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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笑可怜 下

    赵千里幼时启过蒙,读过几年书,虽然终究没成为读书人,与麦树屯的其他乡亲们比起来却也多些长处,譬如教训孩儿时不必拿“麻胡来”这种胡话来恐吓,可以列出些典故来说教——尽管他自己也不过是半瓢水的水准罢了。

    “诸位先贤中,当属孔夫子为魁。”赵千里学着读书人的样子摇头晃脑,手里拿的仿佛是支狼毫笔而非筷子,面前似乎不是面汤碗而是澄泥砚。坐在饭桌上两岁的赵百州看着爹爹的滑稽样子,咯咯地笑,边笑边拍手。

    “吃饭就吃饭,犯什么酸气,懂那么多也不见你考个秀才回来。”母亲刘氏嗔了父亲一眼。赵千里凑过头来在赵百川身边嘀咕:“百川,切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嘀咕什么呢?好话不背人!”

    “说你贤良淑德,真乃良母贤妻也……”赵千里赶紧坐正,露出粘着葱花的两排大牙,嘿嘿一笑。

    “油嘴滑舌。”刘氏白了他一眼,接着吃起饭来。

    八岁的赵百川咽下嘴里的面片,开口问道:“爹,为啥孔圣人最厉害啊?”

    “有道是,天不生夫子,万古如长夜嘛。”赵千里吸溜了一口面汤,抽空答道。

    十一年后,浑身湿透的赵百川赤身裸体蜷缩在火堆旁,手里捧着被水泡透的饽饽,感慨道:“要我说,教人生火的燧人氏要是没生出来,那才叫万古如长夜呢。”

    “燧人氏不出,自有燧天地鬼神等氏,火终起兮。”缘暗手里拿根四尺长的铁棍摆弄着火堆,讲起话来的连吟带唱,透着一股滑稽,“人或不出,于火何干?”

    赵百川盯着面前的脏臭和尚看了一会儿,突然说道:“天下尽知二师叔是个疯和尚,我看不然。”

    “哦?那你说说,臭和尚是个什么?”

    “依我看,二师叔却称得上得道高僧。”赵百川向火堆靠得更近了些,在火堆上方,一条麻绳被几根树枝撑了起来,上面搭着赵百川湿透的衣物,“师叔举止疯癫,形骸放浪,讲起禅来却不比那些高僧大德差。”

    缘暗闻言哈哈大笑,向后一仰,险些背过气去,其肩上的猴子也顺势跳了下来,在火堆旁坐定。赵百川连忙要去帮他拍背顺气,还不等他起身,缘暗“嘎——”地一声坐起身来,向赵百川摆了摆手。

    “知道臭和尚为什么在这儿遇见你吗?”

    “想来师叔应是来看师父,途中撞见弟子遭难,故而相救?”

    “不对,”缘暗摇了摇头,“臭和尚此次,独独为你而来。”

    赵百川随即一愣:“为我?”

    缘暗咧嘴一笑:“为你。”

    赵百川摸不着头脑,向缘暗行了一礼:“弟子愚钝,不解师叔深意,还请明示。”

    “臭和尚有一只瞎眼。”缘暗自顾自地说道。

    “啊?”赵百川一脸的茫然,实在无法理解缘暗说话的逻辑。

    “臭和尚的这只左眼,早年间被人使了些手段,虽然还能活动,却再也看不见眼前之物。”缘暗指了指自己的左眼,赵百川凑近一看,那只眼睛果然生有一层白翳,“纵然不见眼前之物,但它偶尔能瞧见些不在眼前之物。”

    “不在眼前之物?”

    “因果,报应,祸福,吉凶。”缘暗幽幽说道,“总之,是些比眼前事长远的东西,不过只能朦朦胧胧看个大概而已。”

    赵百川只当缘暗在说笑,忍俊不禁,回道:“那师叔不支个卜卦算命的摊子,倒是浪费了这天赐的神通。”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缘暗扔下手中的烧火棍,一边拍手,一边仰面大笑,赵百川没想到缘暗会是这般反应,一时摸不着头脑,待到缘暗笑声平息,出言问道:“师叔在笑什么?”

    “先前你说臭和尚是高僧,可方才面上颜色、口中言语,分明是以为臭和尚在胡诌!”缘暗收起脸上笑容,表情严肃,“出家人不打诳语。”

    缘暗的态度反差令赵百川心中有所动摇:“若如师叔所言,岂不是万般因果都逃不过师叔的眼睛?”

    “世事运动不息,瞬息万变,岂有尽收眼底之理?”缘暗摇了摇头,“不过是偶尔能窥得冰山一角、豹之一斑而已。”

    赵百川见缘暗举止不像玩笑,思忖一阵,开口说道:“既是为弟子而来,二师叔是看到了弟子的因果前程?”

    “是。”

    “还请师叔指教。”

    “好,赵百川,你且听好!”缘暗面若寒霜,就连语气都变得庄重威严,“你乃是乱世之根苗,动荡之起因!”

    赵百川如受晴空霹雳,下意识站起身来,呆若木鸡。片刻后他缓过神来,连忙追问:“师叔何出此言?弟子一心向佛,平日里行善积德,如何惹得出这等滔天大祸?”

    缘暗收起严肃的神情,嘿嘿一笑:“若是太平日子,你自可青灯古佛了却余生,只可惜……”

    “可惜?”

    “可惜大泓二百年江山气数已尽,动乱只在顷刻之间。”

    赵百川以为这是缘暗出于对上代泓王的怨气说的胡话,连忙劝道:“二师叔,气话说说无妨,可不敢拿黎民社稷玩笑啊!”

    “气话?”缘暗从一旁抓过几根树枝,随手折成两折,填进了火堆里,“你觉得臭和尚千里迢迢而来,一路风尘,就是因为生了皇帝老儿的气,来这儿说句胡话不成?”

    赵百川不好再说什么,只得静静地等着缘暗的下文。

    “臭和尚说的可不是气话,如今的大泓暗流涌动,祸乱只在顷刻之间,”缘暗拍了拍手上沾的的木屑,“而你,赵氏百川,你离慈海寺一去,终会促成乱世,届时便是生灵涂炭,万民流离。”

    山洞里顿时寂静了下来,只有燃烧的木柴在噼啪作响,与九百里偶尔响起的哼气声交相呼应。

    终于,赵百川重新在火堆旁坐了下来,艰难地开了口:“那师叔此行,是为……除掉弟子?”

    “何出此言?”

    “既然知我是乱世之因,师叔身为一代豪侠,自是要为生民除害。”

    “若果真如此,你当如何?”

    山洞中再次死寂起来。

    吞吐片刻后,赵百川闭上了眼睛,轻扬下颌,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佛陀舍身饲虎,慈悲济世,我当效仿释迦,成就如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一番慷慨就义之词竟引得缘暗哄然大笑,赵百川一下子懵了,忙问道:“师叔又在笑什么?”

    不多时,缘暗止住笑声,答道:“想不到你小子看着一副谦卑模样,实为自重自傲之徒,撼树蚍蜉之辈。”

    赵百川更加摸不着头脑,追问道:“此话怎讲?”

    “天不生燧人氏,明火仍会为人所用,造福世人;”缘暗举起烧火棍,指了指面前的火堆,随即又指了指赵百川,“那除掉你赵百川,祸乱便能消散了?黎民就不必再受动荡颠沛之苦了?”

    赵百川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

    “万事万物由缘所成,‘世道’二字也不例外。我且问你,‘缘’字当做何解?”

    赵百川答道:“凡世之所存,无一独立,独立则空,故而存者所依非物,盖彼此之系也。”

    “然也。所谓‘缘’,乃是万物之间的联系,它们就像丝线一般,交织成万物本身,所谓‘世道’亦如是也,”缘暗继续说道,“丝线顺合则为太平,杂乱即是动荡,你不过是这其中支出的一撮线头,扯掉你,另一根甚至几根线头就会被带出来,乱麻一团,岂是扯掉几根线头就能理顺的?”

    赵百川看着面前燃烧的火堆,一阵出神,心里细细品味着缘暗的话,终于豁然开朗:“只有顺着线头解开麻团,才有机会捋顺丝缕,重开太平。”

    “正是。”缘暗满意地点了点头,“惹祸的根苗,进而可为镇定风波之乔木,重建大厦之栋梁。”缘暗悠悠说到,“但具体该怎么做,只有等你在风波中长成乔木,方能有所领悟。”

    “别说乔木了,师叔你再晚来一步,弟子这株祸根就要被金葵教扯掉了,”想到今天的平白之祸,赵百川不禁泄了气,“万幸有师叔相助,不然弟子难以逃离金葵教的魔爪啊……”

    “你现在也没逃离,那帮金葵教的人还在满山找你呢,明早之前还会加派人手,”缘暗继续用烧火棍摆弄火堆,“别说你了,不动拳脚的话臭和尚也走不掉。”

    赵百川闻言大惊:“那咱还聊什么啊,快走啊!”

    “走?往哪儿走,这弥罗山已经被他们封锁了山脚,只有此处偏僻险绝,睡一觉算了。”缘暗取下腰间的葫芦,抿了一口酒,龇着牙发出一声怪叫,“等明天你自投罗网,也能得个从轻发……”

    不等缘暗把话说完,赵百川便闪到了缘暗身边,也顾不得脏臭,两手抱住缘暗的胳膊,一阵猛晃,打断了缘暗:“别闹了二师叔,弟子的死活可全在您老人家手上了,您可得为弟子出头啊……”

    缘暗也不拉开他,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故作愁容:“臭和尚也怕死,你只能自求多福喽~”

    “您不是名震天下的高手吗,害怕他们做甚?”

    “虚名,虚名而已,不足取也。”

    赵百川眼看缘暗不为所动,只得松开双手,叹了口气:“可怜我赵百川连洛阳的水土都没沾到半点,就要交代在这儿了,我赵氏兄弟今生不得团聚,只求来世再为手足了……”

    “倒不必如此,”缘暗见了赵百川这副模样,终于绷不住了,嬉皮笑脸起来,“臭和尚虽然不出手,却也可以指点你几招,助你度过难关。”

    赵百川闻言大喜,连忙跪在缘暗身边,一个响头磕在地上:“弟子赵百川,恭请二师叔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