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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攻讦

    雨夜,长街,行人,板凳摊开四肢躺在地上,鼻子里不停冒出血泡,渐渐密集的雨线滴滴答答掉落,将积在石板上的血泊快速洇开。

    憨狗等人挤在人群中,藏住自己的脸,眼前的局势发展,同宋长岭所构想的完全不一样,阿虎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蜈蚣钱等人,难道要他们冲出去,将蜈蚣钱打翻带走?

    一时间,他们进退两难。

    蜈蚣钱冲上前,先用力在板凳身上踢了两脚,随即大喝道:“说!谁指使你们和生来龙青的!”

    “叼你老母啊……”板凳圆睁着被血水充满的双眼,喃喃爆着粗口,蜈蚣钱见得不到肯定答复,一直声嘶力竭询问,板凳想起齐杰与八字胡的连番叮嘱,脑海又跑马灯似的浮现刚才被出卖的一幕幕,忽然他如回光返照似的喷一下昂起上身,用雷霆般的声音咆哮道:“宋长岭喊我们来的!冚家铲!你们龙青自己内斗,要我们和生陪葬!龙青不得好死!龙青不得好死!”

    说完,板凳往后一仰,脑袋噔地砸在地上,一语出,满街哗然,众口铄金,人言可畏!

    板凳的话无论真假,被看热闹的观众们听到后,已然开始煞有其事地讨论。

    “龙青少堂主竟然敢勾结外人,来打自家地盘?”

    “唐人街的堂口要是斗起来,为了争权夺利,其间的算计阴谋,可丝毫不弱于皇家宫闱啊!”

    听着人们的议论,蜈蚣钱心中大喜过望,狂热地祈祷,好,再多说些,把水搅得越浑越好!

    被反绞在地的其余和生马仔,被板凳的惨烈一呼所感召,纷纷梗着脖子响应:“你们龙青自己内斗,要我们和生陪葬!龙青不得好死!龙青不得好死!宋长岭,叼你老母啊!”

    “胡言乱语!”蜈蚣钱捂着耳朵喝道:“宋公子是我们龙青少堂主,身份尊贵。你们和生,一个龟公办起来的窑子窝,他怎会同你们勾结,说这些话,可要拿出证据来!”

    一人用力朝蜈蚣钱吐去口水,“是宋长岭让他的亲信阿虎去和生喊我们来的!他把我们带到了弹子房!你们龙青只搞我们算什么本事!去抓宋长岭来审啊!”

    听得此言,人群的议论声愈发沸腾,憨狗就算再看不清局势,也知道,现在的刀尖全都冲宋长岭来了,这绝对不是宋长岭的谋划。

    如果继续让他们口无遮拦地喊下去,事态将完全失控,想罢,他劈开人群,纵身上前,“放屁!姓吴的,你他妈吃里爬外,别往我们公子身上扣屎盆子!”

    众人散开,将憨狗一行人让到人群最前方,蜈蚣钱看向憨狗,先愣了一下,随即勃然大怒,松开捂在脸上的手,“你他妈算什么东西,给老子滚蛋!难道老子被这群扑街仔拿掉一只耳朵,手下折了那么多兄弟,就是为了诬陷宋长岭?我告诉你,吃里爬外,不管放在哪个堂口都是死罪!我不管宋长岭是不是什么少堂主,如果确有其事,我一定穷追猛打到底!”

    蜈蚣钱很清楚什么时候该硬,什么时候该软,既然这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不把事情做绝,岂不是太可惜了?

    “滚开!不想死的都他妈滚开!”

    憨狗正语塞,一片喧哗声响起,雨线飘摇,来回移动的人群,像是受摧折的森林,面沉如水的野兽正快步行来。

    宋长岭来了。

    陈佛生摘下嘴角的烟头弹入雨里,解除了在一旁观望的姿态,知道自己是时候该出场了。

    宋长岭横拿着文明棍,双拳紧握,气喘如牛,大步前冲的姿态,没有平时半分优雅。

    当得知蜈蚣钱也带大批人马进入了弹子房,他便知晓事态有变,可前后几条街,数百步的路途,他紧赶慢赶,还是来迟了一步。

    “公子……”

    “嗯?”

    宋长岭站停后,憨狗赶忙迎上前,但对方却抛给他一个看死人的冰冷眼神,令他立刻垂下头,大气不敢喘。

    陈佛生走上前,微笑道:“宋公子,你手下的场子果然很难守,为了抢几块钱的台费,别人连刀带枪,一下出动了十几号人马,如果不是吴爷恰好带人来玩,今晚局势如何,还很难讲哦。”

    宋长岭倏地盯向他,上下打量一番,越发如鲠在喉,为了这次的计划,他下定决心舍弃跟随多年的心腹手下,并且背上了勾结外堂的巨大风险,但结果……他要除掉的人,现在竟毫发无损地站在自己面前!

    如果可以,他现在真想掏出枪毙了陈佛生,但理智提醒他,这样万万不可,会让自己越发说不清。

    当他跨入这条街时,已经捕捉到人群的风言风语……现在的事实是,和生来踢馆,被陈佛生等人打翻,大庭广众之下,人人都将经过看在眼里。

    如果他当场跟陈佛生翻脸,岂不是坐实他勾结和生?

    宋长岭肝胆欲裂,却只能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好啊陈佛生,很好,又为自己立下了一大“功劳”!

    蜈蚣钱见宋长岭瞳孔轻颤,心下冷笑,上前道:“宋公子,你终于来了,请你解释一下,和生这些人说是你暗中联系他们,让他们过来的,到底有无此事?”

    “血口喷人!”宋长岭突然爆发,指着蜈蚣钱鼻子喝道:“现在龙青人人都知道,阿生帮我打下了大运发,是我宋长岭手下第一猛将!我为什么要喊和生的人来一个没什么油水的弹子房,而不是去你的广运!难道我是痴的,叫和生来做掉我的自己人,我有什么好处!

    倒是你,蜈蚣钱……你从来不进我的地盘啊,为什么你今晚突然来弹子房,你来了之后和生的人也跟过来了!我怀疑,勾结外人的是你,就是想往我身上泼脏水啊!”

    陈佛生闻言笑了笑,幽幽道:“不管和生这些人怎么讲,我是信宋公子的啊。同他讲的一样,我们是好兄弟来的嘛,他除非是猪脑子,否则怎么会找人来害我呢。”

    这也是蜈蚣钱无论如何想不通的一节,杀陈佛生对宋长岭百害而无一利,他犯不着费这么大周折做这种事。

    可这对他来说不重要,不管是宋的脑子坏了,还是自己的脑子坏了,只要能趁机对其打压,那就坏得好,坏得恰到好处。

    宋长岭听着陈佛生“挺自己”,只能艰难扯起笑脸,可他看着蜈蚣钱与其站在一边,又想起阿虎汇报的消息,身体骤然如遭电击。

    难道说……自己从一开始,就进了他二人设下的圈套,自己的所作所为,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可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好!宋公子讲是我勾结和生,那你看看我这只耳朵,再看看楼上我那些断手断脚的兄弟!我可是差一点就死在和生的刀下了!如果这样宋公子还要倒打一耙,那再争辩也没有意义!请刑法堂出手吧,让他们把和生这些人抓回去仔细审问,我就不信,审不出来,到底是谁出卖了龙青!”

    在雨中,蜈蚣钱的声音震耳欲聋,宋长岭忽然感到心悸、恐惧,和生这些人落了这么个下场,他们绝对不会挺自己,一旦刑法堂出手,他的所作所为将暴露无遗。

    届时等待自己的,将是何种下场?

    宋长岭一时不敢再往下想,忽然他看向陈佛生,“阿生曾杀了和生的红棍大肥,今晚的事,就是和生来找他报仇,就这么简单!现在他们乱咬,无非是想把我也拖下水!蜈蚣钱,你信外人,不信自家兄弟,你是何居心!”

    蜈蚣钱不落下风,反唇说道:“你这样说,那我也有话讲!阿生不过刚在弹子房待了一天,和生的人为什么知道他在这里,他们讲是阿虎带的路,阿虎是你的心腹,你又要作何解释!”

    阿虎……宋长岭左右巡视,没发现阿虎的踪迹,不禁又开始提心吊胆,阿虎如果死了还好,倘若还活着,势必成为一大祸害,必须与其当众划清界限。

    “阿虎这个人心机狡诈,两面三刀,背着我干了我很多事情,他干了什么,我不清楚。”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蜈蚣钱像是抓住了宋长岭的破绽,穷追猛打,“堂里何人不知,阿虎是你的左右手,跟了你许多年,事情还没调查清楚,你先一脚踢开阿虎,你这不是心里有鬼是什么?换句话说,你连跟随多年的心腹都能舍弃,阿生就算为你立下了大功,但也不是不可杀。”

    “你!”

    宋长岭刚要讲什么,突然注意到一旁龙青中人向他投来的目光,审视、怀疑!

    一股寒意瞬间从其脊背蹿到了他的颅顶,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今晚最蠢的一句话,可能比勾结和生还要严重。

    他是要做堂主,统领龙青的,现在他当众贬低阿虎,并与其割席,这种行为被其他人看在眼里,今后又有谁肯替他卖命?

    他正想讲话,替自己找补些什么,忽然一声极具威严的闷喝从人群外响起,“你们是什么?当街对骂的泼妇吗!”

    一时,慌乱的人群肃静,自动散开通道,一顶顶宽大的油纸伞排成长龙,缓缓而来。

    龙青堂的叔父们在宋四海的带领下,行走在最前方,后面则是年轻一辈,痨鬼等人都在。

    串串珠帘从雨伞上坠落,隐藏在其后的一张张苍老面孔阴晴不定,他们是庙街一带真正的统治者,其威严之重不言而喻。

    当他们的脚步声停下后,现场安静得只剩下愁苦的雨声。

    宋四海、周延武等人放眼朝四周,宋长岭与蜈蚣钱相对而立,其身后人马剑拔弩张,跪在地上的和生等人目眦欲裂,身上燃烧着仇恨。

    街景与行人全都湿漉漉的,身上反射着不知名的微光,像是港口甲板上,正在等待腐烂的沙丁鱼。

    宋四海的目光,在陈佛生的身上稍作停留,最后定格在宋长岭身上,宋长岭捕捉到父亲眼神深处的恨铁不成钢,躲闪着垂下头颅。

    宋思海轻叹一声,先拱手转身,朝围观众人行礼,笑道:“龙青的晚辈不懂事,闹了一些矛盾,让诸位乡亲看笑话了。龙青能在唐人街扎根这么多年,多亏诸位乡亲抬爱,说到底是一家人,自家人的笑话,大家笑笑也没什么,如果让外人知道,就该笑我们庙街不团结了……吴弓,宋长岭,你们两个现在向诸位乡亲赔罪。”

    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宋长岭与蜈蚣钱也不敢再耀武扬威,不情不愿向众人一作揖,算是给一场杀机暗涌的厮斗画了一个潦草的句号。

    堂口之间互相拼斗,在唐人街是常事,算不了什么,可如果人心散了,那堂口离倒塌也就不远了。

    宋四海知道,现在事态已经开始有愈演愈烈之势,他按不住这团火,只能尽量想办法抽几根柴。

    在暂时稳定下局势后,他下令将参与弹子房之斗的所有人员,无论生死都带回庙街总部。

    当一具具血腥残破的身体被抬出楼外,在围观者看来,一出喜剧瞬间变了味道,纷纷散开。

    “爸爸。”

    “堂主。”

    宋四海与周延武走到宋长岭等人身前,面对躬身的宋长岭与蜈蚣钱,宋四海没有任何表示,只是看着陈佛生,说道:“你就是从佛山来的陈佛生?”

    陈佛生抱拳道:“宋堂主,周爷,叫我阿生就好。”

    宋四海点头,“虽然没见过面,但你的名字我已经听过很多次了,长岭年轻气盛,你的拳头很硬,自然也不是会内敛谦虚……你们现在一起共事,摩擦是少不了的,长岭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阿生还请多多包容。”

    尽管与宋四海只是初次见面,但其所展现出来的气度与手段,与宋长岭相比可谓是天壤之别,不愧是驰骋金山几十年的枭雄。

    陈佛生收起托大之心,微笑道:“宋堂主言重了,我也会做很多错事,但宋公子从来不与我一般见识,我又怎么会同他计较呢?”

    宋长岭闻言,脸颊抽搐。

    宋四海笑笑,缓缓道:“那就好,今晚的事还没有结束,虽然你现在还不是龙青的兄弟,但既然是在你看的场子里发生的,那就跟我们一同走一遭吧。”

    陈佛生颔首,“恭敬不如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