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星落中唐 » 第三十三章 皇帝的召见(二)

第三十三章 皇帝的召见(二)

    措手不及,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只是,有理由拒绝么?拖一天,算一天。

    ——《罗向日记》天宝五年正月初一

    李三郎,毕竟是李三郎,;二十五岁与太平公主联手发动“唐隆政变”,诛杀韦后集团。二十七岁,先帝睿宗禅位于他,并于长安太极宫登基称帝,后赐死太平公主,取得了国家的最高统治权。纵然是已过耳顺,他的经历也给予他大唐无双的气度,不是罗向用言语就能真正吓到的。虽然眼前年轻人的讲述让他脸色凝重,却在数息内平复如常。诚然,以大唐的国力是无法承受那样的浩劫。可眼前人的话也可以是神话理解为一种警告。蓬莱仙山、九霄昆仑、远古巫山,都被记载藏有长生不老之药,可有人真的获得?或许有那么多人去找,但未得到,因为什么,因为什么都不可能是免费的,要得到就要付出代价,而代价是所有寻长生之人所承担不起的。云中侯他们的长生药也是有代价的,代价便是人不再为人,而丧失七情六欲、丧失喜怒哀乐、丧失了作为人的一切,成为只知晓追逐血肉的活尸,只是活着,又有什么意义,这样的代价不值得、不合算。

    喝了一口不知道什么东西做的饮子,润了润快要冒烟的喉咙,罗向看向案几后面的李三郎。皇帝已经面色如常,也在喝饮子。

    “为了长生,付出这个代价,不值,不划算。”李三郎语气平静,没有丝毫不甘,心狠手辣的政治家从另一个方面看其实与商贾一样,不做亏本买卖,最擅长的就是权衡利弊,性差踏错,哪怕只是分毫,都有可能见不到次日的太阳。所以,亏本的买卖就没什么好可惜的。

    “长生,只是执念罢了,那个世界,很多的人很富有,一位花钱可以买下一切,包括长生。可是,得到的却与死亡无异。实是讽刺。”罗向对李三郎表示赞同,同时也表明自己对长生药的不屑,免得日后会再有人相询。

    “来我大唐,过得可习惯?”这是没话找话,还是想起了什么。

    要说习惯,着生活便利性上差的老鼻子远,从呼和浩特到西安飞机也就个把小时,这年头跑上一趟花了他大半个月。要说不习惯,几乎是纸醉金迷,每天婢子小厮伺候上,各种产业随他折腾,爽到飞起。

    于是答道,“差异自然是有一些,不过,做一些小玩意,能逗大家一乐也是不枉来我大唐。”

    “卿可观我大唐气象如何?”

    “大唐盛世景象、气运昌隆,虽会有波折,但与国祚无碍。”年轻人顺口脱出。

    “何解。”微胖的小老头眼神如钢锥,“有何波折?武周?”

    “武周过后,便有开元盛世,天宝繁华。”罗向记得,要说话留一半。

    “你是说,未来还会有波折?”

    “圣上无需担忧。”罗向思索,一般佞臣都是这么说,然后皇帝就接着唱歌接着舞了,“与圣上说一故事。”

    “什么故事?”

    “一个西域商人,哎一场沙暴中与商队里的其他人走散了,他分不清方向,结果走入流沙之中,他拼命挣扎,奋力向上爬,可是约是动作激烈,向下陷得越深,最终被流沙掩埋,不久,向导带人找到流沙,只发现那人的头巾。”罗向顿了顿,接着说,“另一个人,也同样与商队走散陷入流沙,他很绝望,拔不出脚,也发现越动陷得越快,沙子没过大腿,他就俯下上身,趴在沙地上,苦中作乐地唱歌,沙子没有继续让他下陷,歌声也引来了路过的别的商队,把他救出来。”

    “你是说?让朕什么也不要管?”

    “非也,您是圣上。以往如何,未来依旧如何。不必多那想波折于何处,不必多想有何引起,越是预防越是猜疑,越是有可能让忠良蒙冤、奸佞挡道。对功勋卓著之将帅多加爱护,为大唐保留可用之将帅。”罗向觉得自己胆子太大了,后脖颈嗖嗖窜冷风。

    “会有刀兵之祸?”

    “朝堂倾轧党羽争斗历朝历代都不稀奇。”罗向答非所问。

    “卿有何办法?”

    “不动,少动。”

    “卿可愿入朝?”

    罗向摇摇头,“山野散人,无大志,无本事,只是做做小玩意逗人开心耳。”

    “卿非凡人,去岁种下卿之稻谷,增产逾五成。所产稻谷均留作种粮,待今年丰收后,推行天下。此乃国士是所为。”李三郎突然想起,去年秋天司农寺的奏报,起初还不相信,但见到粒粒饱满的稻米,这才决定见见这位云中侯。

    “此稻米并非我所栽培,是农学前辈的心血。”如今的田间管理和肥料使用都比后世差许多,在原有基础上增产五成真的就是这些宝贝稻种命大。

    “卿,不必自谦,能把此等宝物推广于我大唐天下,便是我大唐国士。”李三郎认真起来。

    “谢,圣上赞誉。”推来推去地怪没意思,罗向索性就认下了。

    “卿觉得,朕应该授予你何种官职?”

    啊,这就来了?罗向想了想,说道:“我不善于朝堂之事,更善于工匠与讲学,臣希望我大唐军士披坚执锐、希望大唐百业兴旺。我,更愿回单于府,开一家学堂,教授工匠之事,希望圣上选战死唐军将士子弟百名,由我加以教导,日后以报圣上。”

    “你是道家那一脉?”

    罗向一怔,他不信道教,对道家思想了解也不多,他也没怎么问弟子关于这个时代道家的事情,这下蒙住了。武周为为了从宗教上来打击李姓,武则天对佛教采取了纵容态度,这使得佛教发展迅速,在全国的各个州基本都有佛教寺院。李三郎登基后,限制打击佛教,重新树立李氏和道教的正统地位,还亲自注释《道德经》。对罗向而言,他说什么都会有破绽。他脑子飞速运转,说:“我等修行与大唐门派不同,笃信格物之学。”

    “儒家之学?”李三郎讶异,因为他听说,罗向的记名弟子除了王家小姐其余都是道童。

    “非也,儒家之学说,士农工商有贵贱。而我等讲求业无高下贵贱之分,人人平等。”

    “释家?”

    “亦非也。”

    “绝对公平便等同于绝对不公平。”

    “请卿细讲。”

    “儒家,虽说农为本,但是代表士族。释家,平等,干活生产时力有大小,但产出均分可公平?我等讲求格物,便是实事求是。每个族群、每个行业,不论是士农工商都有其独特的而不可替代的作用。士族,引导和教化百姓;农,我等称之为第一产业,没有粮食谁都活不了,同时农业还产出桑麻等其他作物,是百业之基础;工,我等称之为第二产业,采矿、冶铁、瓷器、房屋修造,在我们的世界还有很多很多的工业门类,我的主业就是工科;商,我等称之为第三产业,物资的流动、贩售,旅馆、酒肆乃至学塾武馆、寺庙道观都是。”

    “这种说法很新鲜。”

    “国无农,则国不国;国无工,则国不强;国无商,则国不富。”罗向如是说。

    “商人,奸诈之徒,损人肥己耳。将金银据为己有何意富国?”

    “的确,眼下以大唐之国情不适宜过度发展商业。工商业发展的基础是农业生产力的发展,只有足够的粮食,才能有更多的劳动里脱离土地进行其他的生产和劳动。所以,我来到大唐的首先向圣上进献了稻种和其作物种子;现在,展示出来的小玩意只是演示我们法门的玄奇,未来可收弟子学习格物之道,造出更省力的犁铧、播种的机器、灌溉系统,亦或者造出不用人力的巨锤,帮铁匠打铁,现在这个已经实现,日后可以推广。”罗向看向李三郎,他似乎正在思考,“我观大唐,现在是盛世,百姓普遍有衣穿有饭吃,灾年也有救济,年景好时也有肉食。这比历史上的绝大多数年景都好,百姓手里有余粮,就会有更多的人送孩子去读书,也会有人送子弟去铁匠铺、陶瓷作坊、木工坊学手艺,做个自由快乐的老百姓,安稳的过日子就是他们的理想。这份功德秦皇汉武也都没有达到过。”

    这话听得李三郎舒坦,但不知道罗向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罗向继续说,“金银是可以是财富的一种表现,但不是财富本身。真正的财富是以创造价值的,粮食的种子可以种出更多的粮食养活更多的人,种子就是财富,粮食也是财富,粮食充足的时候,金银可以买粮食,粮食匮乏时,有再多金银也难以买到粮食。在民间,可以用一条鱼换二斤米,他们不用金银也不用钱,已然可以交换到自己需要的东西,钱只是商品交换的产物,是在商品交换过程中从商品世界分离出来的固定地充当一般等价物的商品。钱多,而市面上的商品总量少,则物价上涨,我们称之为通货膨胀。所以,单纯铸造铜钱、开采金银是不会有更多的财富,只能使物价越来越高。之所以我们没有感觉物价在上涨,很多很多的富人,有商贾、地主豪绅甚至是我们的高官显贵,他们喜欢把铜钱、金银藏在库房里,所以我们总觉得市面上的钱总是不够,我们总是得铸钱······”罗向叨叨了半天,自己也不确定所说的是否正确,总比冷场强。

    两人就这个话题又探讨了一炷香的功夫,案几上的饮子都换了两次,罗向觉得不能在喝了,再喝就该去嘘嘘了。李三郎大概是被绕晕了,改变了话题,“卿,可否婚配。”

    “呃,”罗向又被雷了一下,难道李三郎对他还挺有好感,为他说亲?连忙说:“很久以前有过一次婚姻,三年后核离了,育有一个女儿,现在应该有十三四岁了。”

    “看卿的年纪不过十五六岁。”李三郎眼神里充满质疑。

    “我也不知为何落下来就换了一副皮囊。”罗向苦笑,没有提身体是年轻时的自己,害怕李三郎去让他研究返老还童。

    好在李三郎也没有再追究,似乎只是一个托词。

    罗向庆幸没有落个欺君之罪。

    “卿在大唐只是个十五六的少年,未婚配,对么?”李三郎的语气非常肯定,定性了,未婚。

    “是的,圣上。”他敢说不是么?况且,李三郎说得也没错。

    “给你说门亲事。”

    “圣上!”罗向行礼,想要表示拒绝。

    “莫急,朕思量许久,让你入朝的确不合适,你一无根基、二无功勋、朝堂手段恐怕都不够看吧。”李三郎似笑非笑。

    罗向不知如何回应,“是我胸无大志。”

    “卿为仙人,应该有仙人的做派,有现任的癖性,如若跟那些凡人同污于朝堂,岂不可惜。正好,你未婚配,这降仙配天家,绝对的门当户对。朕,把广宁许给你,她可是朕最宠爱的闺女。”

    罗向头皮发麻,从未考虑过被如此配婚。

    “怎么,还有什么意见。”

    “不敢,”罗向开动脑子,问道:“不知公主芳龄几何?”

    “朕把心头肉都给你了,你却关心公主年龄?”李三郎气笑了。

    “按我门医家研究,女子过早婚配会影响日后健康及寿数,事宜年龄应在十八岁之后。知情不报视为欺君,而且事关公主健康,便多嘴一问。”罗向回答,这和他估计的差不多。

    “那就是不反对咯,我还以为你是舍不得你的侍妾呢?”李三郎笑得神秘,“在蒲州的事我也听说了。”

    罗向冷汗涔涔,但没等罗向开口辩解,李三郎又说,“看把你吓得,脸都白了。你是个有情的人,比那些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家伙更适合当这个驸马,你那个侍妾可以留着。”

    罗向说:“我哪有什么侍妾,青狐娘子虽然是我从青楼里赎回来的,但仅在我那里研习乐律,赠予圣上的唱片机的唱片,就是青狐娘子录制的。”罗向突然感觉失言,便不再出声。

    “嗯,有点意思,你也懂音律?”

    “我懂听,但自己不会。所以,请专业人来做他们擅长的事。”

    “好,好,好一个请专业的人做他们擅长的事。这是朕今天听到的最有用的话。”李三郎突然变得很开心,“这门婚事,不亏。下嫁典仪同番邦君主,京城不设公主府,就云中侯封地。”

    “这?”罗向懵逼,李三郎嘴一开一合,就把自家闺女送了?为啥呀?

    “还不谢恩?”高公公提醒。

    罗向长身鞠躬。

    “听说,你的宅邸还不如小户人家?赶紧回去盖房!”李三郎佯怒。

    “是。”

    李三郎看看外面天色,西面的窗纸呈现橘红色,如同新人的帐幔。他感到有些疲乏,觉得罗向没有他做得那些小玩意有趣,便让高力士送客。

    罗向起身,躬身行礼,倒退着除了房间。他跪坐得酸麻,站起时差点栽倒,靠着强大的意志力才退出来。与高力士行礼告辞,就跟着小黄门往外走,没走一步刺麻的感觉从脚底直扎心窝子。

    日头的颜色是那么暧昧,罗向突然多了一个拒绝不了的老丈杆子和一个未知的未婚妻。人骑在马上,影子被拉扯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