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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Leave my life

    北京的春天满城飞絮,周慕屿接了电话从宿舍匆匆跑出来,忘了戴口罩,迎风快步疾走时肆意的飞絮扰得他喷嚏连连,很难受,可也没心思折回去拿口罩,最后用手捂着鼻子一路小跑,怪狼狈的。

    他推开输液室的门,墙上的电视机里正在播一个综艺,嘻嘻哈哈闹哄哄的,第二张病床上的人输着液,枕头太低,她将被子团了团垫在背后,微仰了头盯着电视屏幕,却好像没真的看进去,满脸困倦的样子。

    他站在门口深深呼吸,竭力压下起伏的情绪。

    床上人似是有所察觉,转头看过来,见到他微微一愣,然后冲他笑了下。

    他努力了,可真的挤不出一个笑容来回应,他冷着脸走到床边,盯着她半晌没说话。

    岁岁先绷不住了,苦恼地叹息一声:“我都让学姐别告诉你了,她真是……”

    周慕屿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抬头望吊瓶杆,上面还挂着好几瓶没开的药水,他冷笑:“赵岁岁,你可真让我大开眼界,我长这么大,头一次见人把自己给累晕了。”

    岁岁语气轻松地说:“咳,真没大事,挂几瓶葡萄糖就好了。”

    周慕屿仍冷着一张脸,岁岁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很生气。可她此刻没力气说太多,头还有些晕,又困。

    “对不起,又要麻烦你了。”岁岁身体往下躺了躺,指着吊瓶,“帮忙看一下点滴,我小睡一会儿,半小时就好。”

    周慕屿没接话,却走到旁边空着的病床上抱了薄被过来,盖到她身上,又将她的头抬了抬,把垫在下面的被子弄平整舒坦一点让她枕。

    岁岁睁开眼:“谢谢。”

    他仍板着脸,声音却没那么冷了:“睡吧,输完了我再叫你。”

    他搬了把凳子在床边坐下,望着她渐渐沉睡的脸,虚弱苍白得令人心疼,她放在被子上的手背,扎针的皮肤周围青了一块,大概是之前护士没扎准位置。

    他嘴唇紧抿,眼神晦涩暗沉。

    他想起之前接到学姐告知岁岁在卖场打工时晕倒了的电话,末了她说,你劝劝岁岁吧,她也太拼了点,再年轻的身体也经不起这么累的。他不是没劝过,刚入大学不久,别的新生还在享受大学的新鲜感,她就开始四处找兼职,找了还不止一个,她们医学生课业本就繁重,空闲时间被她的各种兼职排得满满的。他对她的家庭状况有所了解,一开始只以为她那么努力赚钱是不想让姥姥负重,可后来有一次他请她宿舍的女孩们吃饭,有个女生提了嘴,他才知道她是在为暑假的英国之行攒钱。

    所以见她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他真的好生气,可他又有什么立场生气呢?他看着她的睡颜,自嘲地想,他又以什么立场来劝她不要那么拼呢?中学同学?大学校友?同乡?好朋友?那些位置,都是有分寸的,就如同她画在他们之间的那条界线。他一直都知道的。

    岁岁再醒来,天已经完全黑了,几瓶点滴终于输完了,结了账,两人走出诊所。到了门口周慕屿又转身推门进去,片刻他出来,手中拿了两只一次性的医用口罩,他将一只递给岁岁。

    “谢谢。”岁岁接过戴上,“我请你吃饭吧,想吃什么?”她其实没什么胃口,但他陪自己打针都错过了食堂的饭点。

    周慕屿说:“喝粥吧。”

    他分明心情很不好,却仍不忘照顾她。

    “好。”

    学校外面就有粤式粥铺,口味正宗,价格也不贵。已过了九点,店里顾客不多,显得很安静,两人面对面坐着,彼此沉默着吃东西,也很安静。

    岁岁是浑身提不起劲不太想开口说话,周慕屿却是在两人相处时第一次这么沉默。

    期间他的手机一直在震动,他拿出来看了一眼,没接。

    吃完饭,岁岁让周慕屿有事先走,他却坚持要先送她回宿舍。春天风大,又飘飞絮,不到十点校园里已经很安静了,两人沉默走着,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他低头看地上被路灯拉长的影子,真奇怪,一路走过来道路弯曲,那两个影子却像两条平行线,怎么都无法交缠在一起。

    到了宿舍楼门口,岁岁说:“今天谢谢你了,再见。”

    等了几秒周慕屿也没说话,岁岁挥挥手,转身。

    “岁岁。”

    她回头:“嗯?”

    他的脸笼在暗影里,看不清脸上的神色,他静静地开口:“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岁岁呆了一呆。

    他继续说,声音低沉喑哑:“你知道吗,我最难过的不是你看不见我的心,而是你为了他一次又一次让自己受伤,我真的很心疼却一点办法都没有。这感觉太糟糕了。”

    “对不起,曾答应过每年陪你过生日,我要食言了。”

    他怕自己反悔似的,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

    岁岁忽然冲他的背影喊道:“周慕屿!”

    他站住,过了几秒,才缓缓回头。

    岁岁遥遥看着他,一时间心里涌起无数复杂的情绪,有点酸楚,有点难过,又有一丝释然,她怎么会看不见他的心呢,可是不能回应的真心,看见了又能怎么办?她非常珍视与他一起长大的情谊,可如果他能将这么多年放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移开,也许能看见更明媚的春天,会拥有新的可能,哪怕遗憾与难过,她也愿意笑着说再见。

    这是来自朋友的真心与祝福。

    “对不起,谢谢你。”

    万千情意记心头,她最后能说的,也不过这六个字。

    偏偏不是他想听到的答案。

    他眼神黯下来,自嘲地牵了下嘴角,周慕屿,你在期待什么呢?

    他沉默着离去,这么多年来,终于换他先转身离开,不再是站在原地目送的那个人。

    刚出了医学院的大门,手机又响,他接起,那边哄闹声里夹杂着一声走调的“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宿舍老三几乎用吼的:“我靠周慕屿你终于记起你还有个手机了啊,老大让你赶紧儿滚过来!”

    聚会的KTV离得不太远,他很快就到了。推开包厢门,气氛正热烈,这会儿抱着话筒的是宿舍老二,深情款款地对着女朋友唱情歌,其他几个就在旁边起哄。他宿舍里几个人关系不错,平日里处得也随意,见他进来扬了下手算是招呼。

    周慕屿走到老大身边,对他说了句“生日快乐”,然后拿起茶几上开好的一瓶啤酒:“不好意思,有点事耽搁了。自罚三瓶!”仰头,一饮而尽。

    以前聚会时周慕屿都不大喝酒的,一开始宿舍兄弟见他这样豪迈起哄着拍手叫好,等他真一口气喝掉了三瓶酒,他们才发现他不对劲,那哪里是喝酒啊,简直是送命。

    放下酒瓶,有人轻轻戳了下他的手臂,周慕屿回头,一个女孩子端着杯水递给他,她说:“你这样喝会很难受的,喝点热水吧。”

    他没接:“谢谢,我不渴。”

    刚才进来时光线暗,他都没发现她也在,这女孩是老二女朋友的室友,一起吃过两次饭,问他要过电话。跟他们不同班不同系的,跟寿星也没什么交集,出现在这聚会里,又给他倒热水,用意不言而喻。

    女孩有点尴尬,她垂了垂脸,顺势将水杯放在他前面的茶几上:“那我放这里,你渴了再喝。”

    周慕屿见老四上去唱歌了,走过去坐到他的位置,侧头问身边的老三:“玩到几点?”其实他并不关心几点结束,只是需要随便找句话来说,让他贸然离开那女孩身边的座位显得有点理由。

    老三倒是真有事要同他说:“我堂姐今晚上又给我来个电话,问我呢,签约的事,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老三堂姐是一名经纪人,任职于一家业内颇有实力的经纪公司,一个月前堂姐来学校这边办事顺道请他吃饭,老三带着宿舍兄弟们一起去蹭了顿大餐,堂姐一眼相中周慕屿,递了名片,问他想不想进演艺圈。他当时就拒绝了,他学的是建筑设计,与娱乐圈压根不搭边。

    周慕屿还是那句话:“没兴趣。”

    说着又拿了两瓶酒,一瓶递给老三,示意他要么闭嘴,要么喝酒。

    反正话带到了,老三也懒得多费口舌,他看得出周慕屿今晚心情很差,举起酒瓶与他碰了下。

    一瓶又一瓶,以前他只听人说过,借酒浇愁愁更愁,如今方才切身体会到,原是真的。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屏幕上歌曲切到舒缓的曲调,谁喊了一句:“老三,你的医生!”

    周慕屿下意识抬头望过去,话筒递到老三手边,他却忽然抢了过来。男生们都有点讶异,他坐了这么久,一直闷头喝酒,叫了几次都不愿开嗓。

    熟悉的前奏响起来,他眼睛专注地盯着屏幕,那些滚动的歌词,字字句句皆如写他心上。

    差不多冬至一早一晚还是有雨

    当初的坚持现已令你很怀疑

    你最尾等到只有这枯枝

    ……

    老二“靠”了句:“真人不露相啊,咱们小五这粤语老标准了!”

    老三赶紧掏出手机录视频,心里啧啧称奇,唱得是真动情,明灭灯光里那张帅气的侧脸更是撩人心炫,一定要发给堂姐,估计她看了更想签他了。

    周慕屿的心思此刻全在这首歌上,眼神专注地望着屏幕,继续唱下去。

    你要静候再静候

    就算失收始终要守

    ……

    当他唱到那句“我知/日后/路上或没有更美的邂逅”时,将话筒一丢,捂着嘴冲出包厢,往洗手间狂奔。

    酒意上头,胃里翻江倒海,他趴在洗手池狂吐不止,直到最后胃里空空如也,心也空空如也。他浑身乏力,头昏沉沉的,席地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半晌站不起来。

    有脚步声轻巧走近,然后是一杯温热的水递到他面前,他缓缓抬眸,是那个女孩子,她脸色写满了担忧,望着他的双眼里,心思一览无余那么明显,就像他看着岁岁时。

    他久久看着那女孩,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忘了吧,重新开始吧。

    那女孩固执地递着那杯水,他缓缓抬手,在快要碰触到杯璧时,手势一变,撑到地上,慢慢站了起来,与她擦肩而过时他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刻在心上的人,要怎么忘呢?

    刚刚在包厢里,听人说一句“医生”便被勾走了心神,他并不怎么听流行歌曲,陈奕迅的歌是他唯一会唱的。做同桌的那一年,她的解压方式之一就是听歌,MP3里天天滚动播放陈奕迅,他分走她一只耳机,陪她听过春夏秋冬四季,听她念叨着“医生医生”,说将来要去看他的演唱会。

    如歌里唱的那样:我知,日后,路上或没有更美的邂逅。

    她是他啊,年少时最美的邂逅。

    八月,岁岁飞往伦敦。

    轰鸣声中,飞机缓缓升上云层,她拉开舷窗,那天风和日丽,云像棉花糖一样柔软地飘在湛蓝的深空里,金色的阳光像闪闪发光的碎钻,一万英尺的高空如此美妙,像极了她终于要见到他的心情。

    因为中转了一趟,她飞了近二十个小时,抵达伦敦时是黄昏,天空下着霏霏细雨,天色暗沉,与北京的晴朗截然相反。她从未飞行过这么长时间,座位狭窄,她一路都没休息好,洗手间的镜子里映出一张略显憔悴的脸,岁岁用冷水扑了扑。

    她随着人流走向闸口,门口站了许多接机的人,拖着行李箱的旅人张开怀抱与迎接者紧紧拥抱,有个年轻的女孩子跳到男友的怀里,搂着他的脖子两人热吻起来,岁岁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唇角带笑,心里却浮起一丝羡慕,她低头看手中的笔记本,那上面写了详细的去剑桥的路线。

    再抬头时,她蓦地顿住脚步。

    忽然间,耳边一切嘈杂瞬间遁去了,熙攘人群也模糊成了虚幻的背景,她眼中只剩下那个身影,他长身玉立,站在人群最尽头,眸色沉沉地望着自己。

    万千人海里,你是最耀眼的存在。

    她的眼睛里升腾起蒙蒙水汽,压根没想到他会来接自己,他在邮件里说过他也许走不开,然后给她发了一份详尽的乘车路线图。

    距离分别,已一千多个日夜。分明那么想念,可真见面了,近在咫尺,却又涌起一种情怯来。她站在原地,久久没动,像个傻子。

    最后是陆年走上前来,接过她手中的行李箱,皱眉道:“赵岁岁,你发什么呆?”

    “叮”的一声,像有人按下了开关,他微微不耐又有点无奈的熟悉语气一下子将时间距离感拉近,她吸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又忍不住偷偷看他,时间将少年身上的青涩褪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年轻男人的侧脸,棱角分明,神色微冷,比从前更英俊。再一想到自己灰头土脸,就有点懊恼,刚才在洗手间应该抹一点口红的,那是睡她下铺的室友特意送她的,说约会时就算不化妆也一定要抹个口红。

    陆年领着她熟门熟路地穿过大厅,下电梯,去搭乘地铁。岁岁之前的忐忑与紧张因为有人领路,一下子就放松了下来。

    上了车,陆年想起她之前恍恍惚惚的样子,便说:“困的话可以睡一觉,要坐一个多小时。”

    岁岁摇头:“不困。”犹豫了一下,问他,“我能跟你换个位置吗?”

    陆年起身,将靠窗的座位换给她。

    “谢谢。”岁岁转过头,手撑在窗台上,望着窗外。

    外面在下雨,天色暗沉,从机场进市区的一路风景平平,实在没什么好看的。陆年见她一直望着窗外,有点好奇。

    在岁岁心里,这城市啊,是他从小生活长大、离开又回来的地方,是他的半个故乡。那些阴雨里暗淡的街景,因此也变得亲切又迷人起来。

    伦敦,也成为她最喜欢的异国城市。未曾亲临时,已经做过许多的了解,从网络上、书籍里、电影里。她手机里的时间与天气预报,一直有两个时区。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换乘了一趟地铁,到国王十字车站,还需再换乘火车前往剑桥。走在车站广场上,岁岁忽然问他:“陆年,你有没有去过九又四分之三站台啊?”

    陆年问:“那是哪里?”

    岁岁兴奋地说:“《哈利•波特》里那个站台啊!”

    大名鼎鼎的《哈利•波特》他当然知道,但书与电影他都没看过。岁岁很喜欢,除了故事精彩之外,也因为这部作品诞生于英国,在她心里便变得格外与众不同。

    她给他简单解释了那个神奇的站台,又掏出手机给他看图片。对于非粉丝来说,那个站台不过是加了噱头的一堵普通的墙,你穿不过,背后也并没有一个绮丽的魔法世界等着你。可陆年见她提起来眉飞色舞的样子,看了下手表,说:“你想去看一下的话,我们可以买晚一点的火车票。”

    岁岁摇摇头:“不了。”

    她并没有动了要去玩的心思,她只是想跟他说说话。他还像以前一样话少,也还是像从前一样,他们在一起时,总是她找话头。

    陆年又问:“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岁岁环视一圈,都是些西餐厅或者咖啡店,勾不起一丝胃口,她拍了拍背包:“我有带零食。”

    两人进了站,火车又坐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到剑桥,车站离他住的公寓有点距离,又叫了出租车。岁岁一想到去机场如此周折费时,他还是来接自己,忍不住开心起来。

    陆年住的是个颇有些年代的旧公寓,没电梯,楼梯窄而陡,门廊下的灯昏昏暗暗的,照着台阶上铺着的旧地毯。陆年拎着岁岁的行李箱,让她走在前面,上楼的时候他皱了皱眉,也不知她这大箱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怪沉的。

    公寓是个两居室,面积不大,他与别人合租的。他住了小的那一间,房间设施也透着股岁月陈旧感,但被他收拾得很整洁,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临窗放了木头书桌与椅子,书桌上堆满了书,还有更多的书挨墙整齐地堆放在地上。淡奶油黄的墙壁上,唯一的装饰是一幅油画,那幅画岁岁见过,曾挂在他家里卧室的床头上,是他母亲的画。

    当岁岁打开箱子一一从里面掏东西出来,关于箱子的沉重感得到了解答。

    “这是药草茶,清热降火明目,姥姥亲手做的。”

    “这榛子与山核桃姥姥说是野生的。”

    “这个是果脯。”

    “羊毛衣姥姥说是请人手工织的。”

    ……

    吃喝用度,无一不足。陆年有点哭笑不得,他怀疑老太太搬空了半个储物柜,心里又涌起一丝暖意。

    岁岁摊摊手,表示她也很无奈。其实她知道,这些坚果零食陆年都不爱吃,姥姥也知道的,但她仍全塞进了箱子里,那是姥姥漂洋过海的牵挂。

    岁岁洗漱好回房间,见陆年正往地上铺棉被床单,她愣了愣。

    他解释道:“临时出了点状况,今晚先将就吧,明天再说。”

    来之前岁岁问过他关于住宿的问题,他说室友暑假不在,他可以住他的房间。岁岁因此开心不已,一是这边住宿在夏季真的好贵,二嘛,她的英国之行本来就是来见他,谁想住旅馆啊!

    陆年的室友与女朋友是异地恋,一放假就往巴黎跑,哪知这次两人闹分手,室友今天一大早忽然跑了回来。

    岁岁说:“那我睡地铺吧。”

    陆年套好枕头,抬头瞅了她一眼,示意她上床睡觉:“不是说很困,快睡吧。”

    岁岁:“哦。”

    陆年关掉顶灯,走出了房间。

    岁岁爬上床,抱着被子开心地滚了一圈,又滚了一圈,她将脸埋进枕头里,其实是新换过的被子枕套,可岁岁总觉得那上面全是他的气息,她贪恋地深呼吸。

    听到脚步声走近,她赶紧躺好,拉过被子蒙住头。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留在床头边,静默了片刻,她听到一声轻响,是关掉台灯的声音。

    等了几秒,他仍没有离开。明明闭着眼隔着棉被她却能感觉到头顶有一束目光,岁岁屏住呼吸。

    陆年站在那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忍无可忍地将被子掀开。

    陆年:“你不怕把自己憋死吗?”

    岁岁:“……”

    很疲惫,可因为时差,也因为太高兴,躺在床上岁岁久久无法入眠,这是她跟他第一次同居一室,离得那样近,寂静里能听到彼此的呼吸与心跳。

    窗外又下起了细雨,淅淅沥沥的,像夜的奏鸣曲。岁岁转头看陆年,他背对她,街灯从窗户照进来的淡淡光晕打在他身上,安静的,恍惚的。

    “陆年。”

    过了片刻。

    “嗯。”

    “陆年。”

    “嗯?”

    “陆年。”

    “干吗?”

    岁岁抿嘴笑:“没什么。”

    陆年:“……”

    岁岁:“晚安。”

    怕吵到他,她睡不着也不敢轻易乱动,就保持着一个侧睡的姿势,静静地望着他,嘴角带着笑。后来终于迷迷糊糊地睡过去时,天都快亮了。

    岁岁是被敲门声吵醒的,同时醒来的还有陆年,他看了眼手表,竟然已经八点了,比他平时的起床生物钟晚了一个多小时。

    他爬起来开门。

    “陆年,我的煤气灶又点不燃了,你帮我看……”门口说话的人在看见陆年身后的岁岁时,蓦地愣住。

    岁岁也愣住了。

    几年不见了,岁岁仍一眼就认出了她,还是那样优雅美丽,哪怕此刻她只穿了一条简单朴素的棉睡裙,头发随意地挽成一个髻。

    陆年对云影说:“你等一下。”

    “好。”她笑了下,转身离开。

    陆年洗漱完,就下楼去了。

    岁岁倚在书桌边,随手翻开几本书,都是一些医学类专业书籍,英文版的。翻着翻着,她就开始走神,她想起云易那句“我陆年姐夫”,又想起云影穿着睡裙来敲他的房门,他们之间的对话那么熟稔。

    她一直都刻意去忽略,他当年离开时,是与一个女孩一起走的。明知那缘由是因为自己,仍忍不住好介意。

    好心情忽然就消失了。

    半小时后,陆年回来了,怀里抱了个纸袋。他招呼岁岁出去吃早餐,岁岁看了眼另一间房间紧闭的门,也不知他室友是没有起床还是出去了。

    陆年将牛奶倒在两只玻璃杯里,递了一杯给岁岁,纸袋里还有三明治与牛角面包,他让她先选,岁岁想起他喜欢三明治,于是选了牛角包。

    她小口小口咬着面包,觉得没什么味道,她向来喜欢中式早餐。

    岁岁说:“我待会儿去附近找找住的地方吧。”

    她在英国要待半个月,总不能一直让他睡地板,客厅里的沙发又很小,根本睡不下一个大男人。

    陆年说:“不用。你继续住这里。”

    “那你呢?”

    “云影公寓里空了一间房。”

    刚才在楼下帮云影修理煤气灶时,她问起地铺的事,末了主动提出她的书房可以借给他。他犹豫了下,最后同意了。

    岁岁愣了一愣,她将最后一点面包吃完,又一口气喝掉杯子中的牛奶。

    她说:“我还是出去找旅馆吧。”

    “不行。你一个女孩子,单独住旅馆。姥姥回头又要念叨了。”

    “你别告诉姥姥不就行了。”

    陆年皱了皱眉:“赵岁岁……”

    岁岁忽然“啊”了一声,连忙低下头,满脸羞窘。

    “Sorry,Sorry……”一连串的道歉声里,刚打开门光着上身只穿了个四角内裤跑出来的金发男生闪身又窜回了卧室。

    陆年咬牙低吼:“Abbott!”

    岁岁抓起水杯,猛喝水压惊。刚才真的是……好尴尬。

    过了一会儿,金发男生穿戴整齐地走了出来,朝岁岁再次道歉,然后去了浴室。

    岁岁说:“与一个陌生男生住在一个屋檐下,我觉得不方便。不住旅馆也行,你问问云影,我能不能去借住她的书房,我付房费。”

    与情敌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感觉,也许比与一个陌生男生同住更难受,但比起让陆年去住,她宁肯自己去。

    陆年想了想,下楼去同云影商量。

    岁岁心想,云影不会答应的,她不知道,对方抱着跟她一样的心思,不仅同意了这个提议,并且坚决不肯收她的房租,又主动跑上来邀请岁岁。

    这会云影的态度跟敲门时完全不同,当时她看见岁岁连个招呼都没打,此刻脸上挂着甜美的笑,语气温和亲切:“岁岁,我们是校友,你又是陆年的妹妹,也等于是我的妹妹,你就安心住在我那里吧。”

    一番话说得无比真诚,又意又所指,女孩子的心思,只有同类最懂。

    岁岁心里哪怕再不舒服,面对云影的笑脸,她也只能笑着说一句:“那谢谢你了。”

    两人各怀心思,四目相对,火花四溅。

    于是事情就这么决定了。岁岁收拾了东西,搬去了云影的书房。就在楼下一层,房间格局与陆年的公寓一模一样。岁岁心想,云家完全有条件为女儿提供更好的公寓,云影选择住在这栋煤气灶都隔山差五出问题的老旧公寓,她的目的不言而喻。

    哪怕是假期,陆年仍然很忙,他成绩出色,才大三就被导师邀请加入他的医学实验室,也有机会上手术台帮忙。岁岁来之前他就跟她说过,他正在做一个课题,没时间陪她出去逛,同样是医学生,她表示理解。她这一趟不是来游山玩水,只是想见他。

    陆年将一张交通卡递给岁岁:“伦敦的公交与地铁都可以用,有事给我打电话。”

    云影说:“也可以给我打。”

    然后,两人一起离开。

    岁岁站在门口,目送他们下楼,云影切换成英语跟他在聊学校的事,陆年也用英语回答她,老房子不隔音,直至他们下到一楼,她仍能听见他们的声音,不知说了什么,云影在笑。

    下午,天气放晴了,岁岁背包出门闲逛,没走远,剑桥的风景已足够令人流连忘返。学院外有很多兼职的学生在向游客派发乘船游剑桥的宣传单,岁岁一次次摆手拒绝,她更喜欢独自漫无目的地走,曾在网络上看过的图片变成真实的场景,那种感觉很微妙。岁岁最后走到陆年上课的学院,闲逛了一圈后,她找了块草地,静静地晒太阳的时候她想,会不会他忽然路过这里呢?想着想着忍不住笑起了。

    一连好几天,陆年早出晚归,云影也是,偶尔他会在晚餐时分回来,陪她一起吃顿饭,但不知是有意还是巧合,每次他带着她出门时,云影总是能恰好碰见他们,又恰好也没吃晚餐,更更恰好她总是找他有正事要说,于是难得的相处机会,到最后变成了三人行。餐桌上云影有说不完的话题,都是些课业上的事,陆年很耐心地与她讨论,岁岁沉默着吃东西,觉得自己变成了多余的那个人。

    过了两天,吃早餐的时候陆年忽然说:“要不要去伦敦逛逛?我今天休息。”

    “好啊!”顿了顿,她状似随意地问道,“就我们两个?”

    陆年喝一口牛奶:“嗯。”

    岁岁飞快吃完早餐,开心地站起来:“我下去换衣服。”

    下楼时脚步轻盈得像要飞起来,她开门进屋,扫了眼玄关柜子上装钥匙的银盘,里面是空的,云影出门了。她哼着歌跑进房间,换了衣服,背包出门时又折回了浴室,从包里掏出口红,浅淡的少女粉,她皮肤白,很适合她。

    推开门,陆年正从楼梯上走下来,他今天穿白衬衫与蓝色休闲裤,白底带蓝条的球鞋,而她,白衬衫搭浅蓝色半裙,脚上那双蓝白相间的帆布鞋跟他的款式真像。

    看起来好像情侣装哦!

    下楼时,岁岁走在他身后,一直低头笑。

    陆年问她:“想去哪儿?”

    岁岁就提了一个目的地:“伦敦大学学院。”

    陆年有些讶异,随即又释然,只当她像很多学生一样,来英国行程里总免不了各大高校打卡游。

    岁岁没有告诉他,她不是来看校园风景的,她的学校与伦敦大学学院有交换生项目,将来她想申请留学名额。但现在还太早了,系里厉害的人又那么多,一切都是未知数。

    逛完学校出来,临近中午,两人在学校外的一家日本餐厅解决了午餐,吃了这么多天西餐,终于吃到了热乎乎的汤面,岁岁胃口大好。

    吃饱了,心情格外好,天气也好,伦敦八月午后的阳光是温柔的,细细碎碎从树梢间洒下来,光影流转,岁岁踩着地上的光影,倒退着玩小时候的一种跳棋格游戏。

    陆年双手插在裤兜里,缓步走着,眼睛看着她,嘴角不易察觉地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

    一辆红色双层巴士缓缓开过来,岁岁抬头冲他笑:“陆年,我们坐巴士环城好不好?”

    “好。”

    车上乘客不多,一层就有空位,陆年坐下来,岁岁却指向二层:“我们去楼上吧。”

    陆年微皱了下眉,但还是起身跟着她走上楼。

    岁岁见第一排靠窗的座位还空着,飞奔过去坐下来,回头朝陆年开心地招手:“快快快过来。”

    其他乘客纷纷朝她投去好笑的神情,陆年无奈地走了过去。

    岁岁还在那兴致勃勃地念叨:“运气真好,竟然没人坐。”

    如果说她英国之行的List上有什么是特别想做的事,与他一起坐在双层巴士二层第一排座位环游城市,便是其中之一。

    当然没人坐。陆年抬眼看了下她头顶的空调出风口,冷气这么足,对着人的头吹,也只有她才把这座位当宝座。

    岁岁也很快感受到了,这座位视野是真好,感觉也很好,但也是真的冷。她抱了抱自己的手臂,想换座位,又有点不舍得。

    陆年站起来,示意她跟自己换个位置。

    岁岁犹豫了一下,最后乖乖坐了过去,有点抱歉又有点开心地说:“谢谢哦!”

    他们在一片住宅区下的车,爬过一条长长的陡坡,转入一条安静的街道,道路两旁林立着一幢幢低矮的白色建筑,露台上开着鲜艳的花,每家的门都刷着不一样的颜色,红黄绿紫蓝,纯粹又热烈。

    岁岁觉得这街道与房子风格有点眼熟,凑近了看路牌,她轻轻“啊”了一声:“NottingHill!”

    陆年侧头看了她一眼。

    “《NottingHill》,这部电影你看过吗?茱莉亚•罗伯特与休•格兰特主演的。”

    陆年摇头,电影与演员他都不知道。

    “讲的是旅行书店老板与好莱坞大明星的爱情故事。”

    岁岁又开始了她兴致勃勃地讲述,陆年听完,心里想的是,哦小女生爱看的罗曼蒂克。

    岁岁说:“听说电影里的书店原形还在,我们去找找啊!”

    说是要去找书店,当他们穿过几条街道,路过NottingHill热闹的集市时,岁岁就走不动路了。顺着两条长长的街道往下蜿蜒,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小店铺,外墙也刷了各种缤纷明亮的颜色,还有露天的摊位,兜售精巧的小玩意儿,宛如一场流动的色彩盛宴。

    在一家小小二手古董店里,岁岁被玻璃柜中一只祖母绿的蝴蝶胸针吸引住目光,店主是个和蔼的白发老太太,见岁岁一直盯着它看,她将首饰盒拿到柜台,一边微笑着跟岁岁娓娓道来这只胸针的来历与故事。

    岁岁平日里不戴首饰,也不像别的女生那样有收藏癖,可能物品与人之间也存在着某种缘分,她对这只胸针莫名很心动,一看价签,最后还是默默放下了。

    冲老太太抱歉地笑笑,岁岁拉着陆年走出小店。

    路口转角处有个旧书摊,与之相邻的是个鲜花摊,铁皮桶里养着大捧的郁金香、白玫瑰、紫色桔梗、绿雏菊、蓝白绣球,皆开得正艳。岁岁忽然想起电影的尾声,在安娜离开后,威廉像往常一样从家里步行去书店,他穿过集市,路过理发店、早餐店、蔬果与鲜花摊,一组长长的镜头里,他独自一人走完了四季。

    陆年站在旧书摊前低头翻一本书,岁岁侧头看他,轻声开口:“I’malsojustagirl,standinginfrontofaboy,askinghimtoloveher.”

    陆年愣了愣。

    岁岁笑起来:“电影台词啦!”

    她转身,跑向鲜花摊,弯腰低头去嗅白玫瑰的香气,脸上悄然浮起淡淡胭脂色。

    最后他们也没有去找那家旅行书店,陆年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导师有急事召他回实验室。面对他的歉意,岁岁笑着说没关系。对她来说,他陪自己闲逛了一整天,已经足够了。

    他们在黄昏时分赶回剑桥,因为晚上要熬夜,陆年一上车就闭眼休息,岁岁掏出一本书来读。

    车厢里很安静,夕阳光慢慢倾斜,光斑打在岁岁的书本上,她眯了眯眼,扭头,见阳光也落在了陆年的脸上。她倾身越过他去拉窗帘,世界倏然一暗,她退回座位时身体微顿,低头望向他的脸,两人距离极近,呼吸交缠。

    她慢慢靠近,嘴唇落在他的唇上,轻轻一触,旋即离开,如蜻蜓点水,像羽毛落在雪地里。

    她坐回去,心脏剧烈跳动着,仿佛要蹦出胸腔。她屏住呼吸,眼睛望着前方,连余光都不敢朝他望。

    所以她没看见,他仍熟睡的脸上,睫毛很轻很轻地颤了一下。

    陆年将岁岁送到公寓楼下,他没上楼,直接去了学校。

    岁岁刚推门进去,云影与一个女生手挽着手走过来。

    女生有点不确定地问:“小影,刚刚陆年身边那个女生,是不是我们高中的?好像叫什么岁岁?”

    她之所以记得岁岁,是因为当年岁岁“送错便当”事件,正是由这女生一手造成。

    云影神色淡淡地“嗯”了声,推门上楼。

    女生喊了句:“她也住这里?!怎么阴魂不散的啊!”

    云影皱了下眉:“蓉蓉,你小点声。”

    当听到云影说岁岁借住在她公寓时,张蓉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云影你是不是脑子秀逗了?”

    已经到了公寓门口,云影低声说:“回头再说。”

    开门,岁岁没在她家里,茶几上留了一张纸条,说今晚陆年不回,她睡他房间。云影将纸条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

    趁她去了厨房,张蓉又将那张纸条捡了起来。她是个急脾气,看完直接冲进厨房:“他俩在谈恋爱?都睡一张床了?”

    云影将水杯重重搁在台面上:“张蓉,你是来给我过生日的,还是来添堵的?”

    见她好像真有点生气了,张蓉撇了撇嘴,走过去拉云影的手:“我不是心疼你嘛!”这些年她对陆年什么心思,为他做的一切,她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云影垂下眼睑,轻声说:“对不起,我心情不太好,我不该凶你的。”

    张蓉笑笑:“没事。”

    隔两天,云影生日,她邀请陆年与岁岁一起吃饭。岁岁问陆年她买什么礼物好,她不愿收房费,她也不想欠她,正好趁生日买一份礼物以表谢意。只是她对她的喜好不了解,比较发愁。

    陆年想了想说:“订个蛋糕吧。”

    岁岁眼睛一亮,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她问云影喜欢什么口味的蛋糕,云影说不用麻烦了,张蓉已经订好了。

    张蓉却说:“那蛋糕你买吧,我取消订单。”

    云影诧异地转头看好友一眼。

    张蓉又说:“小影花生过敏,你订蛋糕记得要避开。”

    “好。”岁岁点点头,背着包出门,她记得,附近就有个很漂亮的蛋糕店。

    云影皱眉问张蓉:“你干什么让她买蛋糕?”

    张蓉将腿盘坐在沙发上,与云影面对着面:“小影,我有个主意,但是有一点小冒险,为了跟陆年在一起,你愿意试试吗?”

    云影见她眼神流转,脸上带一抹诡笑,不知怎么的,她忽然想起了几年前,张蓉拿起那女孩放在陆年课桌上的便当盒,轻轻一个起落,就将事态往另一个方向扭转。

    她看着她,沉默着,久久没说话。

    陆年在这一天恰好要陪同导师飞美国参加一个重要的医学研讨会,他傍晚的飞机,云影为了迁就他的时间,定的是午餐,将切蛋糕的时间也放在了白天。

    下午两点,陆年从公寓离开,先去实验室与导师汇合,司机将开车送他们到机场。三点的时候,他突然接到张蓉的电话,她在那边拖着哭腔说,云影休克送到了急诊。

    他微微吃惊,但冷静地问:“怎么回事?”

    张蓉很愤怒:“是因为生日蛋糕!我明明告诉过赵岁岁的,小影花生过敏……”

    陆年觉得太阳穴在急促地跳动,他嘴巴微张,好一会儿都发不出声音。

    挂掉电话,他眸色沉沉地看向窗外,一晃而过的路牌上写着:距离机场还有二十英里。

    两分钟后。

    他转头对正在看文件的导师说:“对不起,教授,我现在必须回学校。”

    教授震惊地看向他。

    陆年赶到医院时,岁岁与张蓉正站在云影的病房门外争执,一个想进病房,一个挡在门口不让,她指着岁岁的脸怒道:“赵岁岁,你这是蓄意谋杀!”

    岁岁赤红着眼:“你别胡说!”

    先还是压着声音,几个回合之后两个人都忍不住提高音量,惹得护士过来呵斥赶人,她们才收敛。

    岁岁深呼吸,转头就看见疾步而来的陆年,她愣了愣,他这个时候应该在机场才对。

    岁岁轻声喊他的名字:“陆年……”她心里涌起强烈的慌乱,在见云影休克时都没有这么慌乱过。

    陆年没看她,问张蓉:“怎么样了?”

    “人醒了,还需要住院观察。”

    他狠狠松了一口气,推门进病房,岁岁想跟进去被张蓉挡住了。

    陆年很快又出来了,请张蓉回公寓帮云影拿一些生活用品过来。

    张蓉离开。

    岁岁站到陆年面前,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没有。”

    他沉默地看着她,眸色沉沉,看不出一丝情绪。

    岁岁急了:“陆年,真的跟我没关系!”她忽然想起什么,拉过他的手臂就往外跑,“跟我去一个地方。”

    蛋糕店里,早上负责接待岁岁的那个店员还没下班,听闻她的来意,她想了想说:“对,我记得,早上有个亚洲女孩来订蛋糕,说不要放坚果之类。”她皱了皱眉,很纳闷的神情,“可是,过了没多久,那女孩又打来一个电话,要求在蛋糕里加一点花生奶油。”

    岁岁脑子一懵,她什么时候打过电话?

    她急切地说:“你是不是弄错了?”

    女店员很肯定地说:“我没记错,不信的话我给你看来电显示。”

    她翻出通话记录,来电时间九点二十五分,通话时长三十秒,来电号码,岁岁无比熟悉,那是她的手机号。

    她掏出手机,通话记录里,在同样的时间点,确实播出过一个英国的座机号码。

    那瞬间,岁岁觉得自己几乎不能呼吸。她满脑子都在想那通用自己手机拨打出的电话,她可以肯定的是,她绝对没有梦游症,也没有健忘症痴呆症,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动过她的手机,而那个时间点,她在云影的公寓里。

    思绪混沌中,她听见陆年好像在问店员有没有电话录音,店员一连说了三个No。

    只是……云影为了陷害自己,竟可以以身犯险?她不理解,也无法理解。然后是愤怒。岁岁忽然冲出蛋糕店,但没跑多远就被追出来的陆年拽住。

    她回头看他,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她想挣脱,陆年却拽得很紧,手臂上传来一阵阵痛意。

    “放开我!”岁岁赤红着眼睛,满脸的怒意,“我是被陷害的!我要去跟她当面对质!”

    “够了!赵岁岁!”陆年恶狠狠地摔开她的手,怒吼道,“对质?你对什么质?你是有人证还是物证?你能不能安分一点,不要再添乱了!我真的烦透了为你收拾烂摊子!”

    岁岁被他吼得愣住了,他的情绪从未这么失控过。

    晃过神,岁岁急切抓住他的手臂,神色有点难过:“你不相信我??”

    陆年胸膛起伏得很厉害,他深深呼吸,然后抬手,将她的手慢慢拨开,再看她时,又恢复了那个冷静的他,只是他的眼神也变得好冷好冷。

    岁岁忽然有一种错觉,时光在那瞬间倒流回几年前,也是在医院,他母亲去世的那一晚,他看自己的眼神。

    他却说:“赵岁岁,你喜欢我,是吗?”

    岁岁怔住。

    “就因为你的喜欢,我母亲为你改了机票。就因为你的喜欢,就肆意妄为地将别人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一次又一次……”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眼眸中尽是厌恶,是她曾经很熟悉的表情。

    岁岁耳边嗡鸣,浑身泛起凉意。

    “你知道吗,你就是我人生中的意外事故。”

    “赵岁岁,我求你了!”

    “离我远一点!”

    “Leavemylife!!!”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凶她,不带怒意,语气甚至都不重,可他冷漠的语气,比熊熊怒火更灼心百倍千倍。

    她脸色煞白,嘴唇被牙齿咬出齿痕,指甲掐进掌心里,身体仍忍不住微微发抖。

    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一句能为自己辩驳的话都找不到。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转身离开,身影在渐渐降临的夜幕中,模糊成一个越来越遥远虚幻的黑点。

    她脚步往前挪动了几步,最终又停了下来。

    这感觉多熟悉,就像以前很多次那样,她以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不一样了,经过这么多年,经过那么多事情,她以为他原谅了自己,可原来他心里始终都没放下过。

    一切不过是她自欺欺人让自己心里好过些的一场错觉。

    远离他的人生,如果这是他的心愿,她会如他所愿。

    转身的瞬间,忍了许久的眼泪,如决堤的河,将整个世界都淹没。

    她回到公寓,发现自己的行李箱被丢在门口,箱子没拉好,东西散乱一地,白色衬衣上不知被谁踩了一脚,留下一个灰色的脚印。她胡乱地收拾一番,拎着箱子匆匆下楼,在二楼台阶上差一点栽了下去,她扶着栏杆大口喘气,抬手擦掉糊了满脸的泪痕。

    陆年从张蓉那听说岁岁已经离开是在两小时后,他望了眼窗外浓黑的夜,冲出病房,在医院门口拦了辆出租车直奔火车站。一边打她的手机,关机了。他在售票厅、候车室四处搜寻,甚至买了张票进了站台,可哪里都没有她的身影。

    他望着夜色中一辆缓缓开走的火车,心里空落落的,又觉得自己真的很可笑。

    他回到公寓,进门连鞋子都没脱,也没开灯,疲倦地倒在床上,一只手盖到眼睛上。枕头上似乎有什么东西,他轻轻拽出来,就着窗外照进来的路,看清那是一根天蓝色发带。

    他握着发带发了很久的呆,最后将它折叠整齐,拉开书桌最下面的抽屉,放了进去。

    抽屉关上,他又拉开,从里面拿出一只小小的首饰盒,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只祖母绿的蝴蝶胸针,他还记得在NottingHill的二手古董店里,她看向它时亮晶晶的眼神。后来趁她在街角排队买冰淇淋,他折回了那个小店,店主老太太一边给他包装一边笑吟吟地问他,是要给女朋友一个惊喜吗?他笑笑没说话。他原本是决定在她离开时,送给她的临别礼物。

    可终究没有机会了。

    他闭上眼,无数个声音与画面纷呈涌来。

    她问他,你不相信我?他不蠢,前后事情仔细一想,心里就明白怎么回事了。重要的根本不是他的相信,事情真要闹大了,所有的证据都对她不利。他必须得让她离开。

    从蛋糕店出来后,他站在云影的病床前,拜托她不要追究。她扬起红疹还没全部消散的脸,眼眶泛红地看着他,委屈的泪水在眼睛里打转。他心里什么都明白,却还要放软了声音安抚她,对她说,算我欠你一次。那种生气无力的感觉,跟几年前被她父亲逼迫时一模一样。

    时光再往后倒退,导师让司机将车停在路边,失望地对他说,LU,我的实验室你以后也不用再来了,你对你的专业没有一点敬畏之心。

    这是他早就料到的结果,教授对待学术的严苛如同他在业界的权威一样有名,他拼了多大的努力才能加入他的团队,却在一念间,功亏一篑。但他还是选择了下车。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对她最初的怨怪、厌恶、冷漠,渐渐被岁月稀释。而注目、心软、在意的情绪像种子一样,不由自主地悄悄驻扎,被春风一吹,在他心底慢慢发出嫩绿的小芽。

    可是,那嫩芽被土埋得太浅,还来不及长成树苗,开出一片繁花,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吹散了。

    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最后对她说的那些话,到底是气急迁怒下的口不择言,还是出自他的真心。

    也许都有吧,就像他对她矛盾又复杂的感情。

    北京时间早上八点半。

    丁壹接到岁岁的电话时,正与周慕屿坐在P大外面的水饺店吃早餐。来电显示是一个座机号,她接通听到岁岁说的话,震惊地喊了句“天啊”。见周慕屿抬头看过来,她起身走了出去。

    十几分钟后,她才挂掉电话走回餐桌边。

    周慕屿问她:“怎么了?”

    她笑笑:“没事,一个队友出了点小事情。”

    “哦。”周慕屿指了指她没喝完的小米粥与饺子,“都冷了,要不要重新叫一份?”

    “不用。”她三两口解决完,扯纸巾擦嘴,抽了一张,又抽一张,接着抽了好多张,也不见擦。

    “喂喂喂!你干吗呢!”周慕屿朝走神的她晃了晃手。

    “啊……”丁壹胡乱擦了嘴,低声喊了句:“阿屿……”又不继续说下去了。

    周慕屿狐疑地盯着她。

    丁壹摇头笑:“没事,走吧。”

    周慕屿送她上了出租车,跟司机嘱咐:“去机场,要下雨了,您慢点开啊。”又对丁壹笑着握了握拳,“丁壹同学,祝你凯旋!”

    她这一趟是飞日本参加WTA赛事。

    丁壹:“谢谢。走了啊。”

    挥手道别,出租车驶出去,果然没多久就下起了雨,虽然过了早高峰,但出城的路还是有点堵,司机一边抱怨,一边慢慢挪,又问丁壹飞机是几点的,她满脑子都在想岁岁那通电话,司机问了三次她才反应过来,告诉他不急,时间很充足。

    过了会,道路终于通畅了,丁壹往窗外瞅了一眼,路牌显示还有三公里就可以上机场高速。

    雨更大了。

    丁壹忽然喊道:“师傅,麻烦调头!回P大!”

    “姑娘,您开玩笑呢?”

    “拜托您,我真的有重要的事!请您调头,我付双倍车费可以吗?”

    “好嘞!”

    半个小时后,出租车又回到了出发点,周慕屿等在早餐店外的门廊下。见丁壹冒雨下了车,他撑开伞朝她走过去。

    他皱眉问:“到底什么事,不能在电话里讲?”

    雨很大,丁壹的短发全湿了,水滴滴答答的滑到脸上,她胡乱抹了一把,仰头看着他:“之前我接的那个电话,是岁岁从伦敦的警局打来的,她遇到了一点麻烦,背包被抢了,护照钱包手机全丢了。我现在没办法过去接她,给她订了间酒店先住下来。我记得你有个表姐在伦敦的大使馆工作对吧?你能不能联系一下她,帮帮岁岁。”

    她一口气说完,生怕自己停顿一秒,就会改变主意。

    周慕屿愣愣地看着丁壹,心里十分复杂,他知道她做这个决定应该很不容易。

    “好。”

    “酒店地址我会短信发给你。”丁壹看了下手表,“我得马上走了。”她转身又跑进大雨中。

    “丁壹!”

    丁壹停住脚步,周慕屿快步走过去,将雨伞递到她手里:“谢谢。”

    丁壹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成功,她撑着雨伞,沉默着走向出租车,有水滴滑进嘴角,她想,今天的雨可真苦。

    周慕屿飞奔着跑进宿舍,他浑身淋得湿透,却顾不上换衣服,他打开电脑查询机票,最近一趟飞伦敦的航班是下午两点半的,只有公务舱了,票价三万五,他卡里的余额只够支付一个零头。

    他坐在椅子上,沉默地盯着网页,看了许久。

    忽然他站起来,开始在桌子上、抽屉里四处翻找,最后在一本书找到了那张小小的卡片。

    他捏着那张雅致的名片,看了它好一会儿,然后拨通了上面的电话。

    “喂,您好!我是梁昊的室友周慕屿。”

    “之前您找我签约的事,现在还算数吗?”

    “好,具体的见面聊。但在签约之前,我有个请求。”

    “我需要一张飞往伦敦的机票。”

    岁岁直至天亮才睡着,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是她十二岁的时候,那天放学回家,母亲跟她说,你陆阿姨与陆年哥哥回来了,明天来我们家,你要不要一起去接他们啊?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清脆欣喜,好啊好啊!

    在机场,她见到他第一眼,眉眼弯弯的笑开,眼眸中闪着亮晶晶的星光,心里偷偷地想:这个小哥哥长得可真好看啊!

    一见钟情,一念成错。

    梦里又下起了很大的雪,她站在医院的天台上,看见穿着病号服的他,站在寒风里的背影,是那么脆弱孤独,他脸上纵横交错的泪,汹涌肆意,让她在心底许下一辈子的诺言:从今往后,让我做的你家人,照顾你,陪伴你,保护你。哪怕你很讨厌我,我也没有关系。

    光影转换,他眼神冷冷地看着她。

    “你是我人生中的意外事故。”

    “Leavemylife!”

    原来,不是所有的陪伴,都是被需要的。

    她哭着醒过来,听到门铃急促地在响,窗外已是暮色四合,夕阳光大片大片地照进来,那光影让她恍惚想起那天的火车上,她静悄悄的一吻。

    门铃还在响,她心思一动,红肿的眼睛里浮起希望的光亮,她连鞋子都没穿,匆忙地、踉跄地跑过去拉开门。

    她眼中的光倏忽黯下去。

    门外,周慕屿长舒一口气,他眼眸中溢满了心疼,抬手轻抚了下她的头发,轻轻开口:“岁岁,我带你回家。”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