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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选择

    直到寅时,这场闹剧才算归于平静。

    修士手心里一簇簇的火光如灵蛇环绕在弦镇各街,慰问每一位受到惊吓的百姓。

    好在房屋未塌,唯一受了影响的,是五金阁地面出现的一个大坑,巨石翻倒,沙土飞扬,精致的地穴被炸得面目全非。

    童徒子手持喻炼穿梭在受伤修士中,快速看过熟悉的面孔,脚步不停匆匆慰问几句后又焦急找寻。

    “我师父呢?!”他看到一个身影,立即上前询问,语气不善。

    他不知夜半影正处于凝神中,猛地打断,夜半影手心的光束倏地散去,猝然睁眼,见来人童徒子,没有像以往那样怪罪他,只默默再亮起光束,扫过地面。不忘回答:“在找地穴入口,这个洞被堵死了。”

    童徒子不会伪装自己,不满之意皆表现在面,又顾忌些什么,不敢大声,只能嘟囔道:“苍穹派长老众多,偏偏要选师父,欺负我凌雪峰弟子少,师父女儿身,什么脏活累活都交代给我师父,留着那群饭饱思**的长老整日偷奸耍滑,还担心自个养在水里旱死。”

    他毫不顾忌自己在跟何人谈话,口无遮拦地想说便说,哪怕当着初竹的面童徒子也不敢说半句,初竹能罚他半日禁食后再催促他趁着饭点末时填饱肚子。

    夜半影上挑的眼尾满是笑意,丝毫未显现出他“口无遮拦”的怒意,阖眼淡道:“你倒是去朝着安排这事的长老不满。”

    童徒子语塞,掌门处理公务哪管得着杂事,首长老夜半影整日与各派保持联络,自是不得空闲。

    除却苍穹派两大“老虎”,只剩了权力仅次二人之下的探月长老,看在他是老长老的份上,尽管他思想顽固,掌门仍对他尊敬万分。苍穹派谁人不知,探月长老与夜雪长老乃死敌,卷入同一件事必须拼个你死我活的那种。

    探月长老一直反对女子涉事,哪怕当年如须眉英勇的素拓国公主,他也嗤之以鼻,更别说目前暂无功绩的初竹了。夜雪长老看不惯愚昧行事的风气,探月长老则是带领这股风气的领头,又因为初竹性格方面,时常误会为不正眼看人,探月长老借此嘲讽“狗眼看人低”,夜雪长老不甘示弱评道“狗吠不予置理”。

    自然,初竹卷入此事的源头是探月长老交代的,童徒子眼神凶狠,咬咬牙又不敢臭骂,只道:“我最会忍了,忍还不行吗!”

    四周皆是搜寻的门生,手心亮起的火光忽闪忽闪,封锁了五金阁,处理黑衣的尸体……

    严肃的环境里无人敢喘大气,夜半影却忽然笑了:“你师父真不愧是你师父。”

    童徒子疑惑地看他。

    夜半影挑眉望向那个还在被检查的大坑,笑道:“以你师父的实力,别说一个坑,把五金阁翻了也不成问题。为了楼里的人,自建结界就算了,估计连缘落都没敢使全力。”他见童徒子目光凛冽,“你不信啊?等会找到她了问她就是。”

    童徒子道:“我哪有不信——”

    “那是什么!”

    “人啊!是人!”

    “快去叫掌门!!”

    这语气,童徒子以为是有伤员埋在了地底,正要去帮忙,却又见众人停滞原地,齐刷刷往上看。

    高不见顶的五金阁,红漆柱子的顶端有一片小的立足之地,凭空出现了一位身披斗篷不知性别的人单脚立足脚下生风,她掐着眼前人脆弱的脖颈,一松手,她便会下坠。

    初竹手上无力,一阵阵的风吹得她头痛欲裂,脖颈缓缓收紧的手促使她做些无畏的挣扎,满手血污的手想要去扒开那双锢住她的手,无稽之谈。

    斑斑血迹的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眼角浸出了泪,墨色瞳妄图看清这人的模样,却紧闭不听使唤。昏暗的天际看不出她憋红的脸,每每要窒息时那人便一松力,使得她大口呼气,又再次使力。来来回回,初竹心里顿感崩溃,眼泪顺着脸颊流进那人指缝。

    恍惚时,初竹听见那人笑了一声,说了一句,我们下次见。

    然后是一股灌入胸腔的冷风,以及从高处坠落的恐惧……

    童徒子抬头时只能看见一个极速下坠的人影,他一眼便认出了,瞳孔几乎要爆裂,险些拿不住剑,他强迫自己想起那一瞬间褪去的术法,念了术法御剑。

    再快点!!!!快点啊!!!!

    再怎么快,也来不及接住。

    一袭白衣腾空而起,不费余力从御剑的童徒子身旁过,足尖点过阁楼尖端,似踩过水面只留下涟漪,最后一跳使了力,如一只闲致的仙鹤。

    明亮的双眸看到近在咫尺的人,像接住一团棉花般拥入怀中,司马俨细细注视初竹血污的眉眼,眼里的心疼之惜快要溢出来。

    稳稳落地,部分门生便涌入阁楼搜寻。

    初竹盖着他的外衣,昏昏沉沉但还有些意识,她靠在司马俨的肩头,闭了酸涩的眼睛,像是自嘲般轻笑一声,声若蚊蝇:“太慢了……”

    司马俨一腔怒火,却不是对初竹,冷声对身后呆立的门生道:“所有人进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童徒子在半空中跳下,磕磕绊绊奔向那方,脸色吓得还未恢复血色,只得忍住,带着哭腔唤道:“师父……?”

    颈上几道剑伤凝固着血,可一圈红痕属实骇人,司马俨眸光冷色,沉着脸看她费劲地咳嗽,之后便昏睡在怀中。

    一行人走出木门时,恰巧碰上了负伤的叶衍,顿在门外未来得及进去,便被司马俨冷亮的眸子盯得慌。披着雪白纯色外袍的初竹依旧露出了血迹,琥珀色的瞳在火光下发亮,而后泛起笑意,轻笑道:“我就说过,很危险的。”

    当年初竹出关后,也就是段之盛瞒着她偷跑到沙埋那年,她也去了沙埋。

    沙埋在险要地带,一阵震耳欲聋的马蹄声靠近城门,扬起尘土滚滚涌动,白日下明亮的盔甲闪耀光泽,参差的刀剑泛着冷冽的寒光,令人望而生畏。

    沙埋后是一座荒废的小城,大多被黄沙所淹没,仅有的几个茶馆每日招待出生入死的战士,当作送别当作凯旋,欢声笑语夜夜泣歌,无人知哪日才是凯旋之日。

    初竹在一间小茶馆与段之盛会面,叫嚣风声里由远及近的马蹄声,马背上下来一人,身穿玄色盔甲腰佩玄铁剑,鲜红的披风沿沾上了黄沙。沉重的玄铁黑靴踩在地上,由坚定转向犹豫。

    半年以来,师徒二人初见面。

    二楼的白衣与这终日血腥的战场毫不相符,甚至可以说冲撞,熟悉的墨瞳望向楼下停住脚步的段之盛,淡道:“上来吧。”

    一只小银蝶飞到她指尖,化为点点星光。

    笃。

    段之盛跟着那银蝶来到,将佩剑取下置于地面,双手抱拳行礼:“不孝徒弟见过师父。”他顿了顿,“弟子身着军服,不可下跪,待一日,弟子必会磕头谢罪。”

    “别了,当时走时决绝得像没有我这个师父般。”初竹抬手示意落座,倒了一碗酒递给他。

    “谢师父。”段之盛接过碗边几个缺口的酒碗,只闻着味道,便知是桃花酿。不敢看初竹,眉头一皱,一饮而尽。

    一碗烈酒在战场难得可贵,何况一碗桃花酿,醇香浓烈,至少也是十年的珍品。如此想,段之盛抿嘴回味,大概也知道了这是初竹儿时所酿。

    可初竹完全不在意,只顾着瞧段之盛的变化。沙埋气候不定,这时烈阳灼灼,也许转眼便乌云密布,段之盛一时来定是不适应,眸光更加深邃,脸颊消瘦了一圈,露出锋利的颌骨,肤色也黝黑不少,手背还有晒伤的痕迹。

    初竹眼睫轻扇,他不敢对上她的眼睛,只敢看向别处,听到她问自己:“来了有半年了,在军营的职位满意吗?”

    段之盛点头,道:“有八万人的百战军,他们来自不同的门派,但都很好相处,称我‘百战将军’。”

    提到“百战将军”,初竹神情一滞,终于一抹笑挂在嘴角。那年段之盛舞着剑告诉她,他想上战场,他想挂帅带兵,他想百战百胜。

    初竹又倒了碗酒,道:“你那时候追着问我,你何时才能像大将军,我告诉你,想上战场必须要打赢了我。那时我不过也是半大孩子,不想让你去战场冒险,随意开的玩笑你却日日要求与我对决,当那日你胜过我时,我就该知你的选择。”

    段之盛离开前,与初竹的那场对决的确是她败北,可明眼人都能看出,初竹明显让了步。

    嘴上说着不同意的初竹,心里还是希望自己徒弟能成为“百战将军”的。

    “身为剑宗段家的后人,你毋庸置疑在所有人眼里都是楷模,自小你确是我所见过的人中剑意剑法天赋极高的弟子,在一定程度上甚至胜过当年初出茅庐的孤江一夜。

    “苍穹派劝我收下你,我本不愿,你在剑术上高我许多,而我只不过有一把剑,沾了它的光而已。也是因为这剑,引来不少慕名而来的仙家,见了我,也只是摇头走了。唯独你,跪在白玉桥三天三夜也不肯走,倔得很。

    “这才几年,身披甲腰佩剑,太快了,感觉你昨日进门,今日又离我而去了。”

    段之盛才终于敢看初竹淡墨的眼睛,不远万里奔赴战场的师父面对自己说的这番话,他原以为一辈子不可能听见。

    战场上骁勇善战的百战将军这时红了眼眶,一身傲骨此刻像没了力,弯下时眼泪一颗颗砸在了手背。

    他不是不能习惯这里的风吹日晒,日日可能牺牲的恐惧,眼见战友战死,梦里满是恶鬼索命。在这里,唯一的希望是回到师父身边,是带领大军凯旋,是一身荣耀归家。

    在无边的战争中,怀着愧疚与期望,只要没触碰到,他就能一直撑下去。可偏偏,他的师父本不该出现在这,也不该对他说这些话,怎么会流泪呢,他明明已经是大将军了……

    段之盛掉了两颗泪,可情绪已经在崩溃边缘,以手遮面,哑声道:“我以为,我可以独当一面了,为什么……为什么这样?”

    初竹却道:“小盛,我今日来此地,不是令你怀疑自己,我要让你明白,你所做的每一个选择在以后会以另种方式尽数返还。好的坏的,对的错的,要正视不可逃避,这条路很长很难,我们都难。因为你的选择,我教导了你数年,又因为你的抉择,成了大将军。你要一帆风顺,平安顺遂。”

    “军队八万人,一人喝一碗,这二十坛酒也够了。带回去,当作明日的胜酒。”

    “要记下自己军队里牺牲的战士,工整写在名册上,胜利回家后,把名册交给各派后,你也不能忘记陪你出生入死的兄弟。”

    “师父,我们会赢吗?”

    “我们会再见的。”

    眼角浸出一颗泪,陷入白色深渊,耳边回荡着童徒子的呼唤,好像恍如隔世。

    “师父,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