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北风萧萧。江南的寒冬极其阴冷，是钻心的冷。也有人把江南的寒冬腊月比喻成爱，越冷代表爱得越深。男儿有泪不轻弹，但苏好奇更觉得男人也有掉泪的权力。面对现实生活的挫折，男人承受风霜的侵袭，并不会随着年纪的增大而退去。偶尔掉几点泪，并不算是什么罪过。不过，苏好奇始终没有在生活不如意中，垂过一滴泪。或许，他觉得眼泪无法改变生活现实。

    现实生活中，苏好奇有些孤独。孤独不是孤僻。苏好奇是一个非常开朗活泼的人，他很乐观，喜欢合群，喜欢讲故事。他常常把五味杂陈的生活当成一首歌。他的孤独应该是他的现实生活状态造成的。没有一家适合他可以长期工作吃饭的单位，苏好奇只得不厌其烦地在孤独寻找工作的路上。其实，他已经厌倦了频繁换工作的生活状态。桂花城工业区里遍地都是公司企业，真正适合的却少之又少。苏好奇当然更知道，其实打工都是差不多的，他也想将就一下，少些折腾。可现实是公司难招人，同样，打工人也难找工作。解决这样矛盾的答案其实很简单，事实上又总是无解的命题。

    苏好奇经常看到那家做智能家居电器集团公司。那家公司名声很好，早年前苏好奇就想去。不过他现在也不知道去哪里了？他内心深处充满着矛盾。因为马上就要奔五十知天命之年了。他已经没有想去最稳妥的机关事业单位，那是他曾经年少懵懂拿着棒槌敲碎了一面美人镜，苍老后才知爱惜，而破镜难圆，那已经是成了苏好奇永远都不可能照进现实生活的梦。

    夜色沉沉，繁星点点。孤寂无了之时，却有虫鸣。桂花湖边不仅白日里湖光旖旎，风柔带香。夜色下的湖面天空，释然悠久历史文化底蕴的世界，美妙的传说故事忽隐忽现。深邃的夜空，那天河里牛郎踏着星云相遇提着流灯的织女。环湖的山间，一条白蛇跟随着放牛少年在翩翩起舞。星空朦胧如梦如纱，荡起苏好奇心中无限的浪漫波涛。苏好奇猛然想起桂花城是公认的天下第一爱情之都浪漫之城。身在其中的他浑然不觉，似有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感慨。他觉得这一切似乎很难理解，或许是现实生活的艰难让苏好奇忘记了桂花城的美丽。

    私立企业最大的缺点就是不稳。其实也很正常，在竞争的市场里不进则退，就跟天上的月亮那样有圆也有缺，这都是自然规律。快过年了，苏好钱问苏好奇现在过得怎么样？

    大哥一句简单的问候，对苏好奇来说却如千斤重担，他尽量用正常嗓音回说这些年过得不好不坏。既然这样，苏好钱希望他能去小吃店帮他的忙。现在招人干活很难，年轻人都喜欢自由自在的工作，不愿意上班下班的时间束缚。

    苏好奇想了想，自己都快五十岁的人了，还要靠大哥大嫂吃饭，真的有些说不过去。况且大哥大嫂的小吃店虽然经营了那么多年，也赚钱了，但是遭遇过两次差点倒闭风险。生意人不容易。他不愿意成为大哥大嫂多余的负担。

    最重要的是大哥大嫂小吃店没有社保医保买。而这是苏好奇现在一直努力奋斗的任务。好不容易坎坎坷坷地坚持了这些年工厂上班交社保医保，算下来还差三年就到规定的年限。要是断了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买满期，总不至于人家都开始领取养老金了，自己七老八十的还在补交社保医保吧。

    都这把年纪了，苏好奇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该做什么。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这些道理年少可以不懂，当双脚踏上时，不懂也会懂。

    有个开传动机械公司的老板，经常打电话让苏好奇去帮忙管理仓库。工资待遇开得不错。苏好奇起初也顾虑他的公司太小，既然失业了，人家又三番四次来邀请。就跟三国时期的刘备三顾茅庐感动了在家待业的诸葛亮那样，确实让苏好奇有些历史相逢的莫名触动。没想到自己快五十岁了还有这么高价值。他觉得自己可能在做白日梦，拿手掐了小腿，疼疼的。于是，欣然接受了邀请。

    去公司上班的路上，苏好奇思绪充满着新鲜滋味，他觉得可以在机械公司学些好处，万一在自己轿车坏了也能知道什么原因甚至可以动手维修，这样可以节省一些钱。因为总是没有赚到什么钱，只有一直开着那辆已经到了报废年限的破旧小轿车。跟人一样，老了就会三天两头感冒出病恙，要买药吃，要花钱。这铁玩意，也经不起岁月折腾，时不时就出这个毛病那个毛病的。一年修修补补要掏掉苏好奇口袋里不少钱。

    刚买时开起来都很好，很省心省力，铁打的身子能抗泰山压顶，从来都不需要掏钱修补的。要是再买一辆新的就好，可是那要花许多钱。当下在用的，旧是旧了些，破也是事实，让修理厂师傅缝缝补补，能上路就将就开着。甚至车窗门顶漏雨了，苏好奇想了一通，就拿胶布沾，堵上就好，也不管什么美观了。嗨，铜头铁臂的轿车也经不起岁月蹦哒，更何况是血肉之躯的人呢？

    可是，到了传动机械公司后，苏好奇大为震惊。公司的规模很小，全厂只有三十多个人。工厂的环境污染严重，到处都是弥漫着青烟油烟味，苏好奇坐在里头就像是关在太上老君的八卦炼炉里，这让有慢性鼻炎和咽喉炎的苏好奇异常难受，甚至出现了呼吸困难。而且，仓库里的减速机个个都是邓邓呆呆的沉重铁条，一小筐铁条伸手去拉就跟铁牛似的纹丝不动，轻则百来斤，重的几百斤。更让苏好奇崩溃的是，公司吃饭还要自己带米蒸饭，好像回到了苏好奇四十年前的生活状态。或许，人生可以倒流，但苏好奇不希望是这样的倒流结果。

    苏好奇不知所措呆了三天后不辞而别。

    他去了这个公司不远处的另外一家传动机械公司。苏好奇耽误不起工作，怕这个月社保医保没有单位交就断了。显然新的传动机械公司规模大很多，有两百多人，公司环境优美。这是苏好奇喜欢的。进去第二天，公司就给苏好奇买社保医保了。当然，公积金没有。能给员工公积金待遇的公司不多，通常只有上市公司才有。

    苏好奇百感交集，桂花城工业区就像疯狂的淘金乐园，里面什么样的公司都有。这或许就是市场竞争的魅力。只要是合法经营，市场都是包容的。能不能在竞争中活下来就凭老板们的本事了。

    苏好奇在新传动机械公司的精密仪器车间仓库里上班。他很高兴自己能混到科技部门，说不定还能了解到那高深莫测的宇航飞行器的制造样子，知道在外太空生活的空间环境。这样的公司企业是很值得奉献的地方。把短暂的人生，寄在有价值的公司企业里，是最不枉过的。

    不过，他还是发现了不对头。这精密仪器车间是公司的工程师单独承包的。人不多，也就二十多个人。除了苏好奇年纪大，其他人都是年轻的小姑娘和小伙子。他仿佛回到了似曾相识的时光。

    苏好奇在这些年轻人面前，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人家”。他很佩服这些年轻人，能这样吃苦耐劳。车间仓库里的抛光机声音非常大，说话都得用尽全力地喊，油漆味也很浓。苏好奇很难受，也许是他的呼吸系统衰老了，很难适应。最让苏好奇难受的是老板娘一天到晚在一边干活一边监督，时不时喊着生活“压力大”，说一年到头忙得不可开交，也赚不到钱。虽然老板娘和老板的脾气都很好，但他们那样焦虑不安的情绪无时无刻倾洒在员工身上的习惯，在这样环境里干活，不管是苏好奇还是姑娘小伙子们，都很不自然。难怪离职率那么高。坚持了一个月后，苏好奇找到了一家生物科技公司，是做医疗器械的。

    天很冷。苏好奇在折腾一通后，感冒了。随着年纪大了，苏好奇很容易感冒，而且感冒后，好起来又慢，甚至有些哮喘。

    医疗器械公司也不大，大约三十多个员工。座落在桂花城工业区的封闭式管理的园区里。园区建设得跟花园似的，非常清爽干净，像是高档的别墅群。这是苏好奇在工业区里见到的最漂亮的公园似的厂房。整个园区大约有六百多家公司，都是小规模的公司。苏好奇所在的医疗器械公司里装修得很美，跟咖啡馆差不多，走进要换鞋，无论是车间仓库还是办公室，感觉就是一尘不染，连招聘入职手续都非常规范一五一十，比上市公司还正规。

    正如招聘人员说的，医疗行业生意很好，不怕没前途。苏好奇觉得也是。人最难离开的就是吃饭和看病。他要的就是这样成长性好，稳定的公司上班。他甚至幻想自己将来能在医疗行业大展宏图。

    虽然苏好奇不是读医科专业的却对现代医学很入迷。他觉得现代医学不管是中医还是西医，都是建立在高科技的数据基础上的。现代医科技术是直接与病毒、细菌、细胞的基因打交道的。非常科幻神奇。苏好奇一直对现代医科梦幻般的技术很羡慕，就是没有机会接触。现在机会来了，他感到非常的幸运和欢喜。不过，苏好奇在医疗器械公司上班一个星期后，猛然发现了仓库里所有的人都辞职了。那些人都跟苏好奇说，公司的老板很坏，非常抠门，没有干头的。

    苏好奇半信半疑。毕竟都交了离职报告的人总不太会说公司的好话，这是很正常的，况且苏好奇非常珍惜在医疗器械公司上班，才刚来几天，物料产品都不熟悉，哪有又走人的？苏好奇不想再为了寻找工作而折腾。有一份工作，能解决吃饭和社保医保，其实就差不多了，太高的奢望，对苏好奇来说是完全不现实的。但是接下来的上班日子里，苏好奇也发现来公司每天都必须不停地干活，就是没事也不能停。特别是没有多大面积的厂房却有如蜘蛛网那样遍布的监控器而且还是声控的。稍有人偷懒或者说话聊天或者看手机，老板和老板娘就派人来发话了。甚至多跑几趟厕所都被记录下来，苏好奇很惊讶，是不是上班放了几次屁都被录了下来。苏好奇真的不想在这样跟牛一样的连起码的人权都没有的工作环境下干活。于是又辞职了。

    苏好奇想冷静冷静，他要梳理一下自己的生活状况。可树欲静而风不止。医疗器械公司的招聘负责人不停地打电话让苏好奇回去上班，许诺给他配备人手涨工资。这些话，苏好奇知道水分很多。其实，苏好奇很希望公司能快点把他的社保医保交入，因为他经历了那么多家公司还从来没有不买社保医保的。

    后来，老板说要见苏好奇。大家当面谈一下。

    马上就要过年了。苏好奇只把交社保医保当成和老板谈判的条件，让公司把社保医保买了，做完年再说。

    谈话间，苏好奇第一次见到老板娘和老板，老板和老板娘都很年轻，年纪比苏好奇小不少，跟他的侄儿差不多。给人感觉也不是那样的咄咄逼人，甚至还微笑着说话。他们满口答应给苏好奇买社保医保，还要给苏好奇涨工资。希望苏好奇给公司一个机会，大家把公司生意做大做强。

    苏好奇勉强继续留下来。不过，他越来越觉得老板和老板娘抠门，总是不停地在监控员工干活。特别是现在智能网络科技高速发展下，监控可以直接物连在手机上操控。苏好奇基本上每天都会在手机上看一下，到底老板有没有买进社保医保。快月底了，苏好奇发现公司还没有给他交社保医保，于是就怀疑老板在骗他，每次去问都说会买，让苏好奇放心。

    有一天，苏好奇就想再看看公司有没有给自己买好保险，在手机上多看了一会儿。隐隐约约发现有个身影在电梯口一直盯着他。留神一看是老板，就赶紧走开。不管走到哪里都在监控之下，苏好奇就去楼上厕所。刚走进厕所发现老板娘在电梯旁边偷偷地监视包装车间里的员工干活，一脸杀气，满眼都是愤怒的凶光。

    苏好奇终于相信了，那些离职人员说的话。因为大家都辞职了，老板收敛了很多。同事都说，老板和老板娘平时看不顺眼员工就骂人，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苏好奇彻底看清了公司的真面目，虽然挂牌是生物医疗科技公司，其实一点科技含量都没有，全部都是从网上采购来的物品重新包装一下的跌打损伤用的绷带、束腰、吊带之类的。很多束腰面料都是气味刺鼻的污染严重超标的面料。要说有点科技就是包装车间的几台缝纫机。把购买来的面料给裁开按尺寸缝上。因为仓库小，巴掌大的地方要当成箩筛面积使用，物件多，只得一捆一捆的扎堆，很沉重，由于包装车间要经常来仓库领料，每天都不停地倒腾，是非常累的活。基本上，苏好奇天天都是一身冰冷的汗。又湿又冷，苏好奇接连感冒。年纪大了，小小的感冒也是很痛苦的事。虽然苏好奇身在医疗器械公司上班，也非常看不好这样滥竽充数的公司，但丝毫没有动摇他对真正医科从业者的致敬。那些胸怀苍天，悬壶济世的白衣天使是伟大的。

    过两天就要放假过年了。苏好奇也不想跟老板理论什么，跟大家一样，忍住气，等过完年再找工作。

    放假后，苏好奇赶紧找工作。他再也不相信这个医疗器械公司老板的鬼话。

    他去一家大型上市纺织面料公司面试。他想曾经自己在一家纺织面料公司呆很多年，相信能在这样的大型上市纺织面料公司也呆很多年。当他还差500米到公司时，扑面而来的就是印染厂刺鼻的工业气味。他硬着头皮进去，招聘人员很客气，也不嫌弃苏好奇年纪大，赶紧带苏好奇去仓库转一圈，出来时苏好奇从刚来时擦得干干净净的鞋子沾满了厚厚一层灰。这样工作环境跟他曾经在那家上市纺织科技公司相差太远了，整个公司生产的环保意识，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苏好奇无法接受，因为他已经知道自己的呼吸系统衰老了，根本不敢在这样污染严重的公司上班。他开着陪伴自己许多年的老破旧小车，奔跑在平坦的柏油路上。他很希望轿车跑得快一点，不是车子不够快，而是实在慢得有些离谱，都快跟不上前面人家骑的电瓶车了。

    回想人生，他有无数的心酸苦楚，但他没有掉泪。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是个男子汉。他并不喜欢鲁智深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有家有儿女那才幸福。他也做不到举家食粥酒常赊，现在是物质文明极度发达的时代，只要愿意做就不愁没地方上班吃饭。他相信经历风雨总会遇到彩虹，只是时间不饶人了。

    虽然天无绝人之路，敢问路又在何方呢？或许，路在脚下。忽然，苏好奇感觉车子有些颠簸。这就奇怪了，明明车子行走在非常宽敞平整的工业区大道上。在本应正常时候却不正常，苏好奇警觉到车子出问题了。这是很危险的。如今家庭轿车早已是进入普通人家的生活基本代步工具。带来社会生活巨大进步的同时，也让车祸猛于虎成为现实困扰人们出行生活的重大话题。

    苏好奇赶紧把车靠边，在安全地带停住，下车看了一下，是车胎爆了。苏好奇倒吸一口冷气，谢谢菩萨保佑，实在太危险了。天空飘着零星的雨点，这不妨碍苏好奇动手维修。江南人把雨水说成是钱水财富之源。鱼米之乡就是富裕之乡。有钱的老板喜欢烧香拜佛，希望财神能让他们富上加富。苏好奇没有这样的信仰，但他不反对人们求富。活到现在，他明白了钱还是生活不可分割的需要。他更愿意把江南的雨视为浪漫女神的荷袂。虽然苏好奇身在浪漫之都桂花城，可现实浪漫的生活离他似乎遥远了一些。他赶紧拿出破旧车厢里的工具自己动手把备胎换上。出门行车安全永远是第一的，虽然活得不怎么样，苏好奇也不想拿生命开玩笑。为了自己，为了家人，为了他人的安全，苏好奇赶紧开车去了修理厂，摸了摸口袋，准备花点钱把车子缝缝补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