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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狄锋把瓦西里、马镇远、沈浪、雷杰、魏胜生等人都叫到后院密室,听兵部员外郎马镇远介绍帝国军界的人事变动:

    除蔡同暂复原职,带兵进剿边黥义军之外,副将骆耀武因击败王老沽义军而擢升广南提督,继续领军入山剿杀残匪;参将程子文因剿灭张锁柱义军有功而擢升提督,调赴荆湖辖区就任,迎战围攻武昌的练百三义军。

    “程子文和骆耀武,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狄锋问道。

    “程子文,三十五岁,闽越人,安老狗的同乡。因抗倭有功,加上安老狗对同乡的照应,一路擢升至参将。此人有儒将风范,善文墨,素喜对月弹琴,扫雪烹茶之雅趣。程子文用兵善奇,诡计多端,这次以两万官军平定张锁柱义军十余万,而且是非常漂亮的歼灭战,斩张锁柱首级,不留首尾。”

    “骆耀武,三十九岁,中原人。此人善于练兵,治军严整。上战场后骁勇猛锐,敢于拼杀,尤其擅长硬仗苦战。骆耀武的性格与程子文完全相反,豪放开朗,不拘小节,海碗喝酒,大块抓肉。”

    兵部掌管武将选授,故而马镇远对于二人的情况非常熟悉。

    “练百三呢?”沈浪问道,“他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练百三,四十六岁,乃是荆湖辖区荆北行省聚龙山下一个小镇的打铁匠,有力气,会拳脚,善使一对大铁锤。为人慷慨,乐善好施,行侠仗义,颇受街坊邻居的尊重。聚龙山周近的民众不堪官府横征暴敛而举起反帜,练百三被推举为领袖,带领义军辗转征战,扫荡府县,夺州占郡,势力日益壮大。”

    “尤为难能可贵的是,练百三也是诸路义军头目中比较有头脑的一个。他打出均田免粮,摧富益贫的口号,对于贫苦百姓具有极大的煽动蛊惑作用。他并不像张锁柱等人那样,成了一点儿气候就压制不住心里头那蛰伏的欲念,称王称帝,封侯拜相,结果搞得外部有官军集结兵力大举围剿,内部却因摆不平各种利益关系而矛盾重重,自相残杀。练百三自号楚公,名字远较那些王啊帝啊之类的要平和很多,让人觉得,他仿佛是一个敦厚正直的长者,充满了正气。他也声称要荡平轩辕,剪除贪官污吏,再造神州,共建大同世界,政治口号与我们的主张颇有相似之处。”

    “这个练百三,”狄锋沉吟道,“确实还真不那么简单。”

    “就不知道这个练百三,”雷杰饶有兴趣,“在战场上能不能抗得住程子文那条诡计多端的毒蛇。”

    “我看,就两人的军事经验比较,恐怕还是程子文的赢面更大。”沈浪有些担忧,“程子文是安天平体系的人,以前虽然没怎么听说过他的名号,应属*的外围成员,安天平的执政风格也是典型的重文轻武,但如今这种局面下,安天平也不能不开始选用真正的将才以力挽狂澜。骆耀武从副将连升两级而就任提督,程子文更是从参将连升三级,跃过副将、总兵而直接当提督,可见安天平对两人的刻意笼络,他们也必然会感激安天平的知遇之恩。”

    “连败散(练百三),”瓦西里摇头道,“鸡屎(即使)败,也不会大败。”

    “瓦副帅说得不错。”狄锋颔首,“程子文这人虽号称儒将,却心肠如蛇蝎,太过狠毒,胜利后诛杀张锁柱一干首恶分子倒也罢了,为了讨好安天平,居然真的一丝不苟地执行安老狗那道杀无赦以震慑反民的命令,将数万被俘义军将士悉数杀光!练百三目前为止所取得的胜利,看似都凭借人数众多而获胜,实际上,却反映出此人的真正厉害之处——人望所归,勇者相助,义士来附!政治决定军事斗争的成败,失去人心的军事优势,不可能持久,最终难免落败。”

    “可目前也不宜让程子文占得上风,因安老狗必然把一点小胜利吹嘘成大功劳,”马镇远道,“对帝京的剿抚争辩非常不利。”

    “这点我早有考虑。”狄锋胸有成竹,“我已让出外察访的胡严,秘密托人给练百三带去一封匿名信,告诉那铁匠,武昌虽繁华富庶,为九省通衢,荆湖辖区治所,然城墙高大,兵力雄厚。练百三的那伙农民军顿师于坚城之下,难免日久生变,军心懈怠而为人所乘。不若趁着官军不断通过长江水路向武昌运兵,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一点的时候,突然转道北上,拿下暂不为人重视的军事重镇襄阳。”

    “襄阳一下,等若打开了北上中原的门户,义军声势将更加浩大。襄阳城内也有足够多的军需物资,可用于继续武装民众。待实力充足之后,南下占武昌以控驭长江,北上攻洛阳以问鼎中原,他练百三可视情势而定,两睨天下急所,尽可从容回旋。”

    “程子文尚在溯江而上的赴任途中,练百三已经撤军北上,功劳再怎么样也算不到他的头上。即便安老狗厚颜无耻地解释成闻程将军之名而运遁之类的粉饰之辞,襄阳重镇一落,中原危殆,他还有什么话可说?!”

    “练百三会听一封匿名书信者的话么?”马镇远问道。

    “练百三能弄出今日这个局面,全在于他心胸开阔,广结豪杰,虚纳众言,我此策完全站在他的立场上,为之详剖利弊,透析得失,想必接受的可能性颇大。若他是团扶不上墙的稀泥,那也只好由得他去送死了!”

    “锋伢子,那个叫骆耀武的,我曾与他有过数面之缘,确实是个勇毅的豪杰,是条好汉!”魏老侠突然想起来,“当时他邀我在他的部队出任教头,只因我早已答应于你,此事方才作罢。要不,我南下走一趟,跟他详谈一次?”

    “咚咚咚!”

    狄锋尚未搭话,门口传来敲门声。

    “狄大人,”推门进来后,王贝道,“三皇子派人来,请你马上去他府上一趟。”

    林德黑着脸,气咻咻地望着狄锋。

    狄锋垂目,不与他对视。不是不敢,而是不愿在此刻惹他更加恼怒。

    “你不错嘛!故意跟我作对!知道王老太今天怎么教训我的么?!”

    “微臣不知。微臣也不愿意知道,概因王老太说不出什么好话来,传出去也影响殿下的威仪。”

    “这时候你就会说话了。你知道王老太今天是怎么说你的吗?!”

    “微臣不知,微臣也不愿意、”

    “不愿意听也给我听着!”

    狄锋只好老老实实地听着三皇子林德借王老太之口把自己骂了个狗血喷头。

    不过,他觉得王老太骂得很没有创意,虽用语刻薄阴毒,但总有股书面语的味道,远不及下层老百姓的市井俚俗那么生动活泼,通俗谐趣。

    “你觉得王老太说得好不好?”一通劈头盖脸的痛骂后,林德的火气稍微消了一些。

    “嗯,还算不错。”

    “哦?”

    “大凡骂人,一则为表皮游离,二则为透肤入肌,三则为扎入骨髓。王老太的骂人之术已经达到第二层的肉麻境界,所以还算不错。”

    “你可真擅长胡搅蛮缠,歪理简直层出不穷!”林德道,“我问你,今天你是怎么回事?!到底出了什么毛病?!”

    “回禀殿下,下官,下官、”

    “吞吞吐吐什么?!说!”

    “下官今天是药发了、”

    “药发了?”

    “对,下官因长期受到贬抑,心情郁闷,故而仿效史上先贤名士,服用五石散以驱忧忘情,故而有时候会、”狄锋把早已准备好托词说出,以解释今日古怪举止的缘由。

    “五石散?”

    对此,林德倒不陌生。帝国史上确曾有过这种石药,还曾在士林中广为流传。服药后,虽精力充沛,却全身燥热敏感,须穿软而旧的宽大衣袍,行事也痴颠狂野。在那段帝国黑暗政治统治时期,颇多不愿同流合污者迷上这种东西,并成一时之风范。

    狄锋以此相托,他过去又确实有过长期贬谪的历史,心情不佳,寄托石药,倒也说得过去。解释今日的在王家的表现,更是非常相符。

    “假如你真的喜欢服五石散这类石药,那就赶快戒掉它!”林德道,“历史上那伙所谓的名士,蓬头垢面,满身虱子,行事浪荡无礼,赤膊跣奔,癫狂迷乱,岂能容于当今之世?!”

    “殿下教训得是,微臣一定努力戒除之。”

    “你知道吗?今晚我是过来跟你道喜的。”

    “啊?道喜?”

    “你回去之后,王老太和耿老太商议,都觉得那个仲英实在不错,就是家境差了些,勉强可以考虑是否入赘当乘龙快婿。可我那小姨子却一口否决。耿老太又介绍了一堆达官贵人的后生,可我那小姨子听都不听,全都想也不想地回绝。谁都看得出来,她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不会吧,”狄锋暗叫不妙,嗫嚅道,“连仲英都、”

    “你知道事后耿老太怎么解释此事么?”

    “怎么解释的。”

    “耿老太说,这个狄混蛋,真是摘花圣手,窃心恶魔!简直到了变溲溺为黄金,化腐朽为神奇的程度!在欢场上,他来去纵横,把混世魔王林勃都教训一番。轮到王家小姐,他又完全换了一套手法。”

    “对于王家小姐这样本性善良,纯洁无暇的小姑娘,狄锋不惜自轻自贱,涂灰自抹,把自己糟践得一钱不值。其实,这反倒激起王小姐天生的同情心。狄锋越是把自己恶习缺点袒露无疑,越是不断地自我贬低,王小姐就越是对这些东西视而不见,出于女人天然的同情心,反而一个劲地在你这头脏猪身上找优点、”

    “我有优点吗?”狄锋不觉一愣。

    “怎么没有,我家小姨子找出一大堆!你率真坦诚,你不拘小节,你落拓不羁,你朴实无华,你,”林德犹豫了一下,“长相也还过得去,不算太丑,对了,你还有惊人的想象力!”

    “惊人的想象力?!”狄锋苦笑,“不就是把、”

    “打住,打住!”狄锋的嘴被林德捂上,后半截话给压回到他肚子里头,“我刚吃过晚饭,还不想这时候吐出来!”

    “呜——啊。”

    狄锋也学起翻羽,呜——啊地点头表示不会说出来。

    “耿老太把你视作一个高明无比的大情圣,”林德松开手,“可我觉得,恐怕是你在聚乐第教训我那混世魔王兄弟林勃的那番鬼话传到了小姨子的耳朵里,打动了她的芳心。”

    “殿下,这样的事情怎么会传到高门后院,来玷污闺听。恐怕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耿直这件事上确实很不地道,叫他老婆暗地里使了不少小花招,但这也怨你锋芒太露,连耿老头都觉得受到威胁。”

    狄锋不说话,心里却在暗暗掂量林德这几句话的份量。

    “我那小姨子动心,事情就好办了。”林德此刻露出了胜利的笑容,“狄锋啊,你机关算尽,可终归还是人算不如天算哪、”

    “殿下,殿下,”狄锋赶紧打断,“王老太难道已经、”

    “你自己想想,老太太可会对你有半点儿好印象?!”

    “可是殿下,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为人伦大常,不可违逆。此为轩辕民族数千年承传下来的伟大传统,概因年青男女,相亲时不善识人,往往只看表面,凭肤浅的情欲决定喜好,而父母长辈,有长期的人生经验,往往更能、”

    “行了,别给我扯大道理了。”林德道,“这是你自己说的,双方长辈同意了,这事儿就算定下来了?”

    “呃,”狄锋想想觉得没什么漏洞,一点头,“是的,微臣确实是这个意思。”

    “那好,”林德从怀里掏出一张文札,递给他,“你自己读吧!”

    狄锋莫名其妙地打开文札,一股强烈冲鼻的火辣椒味扑面而来!

    “锋伢子,你咯个小畜生!三十大几的人哒,还冒找到堂客!娘急死哒咧!别个王小姐,人又灵泛,长得又漂亮,家里还是个当大官滴,何解配不上你咯个丑猪!娘被你气死哒咧!今年子跟王小姐成亲,明年子生崽,听见冒,你咯个小化孙子?!要不然,娘把你涮到湘江里头去喂虾米公!”

    文札的底下写着“荆湖辖区荆南行省星沙知府朱衡恭录”,上头还盖了关防大印,显然是用千里快马送来的急件!

    “嘻,”翠珠抿嘴一笑,“狄大人今天怎么找奴婢来商量这种大事?”

    “唉,我周围都是些大老爷们,”狄锋叹口气道,“环顾左右,信得过的心思细腻的女子,就只有你了。”

    “多谢狄大人厚爱,”翠珠脸一红,连忙道,“奴婢恭喜狄大人。依奴婢看,这段良缘十有八九会玉成。”

    “我这一百多斤,就这么卖出去了?!”狄锋苦恼道,旋即又不肯放弃最后一线希望,“王老太把我恨得牙根儿痒痒,肯定会拼了老命也会阻挠此事吧?”

    “嘻嘻,狄大人说得有趣。不过奴婢觉得呢,狄大人未免总是从男子的角度考虑问题。王老太太虽囿于门户,对您有些偏见,可到底从心底里说,她是为自己的孙女好,是疼爱自己的孙女的。三皇子殿下只要串通好王姑娘,玩些手段,老太太最终是会顺从孙女意愿的。”

    “唉,老天爷看来神经错乱了!一朵脱尘绝美的鲜花要插上一坨臭哄哄的牛粪,一孔凛冽的清泉要坠入一滩污秽的泅溷。唉,”狄锋垂头丧气,“你去给我把魏老侠找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