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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陌上人如玉(6)

    过了大半个月,很快到了初竹诞辰的前一日,巧的是,诞辰的次日便是众军回程之日,原本在邀请单的多数人都拒了约。

    初竹不在意,她实在不喜欢热闹的场景,于是很乐意将童徒子所期待的“盛宴”设到了凌雪峰。

    今日童徒子异常兴奋,一大早抱着个盆栽来找她。

    初竹睡眼惺忪地看了看他,正疑他怎么起得这么早,便注意到盆栽里四岔结满桃花的树枝。

    她微微恼怒,压声道:“你又掰我的树。”

    谁料童徒子只是笑了笑,把盆栽移近。

    初竹眨了眨朦胧的眼睛,才看清这盆“桃花”的真面目,柔软的花瓣却不俱风吹,点着金箔的“花蕊”。

    她挑眉接过盆栽,目光一直停留在一朵朵小花上,转身走进屋里,问道:“怎么做的?”

    童徒子跟着进去,笑嘻嘻道:“是秘密,不能告诉师父。”

    初竹冷哼一声。

    不说她也能看出来,她往童徒子还残留着蜡油的手指,默不作声却禁不住笑了。

    初竹早就想换了书案上那盆奄奄一息的兰花,桃花放下后她左看右看,噗嗤一笑。

    童徒子跟着笑,听初竹笑道:“这桃花怎么看怎么像梅花。”

    “哪有……”

    他上前近距离观察,他做的挺下细,有盛开的含苞未放的,瞧上去楚楚可怜。

    可避免不了,大体看着的确像梅花。

    童徒子撇嘴,蹭了蹭初竹伸到半空的手,故作蛮横说道:“我不管,像就像,我送给师父的,不准不收。”

    手上毛茸茸的脑袋手感很好,初竹笑话他没大没小,轻轻拧了把他的耳朵。

    “师父。”童徒子趴在书案上嘟囔,忙着归理书卷的初竹闻声未停手,淡墨色的瞳对上那双琥珀色的眸。

    童徒子脸颊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夹杂着早起沙哑的嗓音说道:“师父,这是我陪你的第二个生辰啦。”

    初竹淡淡“嗯”了声,且看他的嘴里又会冒出什么甜话。

    “师父,别的女修到了二十岁,早就一手抱一个了。”

    初竹捧着书卷,好笑地看着他。

    童徒子毫不在意,支着下巴头头是道:“你要操心徒弟,要关心战事,要每日奔波,今晚一过,又老了一岁。再不谈婚论嫁,可就晚了。”

    初竹挑眉,笑道:“你怎么,担心我孤独终老,或担心为师的长相?”

    童徒子傻笑半会儿,躺地望着上方,一抹笑滞在了嘴角,淡淡说了句:“不是。”

    语气略有低沉,初竹走过去坐他身旁,看到他棱角分明的下颌。

    他抿唇笑着,不去看初竹,却道:“我就是觉得,师父太累了。”

    初竹神情一愣,指尖温度倏地褪去,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被眼前十六岁的少年触碰到了。

    酸涩又心疼。

    指尖回暖,她的神色微微一怠,点了点他冰凉的指尖,拉起了小拇指。

    “师父,万敛派的少掌门到了,在华璧殿等你呢。”

    门外凉雪衣的声音传来,初竹收回手,答道:“来了。”

    童徒子一下恢复活力,抱着初竹收回的手臂蹭来蹭去,低声道:“不管怎样,反正我家师父貌美,不差人。”

    初竹浅笑一阵,揉揉他的脑袋。

    虽说宴会的宾客没多少,但收到的生辰礼不少。凉雪衣和昭婷儿在大厅细细清数,看得眼花缭乱。

    今日的苍穹派与平日一般,练剑练得哀叫连天的门生依旧随处可见,见了她皆是收起倦怠公正行好。

    紧闭的华璧殿停驻了一排身着墨绿衣衫的外来弟子,初竹远远看去,认出了属于万敛派的校服,人不多。

    初竹走近,没有见到那人,又看向闭紧的殿门,正要令人推门。

    “夜雪长老,您来找掌门和殷少掌门吗?”一旁的门生开口询问。

    她点头。

    “掌门也在里面?”她忽然想到二人上回闹了一番,还未有和好的迹象。

    此时见面,难保不会有间隙难堪。

    门生答道:“他和殷少掌门在议事,长老要进去吗?”

    初竹冷道:“不然我来散步吗?”

    气候回暖,风过,淹没在厚重云层的太阳就冒了个头,金黄的阳光撒在地上,不热不冷。

    镂空的墙面经阳光折射,地面印现了五彩斑斓的色彩,墨绿衣袍依旧亮着细闪。

    初竹逆着光看去,光下站着的人影也望向她,笑着朝她走来。

    青白玉冠,墨绿衣袍,浅绿腰封,长串珠链,目如朗星,唇若涂脂。

    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殷池傲快步走到她眼前,带着风尘,还没看清笑意,却疾速转了方向,闪身时一阵清朗的檀香扑面。

    初竹将手伸至身后,手心向外。

    果真意料中二人一拍手,耳边就响起殷池傲爽朗的笑声:“不错啊小竹子,学聪明了。”说罢刮了刮她的鼻子,逗她好玩。

    这招玩了几年了,想不熟悉也难,初竹甩手懈力,轻松说道:“不及你万分之一。”

    殷池傲嘿嘿笑两声。

    初竹敏锐察觉到不对劲,抬眸示意他:“你的发冠歪了。”

    “是吗……”殷池傲边整理边嘟囔,“都怪你们苍穹山太偏了,爬这个山都给我累得够呛。”

    他脸上浮现一丝红,兴许是整理发冠憋的。

    初竹正有趣地看他盲整理,却转眼瞥见一直在不远处不做声的司马俨。

    他们叙旧叙了不知多久,大约也是说到了她与司马俨的矛盾……

    “好了,看看。”殷池傲炫耀般的朝她眨眼,嘴角弯成摄人心魂的弧度。

    出了华璧殿,二人往凌雪峰走去。

    初竹一路上都在注意,确定了只有殷池傲与几个门生才放下心来。

    她问道:“你怎么说来就来,不是要我去接你吗?”

    殷池傲耸肩,好似玩笑:“我哪敢让你亲自接我。”

    被初竹揍了两拳的他一脸丧夫样,低声道:“我就是想给你个惊喜。”

    见初竹拳头又捏紧了,殷池傲捂着被打的手臂,惊慌道:“真的是,真是这样!我听说你前段日子受了伤,担心你没修养好,自己就来了。”

    毕竟是从小欺负到大的,初竹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就能预判出她的下一步行动。

    时常他都会兴起,为什么必须是初竹仗势欺人,他为什么就不行?

    然片刻后,想法不过一闪而过。

    又苦笑地想,谁让她是初竹呢。

    初竹闻言,片刻愣神,偏过头自己浅笑。

    练剑的门生见昔日清冷的夜雪长老却乐得这般,一转头便被师傅磕了脑袋。

    初竹不知情一众羡艳的目光,说道:“已经养好了,你来得不巧,凌雪峰如今一团糟,要明日才能进人。”

    殷池傲一手搭在初竹肩头,揽过她转道往山下跑,喊道:“那你带我去玩!”

    蜿蜒的山路围裹郁郁葱葱的松柏,林间的碎光像剔透的宝石,指引前方。

    初竹被他拉着一口气跑下几千阶梯,眨眼便到了山门,靠在白玉柱上大口喘气。

    她愤愤向撑着腰呼吸清新气息的殷池傲抛去一眼,责道:“你能不能别这么莽撞。”

    殷池傲看她,捻下她头上的一根野草,笑话她:“你看你,这几步就累了。走,我请客。”

    弦镇近日受到大军既归的热情,各家张灯结彩,从家里拿出珍藏陈年佳酿或是翡翠珠宝,交给前往召将台的车马。

    看到那些洋溢着喜悦的脸,他们又怎会不知诺大修真界不缺这点庆功酒。

    “你们这镇上蛮热情的。”殷池傲一路走着,伸着脑袋四处望。

    他们走进盛景楼,碰上说书先生滔滔不绝的讲书,二人寻到二楼一处静谧的角落,饮酒听书。

    “……这魔军登时吓破了胆,料想中了计,奈何迟余宗者……”

    “又是若水一役。”殷池傲斜睨,说书人面红耳赤地卖着关子,他却百无聊赖只得饮酒。

    甚至觉得酒的香醇更胜一筹。

    反观初竹饶有趣味听着,不时转动眸子掩饰自己的笑意。

    明明前言不搭后语,与真实差了不知多少,巧舌如簧将严肃的战场转变为令人发笑的笑话。

    殷池傲见她的举动,嘴里弥漫着甜涩的酒气,问道:“你怎还听得进?”

    初竹瞥了他一眼,在他不解的目光下摇了摇头,抬头示意楼下在座听众。

    她听过这讲书不止三两遍,注重的,并非其中荒唐的情节。

    “尽管俗套的故事里贯穿了英勇无畏的豪情,但连我听着,也会不忍发笑。他们不同,心灵纯粹,每每看到此景,我便更确信了。”

    殷池傲先前没发现,讲到笑处虽是哄堂大笑,但中间有几个始终不展露笑意的人。

    或是扯动嘴角附和着笑,或是眼神坚毅神色严肃。

    他很是惊奇。

    初竹的感慨不比他少,里面不乏缺少诋毁段之盛的,但人生在世,谁又能保证一辈子顺利。

    殷池傲低笑道:“竹子,咱们都认识十年了,说了有事不瞒着的。”

    初竹道:“我瞒你什么了?”

    殷池傲邪笑盘算着,缓缓竖起三根手指,在她面前晃。

    “你和司马俨为何冷战?为何不去召将台?最后,也是最为重要,”阴鸷的眼神上下打量她,像是宣罪,仅剩一根手指,“你带回凌雪峰的那个汉子是谁?”

    初竹一口茶哽在喉咙,没能喷他一脸实属可惜。

    一看,他的酒坛已空,她垂下眼帘,眼见她的神色微变。

    殷池傲默默给自己打气,喉结上下滚动,放在桌下的手不停搓热。

    初竹道:“殷池傲,你喝高了是吗,再给你叫两盘下酒菜?”

    说着又揭开了封泥,拍拍酒坛子,送到他跟前。自己拿起一块糕点品尝。

    初竹眼眸平静,淡道:“不想冷战的,碰巧说到了各自的底线,我和他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性子直,他虽和善却也有韧劲,谁也不肯先低头。”

    殷池傲闷头干了一碗酒,残留的一两滴酒随颈滑落,他烦闷地扯开了一小片衣领,垂眸又倒酒。

    兴许是掺杂着醉意,他说起话来不似平常侃侃而谈:“司马俨那多正人君子,背后谁知道。你别看他整什么都有一套,憋久了他会生自己气的。”

    “背后谁知道?”初竹眼里闪过一丝狡黠,支着下巴笑,“你知道啊。”

    非问既肯。

    她的意料中殷池傲的手抖了下,碗沿露出小滩酒,旋即掩藏那抹慌乱,眼眸闪着稚子的童真。

    他狠敲初竹的额头,额角青筋忽现,笑道:“你个偷男人的,还在乱说。”

    “谁偷了还不一定。”初竹揉着那处疼痛,见他又笑着伸出手指,只得作罢,摊手以表无奈,“你说没有就没有。”

    殷池傲冲她皱鼻子,道:“继续,怎么不去召将台?”

    他将近两年没见过初竹了,自从她的徒弟出事,她也就很少见人了。

    多少关心和怜惜都被她拒在门外了,就像一只钻进壳里的蜗牛,任由外界将她抛弃,踩踏。

    初竹乖乖答道:“太远了。”

    “说谎。”

    殷池傲即道,他明显看到初竹迅速眨了几下眼睛,这样拙劣的伪装他一眼就识破了。

    而初竹也疑他一下就识破,再次乖乖答道:“没有想见的人。”

    她的语气平淡如水,好像不是在说她自己的事,可谁都看不见,她是不是在滴血。

    殷池傲沉默良久,酒碗就停在嘴边,醉意上脸,潮红了大片。

    说书先生的关子快卖完了,初竹才听见很小的一声哼笑,便是沙哑到无奈的抱怨:“你得说出来啊。”

    殷池傲单手捏碗,眯着醺红的双眼,隐隐有半点心疼:“像那样,说出来,别憋着了。”

    “我们两年没见了,除非你觉得我们淡了,我仍是你最佳的倾吐对象。”

    “明日你生辰,新的一岁,不要再累着自己了。”

    “你要给本少掌门活得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