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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五月的烦恼

    1、

    90年代,桃荒村这个山高水远的地方刚刚感受到了改革的春风,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不过在这片苍老的深山中还依稀残旧着冬日余威,还有着回寒春冻。刘四娘又去老余家借米了,也只能去老余家借米了,因为其他人大多已自顾不暇。至于老余家为什么能温饱有余呢,当然跟他的姓氏无关,主要是有赖于老余头十年如一日的辛勤耕作,同样守着一亩三分地,老余头却硬是让一家人吃饱穿暖了,日子过得有模有样。所以说,有时候贫穷往往是自己懒惰的结果,但比起这个理由,追究于时事艰难这个借口更深得人心。老余头的勤劳是村里公认的,他巴不得一年四季每一天都扎在地里,每天迎着曙光下地,踩着月光回家,不敢浪费一寸土地、一寸光阴,唯恐做得不够,大概也正是这种农民最朴实的品质才换来一家人旱荒年月的安稳。

    老余家虽然同是桃荒村人,但他家在进村的路口是进村的必经之路,与村子隔着二三里地,桃荒村盘踞在山腰上,住着老余家以外所有的村里人,有20多家很是热闹。村里有两大姓,一是姓余,一是姓刘,按照当地古老的传统,一个姓的都是一家人,互相照顾。老余家住在老槐树下的山腰上,三排黑青色的瓦房远远看去像一个槐豆荚掉落在脚下。老余头有两个儿子,儿子们也都成了家各有一个孩子,大孙子是老大余源的儿子叫余年,寓意年年有余,小孙女是老幺余禾的女儿叫余岁,寓意岁岁平安,因为出生在五月,大家都叫她五月,孙子孙女的名字都是老余头取的。这次要说的就是五月的故事。

    村子虽然叫桃荒村,可这桃树却不荒,不仅不荒,还一片大好之势呢,三月花开,十里飘香,伴着流水鸣蝉,颇有桃源之风。但五月家后面的几颗桃树从来是只有叶子不结果,偶尔打几个花骨朵,花也是稀稀落落的被雨打了一般,在五月每日热情的注视下还没等开出来就落了。五月偷偷去树底下撒过尿,但也没什么用,她不明白为什么爷爷把粪便撒在菜园子里青菜就能长得青葱可人呢?她喜欢桃花可她家的桃树就是不开花,虽然村院里有一大片,可五月觉得那不是自家的,她想看自家的桃花,后院的桃树不开花这是五月童年的烦恼之一。

    五月喜欢花,她觉得每个地方的花一定都不一样,所以她想去世界的每一个地方看花,但那时候五月觉得世界好大,好大。不过她还是很有信心的,她的信心在于自己多次和爷爷去县里的集市要经过一条河,从此岸到彼岸,五月就执着的认为那是两个地方、两条河。在她心里县里的集市到自己家有着万水千山的距离,而自己居然走遍了千山万水,她默默地在心底为自己骄傲着,她想以后一定可以走遍全世界。尽管相信,可每次站在庭院前看着一重重远山伸展着消失在云雾中,又真心觉得世界真的好大呀,能走完吗?这是五月的另一个烦恼。

    2、

    一个夏日的傍晚,晚霞如火一般迅速燃烧整个天际,又像往常一样很快的隐退在夜幕之中。五月和以往一样跟着奶奶在灶房生火煮饭,突然门外噔的一下传来一声闷响,五月跟在奶奶身后走了出去,原来是爸爸回来了,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开心的跳上前去,也没有问妈妈怎么没回来,孩子的具有动物般保护自己的天性与灵敏,她小心的打量着爸爸隐没在暮色里半明半暗的身影,他看到爸爸眼睛里有比暮色更暗沉的东西浮沉着,她闻到爸爸身上携着风尘与月色的清凉,她看着爸爸的身影还有那靠在侧墙的行李箱,她隐约有个念头这次爸爸的行李箱里一定没有糖果。

    她藏在奶奶身后,漆黑的眸子里透着一丝莫名畏惧。“不过了,散伙了。”她只听到爸爸和奶奶说这一句,后面还说了些什么话吹散在夏日的晚风中听不见了。那时她还听不懂“不过了,散伙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不敢问,也没人跟她解释,直到很久以后她再也没有看到妈妈,她才渐渐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可那时大家都快把这事忘了,五月自然也失去了哭闹着要妈妈的机会。何况孩子总是健忘的,最初五月并不觉得妈妈不在生活有什么不一样,因为她从会爬开始就是爷爷奶奶带着,后来又慢慢发现生活从那以后有了许多说不上来的变化,好像晴天变成了多云。

    那年五月已经六岁了,别人问她家哪里的,她总说她家住在老槐树下,这时别人就说五月原来是槐树精变的呀,小妖精呢……每每这时五月总是很费力的辩解,她觉得自己说的没有错,她家就在大槐树下,可为什么别人眼里总是带着调侃,玩笑中流露一丝她极其不喜欢的意味。孩子,总是喜欢以感觉判断人事好恶的。

    她从别人嘴里知道她爸妈离婚了,原因是她妈妈跟人私奔了。有一次农忙之后她奶奶和村里几个老人聚在一起喝茶聊天,聊着聊着就说到了五月的妈妈,村里的三奶奶告诉五月:“你妈跟人跑了不要你了,”说着又爱怜似的的抚了一下五月的头。“可怜的孩子喔,以后可得孝顺你爷爷奶奶,她们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带大啊,”这话是村里六奶奶说的。“是喔是喔,可不要想你那个没良心的娘,那个不安分的女人,”周围人应和着。当时五月还没有听懂她们话语中复杂的含义,她只知道心里憋着一口气很难受,她低着头含着泪恶狠狠地说着:“我才不要她呢!我不认她!我没有妈只有奶奶!”大概就是此时吧,周围人已将怨恨的种子深深地埋在五月的童年里。或许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最大的悲剧是悲剧没有给她选择甚至发现的权利,就那样悄然地侵略她的生活。

    时光不因人事而加速或停留,它依然缓慢地向前流动。五月今年十岁了,对五月来说这几年时光异样地漫长难熬,她每天在临睡前祈祷,祈祷时光老人快快地跑,跑到没有烦恼的地方。祈祷自己快快地长大,远离这个满是烦恼的地方。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做事总是那样慢,鞋带系不好,饭吃不快,因而小伙伴们都不等她上学了。有一次她早早的起来埋伏在家门前上学必经的路口,却只看到伙伴们推搡着从她家门前悄悄溜过的影子,微凉的晨风吹来他们零散的声音:小声点,咱们不等那个没有娘要的野孩子。快滴,快滴,快滴跑呀!

    她们跑远了,嬉笑打闹声在空旷的深山里一遍一遍的回荡,也在五月心里一遍一遍的回荡。五月在草丛里抓紧了书包带,泪水滴吧滴吧砸在湿土地里看不出痕迹。她不明白为什么没有妈妈的生活会失去这么多,她觉得她没有做错什么,她不明白。她突然想起来老师教他们的儿歌: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投进了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想着想着越来越多的眼泪滑过嘴角,满是苦涩的味道。

    渐渐地,五月也开始讨厌并远离那些村里的小伙伴了,她只能通过考第一来换取大人们短暂地赞美,换取伙伴们一时羡慕的眼神。这段时间里,五月奶奶看五月每天一个人去上学,觉得她是不是和伙伴们吵架了,小家伙脾气越来越大了。于是五月奶奶每天都塞给路过的小孩们一些糖果,让她们每天等五月一起上学。五月不明白为什么要把自己的零食分出去,直到伙伴们开始向从前一样和她一起上学、一起做游戏,她也学会了把自己的零食分出去来获得伙伴们的开心,虽然她依然不像从前那样开心,但是五月很满足,因为五月有个秘密,她不喜欢一个人,很不喜欢。

    她害怕去上学途中那七八里蜿蜒幽暗的山路,害怕树的影子、风的声音。五月以为她的生活会一直这样过下去,可是随着伙伴们对零食的倦怠她们对五月不善的态度变本加厉了,似乎比起糖果的诱惑五月的哭声与恐惧更让她们觉得新奇和快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知道他们为何有那样的默契,像约好了似的一起孤立五月,即使是村子平日里最友善听话的小孩对此也只是抱着冷眼旁观的态度……长大后的五月回想起这一切已经没什么具体记忆的,然而,恐惧却一直沉在记忆里,从此患上一种害怕黑暗的病。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3、

    比起大人眼里惊心动魄的突变,孩子更容易为一些大人眼中的小事所牵绊。五月的童年里便有这么一件于她而言刻骨铭心的往事。

    那是丰收的金秋,村里有很多人都养狗,但是限于条件又不给狗做结扎手术,所以家里母狗产的狗崽一般都要扔掉,只留一两只看着健壮的留养在家里,其余的都放在黑袋子里扔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自生自灭。在我看来,这无异于一种谋杀,只是谁相信人要谋杀几条狗呢,就是杀了几条狗又算不算谋杀呢,反正大伙都一起做了,但五月并不是这大伙中的一个。

    那天,阳光充足,洒在田野上暖烘烘的。从上往下看那片田野像台阶一样整齐的排列着,在阳光下好像一场梦似的存在,勾起人沉睡的欲望。五月和往常一样去槐树边的稻田里挖野菜。隐隐地,老槐树下传来呜呜的声音,五月带着好奇走过去看见一个黑色的大塑料袋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蠕动着。五月心里有些毛骨悚然正想逃走,突然一道耀眼的光闪过五月的眼眸,正是这道光安抚了五月心底的恐惧使五月停下脚步。

    原来塑料袋漏了一个口子,一只小狗崽鹅黄色的小脑袋从那钻了出来,阳光洒下来似乎让它睁不开眼,五月解救了它们。一共有7只,三只黄的,三只黑的,一只白的。看着小狗仔们围在脚边像是找到了狗妈妈,呜呜的叫着,这彻底融化了五月的心,就在那一刻没有一丝犹豫,五月决定把它们都带回家去。从此它们就是母子,五月想当它们的狗妈妈,五月后来告诉我她就是那么想的,她想象过很多次小狗崽长大的样子。

    那天她很开心,带着小狗崽们做着她往常最喜欢的游戏:从槐树下的稻田里一层一层往下跳,往常五月跳的很快20多层田地几分钟就能跳到后门棕树下,可是那天五月跳得很慢,因为有一只狗崽似乎特别胆小,不敢跳五月就一层一层把它抱下田阶,她带着小狗崽们一层一层往家跳,新割的稻茬子在鞋底香汁四溅,混着稻子特有的甜味。那一刻五月心里有了与这些小狗相依为命的感觉,心里涌起一种莫名地自豪感。

    回到家,五月把它们藏在吊脚楼下的米仓里,每天偷一些猪食或藏一点自己碗里饭菜去喂食。这种感觉刺激中带着一丝奇妙的快乐,五月觉得她可以保护好它们,把它们养大,然后带着一群狗去山里挖野菜,那样就再也不担心一个人了,类似这样漫无目的地幻想持续了几天就被五月的爷爷终结了。那天,五月爷爷去米仓取米,结果发现一窝狗崽,米仓里和着狗屎狗尿,一片混乱。他很快想到了罪魁祸首是五月,五月在爷爷的一声怒吼中知道事情暴露了,迎接她的是一顿竹鞭。

    “你个收账鬼,整得这些幺蛾子……”五月爷爷嘴里一边骂着一边把狗崽往外扔。五月边跑边哭边喊着:“我的狗,不要扔我的狗,我不吃饭养它们,我少吃点就行了,我不吃也行……”后来是五月奶奶拉住了五月爷爷,但五月的狗依然没有逃脱被抛弃的命运。在五月去上学的某一天,它们被尽数扔掉,在五月眼里爷爷奶奶都是杀狗凶手,五月知道后有不免又大哭了一场,接着以绝食表示抗议,五月奶奶看着心疼终于说服了爷爷在家里养了一条小黄狗。可是五月心里只想念槐树底下那一窝狗崽,为此她在心里记恨了很久,她不知道爷爷能允许家里养一条狗吃白食已经是对她最大的宠爱了,可是10岁的五月不懂啊。

    后来,很多次,五月去老槐树底下,却再也没有看到过鹅黄色的毛茸茸的小狗崽。但也有一次她在槐树底下又一次发现了一个黑灰色的麻袋,她的内心涌起了强大的喜悦,开心到没有发现那个袋子是一动不动的,于是五月看到了未来无数次噩梦中的画面:好几只灰色的狗崽,湿漉漉的,四肢蜷缩再一起,她解开袋子的手摸到一只小狗崽软绵绵的湿乎乎的爪子。她尖叫了一声撒腿就跑,从此再也没去过老槐树底下,从此老槐树就成了噩梦,从此她再也没说自己家住在槐树底下了。在五月心里她成了罪人,她负了自己的承诺没有照顾好那些狗崽,她也没有勇气动手埋了那些被扔在树底下的狗崽,她很多次想象过那些抛弃的狗崽冻死在某个黑乎乎的、冰冷的角落然后被蛇、被蚂蚁吃掉。十岁的她心底第一次涌起了无奈与悲凉之感,这样的字眼对一个孩子而言太过沉重了,可它的确清晰的存在于一个孩子的心底。

    究其原因,不过是村里人为了防止狗妈妈再把狗崽带回家去,于是把狗崽用沸水烫死了再一起扔掉,有时候真不得不佩服人类的奇思妙想,竟如此悄无声息地处理了家里的麻烦事。只有老槐树见证了这场没有血腥的屠杀,哦,还有五月她也见证了。最可怜的是那些狗妈妈们,还要每天为杀死自己孩子的主人看家护院,也是悲哀。

    孩子总是会以自己简单的方式找到自己的快乐。她们似乎很健忘,所有难过都可以留在昨天。有时候,她们的适应能力一点不比大人差,她们懂得趋利避害,而避害的最好方式是习惯与遗忘。除了偶尔的噩梦,五月已经习惯上学路上偶尔冒出来的死蛇了,似乎也渐渐忘记了对蛇的恐惧,虽然还是会尖叫,但她已经可以很快地反应过来从山上绕过去不再耽误上学时间。

    整个少年时光五月似乎成了同伴们各种恶作剧效果的试验品,而五月也在一次次实验中越来越免疫了。当然,五月也是有朋友的,后院的桃树,门前的月季,家里的鸡鸭猪鹅都是她的朋友。五月也是有快乐的,放学归来远远望到家里屋顶炊烟缭绕,这是五月内心最大的满足。她从来不知道家里的炊烟可以驱散上学路上的恐惧。日子看似平静而温馨,时光就这样晃过流年。不过这样的快乐始终浮于表面从未抵达内心,这是五月回首往事时发现的。

    十岁这年,五月有了新妈妈,十岁这年,五月去了广东。一年后,五月又转学回来了。她来看我了,像以前一样躺在树荫下,对着树洞说她的故事。她说,去广东很多事都变坏了,唯一不知道好坏的是遇到了很多有趣的人,班里有个漂亮的女孩子眼睛里有星星,笑起来就像含羞草开了花一样,大家都喜欢她。还有一个很调皮的男生,大家都不喜欢,他和自己一样常常去芒果树下发呆,却从没说过话。她说……她说了很多,但是她没告诉我他们的名字,对着树洞,她第一次有了自己的秘密,带着这个秘密,她又一次离开了村庄去镇上读书了。

    16岁,五月永远陪在了我的身边,她被埋在槐树下,据说是一场疾病的。丧礼很简单,那是一个五月很不喜欢的阴雨天,她的家人们看起来有些忧伤,又有些匆忙。

    我看到了五月的遗书:

    如果有来生,就做草木,岁岁枯荣,无知无觉。

    如果还有人会想我,请不要想我死后的模样,肯定不好看,也请不要悲伤,我不过早走了几步。如果还有人愿意送我最后一程,火化不葬,不要墓碑和祭奠,骨灰撒在山野,就那片长茶苞的山。

    生命孤独,接下来的路,你们好好走吧,我就不说对不起了,这辈子总在道歉,好像是我欠了很多人,可我究竟拿走了什么啊。

    世界,此去一别,再见无期。

    我死了,没有爱恨,没有祝福。

    那一纸信笺和着一些衣物一起烧成灰烬,腐在地里长成来年的草木。

    我老了,真的老了,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我梦到五月了,那个叫五月的孩子,我的孩子啊。

    她在牛栏边声嘶力竭的哭着喊爷爷奶奶,泪水糊了一脸,单薄的身影在夕阳下隐没。

    她被伙伴们甩落在蜿蜒的山道上,双手紧抓着书包带奔跑着,惨白的脸上是风干不了的痕迹。

    她开着手电筒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小口来供鼻子呼吸,她的眼睛里蓄满了眼泪,却不敢伸手出去够旁边的纸巾。

    ……

    我看到五月站在大槐树下,她抬头看着我,树影斑驳洒在她的脸上,阳光有些刺眼,我看不清她的眼里有光影浮动,骤然一阵风将她单薄的身影吹走,我奋力煽动翅膀追上去,倏地穿透她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