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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此地不许砍伐偷窃、放火烧山。倘不遵依,故为犯者,罚戏一台,酒三席,其树木柴草依然赔价。特此刊石立碑告白。

    开饭了,迷胡叔就坐到了木桌边,他果然不吃,把胡琴拉响一个曲子来。曲子拉得真好,但大家都抢着去吃饭,没人听。西夏就坐到了木桌边,双手支了脑袋听他拉,她看见迷胡叔并不受环境影响,拉得十分专注,后来自己竟为自己的曲子感动得泪流满面,西夏也为迷胡叔的样子而感动得要流下泪来。娘过来把一碗饭硬要塞给他吃,他仍是摇头不吃,娘就拉开了西夏,西夏说:“迷胡叔不是疯子呣!”娘说:“他不是疯子咋能把胡琴拉得自己都哭了?你越是看他,他疯劲得才厉害哩!”

    吃罢饭,娘取了一身孝衣让西夏去她的卧屋穿,说是过会儿孝子们要去坟上接灵呀。西夏是第一回穿孝衣,在镜前照时,竟觉得自己是那样俊俏,就把斜襟处的白布带儿往紧系了系,又把刘海全塞进孝帽里,而且觉得帽檐往下按更好看一些。门帘一挑,一个女人也穿了一身孝衣进来,西夏看时,女人中等个头,瓜子脸形,弯眉大眼。但那女人挑帘之际,猛地瞧见西夏在镜前,轻轻哦了一声,一时竟怔在那里。西夏微笑招呼,那女人也微笑应之,然后举头在柜子上边望了一下,说句“啊,不在”,就转身出去了。西夏清楚她在柜子上看了那一下,连同说出的那句话,都是一种慌忙中的掩饰,一种要退走的托词,但西夏立即惊悟:这是不是菊娃呢?趴在窗口,用手戳了窗纸一个窟窿看那女人,那女人钻进了厨房,而子路忙着给两桌乐人散完了纸烟,随之也进了厨房。西夏估摸这八成是菊娃了,故意走出来,要往厨房里去,屋檐下就有人指指点点,竹青已经在给她使眼儿,并招手让她过来,西夏想:十成是菊娃了!但她偏不理会竹青,更装出完全不晓得什么事情的样子,站在了厨房的门外,收拾起那一张小饭桌上的碗筷。厨房里,菊娃是坐在了灶火口烧火,火光红通通地映着她的脸,子路站在火台边,一眼眼看着菊娃在轻声说话。她听见了子路在说:“你中午怎么不回来?”菊娃说:“……我说好天黑回来,天黑人多,她就不注意我了。”子路说:“……她不能不回来……”菊娃说:“你也不介绍了让我看看。”子路没有回答,咳嗽着。菊娃的脸突然间暗下来,似乎是灶口里的火灭了,她低了头去吹,但怎么吹,只是起浓烟,子路的咳嗽更厉害。菊娃从身后的墙角抓了一把麦秸,重新用火柴点了,火又一次红亮了,但随之是嘭的一声,灰屑飞舞,落在孝帽和孝衣上一层黑灰,说:“我早就说过了,你会找个未婚的,果然还是个娃娃嘛!”子路又是无语,拿了抹布在灶台上抹。菊娃说:“你去吧,别在这里让人笑话。”子路说:“……石头能画画哩,石头是什么时候学的画?”菊娃说:“你还记得我娘儿俩?!”西夏把一只碗撞落在了地上,响声不大,碗却碎了一半,忙捡起来要放到窗台上去,就意识到自己站在这里是不合适的,甚至偷听人家说话似乎就有些卑鄙,便走向竹青那儿,说:“是竹青嫂子啊,你没吃饭?”竹青说:“我肚子不饥,吃了半碗……西夏,你可不要到厨房去,你知道吗,烧火的是菊娃,石头他娘。”西夏说:“是菊娃姐呀,我还真想去见见她的。”竹青说:“到底是城里人开通!菊娃她倒应该来见你的,她现在不是高家的人了,你虽小,可你是正经的高家媳妇呀!她咋好意思回来呢?”西夏说:“我爹临终时是她伺候的……再说,石头叫她娘啊。”竹青说:“她对高家有啥好处,生个娃娃还是残疾!你什么时候了,生一个让她瞧瞧,她或许在厦屋里住也住不成了!”西夏从心里厌烦说是非的女人,做出没听懂她的话,仰了头看远处夜空升起的天灯飘飘忽忽飞过来,直飞到院子的上方。她说:“啊,啊,谁放的?”竹青说:“村人为四叔做的天灯吧,你要生个娃娃哩,争气都要生个出来哩!”西夏说:“这么大的天灯!”竹青咕呐了一句:“个子高的人傻。”起身却往厨房里去,立即厨房里有了她大声地说笑,西夏就看见院门口一群孩子拥进来,大叫:“狗连蛋了!狗连蛋了!”接着是狗挨揪的哀鸣声,一只狗被强拉到门口,狗尾处又连着另一只狗,分头要跑,没法跑,前面的公狗就拖着后边的母狗。庆来出去一顿责骂,孩子们散去,那一对狗也瘸瘸跛跛跑走了。

    东川张家班的这一拨吹响了唢呐,孝子们就去坟上接灵,子路打头,怀抱着爹的灵牌,后边是庆来庆升晨堂牛坤,在坟上磕头,奠酒,烧纸,焚香,又鸣放了一串鞭炮。月亮半明半暗,风也不高不低,子路看看稷甲岭,崖崩的土石已经埋没了水渠畔的那棵柿树,却就是没有埋住坟,不禁唏嘘数声,感叹高家先人的阴德。庆来便讲了崖崩前天上出现的飞碟和崖崩后发现的旱龟,子路问:真的有过飞碟?庆来说:迷胡叔看到的,他才又犯疯病了。但子路终是不信,又问起旱龟真的是送给了县长,庆来说吴镇长是真的把旱龟送给县长了,为了能让上边拨重大灾情救济款,镇长又让地板厂拉了一车地板条送给了县上领导。子路说:“厂里有钱,也该出面修修镇街么,都什么年代了,咱高老庄的镇街还是土路!”庆来说:“依我看,厂长和苏红才不肯出这笔钱的,已经叫苦地板厂养活的人太多了,镇政府一有什么接待请客的事就让厂里出面了。”晨堂说:“那又能出几个钱?厂里什么事不又是镇长给了优惠政策?高老庄的人想盖一院房子,批个庄基地难得像女人生娃,厂里想占哪里就能占哪里,又在厂区后扩大了十亩地。现在谁能贷下款,连蔡老黑都喝老鼠药哩,可厂里要贷多少就贷多少!再过两年,庆来你怕也是有钱的主儿了!”庆来说:“我赚屁钱?现在钱都归了窝儿的,我不是老板又不是拿权的领导,我还不是干×打得炕沿响?!不提钱我庆来还活得像个人哩,一提钱我急得就想提刀杀人哩!”晨堂说:“子路,你小心着,庆来要杀你哩!”子路说:“我有什么钱?我只是这一身衣服比你们好些罢了!你要肯,我现在就脱给你?”晨堂说:“那是教授皮哩,我敢要?!”大家笑了一笑,抱了灵牌从原路返回来,孝女们就已跪倒在村口的土地上哭着接灵。西夏是娘把她推到了接灵的队列中的,她的个头在孝女中显得那样高,以至于要尽量把腰弯下来,待到前后左右哭声一起,她不知道自己该哭些什么,又听不清哭着的人嘴里念唱的是什么词儿,腰间就被指头轻轻戳了一下。扭头看时,是右手边的菊娃半撩了面纱在暗示她快把面纱遮下来。西夏赶忙照着做了,倒感激菊娃在这种场合能顾及她。众孝子列队进了院,院子里乱哄哄一片,灵堂前地方又窄狭,无法跪下这么多人烧纸奠酒,就依次在院中朝着灵堂跪下,两台响器就全吹打起来。菊娃跪下了把身子靠近了西夏,轻声说:“你要哭哩!”西夏点了点头,跪下去却觉得膝盖垫在硬土地上生痛,怎么也跪不稳,纸就烧起来了,前边的子路庆来晨堂都拿了纸往火堆上添,叫声“爹呀!”狼一样干嚎,后边的孝女和前来祭奠的亲戚朋友中的女眷就咿咿呀呀哭唱,西夏听见了菊娃也在含糊不清地哭,却将一样东西推给了她,低头看看,是一只鞋,忙垫在膝盖上,跪稳了,要哭的,但哭什么又怎么哭呢?斜眼从前边人的肩膀看过去,爹的遗像在灵桌上放着,和子路长得一模一样,南驴伯是坐在火堆边用一柳棍翻动火纸,冲天的红光中灰屑如蝴蝶一样在空中乱飞,先是红的,再是白的,落到人身上又成黑的。子路也是不会哭的,低了头只是流泪,泪珠子在面前的地上已湿了一片。西夏警告自己一定要流泪,但越是要流泪却没有泪,就把头深深地埋下去,装出恸哭的样子。纸烧过后,孝子孝女们起来,唢呐号角也住了,顺善在大声招呼摆桌子吃茶,院子里又乱成一窝蚂蚁,娘却一人坐在了灵堂前哭起来,娘的哭声虽也起起伏伏有节奏,但哭得伤心动情,眼泪鼻涕都流下来,使所有的人听了心碎。南驴伯坐在台阶上说:“他四娘,你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娘说:“你让我美美哭一场!”就又哭得止不住,几个侄女过去说:“四娘,四娘!”劝说着她们也哭起来。南驴伯说:“西夏,你去把你娘拉起来,她不敢伤了身子,还有明日一天的。”西夏过去拉娘,娘越发哭得厉害,西夏不知还要怎么劝,站在灯影处眼泪却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流下来。菊娃就过去拉娘,说:“纸烧过了,现在开始喝茶哩,你这一哭,大家茶也喝不好,你得出去招呼大家喝茶呀,喝罢了,来祭奠的人就更多的。”娘就不哭了,擦了眼泪说:“我不哭了,你们让都喝茶吧。”便坐在蒲草团上发痴。

    西夏拿了茶杯去倒茶时,才发现喝茶喝的并不是茶,是把麦面炒熟了煮有杏仁、芝麻、花生的油茶,她疑惑刚刚是吃过了晚饭的,怎么又是吃这种东西,就放下茶杯,坐在灯影里歇脚。院子小,人又多,烟火的呛味,煮肉味,油茶味,人的汗味和院墙外的厕所尿窖味混合了散发着腾腾的热气弥漫在空中,悬挂的大灯泡像是一轮太阳从空落下,照耀着每一个端着大碗喝得唏唏溜溜不止的人们,脸上都有了热汗,戴孝帽的也脱下帽来擦湿头发,再把孝帽戴上。那盛了油茶的大盆上空,是无数飞蛾在翩翩。她突然觉得,这个时候,一个人是坐在了灵桌上的,是爹!爹的样子和那遗像上一模一样,四方脸,粗脖子,有两道很浓很浓的眉。她忽地站起来,站起来爹却从灵桌上消失了,西夏登时脸色煞白,她感觉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就对蹴在那里喝得呼噜噜响的银秀说:“你瞧灵桌上,灵桌上!”银秀说:“啊,是蜡起苔了!”走近灵桌用筷子夹掉了蜡头烧出的黑苔。西夏不敢说出她看到的情景,自己也说服自己是产生了幻觉,但仍觉得那些绕着灯泡和油茶锅飞来飞去的蛾子都似乎是鬼变的,它们欢乐着,嬉闹着,争着喝酒和捡收着阴钱冥票。她不再去看灵桌了,也不看那灯泡和油茶锅,背身坐在门槛上,竟发现石头正坐在灵桌下,他并没有哭,也没有流泪的痕迹,只是骨碌碌睁着眼睛看灵桌上的供献。西夏害怕孩子不懂事,伸手要去抓油炸果子吃,就过去坐在他的身边,石头却说:“香!”西夏说:“什么香?”石头指着油炸果子说:“花果香。”西夏说:“是吗,你闻见了吗?”这个时候,西夏并不惊讶石头的异秉,只想顺着石头的奇异也企图真能闻见花与果的清香,但西夏没有闻到。菊娃就端了一碗油茶走来,吹了吹热气,交给了石头,却对西夏说:“你还没端碗?”西夏生动了脸面,立即说:“我不想吃了,菊娃姐!”菊娃身子动了一下,有些惊慌,说:“你知道我了,知道我的名字?……这是石头。”西夏说:“石头聪明得很哩!”菊娃说:“石头,叫姨,你叫过你姨了吗?”石头第一次叫了:“姨!”西夏过去一下子抱住了石头,差点使碗里的油茶泼出来。一直坐在院门口喝茶的晨堂媳妇,叫了一声:“耶!”菊娃和西夏都抬头看她时,这小个女人倒一吐舌头,端碗起身往菊娃的厦房里去了。

    厦房里,一帮老太太脱了鞋坐在炕桌边喝茶,子路在那里拿了勺,不断地给各人碗里添,晨堂的媳妇就走进来,说:“子路哥,你能行哩,她两个亲热得说话哩!”子路说:“谁个?”晨堂媳妇说:“还有谁?我只说她俩是针尖对麦芒,没想会是这样?!你咋恁幸福嘛!”子路说:“我活得没累死哩!”晨堂媳妇说:“你要是两头都去交公粮,你不累谁累去?”交公粮说的是丈夫要定期和老婆同床,尽丈夫的责任,子路听得懂,子路就笑了,说:“我哪儿是晨堂?”一提晨堂,晨堂的媳妇就躁了:“北蝎子夹村姓冯的那个小寡妇把晨堂迷住了,三天两头跑,他是没钱的,他就给人家出瞎力,铡牛草啦,起猪圈粪啦……男人咋恁贱的,你把他脸上皮抓了,他还是去,我管不住他了,我就说:你要粜余粮你粜吧,但你得交公粮,今年公粮增加啦!”子路原本是顺话儿说的,没想到竟真惹出晨堂的是非,就一时不知了所措。炕上的骥林娘、三婶、庆来娘、双鱼娘全笑起来说:“这鬼媳妇话难听!”晨堂媳妇说:“他晨堂若有子路的本事,有子路的钱,我也会是菊娃西夏哩!”老太太们就趴在窗口往堂屋门里看,骥林婶说:“这就好,这就好,好赖都是咱的媳妇,若她们仇人一样,招外人笑话哩。菊娃到底大,能顾住场面,那西夏也乖呣。”双鱼娘说:“如今不兴了,要是在旧社会,大户人家一妻三妾四妾的,人家还不是处得风平浪静?”庆来娘说:“刚才烧纸的时候,你们听着西夏哭吗,她哭的是勤劳俭朴的爹哪,只哭了一声,旁边站着看热闹的几个嘎小子都捂了嘴笑,笑他娘的脚哩,城里人不会咱乡下的哭法么!”大家就又是笑。这一笑,子路就得意了,高了嗓子喊:“西夏,西夏——!”西夏进门说:“人这么多的,你喊什么?”见炕上全坐了老人,立即笑了说,“你们全在这里呀,我给你们添热茶的!”骥林娘就拍打着炕席,让西夏坐到她身边,说:“你让婶好好看看,平日都吃了些啥东西,脸这么白的?”庆来娘说:“子路,你去给你媳妇盛碗茶去。”子路没有去,却说:“西夏,你刚才给爹哭了?”西夏说:“咋没哭?”子路说:“咋哭的?”西夏偏岔了话题,说:“子路你不对哩,菊娃姐来了,你也不介绍介绍,使我们碰了面还不知道谁是谁。”子路说:“那现在不是认识了?这阵婶婶娘娘都在表扬你哩!我倒问你,是你给菊娃先说话还是菊娃先给你说话?”双鱼娘说:“这子路!西夏毕竟是小,菊娃是大么!”西夏说:“这是说,菊娃姐是妻,我是妾,妾要先问候妻的?”一句话说得老太太们噎住了。子路说:“我是说,假如,我说的是假如,如果是妻是妾,你愿意是哪个?”骥林娘忙说:“子路,子路!”要制止。西夏却说:“我才不当妻哩,电影里的妾都是不操心吃的穿的,却能吃最香的穿最好的,跟着男人逛哩!这回答满意吧?婶婶,子路爱逞能,我这么说能给他顾住脸面了吧?!”骥林娘说:“刚才竹青还对我说,子路的新媳妇傻乎乎的,我看一点都不傻么!”西夏说:“我还不傻呀,光长了个子不长心眼了!”双鱼娘说:“还是咱子路有本事,能降住女人哩!”没想话落,一直坐在那里的三婶却呼哧呼哧哽咽起来,说:“子路有菊娃就够贤惠了,又有了西夏这么让人亲的媳妇,可怜我那苦命的得得,只一个媳妇,还是一只狼!”大家赶紧劝三婶,院子里锣钹哐地一下,悲怆的曲子就轰响了。骥林娘说:“不说,不说,来客了,子路快招呼去!”

    激越的响器声中,来人都是手里提了献祭笼子,胳膊下夹了烧纸,在院门口被子路接了,就端端走过去,从灵桌上取香,在灯上燃着,拜一拜,插上香炉,再拜一拜,然后取灵桌上的酒瓶,倒出一盅,在桌前烧过的纸灰上一洒,又拜一拜,这时候响器声就弱下来,开始是胡琴的咿呀,来人到了灵桌旁的小炕桌前,从怀里掏出一沓钱,接钱的顺善便在本子上写了,同时高声念道:×××五十元!村里的人家差不多都来过,镇街上,甚或南北蝎子夹村的也来了许多熟人。每来一拨,响器班就吹打一曲,乐人们已经累得脸面赤红,一身大汗,西夏就不停地给他们倒水散烟。镇长、派出所所长和信用社的贺主任是一块来的,人还在村口,担了泔水回去喂猪的晨堂看见了,小跑回来告诉了顺善,顺善就和子路迎到巷口。三人都是一件咔叽西服披在身上,没有领带,衬衣领黑兮兮的,又各自戴了大片的茶色水晶镜。子路连说了几句感谢他们能来的话,吴镇长说:“你是地方名流嘛,我们应该来!”进了院子,响器大作,顺善直接喊:“到堂屋桌上坐吧!”坐在堂屋八仙桌上的人闻声散开,菊娃已沏了一壶茶往桌上放。贺主任说:“咱给子路爹烧一炷香吧!”镇长说:“上香上香。”贺主任说:“你和所长坐,我代表了!”镇长和所长就坐在桌前吃茶。西夏在窗外朝里瞧了瞧,一时分不清哪个是镇长哪个是所长,悄声问了银秀,才知道镇长最年轻,看样子三十多岁,但烟瘾极大,一直是把递过来的纸烟掐掉过滤嘴儿,又装进一个精致的玉石烟嘴儿上去抽。她听见镇长对子路说:“你夫人也回来啦?”子路说:“回来啦。”镇长说:“子路以后子子孙孙就是省城人喽!”子路说:“走到哪儿咱还不是乡下人?”镇长说:“乡里人怎么啦,你不是在那里天摇地动吗?!咱这儿流传‘人无三代富’的话,城里也是呀,农村包围城市,乡下人进城就领导了城,城里的老户就沦落下来,乡下人再是进城,就这么一拨一拨风水轮流着!娶了城里的太太,恐怕被太太改造得回来都不习惯了吧?”子路说:“一回来一切又都觉得咱这儿好,我让我娘每天做一顿酸菜糊汤哩!”镇长说:“你太太在城里改造你几年回一趟高老庄就全前功尽弃了!”子路就嘿嘿嘿地笑,叫:“西夏,西夏——!”西夏忙躲在暗处,装着没听见。

    再是后来苏红来了,苏红是和王厂长来的,拿了一匹布料一个特大的花圈,一进院门,院子里几乎一半人都站起来说:“厂长您也来了?”顺善赶紧从堂屋出来,吴镇长也隔窗叫道:“王老板,你行,你也知道子路啊?!”厂长扬手打着招呼,说:“领导来得早呀!我要不知道子路,那我王文龙是瞎了眼了!”他就去灵桌上取香点燃,又取了一沓纸要烧,子路和顺善挡不及,示意响器班,一时唢呐号角一齐奏响。西夏这阵又去了厦房里,听见响器大作,才说:“什么人又来了?”一人进来说:“三婶,苏红来了!”三婶就手心唾了唾沫往头上抹,要下炕的。西夏说:“你这往哪儿去?”三婶说:“平日捉不住苏红的影儿,她来了我得去给她说说得得的事。”骥林娘说:“你去说啥呀,今晚给子路爹过事,你去和她吵吵嚷嚷?过后让子路西夏去说着好。”西夏说:“子路已经给苏红说过了,没问题的,我也可以再给说说。”就走出来,见苏红正在堂屋高声与镇长他们说笑,说过了直着声喊菊娃。菊娃口里应了,却在水盆里洗着两个茶杯,茶杯上茶垢太重,一时洗不净,又拿碱石去擦。西夏过去帮她,说:“苏红和镇长这么熟么?”菊娃说:“他们熟。”拿了杯子到堂屋倒茶水递给厂长,厂长却没接稳,叮咣掉在地上碎了。西夏在院子看着,惊了一跳,却听苏红说:“打了好,今日破碎东西是吉祥事哩!厂长拿我这杯子吧,我不喝的!”把杯子却给了菊娃,菊娃再把杯子给厂长。

    杯子一碎,院子里的人并没有多少理会,西夏一扭头,却见蔡老黑在一眼一眼看着,脸上浮现了一层怪气。蔡老黑来了以后,先在大灶边帮了一会儿忙,然后就一直坐在响器桌前与乐人们逗热闹,按规定响器班的钱是包场的,但蔡老黑偏在那里点曲儿,点一个曲儿掏十元钱。大家就说:“老黑是大款儿!”老黑说:“给死人过事,还不是给活人壮脸,烧那么多纸死人真的就能用了?吹吹唱唱,图的是活着的人热闹!”这阵儿旁边人说:“老黑,再掏十元钱来,让吹一曲‘周仁回府’!”蔡老黑却痴痴地没有理睬,旁边人又催了一句,蔡老黑骂道:“吹你娘的×呀不?”西夏见蔡老黑突然脾气发作,便别转了头,一时也不好叫苏红过来说话,就到厕所去解手。厕所墙外是一棵桑葚树,西夏刚脱裤蹲下,树上刷啦啦溜下一个人跑了。西夏轻声问道:“谁个?”又看了看树上,疑猜是谁爬在树上看她的,但人已经跑走了,也不便声张,重新蹲下。一时桑葚树上寂静无声,厕所前的花台上两个人过来坐着了,却嘁嘁啾啾说开话。一个说:“我只说厂长不会来的,他竟也来了,到底是大款,带那么多布,那么大个花圈!”一个说:“我要是厂长,咋不来呢,讨好了高伯,他的事才好成全哩。”一个说:“他真的是和菊娃那个了吗?”一个说:“你瞧瞧蔡老黑的脸,你就知道了!”西夏咳嗽了一下,一个人问:“谁在厕所?”西夏说:“我。”两人立即站起来走了。

    西夏出来,用盆子打水洗手,苏红一下子从后边搂了腰叫道:“到你家了,你不说迎接我,倒躲得远远的!”西夏哎哟一下,低声说:“你把我奶抓疼了!”苏红说:“你是波霸,我嫉妒么!”西夏说:“波霸?”苏红说:“你装不懂哩!”西夏到底不懂,就说:“你一来人都和你说话哩,哪里争得着我?!”苏红说:“那还不是冲着王厂长!”西夏说:“厂长不是高老庄的人?”苏红说:“不是,也是从省城来的,人长得体面吧?”正说着,院门口有人放声大哭,便见一人拿着纸,弯腰哭着进来,苏红说:“狗锁哭得这么伤心的!”西夏知道这是住在隔壁的竹青的男人,但见也是个低个子,而且罗圈腿,扑倒在灵桌前一声一个叔呀叔呀地将纸焚了。顺善过去拉他:“狗锁,甭哭了,甭哭了!”狗锁立即止了声,说:“顺善,我想我叔哩!我下午去了黑沟娃他姨父家,紧跑慢跑赶不回来,你们却来了?”接了纸烟走到响器班桌前,说:“老黑你来得早?”蔡老黑说:“狗锁来得迟却哭得最好,让我瞧瞧有眼泪没眼泪?”狗锁说:“我亲叔哩我能不哭?三年了,啊哒想起啊哒哭,眼泪都流干了!”蔡老黑说:“孝子孝子,那你给你叔点曲儿,只点一曲儿,十元钱的。”狗锁说:“这有啥哩,子路不给响器班掏钱了,我这当侄儿的在乎那千儿八百的?钱是啥哟,是身上的垢圿!”大家都笑起来,说:“你掏你掏!”过来要从怀里掏钱。狗锁百般挣扎,跑到厨房墙根,蔡老黑偏不饶,狗锁抓住蔡老黑手悄声说:“请响器班都出了整场钱的,咱再有钱,也不能惯了他们的毛病!”自己就起来,去灵桌提了那祭酒的酒瓶,用酒盅给每个乐人倒了一下,说:“让师傅们喝口酒么,来来来,都辛苦了,一杯水酒,我敬你们了!”

    这一夜,直闹腾到鸡叫,人才慢慢散去,留下的本家亲戚都是要守夜的,堂屋灵桌前铺下了一层麦草,大家就都坐着说话,晨堂提议:到天亮还早,这么坐着容易发困,不如支一桌麻将玩玩。狗锁就从他家取了麻将牌,一群人围着搓起来。那些女儿们、婆娘家歪三倒四地在草铺上说家常,一会儿恶言相讥,听得西夏害怕吵了架,但一会儿又叽叽嘎嘎乐得前俯后仰,西夏也就随着打哈哈。子路却觉得头疼起来,自个儿揉了揉太阳穴,又过去让庆来帮他推推眉心,西夏看见了,过去说:“怎么啦?”子路说:“头有些痛,不碍事的。”西夏就去找止痛片,让子路喝下,说:“怎么一回来不是肚子疼就是头疼?”子路服了药,让她不要管他,就坐在那里养神。晨堂提出玩麻将的时候,子路就不高兴,但也不好说,这阵听几个本家姐姐和那些妯娌们说说笑笑,就拿眼看灵堂上爹的遗像,想起了往昔一桩桩贫穷困苦的事来,如今日子都好过了,爹却死去,人的一生偏是这么地不圆满!三周年一过,爹在阳世里就再没个节日了,这些本家的亲戚,该是与爹有亲情的,竟能在这一夜这般欢乐,人死真如灯灭,时间就能冲淡或完全消失人的感情吗?一时涌上悲伤。走到院里,瞧见菊娃在哄着石头到厦房炕上去睡,石头不睡,娘俩在争执着,他要过去训斥石头的,但却走了两步又返回堂屋,想:我现在心里牵挂菊娃,时间一长,这种牵挂也就会慢慢消失掉吗?不禁又烦躁起来,独自到爹的灵桌前,把即将燃完的香取掉,重新点燃了三灶新香。麻将搓了四圈,狗锁可能是输了,一推牌说:“我熬不住了,我离家近,我去躺一会儿。”出门走了。晨堂骂狗锁挨不起,输几十元钱就不搓了,众人收拾了麻将,各自清点自己的钱票,有的也就回去睡下,有的一抱了头,拉一件能盖的东西盖在身上就呼呼睡了。子路去关院门,看见娘还在院子里、厨房里一遍又一遍查看熟食生菜,生怕老鼠去糟蹋。子路说:“娘,你去歇下吧,我经管着。”娘说:“西夏来给我说了,你脸上要活泛些,过事就都是这么过的,让他们闹去。”西夏也走过来,小声说:“我是睡草铺还是睡炕上呀?几个婶婶在厦屋炕上睡了,我让菊娃姐带着石头去堂屋炕上睡,她还是把石头安顿着睡在厦屋,她要睡草铺哩。我睡怕又不合适。”娘说:“别人看不了你的样,你睡炕上吧,子路你得去草铺。你俩先把这一筛子油炸豆腐抬进屋去,放这儿有老鼠哩。”两人抬了筛子到屋里,子路脸色还是铁青,西夏说:“头还痛?”子路说:“不痛了。”西夏说:“脸这么难看的,是嫌亲戚朋友来吃了?”子路说:“胡说哩。”西夏说:“是嫌那个厂长来了?你是盼蔡老黑来呢还是盼王厂长来?”子路说:“胡扯胡扯,谁来都是祭奠的,我有什么亲与疏的?”西夏说:“生什么气吗,越生气越是证明有感情嘛!”子路转身去了草铺上。

    后半夜,草铺上的人都横七竖八地睡着了,子路一觉醒来,天已麻麻亮,猛地发现脱下来盖在身上的孝衫蹬在一边,短裤衩也拥上去了,那件东西竟露出一截在外头。忙把裤子扯好,见旁边庆来晨堂还睡得沉,心定下来,就穿好孝衫,寻思刚才好像做过什么梦,梦里做过别的异想,但一时又想不起梦的内容,从门道望出去,菊娃和西夏已经起来了,端了水盆在樱桃树下洗脸。

    菊娃洗毕了脸,梳好了头,用咬在嘴唇上的一颗发卡在别头发时,发卡却噔地崩断了。西夏就把自己头上的发卡让菊娃用,菊娃说:“不用了,把头发塞进孝帽里也能将就。”西夏说:“我昨日在镇街上还买了几个哩,你卡上么,什么值钱东西?!”菊娃接过了发卡,说:“咦,这发卡贵哩!”西夏说:“这个是别人送我的,样子怪新款的。”菊娃说:“这个好,你别上,我老了,给我个别的吧。”西夏说:“你啥老了?就戴上这个!”

    清早又是焚纸祭奠,中午时分,孝子孝孙们在两拨响器班的吹奏下去爹的坟,再是一番焚纸祭奠,又放了鞭炮,回来就招呼所有来客吃饭。凡是昨晚送过礼的人家今日都是到齐的,席面摆了几十桌,乱哄哄地十分热闹。贴在堂屋门和院门口的白纸对联换上了红纸对联,孝子孝孙们脱下了孝服,这些白纸联和孝服将在晚上连同新的旧的纸扎祭物于坟上焚烧。西夏吃惊的是这么多人一起开席,全村所有人家的桌椅板凳都搬来了,仍有一半的席或以柜盖、簸箕、门扇、翻过儿的笸篮随地一放就是桌子,或以粉笔在地上画一个圈,捡几个石头周围一放也就是一个席,席位竟摆满了堂屋、厦屋、院子、院外的巷道,人们欢天喜地,争菜抢汤,最后在竹扫帚上掐一节细竹棒儿,一边打嗝,一边剔牙,个个都说吃好了喝好了,吃喝得好!

    迷胡叔是不坐席的,他端了特大的一个海碗,碗里盛满了红条子肉和白条子肉,吃得两个嘴角流油,胸口上也油腻了一片,却吆喝着乐人来一曲《庵堂认母》。乐人吃饭着不愿吹,说,十二点一过,白事成了红事,《庵堂认母》太悲,你要点,点个《糊涂的爱》吧。众人哈哈大笑。《糊涂的爱》是流行歌曲,迷胡叔是不会点,连知道也不知道,迷胡叔以为捉弄他,就生气了,将碗放下,拿了自己的胡琴,说:“你们拿人家的钱不吹曲子,你以为我不会吗,子路爹在世的时候,正月十五的社火会上,我们哥俩就扮了这场戏!”说罢拉起了一段苦音慢板。他确实拉得好,凄凄切切的调子使天都突然变了色,原本红通通的太阳,一疙瘩云悠忽悠忽从白云岭那边飘过来,又一疙瘩云悠忽悠忽从稷甲岭那边飘过来,两疙瘩云在高老庄上空冲撞着,撕缠着,合为一体,天就黄蜡蜡的像害了病,迷胡叔止不住,最后是狼一样吼起来了,唱道:

    黑山哟白云湫,

    河水哟往西流,

    人无三代的富哟,

    清官的不到哟头。

    迷胡叔一拉动胡琴,西夏就端了碗坐在了迷胡叔的对面,唱词刚一落点,她就问:“叔,叔,你总是唱到白云湫,白云湫是啥?”迷胡叔举了头往天上看,天上的云酝酿成了一个旋涡,旋涡越旋越快,越旋越大,相对着有两个长长的云尾巴,颜色由墨黑到淡黑,再黄,再橘黄,红黄,红,太阳从北边的云尾巴处哗啦喷出万道霞光,人们的眼睛都电击了一般眨了一下。有人说:“迷胡叔,那是过顶云,不是草帽!”迷胡叔却放下胡琴,也不再唱,端了饭碗就往院门外走。西夏喊:“叔,叔,你咋要走呀?”迷胡叔说:“顺善和他媳妇偷我瓮里的麦哩,我不回去,麦让狗日的偷了我吃风屙屁啊?!”顺善坐在堂屋的八仙桌上陪镇长吃饭,气得没吭一声。

    西夏端了碗还要撵出来喊迷胡叔,子路拦住了,低声埋怨:“你喊叫啥哩,他是疯子,越逗他越来疯劲的,他唱人无三代富,清官不到头,席上的厂长脸色不好看,镇长都不吃饭了只喝闷酒!”西夏说:“镇长是清官?!”子路唬道:“说那么高干啥?是这样吧,你什么都不要管,只去卧房炕上照看石头吃饭,菊娃在厨房忙着的,看石头还要不要什么菜。”西夏噘了一下嘴。子路说:“人都看哩,你要笑笑的。”西夏就笑了一下,往卧屋去了。石头吃了半碗饭,不吃了,却趴在炕上在一张纸上画画哩。他画的是一个人倒在地上,这人没皮没肉,全然是骨架。西夏是懂得人体结构的,她数了数画面上组合的大小骨件,没多一块,没少一块,甚至那骷髅头上的骨件部位也没有一块不是地方,惊得目瞪口呆。孩子肯定是没有学过解剖学的,即使有人指导,高老庄也绝不可能有懂得人体骨块的人!西夏指着那骨架说:“这条腿画得比这条腿短了,石头!”石头说:“那条腿崴了。”就把画叠起来,压在他的屁股下,又端碗吃起饭来。西夏兀自在炕前立了一会儿,走出来给孩子又盛了一碟蕨菜炒肉片端去,然后,坐在堂屋外的台阶上了脑子里还疑疑惑惑。

    过一会儿,迷胡叔却空手跑进院来,气喘吁吁地说:“粮子来了!粮子来了!”大家就冲子路笑,子路说:“迷胡叔,你那饭碗呢,再给你盛一碗吧,什么粮子不粮子?!”西夏问身边的庆升,什么是粮子?庆升说这是土话,旧社会把当兵的当土匪的都叫粮子,指的是靠打砸抢吃饭的人。就见晨堂对子路说:“迷胡叔总说你带了粮子来捉他了!迷胡叔,今日那粮子是不是又是子路带回来的?”迷胡叔一拳打过来,晨堂的饭碗就跌落地上,饭菜油汤淋了一身。晨堂顿时气怒,将袖子上的饭菜汤照迷胡叔的脸上甩去,众人忙过来挡驾,晨堂说:“你老疯到我头上了,顺善惹不了你,我可不是顺善哩,我认你你是个叔,不认你你是条狗哩!”旁边人劝道:“晨堂晨堂你咋啦,他毕竟是长辈,又是疯子,你不会让着他吗?”晨堂气呼呼地又去盛了一碗饭坐到厨房吃去了。大家安顿迷胡叔坐在捶布石上,却听见靠大路的那面院墙外踢哩呱嗒一阵杂乱脚步声,接着院墙头上有了无数的木头高高低低露出来,如演电影一般闪过。有人走出去看了,大叫:白云寨的人给地板厂卖木头了!

    这一喊声瓮声瓮气,西夏还未能听得清,院子里却有一半人跑了出去,他们在追问着白云寨的人为什么来卖木头,为什么要抢高老庄人的饭碗?回答是,这与高老庄屁事?地板厂愿意收木头,白云寨就有权利卖木头,是白云寨的人伐了高老庄的树林了吗?如果高老庄人认为白云寨的人不能走高老庄的地面,那倒还说得过去,可高老庄人不至于就会这样吧?!人家说得有理,出去追问的人就垂头丧气回来,饭也吃不香了,叫喊了顺善的名字,说:各家自留山上的树已经砍伐得差不多了,太阳坡那林子应该给大家分了吧,如果再不分林子,地板厂建在高老庄,将来赚钱的却要是白云寨的人了!一嚷嚷要分太阳坡的林子,迷胡叔就跳起来了,说:“谁要分太阳坡林子?那是国家的,集体的,他顺善要分,他先把我用绳子勒死了,用刀子把我捅死了,捆了我扔在倒流河里淹死了,我要不死,我就杀顺善,我是杀过人的,白云湫里我杀过野人哩!”有人说:“迷胡叔你吃你的饭去!你不就是个太阳坡的护林吗?让你护林了你就是护林员,不让你护林了你还不就是个迷胡叔?让顺善说!顺善,顺善,你是支书,你出来说!”顺善从堂屋出来,说:“饭把嘴还堵不住吗?这个时候说什么林子不林子!”晨堂说:“钱要让白云寨人赚了,这饭还能咽下去?集体要那一片林子干啥呀,白养活个疯子?!”顺善说:“这我可不敢放那话,你们让我犯错误吗?”晨堂说:“犯什么错误,你为大伙谋福利,谁把你怎的?你就是坐了大牢,我们给你送饭哩!”顺善说:“镇长在堂屋,你们去给镇长说嘛!”几个人就朝堂屋喊:“镇长,吴镇长,你一定听到耳里了,你放个话么!”镇长偏不支应。这丧了众人许多豪气,也没一个人敢进堂屋当面请求和质问,就说:“镇长不给政策,树梢再动,树根不动,树梢白动哩!”气呼呼又无可奈何地坐下吃饭。一只狗从院门口进来,在樱桃树下啃一节骨头,啃着啃着,又要往堂屋去,庆来过去踢了一脚,骂道:“滚,滚,你以为你是谁,你是镇长,你也要到堂屋坐上席去?!”院子里哄哄哄笑了一通,就都不言传了。

    吃毕饭,待收拾清,已经夕阳照了院墙。送还了借来的锅盆碗盏,椅桌板凳,又将剩下的米饭,腥油萝卜,心肺麻辣汤分给了四邻八舍,娘累得心慌病又犯了,手抖抖地拿不住东西,嘴唇发青,额上沁出一层虚汗。菊娃忙让娘卸下手指上的金戒指,拿去厨房熬汤。西夏听说熬金戒指的汤能止心慌,也把自己的金戒指卸下放进汤里。汤一时熬不好,石头却要给奶扎火针,就取了一根银针,点上蜡,把针在蜡焰中烧了烧,一连在奶的指尖扎了四下。子路在一边看了,说:“石头行么,也给爹扎扎,我这头是不痛了,木木地只觉得沉重!”石头就拿眼睛看菊娃,菊娃说:“你敢不敢在头上扎?”石头说:“我拔火罐。”子路说:“石头还能拔火罐?行么,爹今日让你试试手!”石头就拿了两个小瓷罐儿,肚大口小,当下用纸条在蜡上点了丢进罐里,分别按在了子路的左右太阳穴上。菊娃说:“不会烫着吧?”子路说:“烫了也不要紧,给石头做个练手的。”菊娃说:“烫伤难好哩!”一抬头,见西夏抿嘴含笑望着自己,就说:“我去看戒指汤熬好了没有?”西夏倒拉住她,说:“我去看!”端了汤上来,见瓷罐在子路两边额角吸着,子路才一咳嗽,菊娃就双手扶住了瓷罐,生怕掉下来。等娘喝下了戒指汤,火罐也拔好了,子路觉得头轻省了许多,喜欢得在石头的脸上亲了一口,西夏却嘎嘎地笑起来,说:“咦,这下看你怎么出门呀!”子路跑进卧屋,对镜照了,两额两个大红椭圆,像是按了两个印章。西夏拿了圆珠笔要在大红椭圆里写字,子路说:“胡弄,写什么字?”西夏说:“写西夏之印四个字。”压低了声音说:“瞧菊娃对你多好,要是我不在场,你怕第二下就亲到她的脸了。写上我的名字,这就是我的印,高子路就属于西夏的了!”子路说:“我是刺配到沧州的林冲了?!”

    这边卧屋里叽叽咕咕说着笑着,菊娃坐在板柜前的老式硬木椅上,娘喝下了戒指汤靠坐在门扇上养神,石头从草蒲团上下来,双手撑地,悬着身子往前移一截,歇歇,再双手撑地,悬着身子往前移一截。娘终于说:“菊娃,你把那些孝服收拾收拾。”菊娃冷不丁怔了一下,忙把堂屋外窗台上乱放的一大堆孝衫、孝帽、草靴和系腰的草绳捆成一包。子路从卧屋里出来,说:“娘,现在到坟上去还是天黑透了去?”娘说:“早去早回。”子路说:“谁还去?”娘说:“你一个人去吧。”菊娃就对娘说:“我夜里是得过去招呼店了,石头是跟我到店里去还是我送他到蔡老先生家?”子路说:“店里有人支应着,夜里去什么?石头就不要去蔡家了,学医也不在乎这几天。”菊娃脸一直对着娘,说:“……这好不好?”子路说:“有啥不好的。”菊娃问石头:“你愿意在家还是去你蔡老爷家?”石头说:“在家。”菊娃说:“那好,在家就乖乖的。”说罢自个儿拍打拍打身上的土,就往外走,走到院子了,高声说:“西夏,西夏,有空到我店里去游啊!”西夏跑出来,菊娃已经出院门走远了。

    子路在爹的坟上焚烧着孝服,一股风顺着稷甲岭根细溜溜吹过来,火焰苗软软活活地拉长又压扁,呵呵呵地响,像是人笑。他忙把一件孝衫投进去压住了焰,焰几乎要灭了,用柳棍又挑挑,那细溜溜的风又吹过来,腾起的焰苗再一次呵呵呵地笑。暮色里,空旷的稷甲岭根,火的笑声使子路陡然有了恐惧,定睛看着坟头,低声说:“爹,爹,是你在笑吗?你真三周年一过就在那边要做官了吗?你要真是做官,火再笑一笑。”子路是信着这些怪事的,他是真信。小小的时候,扁枝柏树旁边还有一棵白皮松的,那一年白皮松上吊死了海根的媳妇,子路总能看见一个长舌头的女人就在树丫上,结果不久,白皮松上又上吊死了迷胡叔的媳妇,后来又又上吊死了宽路的娘,村人才把白皮松连根刨了。爹病了的那个春天,子路回来看望,爹在炕上躺着,他就坐在炕沿,但他却看见了另一个爹在堂屋走来走去,还逗着那只黑猫玩哩。他知道爹灵魂出窍了,在世的日子不久远了,果然爹很快去世了,爹死的当天,那只黑猫也无缘无故地死了。现在,子路企求着火焰再笑而验证爹是不是真要做官,火却再没有笑,子路在心里想:爹是不会去做官的,三周年已过,以爹在阳间的德性,他会升化为神祇的。子路是研究古汉语的,他太懂得中国的神秘文化,知道神祇并非高居天上地下,它们是混迹于人间万物,随人的物质和精神生活的演进由原来的形态逐渐变成妙相庄严的——人有多么文明,神有多么文明,人有什么祈求,神有什么法力。在这高老庄的夜晚,爹会以什么面目出现与他相会呢?子路听见了坟后崖崩的乱石堆中有了一声尖锐的鸟叫,他立即磕下了头,脑额贴着冰凉的黄土,在默默地祷告着爹,能保佑年迈的母亲心慌病早愈,保佑残疾的儿子得以康复,保佑菊娃和西夏都好,她们都好了,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潜心地去做自己学问了!祷告完毕,子路又望了望那乱石堆,鸟再没有鸣叫,面前的火光熄灭,那一堆红色的灰烬慢慢变白,变黑。

    从坟上往回走,走过了那长长的坡道,上到了塬上,那里有一条冬灌的水渠,渠里现在没水,再过去就是通往镇街的官路了。子路想大便,就蹲在渠里,脑袋露出渠沿,看迷迷丽丽的月光下,一大片一大片的雾气水一样地漫了过来。突然间,有人在沓沓沓地奔跑,子路还以为是谁向水渠这边来的,害怕猛地被人发现他而惊吓,就把头缩下去,但奔跑声由东而西,抬头看时,是三个人兔子一样顺着官路跑,而同时后边撵上来了五个人,一下子扑过去将那三人压倒了,接着是一阵拳打脚踢声。那三人喊叫着,立即有低粗的声音说:“喊?敢喊就往死里打!”喊叫声没有了,却听见说:“爷,爷,我叫你们爷哩,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打我们?爷!爷!”回答的是:“爷告诉你们,爷是高老庄的,你们知道为什么打你们吧?不知道?爷再告诉你们,再到这里来卖木头,来一个打一个!”噼里啪啦又是一阵打。子路看不清打人的人是谁,但怕出了人命,咳嗽了一声,提了裤子站起来,问:“谁?”那边有五人拔腿跑去,子路似乎看见一个是蔡老黑,一个是鹿茂,另三个没有看清。子路才要过去问问被打的人,那挨打的人也爬起来跑了,子路站在那里想了想,想起这一定与中午吃饭时白云寨卖木头的事有关系了。回到家,娘和石头已经睡了,西夏正在卧屋里洗下身,他便脱衣上炕,想要说说坟头的火笑和打人的事,话到口边了,却咽了口唾沫没有说。

    西夏洗好了,让子路也洗洗,子路说困,不洗了,西夏说你一回来卫生都不讲了?子路说我还想把刷牙的瞎毛病改了哩,还故意努了一个屁。西夏说真是猪八戒回到了高老庄,完完全全还原成一头猪了。子路也不恼,偏呼噜噜起了鼾声。斗嘴是斗嘴,西夏过来还是揭了被子,扯了子路耳朵下来洗,子路只好洗了,钻进被窝又睡。西夏却要那个,子路又是个不,西夏就翻上来说:“你寻我的时候我愿意不愿意你都要的,我寻着你了,你却拿大,今黑儿我偏要哩!”子路说:“你瞧么,心有余而力不足,成空皮皮了。”西夏说:“你不是夸你四十岁的年龄,三十岁的热情,二十岁的功能吗?”就尽力逗弄,过一会儿,子路竟把西夏又折腾得没完没了,西夏就说:“幸福不?”子路说:“幸福!”西夏说:“你以为我是叫你给我服务吗,性爱是愈是别人幸福,自己也愈幸福,什么献出都使自己贫,只有献出爱情才富有!”子路说:“我没这么多的哲学!”咬牙切齿地用劲,西夏咬了被角只是哼哼,待磨坊那儿有猫大声叫春后,也趁机取了被角,最后就浑身痉挛如受伤的虫子。事毕,西夏说:“我知道你今日为啥不要哩!”子路不言语,西夏说:“你心里想菊娃哩,干开了,你又把我当菊娃哩,你说是不是?”子路一把把她掀个过儿,双手从后腰搂了,说:“睡吧睡吧,自己吃饱了还弹嫌哩!”

    第二日,一家人早早起来清扫了院落,子路要西夏帮他抬了半桶生尿泼到自留地去。走到村外的一处土塄下,西夏给子路讲她昨夜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一条黄褐色的蛇顺着炕角的胡基往上爬,后来就钻进炕上的被窝里,她好像是没有害怕,心里想,你不惹它,它也是不咬你的,就弓起腰来让蛇从身下爬过去了,问子路这梦好不好?子路说:你是不是想生个孩子呢?西夏说,我想生哩,原本是三四年里不准备怀孕,如今回到高老庄了,不知怎么就想有个孩子,这或许与见到石头有关,但和梦见蛇有什么联系?子路说当然有联系,这属于神秘解梦法问题——但知酒中趣,不与醒者传——子路不肯说。西夏说:“你不说,我也不给你说。”子路说。“你说什么呀?”西夏说:“昨天你正忙着,镇邮局送来一份电报,是你们学校通知说另一个大学要聘你当名誉教授哩!”子路立即眼里放光,说:“是吗,这么大的事不及时告诉我?是哪个大学?”西夏说:“阳谷县大学。”子路疑惑:阳谷县大学?蓦地醒悟阳谷县是武大郎的家乡,就哈哈笑起来:“你这话说得有才气!”一收脸上的笑,说:“你捉弄我哩,我现在给你宣布,如果你不嫌臭,你就待在这儿给我放哨,如果嫌臭,你可以站到背风处,我要大便呀!”西夏就嗷嗷嗷边叫边走,蹴到远处一片野枣刺丛前,看起斜立在那里的一块碑子了。碑圆首,高一米二三,是明万历十七年县通判张约为“高志孝五世一堂”所刻,上书:

    大明万历十七年丁丑仲春,余至高老庄。义民高武元一户八十二丁口,五世同居共一炊烟,男耕妇织循循如也,心窃喜之。及询其家世则武元之祖高志孝,年九十二岁。上事祖父,下抱孙儿,亲见七代,五世同堂,因乡民朴诚,不肯请旌自炫。然则高氏世为善士也,武元之能率其家也,遵乃祖也。使其子若弟一能如武元之遵乃祖者,传为家法则源远流长,崛起有不可限量者,岂仅称一乡善士已哉。夫妻扬忠厚以励风俗,司牧者之事也。勒碑以志厥前,亦以望厥后云。

    西夏觉得有趣,高声问子路:“哎,高志孝是你祖上什么人?”子路那边没有回声,她又说:“一代不如一代了,祖上五世同居共一炊烟,你和庆来狗锁晨堂一个爷爷的倒七扭八地不和!”子路还是没有回声,西夏就绕到碑后,要看看背面还刻字了没有。

    西夏刚刚蹴下要摘那一朵蒲公英花的,冷不丁看见了就在面前一米处,一条巨大的黄褐色的蛇盘了筛子大一盘,而蛇盘之上竟也有一条小蛇,小蛇爬来绕去,蛇盘始终纹丝不动。西夏啊了一声,简直要昏厥过去,再也没高声问这碑子怎么栽在这儿,只拿眼盯着蛇的动静。但盘蛇的头扬起来,黑里发红的眼睛盯了她一会儿,却慢慢地绽开来,随着那野枣刺丛往下去,而小蛇也尾随而逝。西夏受这一惊,已扑塌在地上,脑子里方隐约想起昨夜的梦。昨夜梦里有蛇,今早就见到真蛇,这是一种什么现象呢?她是从来没有过梦与现实吻合的经历,回到高老庄竟有了这奇怪事,这其中有什么意义吗?西夏于是害怕起来,站起来站到野枣刺丛的对面去,看见了刺丛下面是个土坎,那一大一小二蛇已钻进了土坎下的一条裂缝里,细细的尾巴绕了一下,几根枯草的茎在摇曳着,似乎发出铮儿的铜音。西夏走过来,叫嚷着子路你也去看看,子路却光了半个屁股正搭在尿桶沿上拉粪,西夏叫道:“你这在干啥?你把屎拉在桶里?!”子路已提了裤子,说:“拉到桶里和尿一块泼到自留地去呀!”西夏说:“这肮脏不肮脏,瞧把桶沿脏成什么样了?!”子路说:“这有啥,尿桶是大粪世家,它是不计较卫生不卫生的!我总不能拉到地上让别人捡拾了去?小时候,我们在野外拉了粪,又不愿让人捡拾去,就拿石头要砸溅了的……”子路还要正经地说下去,西夏说:“那是你小时候,你现在呢,你现在是教授,教授!你一回来地地道道成了个农民了嘛!”子路一时怔在那里,脸上羞红,嚅嚅道:“……入乡随俗……我原本就是农民么……你嫌了,我独自提了去自留地。”自个儿斜着腰提桶去了。待泼了屎尿提着空桶回来,来正挑着一对笼子,手里拿着一把小锨从地头过来,问:“子路,这么早的干啥去了?”子路说:“你拾粪的?我去自留地泼泼生尿。”来正说:“你怎么也干这事?!你知道不知道,派出所把晨堂抓走了!”西夏说:“来正你说胡话哩,大清早的派出所抓晨堂干啥呀?要是抓了晨堂,你还悠哉着捡拾粪呢!”一句话说得来正不好意思,说:“是真的呢……是派出所抓人,我怎么帮他?晨堂毛病多,自个儿没钱又爱赌又爱那个,死猫烂狗,他都要的,口粗……”子路说:“你见着抓的人?”来正说:“我刚才碰着秃子叔了,秃子叔说的。”子路说:“不可能,昨天忙了一天,他哪儿有精神又去折腾,是不是派出所里的谁个请他去办个事儿的吧。”说罢,分手回家,西夏舀了水洗手,子路也过去洗了。

    但是,洗手水还没倒,晨堂的媳妇连拉带牵了四个孩子进了院,叫了声“子路哥”,就哭哭啼啼要子路救人。子路问怎么啦,那媳妇说天麻麻亮,派出所来人把晨堂抓走了,说是晨堂昨日夜里拦路殴打了白云寨卖木头的人,人被打得半死不活的。子路脑子里浮现出昨晚见到的情景,但他隐隐约约看见的好像是蔡老黑和鹿茂,倒是不曾看清有晨堂的。再要问具体些,那婆娘只是哭,左一声右一声求子路救人。子路就生了气,训斥你哭什么,不是不去救人,得把事情弄清楚呀,那婆娘才原原本本叙述了清早发生的事。原来天一放亮,院门被打响,晨堂骂骂咧咧这么早来敲门是赶着见阎王吗?开门见是派出所的,骂声就咽了下去。派出所的人是挨家查问的,要求拿出自家的搭柱要看,别人都把自己的搭柱拿出来了,唯独晨堂拿不出来,说是他家的搭柱前几天一直靠在院门后边的,怎么就不见了?派出所所长从一卷报纸里取出已经断了两截的搭柱让晨堂看,晨堂认出是自家的,就大骂谁狗日的把我的搭柱弄断了?!所长说:“这就好了!”拿铐子铐了晨堂就回所里去。婆娘说:“他们把晨堂铐走了,我跟着去,人家把晨堂铐在所里的柱子上,打着问昨晚和谁一块去打的人,天呀,晨堂嘴瞎,可他是打人的人?子路哥,这你得救他哩,咱都是本家人,过三周年他可是鞍前马后地跑哩!”子路说:“他真的没打人?这你要说实话,如果我去说情,不要把我也装了进去。”婆娘说:“昨日吃完席,他就去打麻将了,他这一阵子手臭,我不让他去,他偏要去,结果他又输了,回来我们吵闹了鸡叫二遍,这你可以去问双鱼,双鱼一块去打的麻将。”子路说:“他没记性,上次为打麻将被派出所抓住,又打麻将,这话怎么给人家说?”婆娘见子路不想去,就说:“子路哥,你脸面大,这得你去救人哩,你不在家,晨堂一年四季照顾着四婶,昨天过事,晨堂又……”娘说:“你不要说了,是亲是疏,子路能不知道?”就对子路说,“你去说说情吧,真是他打了人,还不是为了高老庄能多卖些木头,赚几个钱?派出所爱罚款,让少罚几个是了。”婆娘说“我可没钱让罚的!”子路说:“那我就不去了,我又是空手……”婆娘呜地又哭起来,把鼻涕和泪往院门墙头上抹。西夏在堂屋门口给子路招手,子路过去,西夏说:“或许晨堂真没打人的,你去看看吧。罚不罚款这得由派出所定,你和她能说得清?”子路说:“我就是去,也得拿些礼吧?”西夏说:“你别指望让她出礼!咱家还有烟酒,你提上不就得了?!”子路说:“咱这弄的是啥事吗!?”西夏说:“你是教授呣!”子路就应承了,打发了婆娘回去。

    子路原打算吃过早饭后去派出所,没想村里十多人陆陆续续来家,对于白云寨的人争抢他们的生意一肚子不满,而对于派出所这么挨家挨户查搭柱,抓晨堂,更是愤慨,要求子路一是去派出所把人要回来,二是给地板厂的王文龙和苏红谈判,除了高老庄的木头,别的地方的木头坚决不能收购。子路从当学生到做教授,都是与书本打交道,半辈子没有去求过人,村里人把他看得这么重,刚才还对晨堂老婆一肚子的怨恨,这阵又不能再作解释,只好充了救世主,一一都应允了。众人刚刚散去,他和西夏商量起去见了所长怎么个说话,如果所长肯放人又如何谢人家,如果不肯放人又该寻什么样的理由下台阶,一样一样都考虑过了,子路却说:“你也跟我一块去吧?”西夏倒生了气:“一个所长,有什么害怕的,在城里啥事都让我出头,回到高老庄了你还是这样?”两人正说着,菜花穿得鲜鲜亮亮地来找西夏,说她经苏红介绍要去省城一家歌厅打工呀,问西夏家的地址,得空要串串门儿的。子路瞧菜花寻西夏,自个儿就端了碗蹴在台阶上吃,心里说:不怕,怕他怎的。后来听得西夏在厨房门口问菜花:“那笔钱最后是怎么分了?”菜花说:“我现在把我的东西都搬回娘家了,你伯分给了我二百元,我跟你得得兄弟一场夫妻,就落下二百元,二百元的青春补偿费嘛!”西夏说:“这是不公平……”菜花说:“苏红把钱交给了你伯,钱到了他手里还能再给我?苏红觉得也亏了我,才介绍我去打工哩。这也好,只要我能去省城,我也不在乎那一点钱,苏红当年比我还穷哩,她在省城了几年,现在不是有钱的主儿了?!”西夏说:“也是。”写了家居地址,电话号码。菜花高兴了,见娘捉了一只下蛋的母鸡,忙过去帮忙,一口一个“四娘”,娘说:“你都不叫你婆婆了,还叫我四娘?”菜花说:“我那婆婆是母老虎,我不叫她的,可我认四娘哩。”娘说:“听说得得给雷刚媳妇通说,要他的鞋哩,真还有这事?”菜花说:“哎哟四娘,这事能吓死我了,他是有一双半新的鞋,人死后我怎么也找不着,经他通说,果然在门脑的架板上!”娘和菜花说着话,西夏过去就对子路说:“苏红介绍她去歌舞厅,怕是让作三陪小姐哩!”子路拿眼看菜花,西夏又说:“天生的也是那号人,你没觉得她那长相是吗?”子路还是没言语,放下筷子,伸了舌头去舔碗。高老庄的习惯是吃完饭要舔碗的,西夏看见过许多人蹲在山墙根、柏树下,抱了海碗那么转着舔,节俭也不是那种节俭法呀,感到好笑而又恶心,没想子路竟也舔碗,就一把夺过来。子路也意识到了,有些不好意思,却看见菜花恰看着他,便说:“你把碗拿回厨房吧!”起身要往派出所去。提了烟酒走到门口,院门斜东的厕所墙头冒出银秀那一颗乱蓬蓬的头,说:“子路,吃过啦?”子路说:“吃啦。”却说:“你站在厕所里问人吃过了?”银秀就笑起来:“这有啥的,这有啥的。”就对菜花说:“菜花,天不早了,咱该上路啦?”子路说:“要往哪里去?”银秀说:“到县城啊。”菜花说:“我今日有事,改日去吧。”银秀说:“你这不是日弄我吗,说得好好的,我把脸都洗了,你却不去了?!”

    晨堂是个不吃打的家伙,铐子将双手铐在了屋柱上,才一顿拳打脚踢,他就呼娘叫爷地招了,说人是他打的。问还有谁?回答一个是铁匠铺的成三,一个是跛子春有。当下把成三铐来,却是死活不招,成三出示证人,昨晚上他给北蝎子夹村的姓牛人家打扒钉,打了十三副,姓牛的一直守到后半夜。姓牛的担保,领了成三走了。铐春有的时候,春有和老婆正在家吵架,原来鸡都叫了,春有还没有回家,她老婆猜疑,径直到寡妇重桂家去,春有果然和重桂坐了喝酒,老婆破口大骂,重桂脸上过不去,当然说:“春有,我不跟你老婆闹,我还嫌掉价哩!可你一个男人家,你喝了我的酒就这样让她羞辱我?!”春有就上去扇了老婆一巴掌,揪了头发拉了回去。老婆回到家,吵闹了后半夜,又闹了一早上,寻死觅活说春有和野婆娘要害死她!派出所人一看,也不追究春有了。回来见晨堂双手还铐在柱子上,叫喊着他要尿呀,姓丁的警察端一盆水照头泼去,骂道:“你还尿呀?现在尿吧,反正全湿了,你尿吧!”晨堂就哭起来:“我都交代了,你们还这样待我?”警察说:“你交代什么了,你瞎狗乱咬!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但绝不放过一个坏人,你再交代,打人的到底是谁,是怎么打的?”晨堂说:“我要喝酒哩!”警察说:“喝酒?”犯了罪还要喝酒,警察看了看他,脱下鞋用鞋底扇了他的嘴。晨堂说:“给我酒喝我才说哩。”警察给所长汇报了,所长提了半瓶酒来,往晨堂口里灌,晨堂说:“打人的不是成三和春有,是锁娃和平仁,我们去打麻将了,打到半夜,听见门外有人走动,以为是你们,出来看是白云寨卖木头的人,你知道,高老庄人原本见不得白云湫,白云湫威胁高老庄,白云寨却和白云湫近,他们恨我们,我们也恨他们,迷胡叔就砍杀过白云湫的人,蔡老黑也是钉死过白云寨的那个医生……”所长说:“我听你讲村史吗?!”晨堂说:“……门外有人走动,以为是你们,出来看是白云寨卖木头的人,我们骂白云寨人是白眼狼,白云寨人都是三白眼的,我们说:白眼狼,你在高老庄饭锅里搅什么勺,你也想吃哩,你吃不吃‘棰子’?!他们骂:高老庄,水朝西,家家婆娘都卖×!我们就拉了进来打,是我用脚踢来,是平仁拿的搭柱打的,平仁力气大,就把搭柱也打断了。”警察说:“高晨堂呀高晨堂,你嘴里就是没实话!你再好好想吧,几时真正想交代了,你喊一声。”就把铐子铐在了窗棂上,正好让晨堂脚尖踮起了胳膊才不疼,就出去把办公室门反锁了。子路去的时候,所长热情招呼了他,把他带去的酒当场启盖来喝,说:“教授,你给我拿什么酒?拿来了就算我的,我来招待你!”两人站着你一口我一口地喝。子路就问起晨堂的案子,又将晨堂婆娘的话说了一遍,所长说:“人可能不是晨堂打的,白云寨的人说是在野外挨的打,晨堂交代却是在家里打的,他这人急了胡咬的,要是在战争年代,他是个叛徒哩!”子路说:“不是他打的人,那就……”所长说:“子路来说情了,我能不给脸面吗,那就放了吧。”一块出来去办公室放人,晨堂见是子路,胳膊疼得举不起来,却说:“我说不是我打的,怎么样,不是我打的吧!君子动口不动手,要打人用得着我去亲自打?”子路说:“好啦好啦,人不是你打的就是了,孩子和他娘在家哭得一团糟哩!”晨堂说:“哭什么,我是蹲了大牢啦?!”

    子路领着晨堂回来,高老庄的人几乎全集中在村口的土场上,他们在那里等待着消息,晨堂一见村人,就高声叫骂哪个狗日的把人打了,害得派出所的人打我哩!白云寨的人再来了,我真的要见一个打一个,见两个打一双,也消消我的气!秃子叔说:“晨堂你吃苦啦?”晨堂说:“他派出所人打我哩,可他也得给我喝酒,他妈的,咱在家也喝不上‘五粮液’哩!”人群里就有蔡老黑和鹿茂走过来察看晨堂手腕子上的伤,晨堂却让他们闻闻他口里的酒气,蔡老黑说:“是喝酒了,是喝酒了。兄弟,咱最好是不喝他们的酒,要喝你到我家去喝!人在屋檐下该低头时要低头哩,要打白云寨人的话不要在嘴上说,今早白云寨十几个人去了镇政府,叫喊着要严惩凶手的。”晨堂说:“凶手是谁,他派出所总不能把高老庄所有人都铐起来吧?”蔡老黑说:“这怪谁呀,就算是高老庄的人打了白云寨的人,还不是为了多卖些木头?等地板厂再这么办下去,高老庄的树砍完了,白云寨的树也砍完了,一切就都安闲了。”旁边人说:“老黑,你都算头面人物哩,你也说这种话?!地板厂在高老庄地界上,要卖木头当然先高老庄嘛,白云寨一掺和,那四周深山远沟的人都拥来,木头的价格就更低贱了,那咱赚几个钱?!”蔡老黑说:“这倒说得有道理……”抬头见子路,却说,“子路见识广,你说说。”子路悄声说:“老黑,我可看见了昨日打人的人哩。”蔡老黑死死盯着子路的眼睛,突然说:“子路,你可是高老庄人民的儿子!”子路就笑起来,提高声音对村人说:“我不了解情况,顺善呢,顺善是支书……”一句话未落,迷胡叔就骂了:“顺善是贼哩,两口子都是贼!他偷了我的粮食……”蔡老黑说:“那是你们家窝的事。”迷胡叔说:“村里先前要盖公房,公房没盖起来,那从太阳坡砍的四间房的木头呢?这也是家窝事?!顺善狗日的偷了,贪了!”迷胡叔的话不足信,他骂他的,可迷胡叔提到了盖公房的木头,却有人叫道:“疯子嘴里有真言,咱盖公房的木头真的都到哪儿去了?!”便议论纷纷。

    土场上吵吵嚷嚷的,西夏不知道,饭后石头在院子里又画起了画,她没事坐在一边看那飞檐走壁柏,听得哪儿有了啪儿啪儿声,抬头见是掌大的粉蝶忽闪忽闪在院墙头上飞,后来就一动不动地贴在樱桃树上。这一瞬间,西夏觉得蛮有了诗意,西夏是读过《庄子》的,于是说:“石头石头,你知道蝴蝶的前身是谁吗?”石头没有回答她,似乎对她的提问很反感,自个儿手撑着地一跃一跃回屋去。西夏登时无聊,一个人走出院子,在巷道里看一只鸡湿爪在地上走出一行个字来,一边看一边想人生的尴尬,她是高个子却偏偏嫁给了子路小个子,一当上新娘就同时是后娘,而一心一意要和石头亲近,石头竟与她难以沟通,这种障碍将会永远存在吗?前巷的一个小孩才从屋檐的瓦洞里掏了一只小鸟,瞧见了西夏就让看稀罕。小鸟小得还站不起身子,白嘴黄爪,十分可爱,接过来玩弄了一番,倒向小孩讨要了,要送回去给石头,遂听见旁边的院子里有了奇怪的响动,趴在那院墙的一个豁口处,瞧着了那户人家在为驴配种的。一头母驴乖巧地立在那里,一头公驴就数次往上扑,扑一次没成功,扑一次没成功,母驴被压趴了两次,两次被主人又打起来,牵着长长绳索的公驴主人就破口骂人。又是一个吆喝,公驴再扑上去,母驴没有趴下,却摆动了身子,公驴铁棍一般的长鞭就撞倒了母驴的主人。又一次重来,扑上去了,公驴的主人以极快的速度握住长鞭去帮忙,放进了该放进的部位,双手就沾满了黏糊糊的液水,说:“中!”西夏也说了一声:“中!”在公驴每扑一次的时候,西夏就不自觉地为公驴用劲,一用劲,双手就握起来,当终于扑上去,她说了一声“中!”身子一松,小鸟从手里掉下来,才意识到自己还拿了小鸟,忙捡起来,小鸟已被握死了。院子里的人听见墙头上有人也说“中!”瞧见是西夏,先是愣了,再就哈哈大笑,西夏撒腿就跑,没想路上有雨天的泥干硬成的坎儿,咯拐一下,脚便崴了。

    崴了一下并不觉得十分疼,回到家里,自己的脸还羞得通红。见石头趴在窗前的桌上瞌睡了,要把他抱上床去又怕弄醒了他,就拿扇子一边赶着蚊子,一边看石头新画的画,不觉哎的一声,心惊肉跳。这是一幅极复杂的画,由高往下乱中有序地排列了六组人物,六组人物又构成了一个整体。西夏在博物馆曾经见过民间的木刻阴曹地府画,那是阳间的人站在阴府的大门口,门口写着“为何到此”,入门了,有牛头马面无常,阎罗坐堂,堂上一匾,又写了“你认识我吗”,然后是来人如何被剜眼,被剥皮,上刀山,下油锅,群犬分尸,石磨搅磨。而石头的这张画里似乎也是人在受尽着各种酷刑,或是人被缚在木柱上,将一只脚固定在凳子上,让一只羊舔脚心,被缚者痒而大笑。或是一女人穿着绣有花朵的长裤,裤裆里放进了一只猫,猫在乱抓乱咬。或是用打气筒从屁眼打气,人肚子膨胀如鼓。或是人从一玻璃状的长箱中往过走,箱盖上掏出无数的洞,个子高者头一露出,旁边一把巨大的剪刀就把头剪掉。或是用绳子缝人的口。孩子怎么会想到画这种画呢?西夏突然间害怕起来,她端详着石头睡熟的面容,双目圆大,又距离分开,头颅长而扁,额角凸起,而耳朵明显高出眉目,且尖耸如小兽耳。西夏猜不来这形象表示着什么,却暗想双腿瘫痪一定是有什么道理的,忽然想到数年前一面相师在博物馆门口为人看相,说过人的形象若像什么动物或植物就一定是什么动物或植物托变的,便又看石头,她看不出孩子像什么,却脑子里倏忽闪现了菊娃是一只鸡变的,晨堂是狗变的,蔡老黑是一只虎,庆来是牛,鹿茂是猫,顺善是蛇,苏红是狐狸,晨堂的媳妇是兔,南驴伯就是个驴子,而子路呢,子路绝对是猪,那个厂长王文龙则就像忽隐忽现能大能小捉摸不定的龙了。西夏不是个命相家,但她为她的一时奇思妙想而兴奋起来,就走出堂屋要把自己的发现告诉给子路,子路还在土场上没有回来,而娘却回来了,脚疼得难受,坐在院中的捶布石上脱了鞋袜用磁片割脚上的茧甲。娘的脚是早年缠过了的,但并没有缠好,半大不小,脚趾变过来又鼓出一块大疙瘩,左右脚心就有了铜钱大的一块硬茧。她抱了一只脚在怀里,一边割一边嘴里吹气,西夏立即觉得娘那样子像个猴子,但她不敢对娘说,只是嘿嘿笑。

    娘说:“西夏你笑啥,笑你娘这脚吗?多亏我嫁到高老庄的时候世道已经变了,要不这么难看的脚,嫁不出去哩!”西夏说:“听子路说骥林的爹长得最丑,骥林的娘脚那么小的怎么就嫁给了他?”娘说:“你那婶子人样稀。”西夏说:“稀?噢,是长得漂亮?”娘说:“我尽说土话,她年轻时好看得出了名,骥林爹那时家里殷实,给她娘家了三担麦,四包棉花,她爹收了那么多东西能不同意婚事?相亲的那天,新郎人样走不到人面前去,还是你爹作了替身,等娶回来入洞房,发现人变了,已经来不及了。世上事就是这样,鲜花往往插在牛粪上,俊汉子骑的是跛马!”西夏笑道:“我和子路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你和我爹是……”不敢说下去,娘却咯咯咯地笑,说:“这鬼媳妇,在旧社会该掌嘴哩!我看我子路不丑,浓眉大眼,嘴唇厚是厚,但嘴大呀,汉子嘴大吃四方!”西夏嘎嘎大笑,从门里要跑出来抱娘,刚一跨出门槛,突然脚不敢挨地,扑地就倒了。这一倒,娘过来扶,见脚脖已肿得如面包,再也扶不起来。

    镇卫生所是没有好仪器,也没好医生,娘请了蔡老先生来看西夏的伤,蔡老先生捏了捏,说是并没裂着骨头,要好却不是三日五日能下炕的。西夏就对子路说:“石头能预感灾难哩!”子路说:“你一回来倒比我还神神道道了?!”西夏说:“他前几天就画了一张画,是一个人躺在地上,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现在就应在我身上了。今日他又画了一张,才恐怖吓人哩,那又不知预示了什么灾难?”子路说:“这不是石头把你画得伤了腿,你原本办完三周年祭奠就返回省城的,这是人留不住你天留你。”就告诉西夏,在山里走路脚一定要抬高,山里路不平,石头多,即使不崴了脚也要踢破脚指头的。西夏恍然大悟,她一直看不惯子路的走势,总低着头,双臂弯曲,微微外撇的脚抬得老高老高,原来是从小养成了习惯!躺在炕上不能动,就召唤着石头能坐过来画画,石头不愿过来,子路把他偏抱了在炕上,石头就画了一张画,画的上方是七颗星星,七颗星星又都连起来,西夏说:“这是啥?”石头说“天。”西夏说:“呀,是七斗星!子路你瞧瞧,谁把天这么画的!石头,你怎么知道天上有七斗星?”石头没有理,又画下方是一条鱼。西夏说:“鱼?”石头说:“是地。”西夏说:“地上的鱼是在水里呀?!”石头说:“这都是水。”西夏说:“都是水?这是什么意思?”子路说:“小孩子画画,哪有那么多意思?”西夏不再追问了,伸手抚摸石头的脑袋,但石头绝不让她抚摸,子路解释石头最怕奶奶给他洗澡搓背,任何人摸他身子的任何部位,他就感到不舒服。西夏想,这孩子可能神经末梢太敏感,但子路说剪头发石头也喊叫疼的,西夏就难以理解了。

    西夏待在土炕上不能下来,子路又总是被村人叫出去吃酒呀,打麻将,石头自然是不肯来陪她,她就急得疯了一般,让娘在家里找书来看,但楼上的小架板上除了一堆子路当年学习过的语文和数理化课本,再无别的书籍。这日晌午,来正家来了几位亲戚,一时没了米面。来正的媳妇就拿了盆子来借麦面,娘当下取了升子,从瓮里舀面盛在升里,然后抓了面一点一点在升子上撒,直撒得升子里的面高出如一个塔形,方倒到盆子里。西夏觉得这种量法有意思,问为什么不用秤来称?来正的媳妇说:“人经几辈传下来的法儿呣。城里姊妹,脚还没好吗?子路是有钱的,他也舍不得给你抓些药?”西夏说:“你子路兄弟吝啬呀!”娘就说:“素素,子路不吝啬,我怕我吝啬哩!”来正媳妇却咯儿咯儿地笑,说:“你这是要作践我哩么!”西夏问笑什么,娘告诉说,前年,来正害了病,抓了五服中药,最后一服熬了喝过一半病好了,剩下的半碗放在柜盖上。来正的媳妇见了,心想,药是掏钱买来的,不喝完可惜了,她是家里大小有谁吃剩下的饭,都不让倒去喂猪喂鸡,一定要吃进自己肚里的,于是也把那半碗药汤喝了。没想喝出了毛病,肚子疼得在炕上打滚,差点没要了命去。西夏笑得岔住了气,来正媳妇说:“你笑话我了?!在家待闷了,你让子路背你到我家去,没你家干净,但猪儿狗儿的倒比你家热闹。”西夏说:“这倒好哩,你家有没有什么书?”来正媳妇说:“有的,娃们有书。”西夏说:“不是学生课本,别的书。”来正媳妇想了想,说:“是还有一本书,砖头厚的,孩子他爷在的时候,珍贵得要命,一直放在屋里的担子上。”西夏来了兴趣,当下从口袋掬出一把精致的木梳子,谢酬了送她,并催娘能去把那书借来看看。来正媳妇不肯收梳子,西夏硬塞给她,她不好意思地说“这不像话吧”,撩起衣襟,装在里边的布兜里。

    娘陪来正媳妇端了麦面出去,约莫半个小时回来,果然拿了一本书。娘说:“借书看一看,你就给她一把梳子,那梳子也值五六元吧!”西夏再看那书,原来是破旧不堪的《康熙字典》,老鼠已啃了书脊,一打开就散了页。娘问:“这是啥书,让老鼠咬成这样?”西夏说:“是本珍贵的书。”娘说:“老鼠都知道这书珍贵,来正就把这书弄得这么脏!?”西夏说:“娘这话说得好,来正家的老鼠是文化老鼠。”但是西夏却不想读这本书,她兴趣的是在字典里另夹着一个簿册的手抄本,竟然是高家家谱。家谱最早记载着高家为宋时开封高家的第二个儿子高中仁举家迁徙到陕西西府,高中仁五个儿子,第四个儿子高世德因兄弟反目,愤然出走,又迁居于汉水北岸旬阳。高世德在旬阳衍息了子孙五代,其子高程先后任陕南商州府参将,华州府总兵,因平复流寇有功,被授为“武显将军”,其子其孙承袭世职任参将。到高程孙辈四人,却相互争斗,老二高衍害死了老三高亨,老大高平又谋杀了高衍,老四高仰连夜携妻儿逃至西流河稷甲岭,然后一代一代,在此繁衍生息,形成高老庄人。西夏看到此,哑然失笑,想,高家祖先怎么这样爱窝里争斗,已官至“武显将军”,何等威风,发展下去当是国中显赫家族,而不至于现在仅仅是深山中的一个高老庄啊!西夏再往下看,真正到了高老庄的高家历史,家谱就成了图表,高仰有子高祥瑞,娶王氏生六子,长子高和娶柳氏生二子,第二子高俊娶周氏生四子,第四子高崇顺娶张氏生一子高长水,高长水娶陆氏生一子,娶朱氏生二子,又娶严氏生一子高匡扶,高匡扶娶牛氏生二子,次子高风娶虞氏生三子,娶白氏生三子,白氏所生第二子高汇丰娶田氏生三子……西夏看着看着,眼花缭乱了,已搞不清了相互的关系和名字辈分,干脆从子路的爷爷高子智往上追溯,寻到子路这一支系,数了数已经是三十三代了。在这三十三代里,别的支系曾出过一个州官,四个县官,还有被清康熙皇帝恩赐“轻车都尉世袭二等”,诰封荣禄大夫的,但这些支系差不多又都迁居了别处,而又有许多支系已绝,唯子路家的这一支系最绵长,但仅仅出过一个举人,五个团练,有做镖局的,染房的,粮行的,钱庄的,其余皆是农家庄户。续到子路的爷爷辈,以后并没有再续,但很显然,在家谱的最后数页里,是子路的爷爷用毛笔书写了两份资料,一份注明是他抄录了县志上关于历朝历代对于高老庄发生过的天灾人祸和奇异之事,一份是他对高老庄人的描述。那从县志上抄录下的资料使西夏惊骇不已,如×年×月×日天降大雪,雪厚三尺五寸,门窗被封,压死冻死十五户,幸存者皆为以火烧红铁锅,举锅从雪堆而出。×年四个月滴雨未落,颗粒不收,逃荒十二户,饿死三十一人。×年×月×日降黑霜,庄稼全部枯死,人吃树皮草根,因屙不下屎而憋死者八至十人。×年×月×日山洪暴发,毁地一百亩,冲走祠堂,五户人下落不明。×年×月×日忽有冰雹下落一个时辰,蝎子北夹村高富民在沟脑牧牛,高富民藏身石磊之下,牛被砸死。×年×月×日,发生械斗,蝎子尾村死三人,蝎子南夹村死五人。×年×月×日天上落石,最小者拳大,最大者碾盘大,入地三丈,后挖出,形如焦炭。×年×月流行瘟疫,人十有五六腹胀如鼓,六户绝,后吃观音土渐愈。×年×月×日高子杰妻杨氏生一怪胎,猪头人身,杨氏被村人缚石沉西流河。×年×月大旱,南蛮人从东过风楼镇来打劫,夺去牛七十头,羊二百只,蝎子腰村染房的媳妇被强奸,后生一胞三胎,因是杂种,母女遂被负石沉河。×年×月×日地震,塌房五百余间,寨城门毁。×年×月×日天上落雨,竟有鱼。×年×月狼成群结队白日出没。×年×月×日稷甲岭一山洞出水,雾罩三天不散,胡人从白云湫来,高三甲率众杀敌,高三甲战死,寨遂失陷,村人逃至西流河南岸壁洞,十日后返回,寨中财物仅存十之有二。西夏再看那篇短文,文章谈不上文采,仅仅是记事而已,其中最令西夏觉得有意思的是子路的爷爷无不得意地写到高家祖先迁居过来之后,此地是为深山荒沟,西流河上下虽有南蛮北夷人的村落,高家是唯一的汉族,坚持不许娶外族女为妻,世世代代保持了汉族的纯粹血统。他们的形象特征是男为黄面稀胡,头扁而长,大板牙,双眼皮,脚的小拇指有双趾甲,女缠足,梳髻,长腰布袋奶。他们为人聪明机灵,重礼节,会拳脚,喜食面食和动物内脏。西夏想:来这里数天里的所见所闻,高老庄人果然如此,但为什么没有记载高老庄人的矮小和丑陋呢?是子路爷爷辈以上人并不矮不丑,还是那时人就矮了丑而并不愿记载或视而不见,不以为然吗?但当下脱了鞋袜查看自己的脚小拇指是不是双趾甲,不是,又拿镜子照看面部,眼皮是单的,皮肤嫩白,又不是大板牙,便想:高老庄人自称是纯粹汉族,我也是汉族,难道我的血统真的已不纯正?自己的祖先原本就不是汉族,或是汉族,其中与别的民族混杂过?一时疑惑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