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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封锁教育所、依次排查讯问的不是执教老师一语带过的警卫队。那是凤凰域安全总部的特级警署,我闭了眼仔细听了听,几乎确定教育所已经被警用飞梭包围得严丝合缝。

    传讯进展得相当缓慢,等待的时间里,惶恐、焦虑、不安等情绪便紧密发酵起来。我身处其中,不由烦躁,干脆顶着一众目光坐回原位,紧盯着窗玻璃上我那张模糊的倒影。

    我抛尸的那片矿坑完全是随机选择,警署能在一个月内翻出来,可见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不过一个月还是两个月对我来说没有太大分别,毕竟我心里笃定得很,即便他们找到了遗体,也不可能查到我头上。

    轮到我时已经到了晚上,由于我跟杜晴是人尽皆知的好友关系,讯问人翻来覆去问了好几遍才放我换人。

    我走到教育所大门,果然是跟我设想一样的飞梭环绕。教育所前这片街区前所未有地灯光灿烂,飞梭的标灯亮着惨白的光,光束中能看见白剌剌的雨细密连天。我眯起眼避开光照刺目,走到光芒之外的黑暗中,就见前面墙根下站着齐宣。

    他是早就通过讯问的,我想不出他停在这儿的理由,便走过去打个招呼。

    “我看见他们都设有监测仪。你没事儿吧?”我问道,又自顾自地改了口:“你大概是没事儿的。‘它’说以你的——资历,已经不会被监测仪捕捉到了。”

    齐宣微微颔首,目光往教育所门口飘了一下,又悠悠荡回到我脸上。“你做得干净吗?”他问,“会有疏漏吗?”

    “没关系。”我说,“我心里有数。”

    齐宣点点头,看了我一会儿,居然叹了一口气。

    “你……你还在抵抗啊。”他低声说,“你这又是何苦——违背自然消亡是很痛苦的,何况——”

    我知道他没说完那半句话是什么:何况我的抵抗根本没起太大作用。我能感觉属于人性那部分意志在慢慢衰亡,我日复一日地看着自己怎样逐步枯朽。

    “确实难受。”我答道,“我明明站在这里有着呼吸,却感觉不到自己仍旧是活着的。难受就难受吧,痛苦归痛苦,但至少能刺激到我,让我保持清醒。”

    “你是要这样拉扯下去吗。”

    我想了想,撇开视线,很快地笑了一声。“不然呢。”我反问道,“万一我今天放弃,明天父亲就回来——”

    我声音不受控地发出一种古怪颤音,所幸被雨声迅速掩盖下去了。我烦躁地皱起眉,想不通眼里为什么灼烧得这样厉害,连带着喉咙也滚烫得难受。

    “……如果明天父亲就回来。”我深吸一口气,慢慢说下去,“看见我放弃后的样子,那该怎么办。我答应过父亲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放弃自己的。我总该跟父亲见一面,告诉他我真的努力过,但实在坚持不下去了——那时候父亲大概能……失望小一些。”

    “——你父亲对你不会有失望。”“……你父亲对你不会有失望。”

    齐宣和我的影同时低声说。我讶异了一霎,随后弯了眼笑一笑,说:“不可能的。我不信。”

    我的影冒了那个头就不再吭声。齐宣静静望着我,良久后摇了摇头,叹息道:“别笑了。学不会……就不用笑。”

    我立刻收了笑容。齐宣欲言又止着,最后看一眼我脚下缩成一团的影,转身离去。我看着他的背影,又慢慢转身,望着几步开外亮堂堂的教育所门口。仍然有通过讯问的身影从中走出,影影绰绰地晃着。

    我漠然看了半天,扭头往回走。目光一掠间,我似乎瞥见了程宇的脸。

    但那又关我什么事呢。齐宣好歹能算我半个同类,而我素来不喜欢跟人来往。

    我冷漠想道,踩着黑漆漆的雨水离开了教育所。

    ——

    封锁持续,不见缓和迹象。我们这处三级区作为杜晴生前最后出现的地方被大力翻查,核准考也相应地无限延期,教育所关停,我便游荡在漫水的街道上,于小巷中穿梭,远远看着挨家挨户上门盘查的警署,无声无息,像一抹不该出现但强行停留世间的魂魄。

    “你打算怎样?”我的影不止一次地问我,“这样翻天覆地地查,你真的能万无一失吗?你看他们那些高级器械——”

    “不要吵。”我总是这样打断它,“你安静一会儿行么?你很吵。”

    确实很吵。随着人性与兽性的此消彼长,我的感官也愈发敏锐,些微的动静都会使我精神紧绷,烦躁不安。我常常终夜枯坐在我的窝里,贪图着浓重黑暗带给我的安全感,我怀里抱着铁盒,与我的影并肩相依,听唱片机中流出来的旋律。

    我在努力回忆往日寻求慰藉的方式,却更因此感觉到自己的枯死。那些曾经能抚平我心中忿郁的旋律变得索然,我无法感受其中的磅礴感情,我坐在那里只是在一味追逐模仿着过去,却永远回不到过去。

    直到封锁第七天的夜晚,当我照旧僵硬蜷缩在角落不问外物时,我手上沉寂已久的终端突然亮起来,幽幽的蓝光刺得眼珠酸胀,我缓了半天才回神,摸索着接收了通讯请求。

    终端那边淋漓雨声里掺杂着沉沉的呼吸声,随后响起齐宣的声音。

    “祁玉。”他低低地叫着我,“我在林区这里。你马上过来。”

    我问他:“为什么?”

    “程宇去了警署总队。他都说了。”

    我张了张嘴,轻轻地说:“……啊。这样啊。”

    “你来。”齐宣沉沉道,“我送你走。警署那边正在调动安排好全力抓捕你,我们还有时间。”

    我喃喃地问:“……但我又能去哪儿呢。”

    齐宣呼吸声顿了顿,答道:“不管去哪儿,总归能活下去。”

    “但是,活着是很累的。”我低声说,“活着……是真的很累的。”

    “……祁玉。”齐宣的声音忽近忽远,缥缈地传过来,“你要放弃了吗?”

    我闭着眼没说话。我听见终端那头的雨声里还有一丝异样动静,听着有些熟悉,我思索半天才回忆起来,那是人类喉管被扭断的声音。

    我问:“你是一个人在那里吗?”

    我等了会儿才得到回音:“现在是了。”

    我轻声又问:“是程宇吗?”

    齐宣言简意赅地说:“是。”

    “啊。”我点点头,“那你回家吧。很晚了,不要淋雨。”

    “那你呢?”齐宣咄咄地问,“祁玉,你告诉我,你要放弃了吗?”

    我沉默着,反手挂断通讯,顺便将终端也关机摘掉,扔在一旁。我的影伸展开,将唱片机停下,翻回来静静地问我:“你要放弃了吗?”

    “你能不能安静一下。”我声音轻得像呓语,“你可是一只兽——你难道没感觉出来,我现在非常、非常、非常暴躁吗?”

    “我知道。”它说,语气犹疑,“所以我很担心你。”

    我扯了扯嘴角。我知道我是想要笑的,但这个表情应该怎么做——

    “有人来了。”我的影忽然说,“很多,正在往楼下靠近。留在这里的警署应该全都召集到了。还有那些是——”

    它将感知力尽最大力扩散开,随后说:“还有白楼的人。‘第一试验区’——应该是来获取第一资料的。”

    我忽然抬起头。

    “是父亲吗?”我快速问道,“你看见父亲了吗?父亲回来了吗?”

    “……没有。”

    “没有啊。”

    我喃喃说着,重新垂下头去。我的影的那声“白楼”勾起我久违的情绪波动,我脑中突然涌起许多片段回忆,却是破碎且模糊的。那些画面里总会有一个模糊的背影和忧伤的语气,但是不论我怎样努力也无法看得清楚、听得分明。我知道那代表的是“父亲”,我却将他的面貌忘记了。

    这时将近天亮,雨势渐小,窗外破开朦胧的晓光。我看着唱片机、成堆的书、散乱的唱片,脑子里破碎画面便清晰了大半。过去——被我淡忘的、模糊的过去里,我看见代表“父亲”和“母亲”的两个身形坐在一处,面前书堆里有一个孩子的背影;我听见“父亲”在念诵诗集,徐徐道出那些韵律分明的句子。

    我觉到面颊上是凉的,伸手去摸,指尖是湿的。

    “你……”我的影惊诧地、慨叹地喃喃道,“你流眼泪了。”

    ——

    连日来我第一次走出家门,一步步拾级而上,走到楼顶天台。

    “你也是这样的吗?”我站在雨中,轻轻问我的影,“你也曾经像我现在这样,想要用血与恨填满胸腔,用杀戮来换得活下去的机会吗?”

    “那是初代的习性。”我的影说,“初代的兽没有独立意识,杀戮、攻击是它的唯一本能。你该知道的。”

    我是知道的。我亲眼见过,亲身经历,它轻描淡写提一句,我便回想起那血光凌利的半小时。我在短短的三十分钟里永远失去了我的母亲。

    隔着水泥楼顶,我听见一队人沿楼梯飞快来到家门口。我的影陪我一起听着,问:“他们到了。你要怎样?你没有退路了。”

    “从我心中生出你那时候起,我的退路就断了。”我说,“我这样选择,那样选择,总以为我能撞出一线生机——但我撞来撞去,早就毫不自知地撞断了翅膀。”

    楼下的警署在家里翻找着,又急急忙忙地通告情况。我往前迈一步,问我的影:“你现在还是想要做人吗?”

    “我不知道。”它说,“你是主体意识,把事态弄到现在这样,即便我想做人,还不是替你去白楼里做研究体。”

    它有模有样地叹息一声,“所以我是要夭折了吗?”

    我这时已经踩上了天台边缘破碎的砖。

    “你不该出生的。”我难得对它语气温和,“我们都不该——我早就应该死在当年那场大病中。我早就应该死在襁褓中。这样——至少母亲可以活下来。”

    我又问它:“你后悔吗?”

    “我有什么好后悔的?”它不解地问,“从始至终,你也没给过我后悔的余地啊。”

    “那你不愧是我的兽。”我说,望着茫茫的雨幕笑了笑,“我也不后悔。但我只是……”

    我只是想见一见父亲。

    天边云破露出微蒙曙光,我听见一列地上轨呼啸着在雨中驶过,去往云雾掩盖不知名的另一端。

    那是凤凰域的方向,被称为人类的理想乡,最后的希望;我出生在那里,那里侵吞了我的母亲,又困缚了我的父亲。

    我往前迈了一步,就从高楼上坠落。

    我想乘着风和雨,云与雾,去那里找我的父亲。

    我乘着风和雨,云与雾,去那里找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