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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幸存者

    随着雨滴缓缓落下,笼罩了整片大地的阴云越发浓厚。

    在潮湿而腥臭的风中,一只手缓缓推开头顶横七竖八的尸体和机械残骸。伴随着几声虚弱的咳嗽声,少年从尸体堆中爬了起来。一片死寂的战场上,他是唯一一个尚在活动的生物;除此之外,只有风吹乱的硝烟还在飘扬。

    约书亚捂着额头,跨过面前互相枕藉的同袍和敌人的尸体。他的头有些疼——在少年的印象中,他所在的部队应该已经全军覆没了,他本人也被那些无信者的机甲“龙骑兵”三型所击杀——一枚高能穿甲弹刺穿了他厚重的盔甲,击碎了他的脊椎和肺部。

    黑发的少年下意识地伸出手,抚摸着胸口甲胄上巨大的孔洞,但是并没有摸到意料之中的伤口。甲胄之下的皮肤粗糙而完整,如同他自己的每一块皮肤一样。

    在花费了短暂的时间确认现状之后,少年很快放弃了思考——或许是某个路过的神官救了他的命,或许是秩序之神马拉终于打算对无信者降下救赎,这些都无所谓。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就要战斗下去,这就是他,约书亚,作为马拉的骑士,作为教皇国西塞罗的战士的命运。

    更何况,他已经没有用来思考人生的奢侈时间了。

    年轻的骑士深深地呼吸着,他胡乱地在地上的尸堆里翻找了一下,找到了他自己的头盔,盔甲上纹刻的铭文和箴言已经满是血污,不过并不影响面甲本身的作用。少年捡起自己的战锤,轻抚过腰间连鞘的珍贵匕首和手斧,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知道其他战场的情况怎么样了,他想。

    骑士直起身,缓缓地向北走去。在约书亚的记忆里,这场战争不过是教皇国和邻国——不信仰秩序之神的无信者国度阿尔法之间无数战争中的一场。他的小队负责夺回脚下的这座小镇——

    少年环视四周,原本繁华的城镇现在已经是一片残垣断壁。

    这个样子应该也算是夺回了吧——毕竟,他自己是战场上现在唯一能行动的人。

    既然如此,他必须找到最近的远征军,报告作战的最终结果。约书亚所属的“猎魂者”战团应该还有几个小队负责攻占小镇以北的高地,少年沉默地拄着战锤,打算去寻找自己的友军。

    他尝试着跨过尸体,抬起腿,然后发现右腿上有一处伤口已经化脓发炎了,每走一步都产生着剧痛。约书亚把战锤背在背后,从地上随手捡了一把长枪当做拐杖——这些长枪应该是兄弟战团“红骑士”的装备。

    看来那些精锐的轻骑兵在这里也损失了不少人。

    少年皱着眉头,看着面前如山一样高大的无信者机甲,费了一番力气才绕过去。他没有力气也没有办法去收殓同伴和敌人的尸体,更何况,他的头现在很疼——伤口发炎,再加上天上还下着雨,他已经发起了高烧。

    不过算了,反正这条命也是捡回来的。

    少年继续向前走着,这座城镇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极目所至,尽是同归于尽的骑士们和损毁的机甲,从南向北,骑士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冲击着无信者邪恶的钢铁造物,每一层防线都蘸满了鲜血和机油。

    约书亚尽自己最大的力气维持着清醒。

    他绕过小镇中的教堂,迈出左脚,却发现右脚动不了了,险些跌了个踉跄。少年骑士用自己手中的长枪稳住身形,定睛看去,才发现一只手握住了自己的足踝。

    伸出手的,是一个无信者的驾驶员。他不会比约书亚年长几岁,圆圆的脸还带着一丝稚气。驾驶员用祈求的眼神看着少年,像是希望他能帮他一把。年轻人整个被压在他的机甲中,原本保护他的驾驶舱现在不过是一个铁棺材。驾驶舱正中,应该是被某位舍命的战士砸扁了。他只有两只手能动,而机甲本身也失去了动力。

    少年骑士挣脱了他的手。他虽然发着高烧,但是很清楚地能看到,在阴影中,年轻的驾驶员右手正缓缓地向一柄骑兵手枪摸去——应当是驾驶舱被击破的时候,手枪也跌落到了一旁。

    约书亚费力地转过身来,抽出腰间的手斧,他没办法移动得太快,只能一寸一寸地向着驾驶员弯下腰;而驾驶员的手也正在一寸一寸地向着手枪移动过去。两人仿佛在进行什么滑稽的比赛游戏,那个更迅速的人会获得奖励——

    ——只不过,这场游戏的奖励是对方的生命罢了。

    忍着膝盖和大腿的剧痛,骑士终于伸开了手——几乎是于此同时,驾驶员已经摸到了手枪——

    大气中响起一声轰鸣。

    年轻的驾驶员的脖颈在一瞬间被约书亚砍开了一半,从气管中汩汩地冒着血泡;而少年骑士的肩膀上多了一道枪伤,只需要再偏半寸,就可以击碎并不坚固的面甲之后的,他的头颅。

    约书亚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他没有力气再抬起手臂了,只能用手斧在驾驶员的脖颈上来回地锯,大概锯了三四次左右,才把年轻人的头颅整个地锯了下来。没有谩骂,没有多余的任何一句话,两个年轻人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少年骑士呻吟着,已经无力再去回收手斧了,他双手握着长枪,缓慢而滑稽地站直了身体。

    想要走到下一个战场,还有很漫长的一段路要走——或者,他恐怕没办法走到下一个战场了。那个拯救他性命的人,无论他是谁,只注意到了他的致命伤,却没有意识到,很多时候人会因为看似无关紧要的伤势而死。

    骑士摇摇头——即便多活一分钟也是好的,他又如何能因为这种理由,去怪罪他那位素未谋面的拯救者呢?

    他继续向前。

    不知道是何种意志,支撑着他前进着。

    之后,再也没有遇到一个活着的人了——无论是西塞罗的骑士,还是阿尔法的驾驶员。

    大家都是平等的筹码,被投出去只是为了在这场名叫战争的赌博中赢得一丝微薄的优势。

    少年想起了那些和他一起参与战斗训练,一起为年迈的骑士作侍从,在同一个锅里舀粥吃的战友——他们当中很多已经葬身在了这片——乃至于更早——的战场上;但是也有很多人还活着。他的嘴角带起一丝微笑:他的朋友们都是很好的人。

    但是在此刻,他被高热搅得糊里糊涂的大脑里想起的却不是某个确定的朋友,而是他们一起度过的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虽然每天饿到只有黑面包和麦糠熬成的粥可以吃,但是他们互相扶持,面对任何敌人都敢于冲锋——

    ——为了马拉,他们常说。

    约书亚苦笑着,低低地说:“为了马拉。”

    是啊,少年时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正义的,是为了秩序而战;可是光阴渐长,纵然尚未老去,那种信念却已经渐渐消失。有的时候,骑士会悄悄地想:他们信仰的马拉,真的会向这些普通的战士们投下哪怕一瞥吗?

    骑士摸向腰间那柄珍贵的匕首,叹了一口气。

    不过,或许是马拉真的在看着他——

    ——在约书亚思索之中,他的眼前已经渐渐开阔。

    他终于走出了背后尸骸枕藉的修罗场。

    少年骑士隐约记得,这座小镇向北,是一片森林。这片森林并不在猎魂者的行军路线上,兵锋应当还没有扫荡过这里。

    无论如何,他至少需要清洁的水源,一些偏方能用到的草药,和一块洁净的平地来向马拉祈祷,这样他或许可以活得更久一点。

    腿部的剧痛逐渐麻木,骑士却在心底加快了速度——如果再找不到地方处理伤口,他恐怕只有截肢这一条途径。虽然西塞罗的神官确实可以释放愈合伤口,乃至于断肢重生的神术,但那些优待并不属于他们这些一路拼杀上来,刚刚进入骑士阶层的平民骑士。

    猎魂者当中的贵族骑士甚至会有随队的神官;而平民骑士,就只有依靠自己的草药学,和一点点马拉的看顾了。

    神志不清的少年在森林里盲目地前进着。

    约书亚显然是低估了高热对他头脑的影响,他的视线甚至也开始模糊起来,思维也逐渐缓慢,乃至于没有办法判断脚下的植物到底是否有药用效果。他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已经打定主意,如果要死的话,就在这周围找个平地死掉——他身上的全套重装甲胄会成为最好的铁棺材。

    “马拉啊,保佑我。”他喃喃地说。

    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奇妙,当一个人走投无路,奇迹般地生还的时候,通常情况下他不会就这么死去——

    当约书亚抬起头的时候,他看到了不远处头顶升起的一缕炊烟。

    骑士踉踉跄跄地走去,穿过茂盛的林木,他终于看到了森林中的小屋,和小屋门口惊愕的老妪。在年迈的女人逃跑之前,约书亚已经用最大的声音,嘶哑地喊出他的身份,以及请求老人的帮助。

    打算逃离的老妪停下了脚步,她有些怜悯地看着约书亚:“孩子,你今年……多大?”

    “尊敬的夫人,”少年咳嗽着:“在马拉的保佑下,我已经活了十九个年头了。”

    “如果我的孩子没有死在狩猎中的话,他和你今年应该一般大。”老人走近约书亚,想要扶他一把,却被少年拒绝了,她只好指着自己的小屋:“你可以在我这里休息一段时间,直到你恢复为止。”

    “多谢夫人。”少年拄着自己的长枪——他比老妇人要高快两个头,身上的装甲更是沉重无比,他不敢让老人用力,害怕误伤到她。约书亚一瘸一拐地走近了老妪的屋子中,跌坐在厚实洁净的干草上,卸下了自己的胫甲。

    他打算在这个夜晚至少先处理好自己的伤口——

    ——但是他却没有想到,一件完全不可思议的事情,会在这个夜里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