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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人生四十回往昔

    当钟声悠悠回响,

    我不禁蓦然回想;

    一轮残月浮上山海,

    好似悼念诗和远方。

    ——————

    事情发生在一个秋天阴郁的傍晚,在武汉二环与三环之间的城区,东湖东段团湖水域落雁区边的公园长椅上,我与老乔左右相坐,长一句短一句地聊着。

    鸟群稀稀落落地点缀在夕阳里的晴空,野鸭与苇莺穿梭于枯黄浓稠的苇丛,好整以暇地游耍嬉闹。

    它们时不时仰头长鸣,以特有的沟通方式呼唤着盘旋的同类,那样子,似乎带着对亲朋片刻分离的不安与惶恐。

    老乔。

    秃顶,身宽体胖,此时却像个孩童,绞着手指在述说。他一次又一次提到死亡,祭奠,荣誉,一具冰冷的骸骨——

    以我的了解,只有面临极度的悲痛与怅惘,这个老男人才会情不自禁透露出心底里脆弱无助的一面。

    而我则翘着二郎腿,一动不动地倾听老乔的哭腔和远处群鸟的嘶鸣。

    他不停地说,面红耳赤,口若悬河,似乎在与自己吵架。

    他讲到老母亲独自一人在老家守着老宅,讲到老父亲临走前还嘱托他赶快收田里的稻谷,讲到已故的老父亲如何在冰棺里不得安宁……

    他时而对自己大加责备,时而又深深地自责起来,说出许多愧疚,无奈,甚至是粗俗的话。

    并提出很多次“要是……就不会……”“如果早一点……就可以……”如此之类的话语,让人听得胆战惊心。

    我甚至全身戒备,生怕他想不开一头扎进湖里去。

    “我真没用,要是当时我在家里,老头就不会摔倒,也不会脑溢血过世。”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个男人的热泪饱含着火热的温度。

    “这不怪你。人有旦夕祸福,意外是谁也避免不了的。再说你要赚钱养家,天南地北地跑,没有时间陪在二老旁边,也是可以理解的。”我忍不住劝说。

    “妻子儿女都在城里,二老留在农村死活待着不走。我千方百计地劝他们去城里住,方便居住,彼此也好有个照应。可是他们说:农村待着舒坦,空气新鲜,环境清净,趁身子骨硬朗,种几亩田地,不想回城里去了。”

    老乔又说。

    “以前老头年轻的时候就说,以后老了就告老归田,不给小辈添麻烦。那时候我们年纪轻轻的,哪懂啊?现在一眨眼,四十多了,才恍然大悟,老头说得有道理啊。

    年轻的时候太劳累,跟着城市的速度往前跑,跑着跑着跑不动了,就想找个慢节奏的地方。于是就往农村返。人老喽,跑不动喽,城市哪里还需要这些肩不能抗,手不能挑的老人了啊。”

    老乔的老父亲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工人,长期处于泥土混合的建筑行业,曾经无数次亲手垒起一座座高楼大厦。在我的印象中,他时时与工地为伴,项目到哪,家就到哪,风餐露宿,随遇而安。

    “好吧,就随他们的意。我们住城里,他们住乡里,逢年过节回家看看,也不错。可问题出在,老头已经不年轻了。骨质疏松,高血压,伴有轻微胃炎,一躺下醒过来可能都是问题。

    他说没关系,走的动,身体硬朗。我傻就傻在,就当真了。

    那天刚从芜湖回来,高速路上,熬着夜开货车,一个电话过来,人瞬间清醒了。老头摔倒住院了。我那个急啊,猛踩油门,赶到医院一看,还剩着一口气呢。”

    老乔的语气更加急促了。

    “老头躺在病床上,出两口气进一口气,眼看气息奄奄了。母亲就说:‘跟你爸说点什么吧。人快不行了,一直撑着一口气,就是等你们回来咧。好好地说几句暖心的话,跟你爸犟这么多年了,好歹别让他临走还生着闷气。’

    母亲这么说没毛病,我跟老头关系确实不好,因为一些一地鸡毛的零碎事情,闹出许多不愉快。人之将死,一切矛盾和纠纷都应该随风飘散了,否则这人无法安心地走下去,就算到了下面都在惦记:自己是不是还有什么遗憾啦,还有什么未完成的计划啦,煤气罐阀门关了没有啊,阳台上的衣服快点收起来怕下雨打湿,谁家欠自己的钱还没有还清,得算利息啊......

    老头那时候就这样,不停地叨念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母亲说得让他说完才能安心走,我们就在一边静静地听,一边说“知道了”“你放心”“好的,我们会去办的”。等老头说的差不完了,我努力提起勇气,想给他说一声抱歉,感谢他的照顾之类的话。

    可是这话,又像骨刺卡在喉咙吐不出来了。我真气,恨自己没用,想着想着,这眼泪就哗哗地往下流。你知道我为什么说不出来吗?”

    “嗯......是因为不好意思,紧张,害怕......之类的吧。”我抿嘴说,手指不自觉也绞在一起。

    “我五大三粗一个,怎么会不好意思呢?只是看着老头那个样儿,心里就一阵酸涩。他牙齿脱落后抿着嘴巴,身上精瘦地露出了盆骨,手脚都是死皮,面色是一阵潮红,一阵惨白,吐出的话音有气无力,舌头都转不灵活。

    我不敢相信,这就是我的父亲?可是我那个父亲,在我还是青年的时候,十分强壮与魁梧,嗓门像扩音器远远就能听到,那胸膛像熊似的坚挺有力,连爆出的青筋都像一根根水管涌动着新鲜的血液。

    现在的父亲,以前的父亲,判若两人。我不禁迷惑了。

    父亲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一副衰老的模样,是将我踢到大学的校门那一刻,还是逼我跟村里的一位姑娘相亲的时候,还是逢年过节坐在厅堂上笑着接受小辈磕头拜年的那一刻。我越来越糊涂,越来越不明白,那个使一个眼神就能让我心惊胆颤一整天的父亲去哪里了。”

    我拍拍老乔的肩膀,发现一块块猩红结痂的血块。这些年他受了不少苦,大学辍学后,一直在外拼搏。

    我不知道他身处何地,所任何职,因着亲人的过世,我们才有短暂的重逢。老乔也变了很多,我已经几乎看不出他青年时代的影子了。

    老乔的路跑得太快,影子渐渐落在身后了。

    “就这样,我说不出那句话,老头就走了。”

    老乔痛苦地屈身捂着脸,说:“你说,这岂不是让人愧疚一生的事情。没来得及尽孝,没来得及道歉,也没来得及最后几年守在他身边。”

    老乔与其父亲,宛如两个一大一小的陀螺,以旋转的力量活动,时不时也会因这股力碰撞而产生摩擦。一旦亲近,两人就相互排斥,一旦分离,两人就相互吸引。

    老乔怕,最亲近的人伤害自己就会愈加深刻;他的父亲也怕,要是因为自己影响老乔的家庭和谐会让自己愧疚一生。两人似乎达成一种默契,保持距离,互不干扰。

    可是亲人之间不该有那种可丈量的实际距离与不可丈量的心灵距离,老乔感到一种作为儿子的义务和责任感,迫使他试图无数次接近父亲。结果就是更多矛盾和冲突的产生。

    于是,老乔用不断的愧疚和遗憾去弥补那段欠缺了温暖的父子亲情,就可以理解其用意了。

    无数的父亲不都这般,一股地望子成龙,百般苛责,最后往往收获的是父子的疏离感。

    ——————

    我静静地听着老乔讲述,时光渐渐趋于停滞,我望着远处的沙鸥,杨柳,灌丛,心底闪过一丝无助的惶惑。

    这个秋日,我和老乔回家办理丧事,经历过一些风俗人情,面对家乡的亲戚朋友还是会感到手足无措和招待的局促。也就是这段时间,我俩相约来东湖散心,观看东湖自然风光,心情自然又是另一番光景。

    可是老乔还是控制不住自己,这些日子他承受了太多的东西,急需一个发泄的渠道,来到东湖的这个决定,我俩一开始的目的就没有趋于一致。

    等老乔舒畅起来,夕阳已经隐没下去大半。左岸的人工草地上已经有许多拖家带口的人们准备食用自带的晚餐,在林荫道上是一群四五岁,打扮粉嫩可爱的孩童玩耍嬉戏,商量着老鹰捉小鸡这类陈旧的童年游戏。

    由于林木葱茏,一切都隐没在一片光华陆离的绿色幕布之中,将空旷的天空肢解成零碎的斑驳的光影,倒影在布局规整的人造草皮上,刹那间,透露出一种和谐的静谧与安宁。

    我指示老乔顺着我手指向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只红尾鹭鸶旁若无人地跳到岸沿左右张望,滴溜圆的眼珠子三百六十度地旋转,水灵灵的,那情态似乎在嘲笑苦瓜脸的老乔,叽叽地说着迷糊不明的语言。

    它尽管明白人们听不懂它的语言却依然不停地讥讽。

    老乔叹了一口气,感受到小鹭鸶眼睛里的轻视,暗骂一声畜牲,起身双手张开,赶着鸭子似的,将鹭鸶赶到湖里的苇丛里去,可是它不时回头斜眼,露出灵动讥讽的眼神,让老乔老脸通红。

    “禽兽都会嘲笑人了。这还......真是.......”老乔哭笑不得,捂着脸,抹着风灌进眼眶里的泪水。

    “哈哈.....那......可太......”我放肆地大笑,因为一只鸟的嘲笑,因为老乔的尴尬和这个秋日末一个阴郁的傍晚。

    “话说......”老乔转过话题,说,“该说说你呀!你故事可比我多吧。”

    故事?我的故事一箩筐,说都说不完。但是我刻意地去回避过去那些使我哭笑不得,酸甜苦辣的故事。

    自己所在意的故事在别人那,只算逗个乐儿的事,而在自己,却比任何古典经文沉重的多。

    老乔跟我大学认识,起码对我有一些一定的了解,从个性来看,我不是那种喜欢讲故事,讲得好故事的人,他不可能不知道。如此的原因,只怕是故意瘆我,想看我出丑。

    “哪有......”我犹豫地说,“一本正经得过活,没得有趣的故事。”

    老乔看见我回避的丑态,果然也咧嘴大笑,说,“我还不了解你。你啊......讲不了故事。”

    “哈哈,也是哈。”我说,“嘴笨,讲不出来。”

    老乔突然用低沉地语气说:“不一定吧。这么多年,风风雨雨,都过来了。虽然我认识你没几年,但我肯定一点,你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要不然你回答我,这么多年,你为什么没有结婚?没有女性朋友?没有私生活?除了工作,其他时间你很少花在享受上,就是看书,听音乐,跑步,都是一个人。你能解释,这到底是为什么?”

    老乔的话字字坠入我波澜不惊的心海里,荡起阵阵涟漪。

    第一次发现,我在朋友的眼里,竟然是如此的异类。不可否认的是,异类会遭受排斥,人类对于与自己不同结构和思维习惯的人会保持一种防备警惕心理。

    我的祖父一直就生活在一种与他人的不同的空间里,那个空间没有几个人进得去,他的坚持也被视为一种偏执型心理障碍疾病,偏执,嫉妒,多疑,这一类人被所谓的正常人群打上种种人性阴暗面的标签。

    求异在某种程度上是如此可怕,颠覆了主流思想的王权,打破了固有的社会意识枷锁,如正反排斥的磁石无法相容,是此消彼长,你死我亡的对立谈判场。

    “啊,这......”我挠挠脑后勺,不确定地问:“有吗?好像......没有什么不同吧。”

    “不同的多了去了......”

    老乔转过身,贴着我的身子,饶有兴趣地说。

    “你呢。吃饭从不插队,人家让你让位置你就让位置,有点窝囊来着......喜欢独来独往,就餐上课都坐到角落里去,也不和我们谈论那些引起荷尔蒙分泌的有趣之事......最后还有牙膏牙刷摆放的角度,头发随意搭着不修理,不管是对待漂亮还是丑陋的女孩子都彬彬有礼之类的......”

    老乔讲得颇为兴起,我赶忙止住他的话。

    “停停停......这些都是在允许的范围内吧。作为一个不同的人的话,拥有与他人不同的特质,也是在正常不过的现象了,同质化岂不是太无聊单调了。”

    我辩解说。

    “还有就是跟你们讨论之类的......只是没有共同话题所以话少。如果一味同流合污的话,不符合我的行事风格,还有生活习惯之类的,再如何也不能作为排斥异己的理由吧。”

    老乔饶有深意地望我一眼,转过身望着湖面,声音低沉地说。

    “这些暂且不谈。我最不理解的是,莫子敬,你父亲也过世没几天,我却没见过你表现地哪怕一点儿悲伤和痛苦。你正常得太过分。正常人要么死去活来,要么准备后事,而你,就好像听见一个陌生人去世的消息。

    你还说跟我们不同?就算我们有不同,可是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你的心肠就这么硬吗?哪怕一滴泪水和一丝痛苦都不浮在脸上,你让那些亲戚邻居怎么看待你?”

    稍后,他继续说,声音变得急促,像豆大的雨点,一点一点地打在地面上,溅起一阵水花和激扬的音律。

    这无数的质问与挚友涨红脸的愤慨让我无地自容,无数的来自伦理与情感的重压顶在我的颈背,让我竟然不自觉的地喘不过气来。

    是啊!我到底是怎么了?这些年经历了什么?我和老乔变化都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