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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拔根而起 上

    “嚓,噌——”

    一阵窸窣的声响在荒野上闪烁着。但见:

    “玉镜高悬,幽冥浮现。

    远看村野寂静,近瞧枯草连环。

    鸦住云头,空枝雀巢难留。

    鼠葬田下,焦禾颗粒无收。

    黑漆漆全无灯火,冷清清鸡犬无声。”

    这里草木枯黄,土地干燥结块,想用工具把地掀开不会是件容易的事。

    但九岁的赵百川顾不得这么多,他甩着比他还高几分的锄头,一下一下地砸在开裂的地面上。

    “嚓,噌——”

    在他的脚边,躺着一具干枯的高大人形,睡的很熟,连鼻翼都没有一丝颤动,在夜幕之下看不清面目。

    两刻钟后,赵百川挖出了一个堪堪能容下一人的土坑。他扔下锄头,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小心地弯曲早已僵硬酸胀的双腿,慢慢地坐在地上,将双腿重新伸展开来。

    休息片刻后,赵百川重新站起身来,用手勾住身边人的腋下,直向身后的土坑拖去。

    “唰——”

    那人顺着土坑滑下,正好把坑占了个满满登登。

    “妈……妈妈……”

    一个含糊不清的稚嫩声音从赵百川身后响起。

    赵百川重新坐在地上,解开了胸前的绳结,一个小儿跺着小步子从他背后跑了出来,来到了土坑前。

    “洞洞!”

    小儿用手指着面前的土坑,回头对赵百川喊道。

    这是赵百川两岁的弟弟赵百州,为了安全考虑,他用布条把弟弟绑在背后,好带在身边。

    赵百川走上前去,将孩子向后轻轻拉了拉,跪在坑前,用手把之前刨出的土推回坑里。

    年幼的赵百州并不知道坑里埋的是甚么,看哥哥填土费力,也用小手抓起土来往坑里扔。

    填土终究是比刨坑省力气,不多时,一个土包便在地面上长了出来。

    放眼望去,这个土包并不突兀。在这片山脚的荒地上,坟堆林立,一直连到视线尽头。

    赵百川停下了堆土的动作,一个头磕在了地上,赵百州不知道这个动作的意味,见哥哥这么做,也跟着有样学样。

    片刻后,赵百川站起身来,将弟弟重新背靠背绑在背后,向远方悠悠而行,直至被夜色吞没。

    天地浩浩,众生渺渺。

    不过是少活了几棵麦子苗,不过是多死了几个贫贱人。

    落在百姓身上,便是晴天霹雳,家破人亡。

    圣人云,上天有好生之德。

    赵百川不明白,既然好生,又为何要让人饿死呢?先死娘,后死爹,若是再不出来逃荒,他们兄弟俩饿死也不过早晚而已。

    “不过,所谓好生之德,也未必尽是些屁话。”赵百川心想。

    因为在一天一夜的奔波后,黄昏下居然隐约现出了一座篱笆院,院里一座泥屋,烟囱散着青云。

    有烟,说明有吃的。

    赵百川咽了咽口水,决心上门试着讨口吃食。若泥屋的主人是个慷慨之辈,保不齐会施舍些许干粮让他们带在身上,奔向县城的路也会好走些。

    只要进得城去,届时寻些散工来做,大概能混口饭吃,若得苍天垂帘,到哪家铺面做个学徒,他兄弟二人就算是活下来了。

    过几年在城里寻个安分媳妇,待日子好了,攒攒钱,送小弟去私塾读书,说不定以后小弟还能讨个官来做,便是光宗耀祖了。

    赵百川越想越远,不知不觉竟已经进了院子,走到了泥屋跟前——如今走近了,竟闻到了肉的味道。他猛吸了一口气,肚子随即叫了起来。

    “咚,咚,咚。”

    犹豫片刻后,赵百川举起发软的手臂,敲响了房门。

    “吱嘎——”

    柴门向内而开,屋子里一片灰蒙,只有角落里的灶火渗出一团光亮。

    “你是何人?”

    一具身形笼罩在阴影中,眼睛直勾勾地俯视着赵百川。赵百川被这种诡异的气势震慑住了,原来想好的说辞尽数忘却,只得转身跑开。

    说是“跑”实在是不太合适,他现在手软脚软,只能算是把步子放大了一点。

    “是想要些吃食?”

    赵百川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望着他。背后的弟弟也醒了过来,哇哇大哭。

    “这世道吃人啊……”那汉子叹了口气,“小子,来哉来哉。”

    角落里的灶火噼啪作响。

    …………

    “咕嘟咕嘟咕嘟……”

    锅里氤氲着温热的水汽,赵百川坐在一旁的长板凳上,张大鼻腔,贪婪地吸进肉香。

    弟弟扒在几乎和他一般高的灶台边,不再哭闹,眼巴巴地瞅着锅盖缝里溢出来的白气。

    “怎就独身带个小的,爹娘呢?”

    汉子坐在板凳的另一头,打破了沉默。

    “都饿死了,昨日刚把爹埋上。”

    “埋在何处?”

    “东处麦树屯的后山,有个乱葬岗,屯内乡亲都埋在那里。”

    空气再次沉默。

    真是个奇怪的汉子,哪有问人家父母墓地在哪儿的?

    赵百川开始仔细观瞧起面前的汉子,此人身材修长,眉目里透着一股子温和气,可能是锅里食物香味儿的作用,赵百川没由来地觉得他很可信。

    “汤好了,吃吧。”

    汉子起身,掀开了锅盖,雾气团团散开,充盈在小屋之中。

    …………

    “日后如何打算,可有甚么去处?。”

    吃饭时,汉子问道。

    “想进县城,看看能不能谋口饭吃。”

    赵百川用力吞咽下嘴里的肉,抽空回答道。

    “县城也未必好活啊,不然我又何苦守在这荒郊野岭的。”汉子叹了口气,“若不去县城,这破落屋子倒也容得下你们两张嘴。”

    赵百川喉头一阵酸哽,说不出话来,只能把头埋在汤碗里接着往下灌。旁边,赵百州的头也埋在汤碗里,喝得吨吨作响。

    “慢些吃喝,锅里还有呢。如今地里没了收成,我便守着林子打些野物过活。可惜近日抓不到甚么活物,只得在林里寻着牲畜尸体,晾成腊肉来吃,只怕不甚新鲜,莫嫌弃便是。”

    赵百川这才感觉出碗里似乎有点臭味,不过饥荒之下,有得吃就不错了,还管甚么新鲜不新鲜呢。

    汤足肉饱后,赵百川蹲在地上,用背孩子的布条给赵百州擦去脸上的汤水。汉子把碗筷一摞,起身就要上炕。

    “天色不早了,无论去留,都先住一晚上,我这炕也小,便不留你睡了,柴房里有草垛,你兄弟二人且先将就一晚。”

    “恩公,我叫赵百川,还未请教称呼。”

    “叫我波子就行。”汉子躺在炕上,举起手来摆了摆,示意不要打扰他睡觉。

    黄昏褪去,夜幕升起。

    晚饭喝了一肚子汤汤水水,夜里免不了尿急。赵百川从草垛上起身,捂着裤裆,扭扭捏捏,不好意思尿在恩公门前,借着残月向后院小跑而去。

    随着后院的靠近,一阵嚓嚓之声愈发清晰起来,赵百川立时站定,心里紧张起来。

    强忍住尿意,他蹑手蹑脚地来到泥屋边,后背紧贴着墙,向后院微微探头。霎时间,赵百川瞳孔紧缩。

    后院,波子背对着他,磨刀霍霍。在他的脚边,累累的白骨堆积一处,一时看不清数目。

    赵百川感觉胃里一阵翻涌,双腿却有一阵暖流自上而下蔓延开来,站得也更稳了一些。

    不能再呆下去了,再不走锅里炖得怕就是我们了!

    赵百川强定心神,小心地原路返回,推开柴房的门,窜了进去,把熟睡的弟弟重新绑在背后,准备逃命。

    捆好绑定之后,赵百川转过身来。

    细长如鬼魅的身影正堵在门口,月光从身形与门框之间的空隙渗了进来,映在赵百川发白的嘴唇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