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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宁舒

    明嘉靖四十四年年末,突如其来的暴雪压死了京畿。

    大兴、宛平、固安、永清、武清等县皆遭其害,数以万计的灾民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活着的,藏在雪里,变成了老鼠。

    死了的,栽在地里,冻成了冰雕。

    腊月二十九,紫禁城中,太平无事。

    要过年了,该点灯笼了。

    宫女太监们一过丑时便摸黑起床,借着打纸缝儿里露出来的光,人来人往着演起了皮影戏。

    “诶呦,瞧你俩笨的,你骑着他不就够着了嘛?”

    “回爹爹,儿子刚净身。”

    “那就他骑着你。”

    在老太监的指挥下,两个小太监搭起了人梯,将灯笼挂在了墙檐儿下。

    一点着,便窥见灯罩上覆了一层米粒似的雪。

    底下那小太监咽了口唾沫,笑道:“像山里红。”

    老太监宠溺一笑,“就晓得吃,等过节了,爹爹去御膳房给你抓一把来。”

    挂了这盏,便挨次挂下一盏。

    “爹爹,你说这灾过了十五能好吗?”

    老太监一听这话,满是皱纹的白净脸立刻拧成了一块老树皮。

    挂灯笼那小太监倒是兴奋起来:“定能好了,俺听说这次去赈灾的是户部的云南司主事海大人。海爷爷可是位好官儿,我跟我娘逃灾进京时,碰见了海爷爷,他还给了俺半斤好牛肉呢。”

    “那就好,灾好了,皇上就高兴,皇上高兴了,就能给咱们发赏钱。”

    老太监吐出一口哈气,搓了搓手,幽幽叹道,“巧媳妇难为无米炊啊……”

    这时,他斜眼儿一望,只窥见一道高大的人影正往这方走来。

    他眼尖,立刻跪了。

    听见声儿,那俩小太监直接摞成两张纸,五体投地着趴在了地上。

    “给祖宗请安!”

    来人正是司礼监的首席秉笔太监陈洪。

    他打眼一瞧檐下的大红灯笼,操着尖细的嗓子问道:“隔几尺挂一盏啊?”

    老太监忙道:“回祖宗的话,跟去年一样,隔三尺挂一盏。”

    “主子传话了,要四尺挂一盏。”

    “四尺?少了不喜庆。”

    这空当,陈洪的泪珠就挂了出来,“少喜庆便少喜庆吧。主子宅心仁厚,念着京畿周围的灾民,说这个年能省便省,省出些钱来也好赈济灾民。”

    “主子圣明!”

    几个奴才哭成了一团。

    但灯笼到底还是都点上了,浓重的夜色下,京城腹部的上方,凭空生出一道道赤红的长线。紫禁城像是一只巨大的蚂蟥,刚吸足血,便被横七竖八切了百八十刀,腥气扑鼻。

    这冲天的红光,在宛平县也是能隐隐约约瞧见的。

    宛平城外往西二十里有个斋头村,县衙在这里设着粥铺,等卯时放粥,藏在村外的灾民便会蜂拥而至。

    但这两天人却少了,因为大多都冻得走不动道了,只能窝在破庙、山洞里苟延残喘。

    于是负责赈灾的主管官员海瑞便下命,要县里的官员抬着粥米亲自去找灾民。

    这是份苦差事,官吏们结在一起打马虎眼,海瑞虽是厉害人物,但也没什么法子对付他们。

    可今天倒是离奇,平时偷奸耍滑的宛平县令,天还黢黑,便带着三班衙役抬着一桶桶白面往村西的奶奶庙而去。

    路上,那县丞哭丧着脸说道:“大老爷,咱真要这么做?”

    县令一听这话,身子不由一个激灵,接着沉声道:“那你倒给我出个主意,该怎么做?海瑞逼咱们救济灾民,可哪里来的粮食?衙门没有,国库不发。难道要咱们从自家粮仓里搬?要是搬了能了这档子事儿倒也清净。可过了年,眼看就是十五。宫里的、朝里的、还有咱们的顶头上司顺天府尹都等着孝敬呢。干脆,一了百了。你也别怕,大兴、固安那边早这么做了。天塌下来,一块儿顶!”

    县丞抽了抽鼻子,不说话了,不远处,已能看到如豆的灯火。

    那就是奶奶庙,里面扎堆儿住着五十多号灾民,二十多号死人。

    庙内,一团团软踏踏的灾民正凑在柴火旁,围着一位面如红盆的白发老者。

    老者拨了拨柴火,笑吟吟地讲道:“等过了今儿,尚膳监便开始杀鸡宰羊了。”

    有人问道:“刘公公,你不是说尚膳监每天都杀鸡宰羊吗?”

    老者摇头道:“这不一样,平日里杀,杀就杀了。但三十儿杀,一直要杀到大年初一。就说那一只羊,要用三个时辰,细细地、活生生地将那毛给它拔干净了。然后,再用三个时辰,剥它的皮,另用三个时辰掏它的内脏。最后三个时辰,再将它的筋骨给卸了。且瞧,此时这羊还正活着呢。就等大年初一子时一敲钟,再一刀将它咔嚓了!”

    “诶呦,费这么大劲儿,就为杀一只羊?”

    老者舔了舔嘴唇,笑骂道:“你懂什么,这么杀了的羊,肉的味道才是最鲜美的,每一丝儿肉都跟活的一样,炖上千八百遍,入了嘴还会跳呢!”

    听老者说完,灾民们都馋的打起了滚儿,想尝尝会跳的羊肉是什么滋味儿。

    “别听他放屁,这老阉人扯谎骗你们呢,宫里没这规矩。”

    宁舒拖着一条断腿从光溜溜的死人堆儿里钻了出来,随后顺势在死人身上一趟,戏谑地盯着那老者瞧。

    “刘公公是宫里出来的,还能骗我们不成?”

    宁舒笑道:“这老阉人是自己割的,想进宫但没进成,后来就疯了,我们村的都知道。偏偏你们拿他神仙一样供着,愚民。”

    众人闻言,纷纷向老者投去怪异的目光,鄙夷中带着嘲弄。

    老者被看得发毛,随即发了疯似地朝宁舒冲过来,双手掐住他的脖子,恶狠狠地说道:“小贱种!咱家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这般污我清白!”

    宁舒朝他脸上啐出一口唾沫,毫不示弱地反掐住他的脖子,冷声道:“狗阉人,要不是你骗我爹娘说灵山有治筋肉损伤的杜仲,他们怎么会去山里采药!三天还没回来,定是早就冻死在了山里!我恨不得弄死你!”

    说着,那老者的脸色已涨成紫红,呼吸已上下不继。

    宁舒一把将他甩到地上,自语道:“我上辈子学散打的,你能斗得过我?”

    接着,他又无力地躺下,仰头望着那道快烂了屋梁,目光中满是颓然。

    想着今世的遭遇,心中燃起一股无名业火。

    不错,宁舒是穿越者。

    他生于九六,长在红旗下。

    是一名普通一本的大学生,业余散打选手。

    但因不自量力跟一名职业选手打了场擂台,在鼻梁狠狠挨了一拳后,便魂穿到了大明嘉靖年间。

    他是三年前来的,今世虽不是什么王侯将相,但头两年跟父母守着几亩薄田过活,倒也饿不死。

    可今夏因为闹旱灾,家里的田便卖给了村里的地主,给人当了佃户。

    好不容易熬过去了,冬里又下起了暴雪。

    这倒好,粮没了,房也塌了。

    一家人只好往京城跑,但路上自己又掉进雪坑,摔断了一条腿。

    爹娘心疼他这个独儿,为了给他治伤,听信了这老阉人的谎话,跑去灵山找药材。冰天雪地,无粮少衣,三天还未归,相当于已经被宣判了死刑。

    一想到在这狗日的世道里成了孤家寡人,宁舒便不由鼻头发酸。

    忽的,只听庙外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接着,又是重物击门声。

    “砰!砰!砰!”

    “开门!开门!县老爷放粮来了!”

    闻言,一堆灾民便如同蛆虫一般,争抢着将那道破门给撕开了。

    “都滚开!”

    两名衙役抽出明晃晃的刀来,虚空乱划几下,将灾民喝退。

    但众人瞧着外面,眼都绿了。

    闻见了,没掺高岭土的白面香味儿。

    不是树皮沫子。

    宁舒转过神来,虽肚子叫得厉害,但心下感到不对劲,这大半夜的放什么粮?

    而外面县老爷说的几句话打消了他的疑虑,“快快,放两桶面便走。海阎王催命呢,放了这里,还有七八处要放。”

    原来是海瑞。

    宁舒不禁感到一丝宽慰,但更多的是愤怒。

    宽慰这世道上还有一个敢为民请命的海瑞,但愤怒的是,除了海瑞,其他人全他妈是王八蛋。

    接着,衙役们将白面放在庙门口后,一行人便匆匆离开了。

    霎时间,众人一拥而上,僧多肉少,众人为吃上一口细嫩的白面已经撕打起来。

    宁舒拖着一条腿,也争上前去,毫不留情地挥舞拳头,将拦在身前的灾民打到一旁。

    他下手凶狠,竟从这群饿狼手里夺出了两把白面。

    但他不敢托大,得手后便快速曳着身子朝死人堆儿爬去,准备藏起来慢慢享用。

    可这时,他看到了一双明亮的眼睛。

    那是一个身材瘦弱,比一条成年家犬大不了多少的姑娘。

    她躲在角落里,巴巴地盯着宁舒看。

    “你想吃啊,自己去抢。”

    宁舒摇了摇头,自己现在都自身难保,可没有闲工夫去发善心。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小姑娘摇了摇头,清脆地说道:“哥哥,我见过你爹娘。”

    “什么!”

    宁舒闻言,心下又惊又喜,快速爬到角落里。

    “说!他们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