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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负光

    “方丈!快走阿!”

    “徒弟!快来!扶方丈逃出去!”

    “师弟?师弟!师弟你在哪!”

    “师兄!大梁要撑不住了!快走阿!”

    “我再抢一本……一定还能抢出来一本佛经……”

    “阿!救命,救命!”

    叫喊声,求救声此起彼伏。

    在和明的眼前,一座庄严肃穆的庙宇被恐怖的火龙吞没,火舌放肆疯狂地舔舐着大小房屋。

    好多黑影在东奔西跑。或奋不顾身冲进藏经阁抢救经文,或在轰然倒塌的屋子外面焦急地呼喊着没跑出来的师兄弟,或浑身浴火不成人形地绝望嘶吼……

    和明楞楞地呆站在原地。

    其中一个衰老伛偻的身影在别人的搀扶下缓慢地行走着,突然,身影一顿,转过头。

    苍老如柴的面孔,一对眼睛却并没如同普通老人那样浑浊迷茫,反而清澈闪亮的很。

    眼神直直地射向和明。

    惊得和明身子一颤,不自觉向后退去,脚下一绊跌坐在地。

    和明呆呆地看着展现在面前的灭顶之灾,本来只是一时的误入歧途,却将整个青光寺全部牺牲。

    ……

    “后来,贫僧将那一段惧念留在原地,来到界音寺做了和尚,后来,又做到了住持方丈的位置……”夫光方丈将若干年前发生的秘辛和盘托出后,从回忆中渐渐苏醒过来。

    胡生此时就算仍不愿意相信面前这位本来一脸慈祥笑容的得道高僧,可事实就是如此。

    现在的夫光方丈,也再没了白天的那种从容和善,整个人便是垮下来一般,呆呆地盘坐在蒲团之上,如果没有身上那身界音寺住持方丈的僧衣,夫光方丈此时只是一个没什么精神的小老头样子。

    夫光方丈眼皮低垂,继续说道:“贫僧本来以为,将那段惧念留在原地,日后便能够当作从来不知道此事,好好地做一辈子和尚。”

    “可是……一切都只是贫僧的一厢情愿。惧念被我主动剔除,可那段记忆仍在。这些年来,每每想到那天夜里发生的事,贫僧的心便宛如千万根钢针生生刺入一般,甚至疼到不能呼吸。”

    “胡生小师傅,那段惧念曾经扰乱了你的心神,贫僧感到很抱歉……”

    胡生看着夫光方丈的样子,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半晌后,只好长叹一口气。

    胡生想恨夫光方丈,也确实应该恨夫光方丈,可此时却不知如何依然恨不起来。可胡生又不知自己为何是此时这幅心态,可能是此前对夫光方丈的印象太好。胡生心中只能对自己安慰道:“如果一切都有重新再来一次的机会,夫光方丈一定不会如此做。”

    金蝉子此时终于缓缓转过身,盯着夫光方丈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便是若干年前的今天,青光寺失火,一夜之间沦为废墟。”

    夫光方丈微微地点了点头,轻声说道:“便是二十一年前的今日……”

    夫光方丈话说了一半,生生顿住。胡生看向师傅金蝉子,可金蝉子却只是背着手直直地看着盘坐在蒲团之上的夫光方丈,并没有说话的意思。

    待胡生再将视线转移到夫光方丈身上时,发现此时两行清泪从夫光方丈的眼睛中泛出,滚滚落下。

    整个屋子安静了半晌,待夫光方丈咽下激动的情绪后,再次开口说道:“二十一年来,每到今天的日子,贫僧从没出寺主持过庙会,只是静静地坐在禅房中,为青光寺遇难的前辈,师兄师弟们念经祈福……”

    金蝉子冷哼一声,打断了夫光方丈的话,淡淡地甩出两个字:“没用。”

    “金蝉子大师说得对,没用……”夫光方丈点了点头,苦涩地一笑,说道:“可是,贫僧又能做什么呢?……”

    夫光方丈从蒲团上缓缓站起,走到金蝉子身边,眯着眼向窗外的满天星空望去,安静了一会儿,说道:“二十一年来,每年今日的夜里,贫僧都只能看到满天的火光,浓烟滚滚。”

    “今日,贫僧终于看到了满天繁星。这种感觉,还是不错的……”

    金蝉子冷冷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夫光方丈,没说话,而后却往边上走了两步,走到胡生身边,似乎实在不想同夫光方丈站在一起。

    夫光方丈往天上看了半晌,才转过身,回到蒲团上坐下。

    金蝉子仍旧用冷得不能再冷的眼神盯着夫光方丈,开口说道:“如果我是老方丈,你早便死了。”

    夫光方丈苦笑一声,回应金蝉子说道:“如果贫僧是方丈师伯,贫僧同样早便死了……”

    金蝉子只是不屑地嗤笑一声,将头扭到别处,甚至不想再看夫光方丈一眼。

    胡生抬头,看着身边的师傅金蝉子,没想到今天师傅会动如此大的怒气。

    夫光方丈说道:“金蝉子大师,胡生小师傅。感谢你们二位今日前来。贫僧二十一年来日日夜夜饱受内心折磨,一刻不能停止,如果你们二位不出现,可能还会继续下去。”

    “贫僧在界音寺中法号夫光。一生负青光。”

    “贫僧,苟活了二十一年之久。贫僧自己也没想到,还能在世上苟活如此长的时间。”

    “贫僧,该下去了。下去为方丈师伯,师傅师叔们,师兄师弟们,当面赔罪。贫僧愿意往后生生世世当牛做马,来偿还今生所欠下的债。”

    “贫僧,这就下去了……”

    说完,夫光方丈慢慢地闭上眼睛,整个人盘坐在蒲团之上,一动不动。

    自此,夫光方丈圆寂。

    两行未干的泪迹仍挂在夫光方丈平静的脸上,在星光的照射下,闪着晶莹的光。

    “师傅,和明大,大师他……?”胡生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向金蝉子,说到“大师”二字时更是犹豫了好久。第一次见到师傅发如此大火气的胡生,此刻心中隐隐有些害怕。

    金蝉子并没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作为对胡生的回答。

    “胡生,这就是你眼中的界音寺方丈,得道高僧。”金蝉子开口说道,可言语当中却带了很多刺。

    胡生被金蝉子的话刺得有些汗颜,低下头不敢说话。

    半晌后,金蝉子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不论如何,青光寺的一切,从此以后,再也没了。”

    胡生突然想起当初在漆黑山洞中见到的青光寺老方丈。

    “纸醉金迷尝含泪,”

    “古佛青灯淡开颜。”

    “三灾九难终成帝,”

    “逍遥自在衣褴衫。”

    “老朽此生只愿,愿这世间再无对错,愿这天下黑白相逢。”

    本来可成肉身菩萨,逍遥人间的老方丈,却为了给青光寺遇难的众位僧人超度,用自己的阳间寿命做交换。最后见到金蝉子师徒三人时觉人生再无可留恋之处,选择自行圆寂。

    想到这,胡生鼻尖一酸。

    金蝉子似乎看透了胡生的想法,拍了拍胡生瘦小的肩膀,说道:“走吧。”

    胡生点了点头,随师傅金蝉子走出夫光方丈的卧房。

    站在界音寺空无一人的后院中,金蝉子定了定,回身望了一眼夫光方丈的卧房,突然说了句:“和明,你本佛缘深厚,天资聪慧。如果当初你一心跟随青光寺老方丈参禅念经,静修悟道,成就真的不会低……可惜了,自己选错了路。”

    说罢,金蝉子终于不再停留,一手搭住胡生的肩膀,一道微光一闪而过,二人消失在界音寺的后院中。

    ……

    金蝉子与胡生二人回到客栈。

    金蝉子对胡生说了句:“时候不早了,快抓紧时间睡一会儿吧。”

    胡生点了点头,钻进自己的被窝中。可金蝉子却仍未上床,反而再次转身走出屋子。

    胡生先是看了看身边已经沉入梦乡的林夕,又看了看打着微鼾的师兄猪八戒,而后满心想着今夜所见到的一切,想着想着,也沉沉睡去。

    金蝉子站在门外,看着满天星斗,仿佛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老方丈,在下面还放心不下那个和明吗……和明,你何德何能,让老方丈亲自出手,将天上的云朵全部抹到别处,只为了让你最后再看一眼如此璀璨的星空……”

    “老方丈,你也太菩萨心肠了……不然今夜,我也不会那么生气……”金蝉子摇了摇头,走回屋子。

    次日太阳照常升起后,一道爆炸性的消息从界音寺传出,瞬间席卷了中原大地。

    界音寺住持方丈,夫光大师,在夜中打坐圆寂。

    后来,界音寺将住持夫光方丈圆寂的这一笔账强行放在了追云观的头上。只因为从目前来看,只有前一天白天的庙会上,追云观所主动挑战起来的佛道之争,以及追云观以天清道长为首的众多道士对夫光方丈的攻击,可能会做成夫光方丈圆寂的原因。

    追云观虱子多了不怕痒,反正早便将与佛门誓不两立的规矩定下,此时对夫光方丈圆寂之事更是持了一个默认的态度。一时间,中原土地之上所有香客对追云观的声讨尘嚣之上。

    可日子一长,也就是那么回事。

    追云观仍是中土道教执牛耳者,天清道长仍是追云观掌门。追云观的香火也日益旺盛。

    界音寺呢,也还是一座大寺,只不过住持方丈换了另一位同辈高僧。

    日子,还是要往下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