙月清,正在院子里干活,猛一抬脸着实吓了一跳,以为存志又出什么事了!可这爷俩是怎么凑到一块的?更没想到的是眼前这个疯子还真能自己找回来……听到外面的动静,存珠也从屋里跑出来,她对二叔充满好奇,左看看右瞧瞧,随即甩出了一大堆问题:二叔你真的是去北京了?是怎么去的呀?从北京又跑到哪儿去了,这么多天吃东西了没有?看样子你还活得不错呀……

    疯子二爷一句也不回答,扔掉手里的铁锨,双手把存志半扶半抱地弄到西屋的炕上,让他顺着炕边横着仰面躺好,然后解开他的衣服,露出一个胀鼓鼓的大肚子,像快要破裂开来。孙月清伸出手一摸,冰凉梆硬,像石头一样。她一下子傻眼了,这才明白过来,最近几天儿子几乎没怎么吃东西,进门就往炕上一躺……她原以为是由于罚跪挨打,让存志心里别扭,一时缓不过劲来,打不起精神,可没想到是病了,还病得这么重。

    郭敬时摆摆手把嫂子和侄女都轰出去,还随手插上了西屋的门闩。他把自己的两只手掌举到胸前,用力搓热后将右掌摁到存志的肚子上,左掌压在右掌上面揉搓起来,开始的时候很轻,慢慢地越揉劲越大,正着揉一阵,反着揉一阵,反着揉完再正着揉,到后来疼得存志受不住了,像挨宰的猪一样变了声地乱喊乱叫……郭敬时却不管这一套,侄子喊得越凶,他揉搓的疯劲就越大,两只手牢牢地控制着郭存志。

    存珠在外面砸门,二叔啊,你把我二哥怎么啦?快开门!孙月清却把闺女拉开了,她不知怎么就相信自己的小叔子:你二叔在给存志治病。存珠却不信,他还会治病?他若是会治病我就能开刀……渐渐地存志不再喊叫,改成了痛哭,一把鼻涕一把泪。再加上满脸大汗,黏黏糊糊地分不清哪是眼泪,哪是汗珠子。他哭得这个痛快呀,挨罚挨打的时候都没有这样哭过,好像把这些天受的罪,以及满肚子的委屈都哭出来了。到他哭够了的时候,肚子里的硬块也被他二叔给揉开了,连放几个屁,整个人一下子又通气了。郭敬时给他盖上被单,叫他躺着不许动,自己开门出去了。

    敦敬时一出去,存珠拉着老娘赶紧进来看二哥。存志脸上有了血色,看着舒坦多了。孙月清一摸他的肚子,也不那么凉了,似乎还有点软乎了,至少不像刚才那么板了,硬块有些松动,成了一疙瘩一块的。存珠惊呼,二叔嘛时候学会的治病?孙月清摇摇头,也是一脸的迷惑……

    郭敬时到院子的柴火堆上,挑挑拣拣地弄了一抱干柴草,捅到灶火膛里就点着了,不大一会儿就把铁锅烧热了。撩开锅盖,掐巴着自己褂子上两只鼓鼓囊囊的口袋,将里边的东西噼里啪啦地全倒在热锅里。站在门边偷看的存珠“哇”的一声差点没吐出来……原来那两只口袋里装的都是各种各样的虫子,有毛毛虫、绿豆虫、巴角子、蛐蛐儿、蝼蛄、蚂蚁、蚱蜢、蚰蜒……有些还是活的,咕咕啾啾,恶心死人了。一放进热锅里噼啪乱响,他急忙又捂锅盖,听着锅里没动静了,才抄起锅边的铲子,掀开锅盖在锅里来回地扒拉。不大会儿的工夫,屋子里竟弥漫出一股奇特的香味儿,显然是虫子们被爆好了。他放平面板,将爆焦的虫子铲到面板上,用擀面杖喀嚓喀嚓地轧成碎面,盛到一个大碗里。

    再蹲下身子,拿灰耙将灶火膛的灰扒出来,也不管烫不烫就用手抓了一小把,放进一只大海碗里,再用三个手指头到另一只大碗里捏了一撮虫子粉掺到里面,然后从茶壶里倒水,拿筷子搅和成多半碗“虫子草灰汤”,这才转身端进西屋。存珠一看不好就大叫起来:“你给我二哥就喝这个呀?”郭敬时突然像正常人一样开口了:“傻丫头,这个才是宝贝哪,不喝这个他就过不了这一关啦。”

    孙月清把儿子扶起来,存志已经变得很顺从,或许是已经没有力气再挣为了,身上除去肚子其他地方全是软的。经过刚才那番揉搓,他对自己的疯子二叔也有了几分信任,很快就把半碗草灰汤喝下去了。郭敬时让他头朝里躺好,赶快抓工夫睡一会儿,等会儿可就睡不了啦,今儿个夜里必须把这泡屎拉出来。他转头又嘱咐存珠把灶火膛的草灰全扒出来,找个家什盛好了,以后说不定还有用。郭敬时再对嫂子指指桌子上那多半碗虫子粉说,每顿饭不管吃嘛,都舀一勺放上,不出半个月保你浮肿就好了。

    存珠插嘴,这个真能吃呀?可别毒坏了人哪。郭敬时说没事,这几天我吃的多了,就全仗着它们了。孙月清说,这么多天没吃饭一定饿坏了吧,我这就去给你做点吃的。郭敬时说我才不饿哪,晚上不管你们娘俩做嘛吃的,都不要叫我,我也要跟着存志睡一会儿。孙月清心里还是不踏实,想问个明白,从北京到咱这儿这么远,你是怎么回来的?这么多天不吃饭怎么能不饿呢?郭敬时说我是顺着河边溜达回来的,有水的地方就有活物,我也就有吃有喝,还净是好东西。听到这儿存珠又要吐,就是吃那些……没等她往下说孙月清就把她拉出来了,还顺手把西屋的门给带上。

    郭敬时往炕上一躺,就在这闭眼的工夫已经睡着了。等到他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郭存志出来进去地不知折腾过多少趟了。他憋得难受,可跑到茅房又拉不出来,回来躺下又憋得受不了……郭敬时再摸摸他的肚子,没说话又出去了。等了会儿再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土簸箕,一截干树棍,还有一根带钩的粗铁丝。他让存志趴在炕边上,屁股撅高,憋住一口气玩命使劲拉……他站在炕下,一只手扒着存志的肛门,另一只手拿着细树棍往里捅,先得把里面的硬屎橛子捅活泛了,才能再想办法弄出来。灯不亮,他一棍子没捅准捅到了旁边的肉上,疼得存志嗷嗷乱叫……郭敬时并没有因此而格外加小心,依旧愣儿吧唧地往里瞎捅,还嬉笑着说你就嚷吧,好把你妹妹嚷过来看看你这个德性……

    嘿,慢慢的还真把存志肛门里边的硬东西给捅活泛了,郭敬时放下树棍,换成铁钩,一点点地向外挠,鼓捣了一会儿还真被他钩出来一个,砸得地上的簸箕咣当一声。大小像个小羊□□蛋,但比羊□□蛋硬得多,灰不啦叽的像圆石头子。能掉出一个来就好办了,存志心里一下子有了希望,郭敬时也直起腰喘了口大气。

    刚才站在门边偷看的孙月清,擦擦眼角,反身回去端来自己屋里的灯,帮着这个老小叔子一块给自己的儿子抠屎。她让郭敬时扒着存志的屁股,自己给儿子向外掏,若不是亲眼看着,打死她也想不到,人的屎会变成这样。在存志的屁股里面分明就是块灰不溜秋的石头橛子,将儿子的屁股眼儿撑得严严实实,这要堵的时间长了,人还有个活吗?你说软软嫩嫩的红薯秧子,吃到人的肚子里怎么就会变成石头呢?她忍不住问道:“儿啊,你这是吃了多少红薯苗啊,真是造孽呀!”

    存志的全部力气都用在努屎上,听到老娘的发问也只能吭哧憋嘟地说:“我也说不清吃了多少,从公社到咱村是七里地吧,这一道上反正嘴没闲着……”孙月清嘴里唉声叹气,手里却加着万分的小心,她不敢用铁钩,怕钩破了存志的肠子,而是用手指一点点向外抠。她的两条腿还肿着,又老弓着腰,不大会儿的工夫脑门上的汗就滴答下来了。郭敬时赶紧替换她,别看他平时疯魔颠倒,此时见嫂子用手他也不再用铁钩了,可他的手指又粗又糙,根本抠不进去,还得再拿起铁钩。过一会儿他也抠巴累了,孙月清再上……

    两个人就这样倒替着干,能用手抠的就抠,抠不动时就换铁钩掏,掏不行了再抠……到窗户外边有点蒙蒙亮的时候,地上的土簸箕已经快装满了。郭存志的肠子里还塞着一些,但已经真正松动了,郭敬时又给他灌了一大碗草灰汤,让他到外面的茅坑上去蹲着,由自己一点点地向外拉。

    这些日子,郭存先在辛庄感到自己发了。

    他先给庄上修理了所有坏农具,重做了四个牲口槽子,又为两户办丧事的人家打了两口棺材。不仅好坏都管饭吃,还挣下九元五角钱,外加四斤高粱、三斤玉米。当然这不是他定的价码。而且是在第一天给庄上修耧的时候才知道,出来干活儿挣钱是犯法的,跟政府最烦恶的“投机倒把”差不多。但出来“擀毡”却不犯法。擀毡就是讨饭。中国人见面爱打听:干嘛去了?说讨饭去了,多不好听。说出去擀毡了,听着就顺耳多了,而且形象。如今外出讨饭的,多得就像虱子擀毡啦,谁能整治得了?没有足够的粮食,谁想管也管不过来。可即便是外出擀毡,也要在身上带着村里的证明信,证明你是贫下中农,“地富反坏右分子”连擀毡也是犯法的。

    那天孙老强搬来一堆缺胳膊短腿的农具,郭存先看到有活儿可干,眼珠子都红了,抡开膀子正要大干,庄上的头头走过来要看他的证明信。他心里打个愣,出来的时候压根就没有到村上开信,此时却不敢说实话,便假装疯魔地在木匠兜子里乱翻,想拖延时间想个什么词儿应对……忽然他大叫一声:“哎呀不好了,我出来的时候怕证明信弄丢了,跟干粮一块藏在一个布袋里,那天叫狗给叼走了,老强大哥你也在场不是看了个满眼吗?”

    孙老强在旁边忙把郭存先打跑疯狗救下福根的事又说了一遍,这件事比什么证明信都更管用,不光引起了辛庄头头的同情,也博得了一大帮没事围着看他干活儿的人的好感,今后在辛庄看来无论干多久,都用不着证明信了。可离开辛庄怎么办呢?他趁机恳求庄上的头头给他补一封信。这个很容易,头头让老强跟着一块去支部,不大的工夫就拿着一张纸回来了,上写:“持信人郭存先,宽河县郭家店人,出身贫下中农,因在辛庄救一个孩子丢失了介绍信,特此证明。”下面盖着辛庄党支部的公印。

    得到了这张护身符,郭存先的胆气更壮了,他也因此多了个心眼儿。凡有叫他去干活儿的问他要多少钱,他第一句总是先说:“我就是出来擀毡的,你老看着给。”

    如果对方太小气,或者跟他哭穷,想白使唤便宜人,或者只管饭不给钱。他就会接着说:“这年月大伙都活得不容易,我若不是家里难的实在活不下去了,也不会出来遭这份罪。家里还有老小四口人哪,得靠我养活。你老想给我的饭就省了,若没有现钱给点粮食也行,我好给家里捎回去。我一个人在外边怎么都能对付过去。”

    这一套话说下来,就没有人再会白使唤他,特别是正在治丧的人家,都图个顺气。一般也不会让他空着肚子干活儿,好歹也得让他吃饱。但他有一样好,干活儿卖力气。说多咱交活,宁肯自己不吃不歇着,也绝不误事。特别是做棺材,有时辰管着,主家都想能准时入土为安,图的就是干脆麻利快。为此郭存先还真得到不少好话。

    就在他给别人干活儿的这些天里,刘嫂按照他的主意找到庄上,获得头头应允,将郭存先修农具时替换下来的旧镬子把儿、旧牲口槽帮,全敛到自己门前,又带着儿子在庄里庄外敛了不少干枣枝、树棍子、荆条、柳条等。这一天郭存先没有外活儿,就来到刘嫂家,拆了她南屋的炕沿和那个陪嫁过来的旧柜子,为她住的正房做了两扇结实的大门。再用剩下的碎木头捎带着也给南屋装上了门,即使挡不住非想进来的人,挡挡畜类还是没问题的。最后拿干树枝还给她圈了院子,用粗一点的树棍绑了个院门。防君子不防小人,至少这看着像户过日子的人家了。

    刘嫂就在旁边一步不离地盯着,有时还打个下手,却仍然不敢相信,只一天的工夫,自己这个已经彻底破烂了的家,重新又变得完整、干净,像模像样的一下子就有了人气,有了活劲。她的日子原本就是熬着、耗着,拖一天算一天,她不知为什么总是觉着自己还会出事的。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关键不在她,要看儿子的命怎样,儿子命大她就多拖几年,儿子命薄她就走得快点。万没想到由儿子引来了郭存先,这是个让人心里踏实、可以把他当成家的男人,他实心实意地把一个连她自己都不想要的家,眨眼工夫又给拾掇起来了……也正因为如此,她那颗僵死的已经冷透的心,在刹那间变得温热、柔软,有了一种平和的安定感,好像她太累了,终于可以歇一歇了。这种感觉让她兴奋,又有些紧张,以至于连体内也有了一种异常的动静。

    郭存先收了工,又帮着将院子收拾利索,天也快黑了,这时候孙老强一步跨进院子,由不得嘴里啧啧地一阵惊奇:“嚯,这看着多好呵!好手艺,郭兄弟真是快手……”他嘴里打着哈哈,东踅摸西看地先走到刘嫂跟前小声嘀咕了几句,随后才回头加大嗓门对郭存先说:“兄弟,今儿个晚上我那个牲口棚里没空地了,有几个老哥们儿要过去商量点事,反正这个南屋也拾掇干净了,我刚才跟刘嫂说了,让你今晚就在这儿凑合一宿。你的东西还存在我那儿,明儿个离开的时候再带上也不迟。”

    “这合适吗?那就给刘嫂添麻烦了。”郭存先客气着,也没往别处想得太多。“没嘛不合适的,”刘嫂赶紧抢过话头,“这有嘛麻烦的,谢你还谢不过来哪。”说着反身回北屋拿了块布单和枕头,去收拾南屋的炕。

    郭存先送走了孙老强,也将自己的工具拾起来,一件件放进兜子,再把扫起来的垃圾扔到院外的粪堆上。为他拾掇好炕的刘嫂,又端来一大盆热水,叫他洗脸,他接过热水躲进南屋,从上到下地洗了个痛快。老拿着木刀跟在他屁股后边转的福根,也钻了进来,他就顺便也给皮小子过了遍热水。这工夫刘嫂拿出掺了一少半棒穰子的高粱面,轧了一盖垫板饸饹,用青酱炸的花椒油,怕不够咸又放了点盐,切了一盘小葱、苣荬菜当菜码。然后脆声响气地喊福根:“让你郭伯伯过来上炕吃饭。”

    用真粮食做熟的饭香,花椒油的酱香,混在腾腾热气中在屋子里弥漫。这座房子里好久没有过这样的气氛了,连她都感到自己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久违了的畅快。她按照过去伺候公婆、孩子和丈夫上炕的规矩,今天也叫郭存先和福根坐到炕里边,她站在下边给他们端碗。先着着实实地给郭存先盛了一大碗,第二个给儿子盛,最后才给自己盛了小半碗。郭存先不敢吃得太快,却觉得碗里的饸饹条香喷喷地自己就往嘴里钻,竖尖冒流的一大碗不知不觉就干净了。他把碗藏在身后,说什么也不回碗了。心想自己这一大海碗足够人家娘俩吃三天的。刘嫂却豁了个地一定要再给他盛半碗。他拿着碗起身跳下炕,将碗放在外屋的锅台上扭头就蹿出去,径直钻进了南屋。福根拿着他给做的那把木刀,也从后面跟了进来。

    郭存先将身子一顺躺在炕上,脑子里该琢磨琢磨自个儿的事了。明天离开辛庄后先往哪儿奔,继续往南,还是向西拐?但不管往哪儿走,他现在跟刚出来的时候不一样了,心里有根,无论朝哪儿走都不犯憷。问题是刚挣的那几斤好粮食,带在身上老得提溜着个心,是自己先送回去,还是想法通知家里,让弟弟来拿……福根在炕下边耍巴了一会儿,见郭存先不跟他说话有点腻烦,也抬腿爬上炕来躺在他旁边,说:“郭伯伯你明儿个真走?”

    “这还能假,郭伯伯得去找活儿干。”

    “就在俺们这儿干呗。”

    “你们这儿已经没有我可干的活儿了。”

    “我也跟你走行吗?”

    郭存先拍拍他的脑袋,“你撒呓挣哪,你妈妈能舍得了你吗?再说郭伯伯自己还顾不了呢,哪有工夫管你。”

    “哎呀那怎办哪?”

    “什么怎办,小毛孩子操这份心做嘛。”

    “我想跟你学手艺。”

    “等你长大了……”郭存先心里有自己的事情要盘算,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哼唧着,三哼唧两哼唧的把福根给哼唧着了。他静静地躺了一会儿,也觉得眼皮发沉,就下炕抱起福根,送回北屋。北屋的门关着,但没有上闩,他用脚轻轻一蹚就开了,里面没有点灯,他有些不自在,赶紧出声:“刘嫂,福根睡着了,我把他给抱过来啦。”

    “哎、哎……进来吧,扔到炕上就行了。”刘嫂的声音也有点变样,黑暗中有窸窸窣窣像是抓衣服的声音。人家显然正擦洗身子,他闻到了一股香胰子味,心里越发地毛咕,于是轻手轻脚地将福根放到靠门口的炕头,转身就向外走,却跟刘嫂撞了个满怀。他心里一惊不敢动了,虽说是在黑灯影儿里,却也感到自己的脸烧得生疼。

    刘嫂并没有躲开,反而顺势抓住他的胳膊,头发上的香胰子味冲得他有种发晕又想发狠的感觉。刘嫂的两只手都摸到他身上来,随即像没站稳似的整个身子倒进他的怀里,灼得他身上发热,不由自主地伸开双臂紧紧抱住,就觉着她浑身稀软,柔柔弱弱,轻轻巧巧,搂在怀里这个舒服呀……他脑袋发涨,浑身绷得紧紧的,感到透不过气来,体内却有东西在跳动,下边的那个东西竟自顾自地支棱起来,如棍子一样顶上了刘嫂的身子,轰然间爆发出冲天之力。他急忙往后挪脚,两条手臂也不好意思地放松了。刘嫂觉察到他的紧张,便小声哆嗦着说:“大兄弟,你给我做了这么多的事,可我没有钱给你,就想把这身子给了你,你想怎么要都行……”

    他心里一激灵,慌忙松开了刘嫂:“我给你干活儿是我乐意,绝没想要你什么东西,我要是欺负你们孤儿寡母,还算个人嘛!”他拨拉开刘嫂,一低脑袋跑出去,到南屋拿起自己的工具兜子来到外面,走出小院的时候还没忘了回手将院门关上。刚走出去两步,他又停下了,转身看着刘嫂的院子愣了一会儿,在黑影里也能看到刘嫂正站在北屋的门口看着他……他狠狠心掉头走了,决定先去牲口棚,即便那里没地方,天这么暖和在哪里都能凑合一宿。

    郭存先进了牲口棚径直往里走,里边饲养员住的房子里很安静,并没有人多嘴杂的嘈嘈声。他抬脚进去,只见屋里只有孙老强一个人,闷着头在黑灯影儿里抽烟。外边没有风,他喷出的烟雾放不出去,整个屋子都笼糊了,呛鼻子辣眼,一时让他喘不上气来……不禁嘟囔道:“哎呀你抽的这是什么烟?我一直就纳闷,能往嘴里抽的玩意儿肯定也能吃,为嘛不干脆把这些叶子嚼巴嚼巴咽下去,多少还能解点饱,干嘛非把它点着了变成一股烟儿,吞进去还得再吐出来?”

    孙老强抬起脸,眼睛里全是惊愕:“你怎么又来了?”

    郭存先将工具兜子放在炕脚下:“我正要问你哪,这里明明闲着一铺大炕,为嘛说没有空地?”

    孙老强只顾拿眼睛在他脸上踅摸:“我不是想成全你们吗?莫非是刘嫂没有留你?”

    郭存先从孙老强的眼睛里看出来希望他说是,便顺着孙老强的心思点了点头,然后脱鞋上炕,坐在孙老强对面:“你以为我是瞎子,看不出来你对刘嫂好?他们娘俩如果没你的接济就没法活。你是个仗义人,我在辛庄这些天全仗着你,报答还报答不过来呢,能欺负你的女人吗?”

    孙老强晃着脑袋摆摆手:“兄弟,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呀。我自己还有一家子人哪,实在是顾噜不过来。顶多就是瞅冷子从牲口料里抠唆出来点,抓空塞给她。可这不是长法呀,牲口已经死了好几头啦,我是喂牲口的却从牲口嘴里偷食,昧良心哪!那天你救了她的孩子就是有缘,我也看着你这个人不错,有了你他们娘俩今后也就有了个依靠。我知道要是非让你娶她也有点难为你,她再好也是个比你大的寡妇。可别忘了,你要娶了她不费劲还得个大儿子哪,再过上几年福根就能顶用了。退一万步说,你不愿意娶她也行,先在一起过几年看看,你也省得到处跑了,白天有人给你做饭,晚上有人给你焐被窝。凭你这身手艺,我敢担保在附近的几个村里就能找着点活儿干。怎么样兄弟,老哥哥把话都给你捅破了,再想想?”

    郭存先饸饹皮,嘬着牙花子:“我出来就是想到处闯荡闯荡,见见世面好找条活路,如果在这儿就像杨四郎似的被招了驸马,总觉着不死心。我是老大,家里也还有四口人哪,不能扔下不管哪。”

    “谁叫你不管了?你可以两头照应啊。”

    “那还不得把我给窜死?这可不是长法儿……”郭存先吞吞吐吐,假装还在犹豫。其实听孙老强这么一说,他心里的主意更正了,庆幸刚才没有脑子发热就上了他的套。此时他感兴趣的是孙老强提到的另外一些情况:“老强大哥你跟我说实话,辛庄这么小个村子,你跟刘嫂相好家里人就不知道吗?”

    “知道啊,知道又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个喂牲口的,还瘸着一条腿。庄上干部,特别是书记队长、会计保管,划拉的女人就更多了,有些还是大闺女呢。人家有权,有权就有粮食,再加上现如今女人不值钱,五十斤胡萝卜缨子就可以换个黄花大闺女,好粮食面子有十斤就够了。你想啊,要是提拉着几斤粮食到哪个女人家去,她能不高高兴兴地伺候你吗?就是有男人的都会躲出去给你腾地方。我们这边老早就有歌这么唱:沙子打墙墙不倒,生人来了狗不咬;石头填坑填不满,闺女偷汉娘不恼……”

    郭存先咂摸着孙老强话里的滋味,都说女人不如粮食值钱,可女人毕竟还是有人要的,有人愿意拿粮食换,这年月粮食就是命啊。无论什么样的女人都没有剩下的。而男人没本事,可就连女人也不如。光是郭家店的光棍儿就能编两个排,愣是没人嫁呀。娘在两年前就吵吵着要给他换个媳妇,却一直没有碰上合适的,主要还不是他家里缺粮食。幸好自己闯出来了,这一回算是闯对了,证明他是那种能挣到粮食,有资格挑挑拣拣选女人的男人。这要感谢刘嫂,今天晚上是她给了他这个信心。既如此就更不能稀里糊涂地先找个拖累着孩子的寡妇,老娘知道了说不准会急出个好歹的……孙老强见他半天没吱声,以为是被自己说得又心活了,用手捅捅他小声说:“再回去吧,没关系。也怪我事先没有跟你说清楚。”

    郭存先挺直身子,口气坚决:“不行,已经出来了哪能再回去,也叫刘嫂看不起。大哥你快去吧,刘嫂肯定是在等你,她是个好女人,别亏了她。你顺便替我给她捎个话,眼下我还是个出来擀毡的,没有能力照顾他们娘俩,家里人还等着我挣粮食活命哪。这个情我欠着,认了你这个大哥,也认了她这个嫂子,你们要是不嫌弃,我就给福根当个干爹,有朝一日混出个人样儿,一定来报答你们。”

    他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孙老强不知是失望,还是暗自高兴?沉了一会儿他真的下炕穿鞋,却一直埋着脑袋并不抬眼看郭存先,嘴里嘱咐着:“我是得去看看她,听听她是嘛意思?你替我照看着牲口,我一会儿就回来。”

    郭存先说你着嘛急吗?别急着回来,趁着我在这儿给你看着牲口,好好陪陪她!

    听着孙老强走出了牲口棚,郭存先也跳下炕。在墙角立着个麻袋,里面装着多半截细沙土,上面压着个瓢。他撑开麻袋口,连舀了三大瓢沙土,在炕上堆了一个可以躺得下自己的四方框。然后才脱下衣服,躺进沙围子中间,用褂子盖住心口。

    这个沙土围墙是防臭虫的。臭虫分“陆军”和“空军”两种,大部分是“陆军”,从炕席底下以及四面八方向有人躺着的地方进攻,但它们一爬进沙土就出不来了。还有一小部分聪明胆大的臭虫是“空军”,它们不图近便直接去攻击睡觉的人,而是先爬到房顶子上,估计到了睡觉者的上空,便一松小爪子垂直降落在人身上,简直就是掉在了肉堆上,想咬哪儿随自己的便,可痛痛快快地饱餐一顿。

    往常郭存先只要一躺进沙围子,不等第一个“空军”臭虫降落早就睡实着了,跟臭虫大耍肉头阵。任臭虫们随便咬敞开地吃,一旦弄得他痒过了头,在睡梦中一翻身,就会在炕席上碾死几个。可今晚不行了,眼睛闭了老半天,还是一点困劲没有。人被臭虫叮上,不仅奇痒难挨,整个身子燥热,仿佛是被热炕煲得受不了。他翻过来,掉过去,在炕上就烙了大饼……脑子里却在琢磨,自己在这儿喂臭虫,而老强和刘嫂这工夫一准亲热上了。他仿佛看见了刘嫂那张小脸涨得通红,洋溢着无限温存,眼睛里透出一种急切的渴望。她那带香味的软乎乎的身子,本来是为他准备的,倒是让老强捡了个现成的……

    天底下最强烈的欲望就是饥饿和肉欲,此时让他都占全了,他本来就正处于最容易滑入深渊的年龄。他甚至有些后悔,刚才不该那么轻易地就放开搂在怀里的刘嫂,害得这一会儿反倒非常想能抱着她,或者被她像刚才那样紧紧搂住……突然他又被自己的这种渴望惊呆了,下身梆硬,把裤头支棱起老高。他孤单地体验着自己强盛的生命力,后脊梁痒飕飕地憋闷得难受。他在心里很是瞧不起自己,责问自己这算怎么一道?人家给你的时候你不敢要,现在得不到了又想要……这可不行,明天还要赶路,要到新的地方重新打圈子,不能这样胡思乱想瞎折腾。于是他起身下炕,知道牲口棚东南角上有口大水缸,老强每天都从井里担水,把水缸灌得满满的,为的是饮牲口,或者给牲口拌料用。他想用凉水浇浇身子,败败邪火。

    可刚走出里屋,就听到牲口棚的东南角上有动静。他在这里睡了这么多天,对牲口的动静和人的动静分得很清。真是老强回来了,会这么快?他悄悄走过去,看见在辛庄最好的一头大牲口——黑骡子槽前,有个人在料槽子里忙活,这个人不是老强。这年头不会还有想偷牲口的吧?既是想偷牲口为嘛不牵着就走,还要在黑骡槽子里摸索个没完?他踮着脚,躲在其他牲口后面慢慢靠近了细看,原来那个人对骡子本身不感兴趣,感兴趣的是槽子里的牲口料。他用手将槽底的料划拉到一起,然后抓进他的盆里,那盆里还有半下水,他端着晃荡了一会儿,再把浮在表面的草捞出来,照旧扔回牲口槽子,然后将盆中的水倒出一部分,剩下盆底糨一点的料渣子,扬脖喝了下去。那里面有牲口料,料里有粮食末,而这个大棚里只有黑骡子的槽子里加料。

    郭存先不由得赞叹一声:“兄弟,真是好脑瓜,亏你想得出这么高明的招儿!”

    那个人不躲不藏甚至也不感到意外,随即搭腔:“大哥是个好人哪,早就看到我了,不轰不赶不吆喝,等到兄弟把这口牲口料吃进嘴里才出声。谢谢大哥啦!”

    “别客气,你的胆儿也不错,知道我在看着你,牲口料还是要照吃不误。”郭存先笑着绕过牲口槽凑过去,这才看清面前的人是矮个子,小骨架,溜尖的枣核儿脑袋,所有这些小了一号的部件却在他身上搭配得很匀称,有一点滑稽,但并不讨人嫌。

    “不怕你老笑话,人都到这份儿上了还有嘛怕的,不就是个饿吗?”他见郭存先来到跟前,便主动从怀里掏出证明信递上来,动作飞快,就像变戏法。他的一身单裤单褂都穿得没模样了,开花的开花,打飞边的打飞边,在里边居然还藏着一个完整的口袋,探手就能变出一封证明信。这样一个在牲口棚里偷吃牲口料的人,也还得需要一封公家的信来证明他,连郭存先都没有想到。可公家又能证明他什么呢?证明他是讨饭的,不是小偷?还是证明他的确是饿坏了,可以偷吃牲口料?

    郭存先想反正也睡不着了,干脆就跟这个人磨磨牙吧。他把枣核儿脑袋领进里屋,凑到灯下仔细看那封介绍信,嘴上便念出了声:“哦,你是定山县王家集的,大名王顺,这个名字好记。”

    王顺嘻嘻一笑:“自小人家都叫我顺子,前边加上个王字反倒正经得不自在。”

    郭存先赶紧把证明信还给他,顺嘴说也是出来擀毡的?

    “是呵,出来大半年了,正想往回转呢。可今儿个不顺,一整天下来连一口吃的都没要到,只好来打牲口的主意。”

    “我看你很有门道,肯定是老干这一手。”

    “不瞒你说呀大哥,我讨饭有个规矩,一般不给穷人家添麻烦,人家已经够穷的了,你还跟人家碗里争食,这不是有点不仗义嘛。”

    “呀哈,都讨饭了还讲仗义,你还真是个人物啊。”

    “人物不人物的反正我走到一个新地方,都是先朝两种动物下手。一种是两条腿的干部,他们天天吃净米净面,顶多再加上点菜,不光他们自己吃的好,还往家里连捎带拿,家属亲戚都跟着沾光。我跑了十来个省,到处都是这个鸟样,所以我专到干部的门上讨饭,如果赶巧他们的家里没人,也用不着客气就顺便进去抓上一把,能抓到嘛算嘛。要是运气不好被他们抓着了也不怕,顶不济就是蹲大狱呗。那才好呢,好赖就有了个管饭的地方。”

    “那另外一种动物呢?”

    “四条腿的牲口……我怎么个吃法你老都看见了,每天能吃上几口牲口料人就饿不死。这年头就得想法吃公家,牲口棚不行还有食堂、保管……”

    郭存先忽然觉得这个王顺确实很有趣,问道:“这会儿你肚子还饿吗?”

    王顺也很实在:“饿呀,哪能不饿!我都记不得上次吃饱是什么时候了?”

    于是郭存先拐到门后放饲料的躺柜前,从柜腿下抠出钥匙打开躺柜,他挣的那几斤粮食就存在里面。伸手到袋子里掏出一把生玉米粒递过去:“吃吧。”

    王顺一喜,双手捧接过生玉米粒,低下头就吞了一大口。他很有经验,先在嘴里用唾沫把玉米粒滚湿,经口水这样一搅拌,玉米粒就咬得动了。然后他就甩开腮帮子嘎吱嘎吱地嚼起来,声音脆生、响快,就像是在吃冰糖块那么香甜而满足……郭存先看得嘴馋,他还没吃过生粮食,也有些好奇,就到袋子里又抓了一小把生玉米粒,也塞进自己的嘴里。

    他们俩坐在炕边上脸对脸地嚼着生玉米粒,越嚼越有味道,口腔里滚荡着一股真粮食的香气和实在感。咽下去之后脏腑里随即就觉得温暖而牢靠,如果再喝上几口凉水,简直就是非常舒服了。想到此郭存先拿过王顺的搪瓷盆,到外面水缸里舀了半盆凉水,王顺吃完生玉米粒连喝好几口凉水,在嘴里咕隆一阵再咽下去。把粘在舌头上、牙缝里的玉米渣子一点不剩的全打扫干净。

    郭存先看他这个馋劲便又问了一句:“饱了吗?要不再来一把?”

    王顺赶忙冲着他作揖,表情夸张:“不啦大哥,这就忒谢谢了。听口音你老是北边人,不像是这儿的饲养员。今天我算是遇到了贵人,老天都不想饿死我王顺呀!”

    郭存先不能不佩服这小子的确是个走南闯北的小油条,耳朵很准:“我是郭家店的。”

    王顺一拍大腿:“越说越近了,我去那儿,村子很大,就是有点穷,在村子里姓郭的是大姓,你老不会这么巧就正好姓郭吧?”

    “这有什么巧的,我就是姓郭,叫郭存先。是砍棺材的,在这儿落脚干了几天活儿,你吃的玉米就是我干活儿挣的。”郭存先在心里却不能不佩服王顺的脑瓜好使,他走过这么多地方竟然还能记住郭家店。

    王顺的眼珠子上上下下地在他身上乱转:“哎呀郭大哥,这年头靠本事能挣到好粮食,你老可是大能人哪。现挣的粮食就舍得给我吃,我给你老磕个头吧。”

    郭存先手疾眼快,一把将演戏似的王顺揪了起来:“一把棒子粒就值得磕头啊?你不是折我的寿吧?”

    “哎呀你老看这是嘛时候呀,一把棒子粒可比好年月的一把金豆子还贵重呀!”王顺越说越正经起来,“你要不嫌弃我就认你老这个大哥,以后给你老牵马坠镫,每到一个地方我在前边给你吆喝着揽活儿,没活儿干的时候,你老找个地方歇着,我去给你讨吃的,怎么样?收下我这个爹不疼娘不爱狼不吃狗不啃的穷兄弟吧?”

    郭存先心里一动,咧着嘴笑了,心想有这么个人做伴至少不孤单,便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兄弟我命苦,天上地上前后左右就剩下我孤独一根了。爹娘是去年前后脚走的,有个姐姐也出门子了……”他说着就跪了下去,嘴里念念有词:“大哥在上,受小弟一拜!”

    郭存先再次把他拉起来,“你小子老跟像在台上演戏似的。好吧,我就认你这个兄弟,反正这个庄上的活儿干完了,明儿个咱们就结伴而行……他妈的我也成了念戏词儿了。”

    “大哥下一步想去哪里?”

    “还没想好,去哪儿都行。”

    “那咱就去公社吧,在辛庄的西南十几里地,叫大张庄。明天县里要在那儿开吃饭大会,没准我们也能混个水饱。大张庄村子大,说不定还可以揽到活儿干。”

    “嘛叫吃饭大会,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听这个庄上的干部说的,由县里召集,开会不过是个名义,实际就是比试做饭。附近几个公社干部要自带粮食,看谁用的粮食最少做出的饭最多,然后开会研究讨论用粮最少的公社。听说要先把粮食用水泡,泡胀了再用开水烫,烫过后上大锅蒸,蒸完了煮,煮完了炸,炸完了发酵,发起来之后再上磨碾。你说经这么一折腾,那粮食能不多出数吗?一斤棒子面可以蒸出六斤饽饽,这就叫增量。增量增量,把米泡胀,饿坏肚子,撑破膀胱。”

    “这个我早就听说过了,无土不砌墙,加水不顶粮,水饱不是饱……就这玩意儿还能拿到大会上去比试?”

    “不光比这个,还要看哪个公社的干部不用粮食也能做出饭……要不怎么叫低指标、瓜菜代呢?玉米穰子掺灰菜,大人吃了肿大腿,小孩吃了肿脑袋。”

    “好啦,明天就先奔大张庄,找不到活儿干光看看热闹也行,然后再往南走。现在就上炕睡觉。”郭存先接着将用沙土治臭虫的办法告诉了王顺。

    王顺嘻嘻一笑说用不着,我不怕臭虫,臭虫只会怕我。我是血少骨头硬,它要真敢咬我,就硌坏它牙。说着跳上炕,衣服也没脱就躺倒了,“嘿,真舒服,半年多没睡过炕了!”

    还没等郭存先小心翼翼地在沙围子里躺好,他已经呼呼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