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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母殇

    屋檐下,雨丝飞舞,香茗一盏。

    秦妈不敢太接近那金算盘,站得远远的。

    九如一派闲情逸致,碧绿色的算珠,在她手指下叮叮咚咚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伴随着雨声,她微微垂下了眼帘,外祖父留下的东西,母亲一直让自己收藏着,说是学以致用。只可惜,沈家一个微不足道的庶出女,算术再精通又能如何?真是委屈了这件好家传。

    雨势渐渐大了,不知怎么风向一转,噼噼啪啪打在九如的衣裙上面,她怕衣裙打湿,连忙起身要往后退,手指一滑,金算盘跌落在地,摔得四散开来,碧色珠子纷纷滚落到台阶下。

    九如呆了一下,没有弯身去捡,脸色大变,急声高喊:“秦妈,秦妈,快去前院打探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秦妈看着她脸色不善,匆忙打伞去了。

    九如又在原地站了片刻,顺着风声,依稀听见隐隐的哭泣与云磬之声,她心绪大乱,拔腿往外跑。

    倾盆的大雨落下来,只一瞬间就将四周的声音都淹没了。九如只晓得要拼命地跑,跑过小院外那道她一直不能逾越的门槛,没留神脚下打滑,结果重重地摔倒在地。

    她不知哪里生出勇猛的劲头,双手扒着门槛,勉强支起上半身,眼前一道人影,将仅剩不多的光线都吞没了。沈九如费力地抬起头,雨水顺着眉毛往下落,仿佛是落下满脸的泪水。她的睫毛轻轻一震,看清楚了对方。

    “父亲。”

    沈秋明垂下眼看她,尽管下着大雨,他身上却是一丝都没有沾染到水渍。像是完全不认识眼前人,他想了一想才说道:“九如?”

    “父亲,是不是,是不是母亲她不好了?”沈九如的手紧紧抓住沈秋明的长衣下摆。她听得见,尽管风大雨大,但是她听得见,前院传来哀乐声声,每一下都是直接敲击在她的胸口,让她痛得两眼发花,簌簌发抖。

    “关了这么久,还是这般地不懂规矩,女儿家出行不打伞,全身遍湿,成何体统!来人,把姑娘先扶起来。”沈秋明向后退了一步,正好避开了九如伸出的手,衣摆处已经落下痕迹。

    “父亲,你先告诉我,母亲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她,是不是她……”九如的嗓子因为焦急变得高亢尖锐,完全不似平日的淡然。

    随后跟来的秦妈,蹲下来去搀扶她,压低声音劝慰:“姑娘,老爷说的是,姑娘趴在这边总是不妥,先起来说话。”

    九如却纹丝不动,只用一双眼与沈秋明对视着:“父亲,回答女儿一句话,有这么难吗?”

    “是,你母亲昨晚过世了,你起来换了衣服,就到前院来。”沈秋明扔下这句话,没有再多看她一眼,在几个家仆的簇拥下离开了。

    秦妈见九如的样子实在狼狈,怕她听得噩耗伤心过度,只能絮絮叨叨地说了几句。沈九如没有借她的手,而是自己站起身,低垂着头,死死看着脚下的门槛,良久才自言自语道:“母亲,她,走了……”

    九如觉得心口空出很大一块,飘散开的雨丝凉飕飕地往身体里面钻,她忍不住想抱住双臂,给自己些暖意,心中却明白这种寒冷是怎么焐都焐不热的。

    走出十多步,停下脚来,她以为自己眼花,出现了错觉,这个人怎么会出现在此时此处?

    抬手再揉揉眼,颀长的人影依然站在那里,沈秋明正站在他的面前,低声在说着什么。九如听不见,她的眼中留下来的,只有这个人。这个像是察觉到什么,转头看向她的青年男子,半张面孔被雨伞遮住,露出的侧面,眉眼如峰峦起伏,自有一股风流韵致。

    明明知道自己应该要避开目光去的,但是视线根本不听她的话,千丝万缕地胶着在对方身上,恨不能在上面写出他的名字来。

    “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沈秋明厉声问话,“怎么还没有去换好孝服,你母亲的灵堂又让谁来守?”

    她一手抓住自己的衣襟,强忍着扭过头去,小步走开。明明已经不能回头,分明还察觉到那人的目光,温润地跟随着自己,将心口的空白慢慢修补一新。

    回到小院,整套的孝服已经稳妥地送了过来,放置在桌边,那只折损的金算盘委屈地躺在台阶上。九如弯身将算珠一颗一颗拾起,这是母亲留给她最后的念想,即便是粉身碎骨也要留在身边。

    九如换好孝服,将长发放下,梳理整齐,鬓边拈上白花,再看向窗外时,雨已经停了,只有屋檐下还留着一排水珠。

    镜子中的人,双颊血色尽褪,却显得眼珠子更黑更深。九如的手指按在镜面,低声道:“母亲,你这一去,只留下我一个人了。我什么都不会再害怕了,因为这沈府上下没有值得我害怕的了。”

    她笔直走过小院,走过那道祖训槛,走过长长的回廊。六年了,沈府大院的变化让她有些分辨不出方向,不过这些又有什么关系,耳边越来越大的哭声会告诉她,母亲的灵堂在哪里,沈府五太太的灵堂在哪里。

    当她出现的一瞬间,灵堂里变得非常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看向她,仿佛来者是个格格不入的外来人。

    沈秋明从后面走上前,在离她两步之遥的地方站定,沉声道:“这是沈家的九如姑娘,前些年住在别处,如今她回来守灵,任凭是谁也不能怠慢她,听到了没有?”

    一片诺声响起,沈秋明才转身对她说道:“过去见你母亲最后一面。”

    九如缓缓上前两步,见沈秋明举步要离开,张开双臂拦截在他面前:“父亲,母亲尸骨未寒,您不陪陪她吗?”

    沈秋明没有动怒,正色回答她道:“前厅还有重要客人,脱不开身,你照看灵堂就可以,你母亲看到你在,自然会欣慰。”

    九如直视着父亲,正面望去,发现父亲也老了,原本乌黑的双鬓显出花白的颜色来。她心底的酸楚滋味更浓,轻声问:“母亲一辈子在等的人都是父亲,难道父亲不明白吗?”

    她很清楚前厅重要的客人是谁,不是明明说好还有十多日才会回来,这下子非但提前,还正好遇到母亲新丧。不待她细想,沈秋明已将她的手臂拨开,匆匆离去。

    九如根本不记得自己在灵堂跪了多久,烧纸磕头,再磕头,再烧纸,来的宾客都是面容模糊,根本分辨不清谁是谁。不时有丫鬟在旁边递过来茶水,让她喝一口,再继续跪着回礼。

    等到有时间喘口气,外面天色已是漆黑一片,沈老爷始终没有回来,灵堂里的人都渐渐散去。有人过来询问她是不是要去吃点东西,九如摇摇头,一双腿已经因为跪得时间太久,根本站不起身来,她只得用手撑地,坐在地上,用手轻轻拍打双腿。

    “如姑娘。”很轻的一声。

    抬起头来,背着光,她还是能够认出对方的脸:“辛醅,你怎么会过来?你们家……”

    辛醅长了张圆圆的小脸,唇角微翘,总像是在笑。他用手指横在嘴唇中间,嘘了一声,压低嗓音:“如姑娘,侯爷不方便过来,又怕姑娘累着,所以让我过来看看。”

    “侯爷,他……”九如心中藏着千言万语,却不知道哪一句才适合在这个时候问出口,她想问那个人好不好,那个人怎么会突然来沈府,还有太多太多,最后都化成了叹息。

    “如姑娘看着很是憔悴,令堂已经过世,请节哀顺变。”辛醅环顾四周,“不过偌大的灵堂怎么只留下姑娘一个人,也没人送水送饭?”

    “我什么都吃不下,所以让丫鬟不用送过来。”

    “吃不下也必须吃,灵堂之内,亲女必须守足七日,这个道理,谁都很明白。九如,你何必要折磨自己的身体?”清朗的声音如同徐徐清风,将灵堂中阴郁的压抑轻轻拨开。赵凌琪换过素色的衣袍,玉簪束发,愈发显得发色墨黑,眼瞳沉静。他缓步从容走进来,站停在九如面前,微微俯身,将一只手递给她,“晚上了,天气凉,虽说是为令堂守灵,也不要坐在地上,寒气太重。”

    九如看着近在眼前的那只手,指节修长,肤色莹润光泽,和他的人一样,十分好看。一时精神有些恍惚,像是回到了最初相遇,每次都是她仰视着他,隐隐觉得自己的卑微。

    赵凌琪的视线从自己落空的手滑落到九如被长裙盖住的腿上,了然地轻轻笑:“是不是跪得太久,站不起来了?”

    知道这样盯着个男人看总是不妥,九如却舍不得收回目光。看到他的笑容,听到他的声音,接触到他目中忽闪而过的某些东西,让人抓不住,想看得更清楚,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被吸引。

    九如觉得身体里面紧绷不放的一根弦用最轻柔的方式松开来,双腿的酸软同时缓解开来。这一次她没有犹疑,将手交到对方手中。他看似没有用什么力气,已经将她搀扶起来,低声道:“辛醅,去搬张凳子过来,让如姑娘坐。”

    辛醅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不知想到什么,径直走了出去,顺手将门给掩上了。

    “你……”

    “你……”

    两个人异口同声,又怕抢了对方的话机,闭上嘴,看着彼此。

    “九如,我回来了。”安静片刻后,赵凌琪开了口。

    “不是说要下个月才会回来吗?怎么提前了?”九如轻声问道。

    “行程有些变化,不过我很庆幸自己适时到来。或许我不该说,这里是沈府,你也是沈府的姑娘,不过看到你的处境,我觉得提前来没有错。”赵凌琪深深望着她。

    早晨见她时,大雨中,衣裙浸湿,发丝凌乱,那个狼狈的样子叫人心疼。这一整天闹腾下来,更是双眸赤红,唇角开裂,整个人看着要摇摇欲坠一般,但是等他再仔细看九如的目光时,却知道那里头藏着的倔犟与坚韧不是寻常女子所能拥有的。

    九如,九如,终究是与众不同的。

    九如想起他上一次临行前的话,叹了口气道:“或许,你来得不是时候。”

    “前几日,我已经修书一封给令尊,想来令尊心里多少明白我这次来的意图,虽说赶上令堂的丧事,不过该说该做的,我也不会放开。”赵凌琪的声音不大,每个字又是铿锵有力,落在九如的耳中。

    九如想到他话中另有一层深意,不知怎么,觉得双颊有些发烫,声音都不自觉地放软了:“你知道我这尴尬的身份作祟,我原来也没有敢多想。”

    “你的身份,你从来没有瞒过我,不用担心这些的,我会替你解决好。”赵凌琪的话无疑是给九如吃了一颗大大的定心丸,安抚的味道更浓,“九如,你只要等着就好。还记得我曾经同你说的话吗?”

    怎么会不记得?你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我都是牢牢记在心里的。你说沈家像是一个巨大的牢笼,而我总会飞出去找到属于自己的天地,而你是不是那个能为我打开明畅之窗的人呢?九如没有做声,她低下眼帘看着自己的指尖,指甲被烟熏得一色乌黑,像她的心境。

    “侯爷,如姑娘,有人过来了。”辛醅推开门,压低嗓子警示。

    “沈府还在出丧,我在这里被人看到多有不便,闲言碎语传出去对你也不好,我先走了。”赵凌琪的声音绵长平稳,走的时候,步子不快,像是在等待着九如未说尽的话。

    可惜,九如不过是若有似无地“哦”了一声,他已经和辛醅一同走出了门去。

    时间赶得真巧,他们前脚出门,后脚果然有人过来,像是掐准了时间似的。

    尔容见她安分守己地跪坐在灵堂边,脸上是藏不住的诧异,一副恨不得将围住棺木的白色帘子都掀开来,看看里面有没有藏着什么人,“怎么,这里就你一个人?”

    “天色已经晚了,等会儿会有换班的老妈子过来相陪,多谢三姐姐的关心。”要是平时,九如大概又要同尔容针锋相对,可是这会儿,她觉得累,身体,心里,哪里都累得发慌。

    “五姨生前喜欢安静,你就多陪陪她,我来给她烧几张纸。”

    九如将放置在身边的黄纸传递过去,尔容跪下来,将纸钱都烧了,火光闪烁跳跃,映在两个人眼中。尔容扬起下颌,目光烁烁:“侯爷来府里的事情,你不要说你不知道。侯爷赶在这个时候来沈府,如果是提亲……”

    “三姐姐,我母亲才刚过世。”九如声色俱厉地打断了她的话,“这是灵堂,三姐姐,即便她不是你的母亲,她也是沈府的五太太。”

    尔容倒也没有动气,慢条斯理地站起身,嘴角一边歪着,像是笑,又像是讥讽:“我是觉得你可怜才来同你说这些,你不要不识好歹。”

    “好或歹,都在我心里,不用别人来说。”尽管坐在地上,仰视着尔容,九如心里却没有半分退却。

    “你果真是什么都不知道,果真都是瞒着你,你不要觉得我们平时不合,我就一定会害你。”尔容收敛起脸上所有的不屑,对着灵牌又拜了拜,没有继续说下去,挥袖而去。

    九如又气又急,不知她从哪里得来的道听途说,要是在母亲的遗容面前说了,无论真假,都是对母亲的不敬。自从见过赵凌琪,听到他的信誓旦旦,她已经没有什么好惧怕的了,沈府如果不给她回头路,那么,她就不会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