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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去的星星

    老爸的工作就是每天东奔西走完成什么业务。

    他经常容易热血上头,因此做什么事情都容易不长久:比如以往的工作。最早的时候他开了家儿童摄影店,我还没出生,那还并不是人人都能随便美图秀秀一下就还算满意的时代,滤镜,色调,修图,PS,那都是专业人士才能干的事,所以尚不算大众的市场里要是闯出来一番天地,就再不用吃客观市场竞争限制的瘪了。

    那时主流摄影行业基本是婚纱,可谓相当“一次性生意”。爸爸不想干那档子开销盈利不成正比的事,就生生注册出来个儿童摄影品牌。可能是当时儿童摄影行业行业的确人少,早期没有竞争的情况下,不算闯出来了一番天地,至少也算有成就了。

    可惜他很快就“玩”腻了,转身去干了电器水暖——不,去创办了电器水暖品牌。那家摄影店的生意也不冷清,一时半会还进得来钱,咋办?很快就有答案了,他做甩手掌柜,妈妈做前台化妆间摄影棚全能店小二。虽然后来虽然注册的老板依然是老爸,但大家已经习惯管妈妈喊老板了,或者说摄影店的实际经营者就是妈妈。

    于是老爸开始了一天到晚不到晚上十一点绝不可能回家的生活,啤酒肚越来越大,脸色越来越差。我都明白,为了一个家的幸福,他们付出了太多。可是······似乎前台的妈妈永远没空理我,她宁愿多接几单,再多修几张图。

    可能是真的很忙吧,据说那天排了五个单子。一单按两小时算,刨除中午吃饭的半小时,顾客迟到了还要抢时间,在从早上八点到下午六点的营业时间里就基本与休息告别了,说不定还要加班。好吧,为了更好的生活,小孩子不能捣乱,我懂得。

    不过我没想到的是,妈妈已经提前一天拜托老爸那天带着我一起出门了,我印象里里,好像从早上7点就在坐车,直坐到10点。经过哪条高速我真的记不清了,发生了件挺有意思的事情倒是记得挺清。当时我横躺在车后座上,脱了鞋的脚踩到车窗下面,眼睛刚好能对上车窗。外面有点强烈的阳光也随之刺入眼中。是个大晴天啊。不知怎的看久了有点恍惚,好像有几只彩色的水母在车窗上飞,只是这水母既不用它的“头”呼扇呼扇,也不往第二个方向去,专往不一定“头”朝的固定一个方向去。后来小学学了图形的运动,我才明白那叫平移。当时就是觉得好玩,好看。于是我轻轻说声:“看啊,外面有彩色的水母在飞!”后座一个业务员哥哥捏了把我的脸,往外面瞥了眼之后就马上断定我绝对是眼花,看错了。谁知道呢?反正我觉得真的很好看,就是看久了,头有点昏······不过我就是不愿意承认眼睛确实很花,一直嘴硬。

    老爸坐在驾驶座上,从南阳到新乡,从水泥到尘土,从平坦到颠簸,从大路到野路,路上从没植物到有稀疏的植物再到全是枯死的植物······本来就有点晕车的我终于受不了了,连往前看都是车挂饰不停晃悠。必须要选择闭上眼睛歇一会,只是暂时要和漂亮的水母说再见了。昏昏沉沉之际,我感觉自己好像在和水母飞。车子晃荡晃荡,我的灵魂晃荡晃荡。

    “儿子,起来啦,快到地方了,还有十分钟。”老爸的声音把我从天上生生拽下来。“可是我有点难受。”魂儿还没收回来的我,把这句话从嘴里飘忽出来似的回答道。业务员哥哥按下按钮把窗户打开:“下高速了开会窗吹吹风,一会你就不晕了。”好吧,这样那我就该穿上鞋了。

    和起初在车窗里看到的艳阳天不一样,大夏天凉凉的风吹在脸上是挺舒服,不过这风并没有湿润的意思,还带着一股浓厚的尘灰味。抬头,天阴阴的。人都说下雨是老天爷在流泪,那现在恐怕老天爷正伤着心,还是那种“被即将接受告白的女孩突然拒绝”的那种伤心。空气里没有预想中多出的水分,依旧是浓厚的尘土味。如果老爸每天都这样跑业务,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了。这要是空的出来半天带我去动物园才有鬼呢。到地方了,从老爸改装之后总是溅满身泥点子的车里跳下来。脚蹬台改装的有点高(连妈妈上下车都不能不扶车把手),脚下也照旧颠了两个踉跄。没关系,次次都这样我都习惯了。抬起眼,我一时间真觉得这景象难以描述。

    田地里不是绿泱泱的麦苗,也不是正拔节的玉米,取而代之的是成片长期无人打理的凌乱,生长出的荒凉就那样在暴晒与水淹之下,以荒废的名字静静发烂发臭。田垄另一头时不时跑过几辆小三轮,充其量不过大一点的载货三轮,后面要么坐着两个人,要么是一堆废旧家电。远处还有许许多多裸砖房子,可是砖头垒的墙上大老远就能看见被圈了多多少少的红色大“拆”字。温度在不时刮起沙土的风中飘摇,取代以无人居住的冷寂。

    这下我真的暂时一点都不热了,即使即将正午。

    这样的地方,真的有必要跑大老远来拉业务吗?

    事实证明我的担心多余。老爸是来吃席的。朋友家结婚,大老远的为了一顿午饭跑了半个上午来吃顿酒捧个场,然后他拉木在那的我往与破败景色相反的方向走开。因为老爸朋友要借车用,我们就必须改坐他另一位朋友的车,再耗半小时进村去。路上的景观依旧没有绿色植物和肥沃的农田,不过至少心里看了不发慌,再加上这十里八乡都是贫困村,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了。记得好不容易看到片韭菜地,还没多大。

    有话说得好,一方有喜八方吃席。不过吃的不是饭菜,通常是兄弟和关系,还有噪音。我实在不敢想象平常晚上老爸天天都是在这样的饭桌上应酬,要是我,迟早消化不良。不过不用担心,已经消化不良了。那是在我吃了一口结果差点被辣到嘴皮发颤时,再看看一桌子都是这样的菜······果然又饿又没胃口的感觉很奇怪呢。这样的地方,为什么能搞出摆满一共两层楼那么多大桌的大鱼大肉红油赤酱啊。最后是拜托老爸又要了份凉拌黄瓜,虽然也有干辣椒碎但至少能咽得下去了。我往边往嘴里嘶哈嘶哈地扒拉着米饭粒儿,边大口咕咚咕咚着酸奶。“儿子,还吃得下去吗?”我顿时一感动,没想到老爸这家伙平时都不管我,居然在酒局上想着顾着我了。“其实有点难。”我说了实话。“那要锻炼啊,回头你到外面吃饭都是辣的,可没多少能给你挑的菜啊。”······收回前言。我一点也不感动,因为他马上扭头继续自顾自往肚子里灌酒,这个大忙人根本没工夫再管我。等等,喝酒?

    “你和你爸今天出去,绝对不能让他喝酒,好吗?他本来糖尿病就严重,又不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总之最少不能让他敞开喝。”妈妈在老爸到摄影店里接我前的话突然在耳边回响。完了,老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喝上了。“你爸一看见酒眼睛都发绿,你在他身边,盯着他。”妈妈的声音这时候格外可怕。

    晚了,已经晚了。内疚,自责,着急拧成一根长长的针,不断刺穿着我的良心和承诺。“老爸!你今天要开车啊!”就这样喊出来的一句话,不知是不是我没控制好音量,老爸和那一桌的“兄弟们”都瞬间安静了。邻桌的人似乎觉得是小孩子不懂事,只当是给熊孩子应有的良心谴责,我收到来自四面八方混合着鄙夷、难堪、愤怒的目光。那一秒好生漫长!在别人的婚宴上做这样的事确实是我的不对,可是老爸他真的不能再喝酒了·······难道他就对了嘛!现实不容我挣扎,已经将我绑架。我的精神好像是被烧热的铁板上,任大人们无声的谴责将我烧的焦灼,烧的透彻。我的难堪并没有持续多久,在一秒之后,我左边第三个人立刻一震桌子窜起来。他已经醉了。“喝!你们都给老子喝!好不容易人家办个喜事,这**崽子,嗝,闹得!今天谁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谁不开心就都是不给我面子!啊!来!都喝,你也喝啊!啊!”确实难堪并没有持续多久,只是事情更严重了。

    这次不止我们桌,这个楼层都安静下来,收到注视的是他,而收到更可怕的鄙视的并不是他。结婚嘛,原本是桩多大的喜事,该喝喝酒热热闹闹的大家都开心才是正常的事情,可现在我给人家全搞砸了······无论如何我不想让老爸醉驾。窒息的空气就死在这坐着八十余人的楼层,和不断膨胀的温度计较着谁会先闷死我。

    “哈哈,没事,没事,他醉了,大家继续,继续。”老爸站起来替我解了围,我则像漏气的气球迅速塌在椅子上,任刚才已经凝固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接下来是同样在一楼的新娘新郎在台上宣誓,而此时老爸去了厕所······“臭小子,喝啊!”“啊?”我惊异了,“是在说我?”“废话!”“我不能喝酒······”“那有什么不能!*你*,你不给我面子?!”在场没有人会免费替坏孩子解围的,除非脑子有病,神经搭错,闲的抽筋了!“赶快的!”那是暴喝和威胁。我就当做个样子,端起新杯子闭着嘴,至少先蒙混过去再说吧。诶,总算消停。但沾上嘴唇就意味着只要一不小心就会被舌尖碰到。酒的味道真辣心,令人相当不舒服。与此同时,新郎新娘毫无感情的宣誓词也终于结束。

    老爸回来了,看桌上多了杯“没人喝过的酒”,马上端起来一饮而尽。我感觉一阵泄气,只觉得我为了他丢的人都白丢了。“老爸你真的真的不能也不应该酒驾啊,我妈都不让你喝,可你已经喝八杯了!”终于吸取教训的我只敢偷偷跟老爸耳语。“没事,今天老爸高兴!多喝点怎么了!”“可是······”“哎呀没事没事,今天你爸高兴,就喝一点,别学你妈闲操心。”“你天天都高兴!”我一跺脚,马上转身走人。这一下跺碎的,恐怕是接下来我和老爸六年本可以的另一种更好的关系。“滚!来继续,六六九呀,八匹马呀······”这样也好,最起码我并不会后悔,并不会自责。虽然会难过,但仅仅为我自己难过,也值了。

    我不明白。高兴就是喝酒的理由吗?高兴就是可以随便乱喊乱叫的理由吗?高兴就是几乎摒弃为人资格的理由吗?高兴就是不顾他人感受随便骂脏话的理由吗?高兴可以当饭吃吗?那你天天顾自己高兴好了,为什么要把我看做你的儿子啊!

    “妈妈,眼睛发绿是什么意思?”“就是瘾犯了,看见就走不动路。放心,要是实在劝不住,也不是你的错。等回来了,我收拾他!”妈妈当时那样笑着,捏着我的脸,最后“恶狠狠”地背地里“威胁”着他。

    酸酸的。这真的是我的错吗?这真的不是我的错吗?我真的没有错吗?我用手背一抹,去卫生间洗脸。

    后来我找到坐在二楼的业务员哥哥,他带我找了个没有酒蒙子的地方,就在饭店门口那样坐着。我们的经历差不多。只是他没有我那么幸运,从他口里得知,他被人硬灌一口高度白酒,还呛到了。在酒席结束之前他就那样抱着小小的我,我就那样哭着,任眼泪乱掉。荒田安静地在阴天下继续干枯,死植默默地在不远处继续狰狞,那眼泪里倒映着浓厚的尘土味。

    两个委屈的人在一块,表情却不一样。一个难过,一个坚强。能找出的共同点只有同一抹哀伤。

    “大人们,就真的都那么喜欢喝酒吗?”

    “并不是所有。”他停顿了一下,“你看我就不喜欢。”

    “酒的味道那么糟糕,为什么会有人喜欢啊?”

    “可能是因为······他们太郁闷了吧。”

    天上突然响起雷。

    “我也很郁闷,可是我真的不想喝酒,一辈子都不会想喝酒。”

    “是呀,因为他们长大了,丢了很多很多东西。”

    “我长大了也会丢吗?”

    “不好说。不过我相信你不会的,你有那个能力。”

    “长大真可怕。那我不丢,你也不丢,好不好?”

    “好好好,不丢不丢。”

    雨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你说······老天爷会哭吗。”

    “会的吧。我以前不仅看见过老天爷哭,还看见过星星死了。”

    “那是什么样子啊?”

    “有很多种颜色,十分闪耀。星星会先飞到空中,然后在夜空里绽开一朵花,在一瞬间明亮,带走老天爷落在地上的眼泪。”

    “真美啊······”

    “是啊,真美。”

    雨水慢慢斜飘在空中,虽连绵不断,可终于还是小雨。看来老天爷很坚强,只是有时候坚强的过头,骗过去了自己,可骗不过真实的心情。于是纵使不甘,也只得把委屈憋在喉咙里,咽不住了,发出抽噎的声音。“老天爷啊,如果你难过,就哭吧,没人会嘲笑你的。”

    那天回家时,老爸在沟里翻了车。不过所幸沟里都垫着厚厚一层腐干草,除了车顶压坏之外,没人骨折,也没人陷入生命危险。

    后来我长大了,知道那顿饭是东道主强装面子而不远万里给饭店拉来的新鲜菜。

    后来我长大了,知道在救援队车上,握住我的手哭的姐姐是不幸福的对户新娘。

    后来我长大了,老爸仍然不愿放下酒瓶。

    后来我长大了,知道在那之后爸妈险些离婚。

    后来我长大了,我相信那个不知姓名哥哥依然没有走丢。

    后来我长大了,却不愿放下死去的星星,永远不愿放下,也不会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