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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枯叶败残花(4)

    叶衍蓦地睁大了眼,千想万想没能想到出自这般缘由,一时愣了神,大脑空白到分辨不出那话的意思。

    喉结上下滚动许,饶是再沉默也万不可,经过几次重建和推翻,他木讷“啊”了声,回道:“如此……便待我想起那日,再与仙师商议。”

    他的记忆断断续续,中间似乎少了一大块突破口,吊在悬崖上摇摇欲坠,前不是后也不是。他能够想起儿时同牙牙学语的小儿坐在泥地里捏泥人,却不记得到最后为何只余他一人捏泥人。简单点说,因果之中他只能记住果,那些被遗忘的因早已随着年华涌入了长河。其实他更不知为何会来到苍穹派,那个声音告诉他,去苍穹派,找一个人,你就能解开所有疑惑。

    如今他到了,但他断定,要找的人绝不会是眼前变回清冷的长老。他是被人协助解开疑惑,而不是被人强迫着回忆。

    初竹,一点也不好。

    傍晚余晖抱了云层,在太阳的见证下,轰轰烈烈沉溺了。

    初竹躺在木椅上,手指捻着银蝶莹白色的翅膀,簌簌往下掉着银色的灰粉,落到了碧白衣衫。

    初竹一用力,银蝶便消失在她手中,星光还在,却响起司马俨的声音。她往后靠了靠,选了个自己舒服的姿势,阖眼倾听。

    “灵脉被废算是修真界的酷刑,所以近年来能找到的也就三个修士。其一来自万敛派,那修士名为沈枞,家在斜海下,一家老小靠捕鱼为生。机缘巧合下被万敛派长老收入麾下,一开始勤奋好学,整日练剑,练到手脚疲软才肯回房歇息。一次历练中,沈枞意外与他的师父起了争执。原是一个满是老幼的小渔村长年捕不到鱼,白日里小儿去乞讨,夜晚老人便织些衣物卖钱,即使如此,一村过得也是清贫。沈枞心有动容,但他想的并非施予钱财,他提议老人住上等房,而小儿均进入万敛派修习。”

    初竹听到这,不自觉笑了下,沈枞的主意哪怕他的师父答应,万敛派那老家伙也断不会同意。莫名多了几十个几百个刚踏世的弟子,且不知天资如何,怎么想也是笔亏本买卖。

    “沈枞师父立即回绝,却给了那渔村银两,此事便如此了结。但却打开了沈枞心里另一道狭窄的门,他不认为修习之人定要天资聪慧,耳根清净便好,当他悟出此道时,他已被心魔入侵,再不得耳根清净。于是在一夜他杀害了自己的师父,与同门弟子苦战几日,最终以体力不支告终。殷掌门并未直接处死他,却叫他生不如死,废他灵脉,永生不得修习。现已离世,不知埋于何处。”

    苦战几日却不走漏任何风声,当是家丑不可外扬,初竹心想。既然死了,也不会是他了。

    “其二来自衡灵派,修士名为沐渊。”

    初竹眼神似有动容,似是听过这姓名,却一时想不起了。

    “沐渊的母亲是镇上有名的舞妓,因一富家老爷赐爱,用尽珠宝给自己赎了身,所以嫁给老爷做妾时没有一点嫁妆。老爷最先待她还有些许怜爱,日日进她的房,不久便怀了孕,加上正妻的争风吃醋,便是如此她的宠爱日益减少。生了沐渊,她已风华不再,人老珠黄,老爷不看待她,她的委屈不甘如洪水般倾倒给了年幼的沐渊。沐渊不坏,只是从小的遭遇使他不得不坏。后来不知怎么,衡灵派封了富家老爷的府邸,沐渊也就被带到了衡灵派进行修习,他的师父,便是当今衡灵派掌门。”

    “老掌门看中他异于常人的天赋,决心让他成为第二个姜月,于是一个月后,沐渊便消失了。据掌门所言,沐渊在修习时走火入魔,不得不废了他的灵脉。他并未明说沐渊生死,大部分人皆是猜测人已不在,尽是可惜他的根骨,无人念他乃小儿。沐渊,你该有印象的,我们曾跟随父亲去了衡灵派,那个见了外人就躲的小孩,若还在,与我差不多年纪了。”

    仅是一面之缘,初竹却有了印象。

    那小孩的双眸似落魄的小狼,害怕又凶狠,牢牢躲在比他高了一个头的修士后,眼睛瞪得干涩发疼了,才肯收回。

    她问师父,他是不喜欢自己吗。

    师父摸着她的头,笑了笑说,世上没有人会讨厌她。

    初竹回神,指腹有意无意抚过袖中的五瓣桃玉佩,独一无二的玉佩。

    其实不然,世上无人厌她,也无人爱她。

    片刻中,司马俨的声音沉寂了许久,初竹能想出他在当时挣扎了多久。她见司马俨不愿说,尽管那已是昨日对着传音蝶的话了,在这长久的沉默里,初竹的心似刀剜去一大块,隐隐作痛。

    “第三位,是师父。”

    说罢,初竹自嘲地笑了,最终还是代他说了。原先就同人说了一道的缘故,初竹除了痛,再无别的感受了。

    这道陈年伤疤,一日内揭了两次。

    良久,司马俨的声音复又响起:“其三乃你我亲人,不必多言。”

    初竹不知道自己是从哪来的,从记事起,身边只有师父和司马俨。所以当叶衍说他不清楚自己的来历时,她的同情有一半是给自己的。

    人生在世二十余载,亲人二字只留给亲近之人,可这亲近之人究竟如何算?倘若待她好便是亲,也太轻浮了,她就不好了。

    好和坏又该如何分辨?对徒弟来说,她是好人。对要害她害怕她的人,她是坏人。那她究竟是什么,做人真难,好坏皆在一念之间,要她好她便好,要她坏她便坏,她是什么?

    浮沉二十余载,她只知道自己叫初竹,从这蒙了纱的名字,她一点窥不见奥秘。她是谁,从哪来,这个平凡的姓名承载不了。

    “仙师,是我。”

    门外轻声的敲打声在空旷的房间回荡,叶衍端着一盆清水,盆边搭着一块干巾。初竹见状,问他要做什么。

    叶衍自顾自放下盆子,在初竹的木椅前盘腿而坐,一双黑到发亮的眸子望向她,淡道:“仙师手上的伤不要紧么?”

    那伤原是不严重,被轻轻划过罢,是她使力捏紧残片,满手鲜血拜自己所赐。又有些许小碎渣子陷入血肉,经手帕止了半日的血,早已不知所踪,只留得伤疤边缘泛白。

    叶衍紧着手将那血迹斑斑的手帕拿开,连带着一丝干硬的皮肉,空气中顿时充斥了淡淡血味。他浓密的眼睫轻扇,眼睑下映出一片阴影,这般恬静与指尖颤抖毫不相符。

    初竹竟这般看入了迷,想起上一回有人这样悉心照料,也不过是除魔不慎崴了脚,司马俨寸步不离照顾她,尽管伤在脚,仍叫她似伤了全身筋脉,躺在床榻足足两日才许下地。流血的伤甚少出现,自是鲜少体会到此待遇。

    叶衍虽是指尖颤抖,手法却是熟练,盆里清水融进了手帕的血色,一盆发亮的血水。

    初竹伸手去搅,问道:“以前有给别人上药吗?”

    叶衍笑道:“有过。”

    片刻,伤将要包扎好时,初竹忽道:“我们不回苍穹派了。”

    叶衍闻言起身,目光凛冽,似从她坚毅眼神中揣摩此话之意。我们和不回,他不懂,却能感受到其中并不存在之意。

    初竹见他不言,接道:“明日启程去一分部,你若不愿,我便遣人予你些银两,今后分道扬镳罢。”

    ——“这小子来历不一般啊……你也许在古书上听过情断蛊,幸好发现得及时,他身上这蛊也才种了一月有余。”

    ——“他与苍穹派算是有缘,你若怜他,我便可告诉你缓解这蛊的法子,但无法根治。若你铁石心肠,就此作罢,也无甚可惜。毕竟他也只与你有过瓜葛。”

    脑海里岳沉傲的一席话结束,初竹心知叶衍的行事诡异不定,倘若知她已知晓秘密,不知会作何感想。

    没成想叶衍半眯起眼,反倒问她:“我与仙师非亲非故,一分部应当是你派内私密之事,我一外人若插手此事,指不定会带来怎样的麻烦。仙师,这话的后果,你可想到了?”

    并未明言拒绝与否,这让初竹进退两难,再不知该作何言,良久叹道:“我非圣贤,想不出,做不到。若你愿答应了便是,不必与我绕口。”

    叶衍望着她的眉眼,笑了笑,“我不是答应了想起何人断了我的灵脉吗?现在走了,日后我怎么与长老取得联系?”

    叶衍同意与初竹一路,原先所定计划便要稍加改变。清早初竹与夜半影传音,告知他们将会提前动身,三人于莲花镇会面。

    很快收到夜半影的传音,得知苍穹派目前所面临之事不容乐观,五金阁被一把火烧了大半,所留存的昂贵物什一并毁去。安连庙一听闻此事,便派人前来苍穹派议谈。

    许是一场腥风血雨,司马俨心忧他们刻意为难与此事牵连颇多的初竹,所以未催促她回,也未阻拦她。究竟她回了苍穹派,有他在,不会出大乱子,不回去,只是为了给他少添点麻烦。

    同样夜半影也因琐事难事牵连,一时半会儿脱不了身,只说会在约定期限内到达莲花镇。

    二人动身那日,驿站后院那棵矮小的桃树结了苞,叶衍出门时见初竹只身站于树下,阖眼似在沉思。

    良久,她睁眼见叶衍撑着下巴已久,他问:“长老,我听说你们苍穹派有种酒,初品时干涩无味,唇齿发苦,多品几回,方觉酒中留香,醇香浓厚。”

    初竹:“是有这种酒。”

    叶衍笑道:“只是这么久了,我未能喝到此名酒,想来甚是可惜。”

    初竹走过他,淡道:“你只要不拖我后腿,回了苍穹山,赠你几碗。”

    叶衍望着那树,眼底含笑,金色的阳光渡过它的轮廓,他转身奔去初竹身旁,走远了还能听见他嚷个不停。

    铺满阳光的道路,蜿蜒曲折的沿途,二人一路结伴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