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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冬至

    人与人之间有千万种相遇的方式,命运偏偏给她和他安排了最糟糕的那一种。

    “陆年哥哥,你知道世界上最大的动物是什么吗?”

    安静没两分钟,岁岁又向他抛出另一个问题,语气仍是欢欣雀跃的,一点也没被他的冷漠所影响。

    车子开了一个小时,她就说了一个小时,从星座、少女漫画、偶像剧说到她喜欢的明星。这是十二岁小姑娘的世界,陆年觉得幼稚又无聊。他其实只比岁岁大三岁,但他早熟,念书时又跳了一级,目前在伦敦念A-Level课程。他喜欢科幻小说和BBC的纪录片,热衷逛科技馆与天文馆,加之性格内向、少言寡语,便顶讨厌聒噪的人。

    陆年抿着嘴唇,浑身都散发着“我不想跟你讲话”的气息。也不知她是真看不懂还是装傻,竟然还摇了摇他的手臂,示意自己在等他的答案。

    他向来不喜欢被人碰触,皱着眉甩开岁岁的手,往车门边移了移,忍无可忍地说:“你知道世界上什么人最烦吗?”

    他故意压低声音,车载电台里正播放着音乐,但还是被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赵妈妈听见了。她转头笑着斥责岁岁:“你这孩子,都缠着哥哥说了一路了,累不累啊?”

    赵爸爸也接腔,乐呵呵地解释道:“这丫头随我,话比较多。”

    大大咧咧如岁岁也觉察到自己好像被人讨厌了,声音闷闷的:“哦。”

    陆妈妈瞪了儿子一眼,然后笑吟吟地接过话:“岁岁,是什么动物呀?”

    “蓝鲸!”到底是小姑娘心性,见有人捧场,岁岁立即又来了热情,“它长达三十三米,重两百多吨!是地球上生存的体积最大的动物。”

    陆妈妈赞道:“真的呀,阿姨都不知道,岁岁你懂的可真多。”

    陆年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拜托,这是幼稚园就被科普过的知识,有什么值得夸赞的?

    他看向窗外,天色阴沉,细雨霏霏,令人心情更沉闷了几分,他有点后悔答应妈妈参加这次莫名其妙的短途旅行了。

    他与妈妈回国探亲,返回英国前妈妈来看望老朋友,也就是岁岁的妈妈。恰巧碰上岁岁第二天过生日,陆妈妈问她想要什么礼物,岁岁说:“我希望陆年哥哥参加我的生日旅行!”

    陆年实在是不太懂,他与岁岁虽然在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但他出国时她才两岁,不太可能对他有什么记忆。隔了十年再见,不到半天她就对他热情熟稔如老朋友,跟在他身后哥哥长、哥哥短热络地叫着,问许多无聊的问题。他被她烦得不行,更让他无语的是,妈妈还打趣说:“岁岁,你这么喜欢陆年哥哥,长大了给我做儿媳妇吧!”在大人们的调笑声中,他觉得尴尬又别扭,对岁岁更加没了好脸色。

    陆年自然反对她的那个提议,可惜反对无效,宠爱岁岁的陆妈妈一口就答应了她的要求,甚至还为此改签了机票。于是便有了这场两天一夜的短途旅行,目的地是邻市的一个温泉山庄。山庄请来了著名的马戏团,一直到元旦都有表演。到那儿的车程是三个小时,其实不算很远,陆年却觉得这路途格外漫长。

    他怕岁岁再找自己聊天,当着长辈们的面也不好太过分,索性闭上眼假寐。

    世界终于一片清静了。

    车载广播里正在播放实时的天气预报,一个很温柔的女声在说:“江南地区多个城市阴雨绵绵,西南风肆虐,傍晚时分可能将迎来今冬的第一场雪,路况不佳,提醒司机们注意驾驶安全。”

    赵妈妈忽然“咦”了一声:“下冰粒子了啊,看来真的要下雪了。老赵,你慢点开。”

    赵爸爸说:“放心吧。还有一个多小时呢,你睡一会儿吧。”

    车厢里暖气开得足,坐久了确实令人昏昏欲睡,而且赵妈妈昨晚上的是夜班,早上回家后也没睡。

    但赵妈妈说:“我不困,这天越来越暗了,又是下雨又是下冰粒子的,我得给你看着点路。”

    陆年睁开眼往窗外看,果然看见一颗颗细细的冰粒子夹杂在细雨中打到玻璃窗上,沙沙作响,外面的天色更暗了几分。

    陆年感觉手臂被碰了碰,一回头就看见岁岁缩回自己的手,身体往陆妈妈那边挪了挪。她一边偷偷地抬头看他的脸色,清澈黑亮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一边小声地解释道:“我不小心的。”

    她的眼神让陆年想起曾看过的一部纪录片里一只受到惊吓的鹿,湿漉漉的眸子里闪过惊慌。

    陆年的神色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语气也没那么冷硬了:“没关系。”

    岁岁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又眉眼弯弯地笑开了。她真的很喜欢笑,也不知她在瞎乐些什么。平心而论,陆年觉得她笑起来还挺可爱的,眼睛弯弯如月牙,圆圆的脸颊上浮起两个浅浅的小梨涡,是十分讨喜的那种长相。如果她没有那么聒噪就好了。

    这个想法刚闪过,岁岁又凑过来:“陆年哥哥,我超级喜欢雪,你呢?”

    “如果傍晚下雪了,明天早晨我们就可以一起堆雪人啦!”

    “听说下初雪的时候许的愿望会实现哦。”

    陆年:“……”

    他想把之前那句“没关系”收回来。

    他闭上眼,懒得理她。他认床,昨晚在岁岁家没怎么休息好,这会儿倒真的有点儿困了。没过一会儿,他就睡了过去。

    他是被强烈的撞击感与惊叫声吵醒的。睁眼的同时,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身体被抛到车门上又狠狠地撞回来。眩晕中有人将他紧紧地护在怀里,他好像听到妈妈说了句“年年,别怕啊……”接着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失控的车子翻滚着跌落到公路下的田野里,才终于停下不动。

    陆年感觉到一阵剧痛,接着有温热的液体从额头流进眼睛和嘴巴,视线尽头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他的嘴一张一合,急切地想喊妈妈。可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也听不见外界的任何声音。

    也许是很久,也许是片刻,那种强烈的耳鸣和眩晕感渐渐退去,他五官的感觉恢复了,然后就听见车窗外的雨声比之前更急,还夹着冰粒子,一下一下地砸在车身上。他还闻到了浓烈的汽油味,以及更加浓烈的血腥味。

    “妈妈。”他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妈妈……”

    “赵叔叔。”

    “程阿姨。”

    “赵岁岁……”

    没有一个人回应他,恐惧从他的心底慢慢浮起,在充斥着浓烈血腥味的寂静的车厢里弥漫。

    他想看看妈妈怎么样了,可发现自己根本就动不了。他身上还压着两个昏过去的人,他也不敢乱动。在这样的状况中,他仍保有一丝冷静。他从禁锢中慢慢伸出一只手,想找手机打救援电话,可胡乱摸索了许久也没能找到。

    他的头很痛、很沉,但他死死地咬住嘴唇,告诉自己不能睡过去。

    后来,他好像听见有人在敲车窗,发出很大的声音。

    再后来,警车与救护车都来了。陆年知道自己被抬上了救护车,在“呜呜”的鸣笛声中,他的意识浮浮沉沉,恍惚中听见有人带着哭腔在说话,声音压得很低。

    “我的天哪……怎么会是程姐,早上跟我交班的时候她还好好的……”

    “岁岁可怎么办啊,她还这么小……爸妈都……”

    “唉,说是货车司机酒驾,那司机也没了,真是害人又害己!哎,小艾,你别哭了,在工作呢……”

    “嗯嗯……岁岁怎么样?”

    “她跟这个男孩被人搂在怀里,没受太重的伤。”

    “我们爬进去救人时,后座那个大姐明明都已经昏死过去了……抱着两个孩子的手却很紧,拉都拉不开……”

    “是这个男孩的妈妈吧?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她伤得很重,只怕……”

    陆年想问问妈妈到底怎么样了,可他实在睁不开眼,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陆年再醒过来已经是深夜了,他是被护士推醒的。

    护士的声音很轻:“你赶紧去702病房,你妈妈她……时间不多了。”

    他因头部缝针打了麻药,这会儿被人从沉睡中叫醒,一脸迷茫,一时没听明白护士的意思。

    护士又低声重复了一遍。

    陆年连鞋子都没穿就跑了出去。他跑得又急又快,在走廊拐弯处与一个端着泡面桶的大叔撞了个满怀,汤水洒了两个人一身。虽然是吃完了的面汤,但还是有点烫,大叔龇牙咧嘴地骂了一句,陆年却没一点感觉,抬脚就要走。大叔见他连句“对不起”都没说更是火大,一把拽住他怒吼道:“臭小子,你妈没教过你撞了人要道歉吗?”

    陆年好像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愣愣地说:“对不起。”接着就去拉大叔的手。

    大叔对他敷衍的态度很不满,拽着他不肯放:“本来我看你是个病患,道个歉也就算了。可现在我改主意了,”他指着自己身上的羊毛大衣,“我这衣服两千多买的,今天头一次穿就被你给糟蹋了,你得赔我一件新的!”

    深夜的医院很安静,走廊上的白炽灯光打在人身上,更显出几分凄清来。陆年看着他嘴唇翕动,耳畔“嗡嗡”地响。他觉得这个场景好荒谬:护士说我妈妈快不行了,她在等我,可为什么这个人却要拉着我说他的羊毛大衣。

    “喂!说话,哑巴了啊!”大叔揪住陆年的衣领。

    “大哥,大哥,你快放开他!”

    正僵持着,之前去通知陆年的那个护士拿着他的鞋子匆匆走过来。她附在大叔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虽然很轻,但陆年还是听到了——

    “这孩子的妈妈在等着见他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

    这四个字像针一样,刺得他心脏发麻。

    大叔立即松开了陆年。

    陆年走进病房时,岁岁正趴在他妈妈身边哭,大概是怕吵着陆妈妈,她只敢抽泣,压抑得快喘不过气来了,肩膀抖得很厉害。

    陆妈妈的手放在她的头上,一下一下轻抚着她的发。

    陆年走过去将岁岁拽开,然后用力一推,把她推倒在地上。他看也不看她,就坐到妈妈身边。

    陆妈妈惨白的脸上泛着一丝青灰,眼神有些涣散,那是生机正被一丝丝抽走的人的面色。

    陆年握紧她的手,心里浮起从未有过的恐惧,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妈妈……”

    陆妈妈却不应他,从他的手心里抽出手,指着地上的岁岁,有点吃力却十分严肃地开口:“陆年,你去把妹妹扶起来。”

    他一愣,转头去看,岁岁正坐在地上惊惶地望着他。她手臂脱臼吊着绷带,泪水浸透了下巴上缠着的白纱布,整个人看起来很委屈。陆年在心里愤恨地想:她委屈什么呢?她哭什么呢?她有什么资格哭?若不是因为她,若不是因为她!

    他不想去扶她,一点也不想。

    他回头看妈妈,从她涣散虚弱的眼神中看出了坚定。他只得起身,动作粗暴地将岁岁拽了起来。

    陆妈妈欣慰地笑了。她让岁岁先出去,然后招手让陆年过来。

    岁岁蹲在走廊里,将脸埋进双膝间,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除了哭泣,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她以前经常来医院找妈妈,有时候甚至会在妈妈的办公室里写作业、画画。她的同桌说医院的气味很难闻,她却挺喜欢消毒水的味道,因为那是妈妈身上的气味。可现在她一点也不想待在这里。她从没觉得医院这么冷,披着最厚的羽绒服都抵挡不了寒气。那寒气从她的脚底一丝一丝地往上蹿,席卷了四肢百骸。她很想钻到爸爸的大衣里,爸爸的胸膛又宽厚又温暖。爸爸经常和她玩这个游戏,将小小的她裹进大衣里拥着她往前走。她常常故意为难爸爸,让他走出一个倒“S”形。她想把冰冷的手塞进妈妈温暖的手心里,让她牵着自己回家。可是现在,躺在太平间里的爸爸、妈妈的身体比她的还冷。

    病房的门忽然被打开,陆年从里面走出来。他疾步往前走,速度飞快,后来索性奔跑起来,仿佛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他。

    门外的医护人员急忙跑进病房,床头的监测仪器发出尖锐的叫声。岁岁站在门边,听到医生宣布陆妈妈的死亡时间,看到他们对着病床深深地鞠了一躬。

    “岁岁,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啊?”

    “陆阿姨,我希望陆年哥哥参加我的生日旅行!”

    “岁岁,别胡闹,你陆阿姨与哥哥明天要飞伦敦的。”

    “没事啊,我把机票改签一下就好了。”

    “耶!陆阿姨最最好啦!”

    岁岁最喜欢看动画片《哆啦A梦》,因为哆啦A梦有一架时光机,坐到那里面可以穿梭到任意时空。此刻的她多么希望自己能有一架时光机,载着她回到前一天,当陆阿姨问她想要什么生日礼物时,她会回答:巧克力、乐高、立体书、音乐盒……她有那么多喜欢的东西,随便挑一样就好了。

    可惜她没有时光机,只有一腔悔恨。

    她甚至都不敢走到陆阿姨身边与她告别。

    陆年不见了。

    负责他那个病房的护士四处都找不见他,他的其他亲属又还没赶到医院,唯一与他相关的人只有岁岁,护士便跑到她的病房来询问。

    虽然知道没有可能,但岁岁还是往自己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没人接。

    护士又急又气:“这么晚了他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啊?外头这么冷,他就穿着病号服,又受了伤,真是不懂事!”虽然她能体恤那孩子刚没了妈妈,但大晚上的让人四处找又还担着责任,难免没有好语气。

    “对不起啊,阿姨。”岁岁拉住护士的衣角,低声恳求,“求你再好好找一找陆年哥哥,好吗?求求你了。”

    护士与岁岁的妈妈不在一个科室,本不大熟,但毕竟是同事,见小姑娘这个模样,神色缓和了一些,温声地说:“放心吧,我会叫别的同事一起帮忙去找,你快睡吧。”

    岁岁哪里睡得着。她披上外套,悄悄地溜出了病房。她把住院部的每一层楼都找遍了,甚至连男厕所也偷偷进去了,都没见着陆年。岁岁想了想,然后就往急诊中心楼走。她步子迈得很快,最后索性小跑起来。她手臂吊了绷带,衣袖套不进去,寒风“呼啦啦”地扑进胸膛。可她心里想的却是,要快点找到陆年哥哥,这么冷他会感冒的。

    忙了一整天的急诊科的护士们终于得闲,小艾与几个同事坐在备药间里狼吞虎咽地吃东西。从傍晚一直连轴忙到现在,连晚饭都没空吃,这会儿大家将各自带的零食和水果凑到一块,晚餐和夜宵一起解决了。

    小艾从保鲜盒里拿起一块赤豆糯米饭团,咬了一口又放下,低声说:“以后再也吃不到了……”她的眼眶微微泛红。她才来急诊科一年,岁岁的妈妈是她的老师,工作中教了她很多,在生活上对她也是关怀备至。

    她一句话说得大家都没了胃口。

    房间里一时静默,然后是一阵低低的叹息声。

    “早知道我就不答应帮程姐代班了。”

    “谁能预料呢……”

    “从没见她请过假,这阵子又是科室里最忙的时候,可她说女儿过生日,年年答应带她出去玩都因为工作爽了约,小姑娘都生气了……”

    “唉!”

    “吃饱了,我先出去看看。”小艾将盒子盖上,转身就看见呆呆地站在门边的小姑娘。

    “岁岁?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岁岁耳边却只有那两句话在反反复复地回响:女儿过生日……小姑娘都生气了……

    她甚至忘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是想请小艾阿姨帮忙找一找陆年。

    岁岁望着桌子上那个保鲜盒,盖子上面贴着哆啦A梦的贴纸。那是她贴上去的,里面装着妈妈亲手做的赤豆糯米饭团。

    今天是冬至,照江南习俗要吃赤豆糯米饭,妈妈总会多准备一些,带来跟同事们分享。

    十二月二十二日,冬至,也是她的生日。

    这是十二月里她最喜欢的一天,不仅可以吃到生日蛋糕,还能吃到妈妈做的赤豆糯米饭团。她吃过同桌带的,也吃过从外面买的,可她觉得只有妈妈做的赤豆糯米饭团才是天下第一好吃。

    小艾阿姨说,以后再也吃不到了。

    是啊,再也吃不到了。

    她转身跑出急诊中心,泪水爬满了整张脸。

    岁岁最后在医院的天台上找到了陆年,他穿着单薄的病号服站在栏杆边,寒风肆虐,灌进他的衣服,他却好像根本感觉不到冷,一动不动笔直地站在那里。

    岁岁在他身后站了好一会儿才鼓足勇气走过去,将身上的羽绒服脱下来想要给他披上。陆年比她高许多,她踮起脚,又只有一只手可以活动,一下子没成功。反应过来的陆年没有给她第二次机会,他就像在病房里那样恶狠狠地将她推开,羽绒服掉在了地上。

    岁岁低着头,讷讷地说:“陆年哥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许久她才听到他的回应,语气里是毫无掩饰的憎恨,声音比这天气更冷。

    “赵岁岁,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说完,他转身就走。

    门口昏黄的灯光照见他满脸的泪水。

    那是岁岁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陆年的眼泪,沉默、隐忍、汹涌。

    那些眼泪,比他的冷漠与恶毒的话更令她难过。

    她蹲在天台上,不知道蹲了多久,脸上忽然有凉意。她抬起头,迟来的雪终于飘落下来。这是今冬的第一场雪,是她最喜欢的雪,可她却一点也不开心。

    她望着灯光下飞扬的雪花,在心里一遍遍地许下同一个愿望,可她的心愿永远都不会实现了。

    听说在下初雪的时候许下愿望一定会实现。

    骗子。

    她曾天真地相信的某些东西,忽然之间崩塌了。随之消失的,还有那个大大咧咧、话很多、爱笑、被父母宠坏了的小姑娘。

    都说人的成长是一个缓慢的过程,要经历跌倒、挫折、欺骗、失望、眼泪、离别,酸甜苦辣都尝一尝,才能长大。可属于岁岁的成长,在这个落雪的夜晚,毫无预兆,没有铺垫与缓冲,刹那间汹涌而至。

    岁岁父母的葬礼与陆年妈妈的葬礼设在了同一天,在殡仪馆相邻的两个房间里,其实只是一场简单的告别仪式。岁岁家的长辈都过世了,操办葬礼的是岁岁的伯伯。赵家兄弟的关系向来不大和睦,因此一切从简。至于陆妈妈那边,就更简单了。她在这座城市没有亲朋好友,出事后的第二天,陆年的姥姥与舅舅从北方赶了过来,准备在遗体火化后将她的骨灰带回故乡。

    陆年的继父乔治先生在葬礼当天才抵达,那是一个不苟言笑、神色很严肃的男人。他穿着一身板正的黑色西装,那种感觉有点像岁岁最怕的历史老师,她甚至都不敢跟他打招呼。

    岁岁去给陆阿姨送花行告别礼后,出门就看见陆年与乔治站在不远处的窗边,两个人正说着话。陆年背对着岁岁,头微垂。他们讲的是英语,但岁岁都听懂了。

    “陆,我明天离开,很抱歉,我不能带你一起回伦敦。”

    “你跟你母亲的东西,我会邮寄给你。”

    乔治最后递给他一张银行卡。

    “这是我的心意。”

    陆年始终没说话,也没去接那张银行卡,乔治则很有耐心地等着。

    过了一会儿,乔治将银行卡塞到陆年手里,却被陆年推了回去。他忽然抓住乔治的手腕,低声说:“就一年,一年就好,让我回伦敦念完A-Level行吗?我可以住校的,拜托你!”

    他对着乔治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的那个动作,将岁岁的眼泪都要逼出来了。她心里那个从神情到语气都总是很骄傲,那个不管站与坐总是挺直背脊的陆年哥哥啊,原来也会用这样恳求的语气跟人说话。

    陆阿姨说过,陆年的成绩非常好,英国那几所名列前茅的大学任他挑选。而这一切,都被她给毁掉了。

    乔治说:“我很抱歉。”

    仿佛窥见了天大的秘密,岁岁仓皇地跑开了。

    葬礼还没结束,岁岁的伯母就与她爸爸的同事兼好友张叔叔吵了起来,只为岁岁往后的落脚处。

    张叔叔提出让岁岁与伯伯一家一起生活,伯母立即反对:“张律师,按情理说呢,我们是应该照顾这个孩子。可我们家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没那个能力啊。再说了,岁岁在城里娇生惯养的,过不惯我们乡下的日子。”

    张律师:“你们是她唯一的亲人,你们不收留她,难道让她去孤儿院吗?”

    伯母:“你不是跟她爸爸最要好吗?要不你就收养她吧。”

    “赵家大伯,您说句话。”张律师转向一直默不作声的岁岁的伯伯。

    没用的,伯伯惧怕伯母,岁岁心想。她安静地跪在爸妈的遗像前,好像那些纷争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昨天晚上,她半夜起来上厕所,听到客房里伯母与伯伯的对话。

    “岁岁这丫头真是命硬,当年她妈生她时难产,差一点就没命了。你看,又是她的生日……还真是个索命鬼!”

    伯伯低声斥道:“别瞎说!”

    伯母的语气也不大好:“我可没瞎说。对了,老赵,我可警告你啊,现在她爸妈都没了,你别一时心软把她带回家,我坚决不同意!当初咱儿子的事,我到死都不会忘!”

    伯伯没吭声。

    岁岁不明白伯母为什么这么讨厌自己。她每次跟爸妈回老家,都会给伯伯和伯母带很多礼物,她甚至还把自己喜欢的小玩意儿送给了堂姐。在她看来,她付出了真心善意,便理应得到同等的回馈,只是世事哪有表面看到的那样简单。几年前,岁岁的堂哥犯了故意伤人罪,岁岁的爸爸是他的辩护律师,但最后官司打输了,堂哥进了少管所,伯母迁怒于她爸爸,怪他没尽心。再有两年前,岁岁的奶奶病重,在进ICU与放弃治疗之间,伯伯与她爸爸产生了很大的分歧。最后,依她爸爸的要求把奶奶送进了ICU,花了很多钱,最后却还是没能救回来,兄弟俩的关系由此变得更僵。大人们之间的那些嫌隙,从来没告诉过小孩。更重要的是,因为给奶奶治病,爸妈花光了所有积蓄,还欠了些债,在伯母眼里她就是个累赘。

    “如果你们真的要将她送去孤儿院,就不怕被人戳脊梁骨吗?!”

    伯母怒了,提高音量道:“张律师,这是我们赵家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忽然有个声音插了进来,语调不高,但铿锵有力。

    “你们都别吵了,逝者为大,你们在这里吵吵嚷嚷的,像什么样子啊!”陆年扶着姥姥慢慢走近,姥姥看了一眼依旧跪在地上垂着头的岁岁,对正在争执的两拨人开口道,“赵家大伯、伯母,如果你们没意见,我愿意收养岁岁。”

    岁岁猛地抬起头来。

    难题迎刃而解,岁岁的伯伯还没说什么,伯母就赶紧将这烫手的山芋给扔了出去,点头如捣蒜:“没意见,没意见。”

    张律师倒是冷静多了,对陆年的姥姥说:“我能问一下原因吗?”毕竟她与岁岁无亲无故,她女儿的去世虽是一桩意外,但起因到底是……难保她不会心存芥蒂。

    姥姥说:“这是我女儿的遗愿。”

    照顾岁岁。

    这是陆年的妈妈临终前的交代。她知晓赵家的情况,一早就预料到岁岁会面临今天这样的困境,因此留下了那句遗言。当时陆年不解且愤怒,恨不得掐死岁岁,妈妈应该看得出他的态度,却仍如此安排。陆妈妈说,如果没有岁岁的妈妈,她们母子俩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那天,陆年第一次从妈妈口中听到了关于生父的事——

    陆妈妈在大学时未婚先孕,遇到的是个渣男。她想生下孩子,男人却不想承担责任,还想用暴力手段迫使她流产,是当时和她一起合租的岁岁的妈妈将她救了下来。男人后来索性失踪了。在她最痛苦难熬的那段日子里,是岁岁的妈妈一直在照顾她。后来她生下陆年,岁岁的妈妈也才刚开始实习,却在经济上给予了他们最大的帮助。这份恩义,陆妈妈记了一辈子,现在还要延续到他的身上来。陆年觉得荒诞,他想过隐瞒,但最终还是把妈妈的这句遗言如实告知了姥姥。他答应了妈妈的,他的外貌和性情都不像妈妈,唯独“把承诺看得比生命还重”这一点像极了她。

    姥姥半蹲在岁岁面前,还没开口,岁岁就低下头抢先说:“对不起,对不起……”

    “岁岁,”姥姥摸了摸她的头,声音温和,“这只是一个意外,不是你的错。”

    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人在漆黑的深渊之中走了很久很久,想寻一个出口,却一直茫然无措,前后左右都是一片黑暗。这时,忽然有一丝光亮从头顶照射下来,盘桓在心底的恐惧与绝望刹那间消散了大半。所有人都在明里暗里地责怪她,就连她自己也自责不已,可现在有个人却说这只是意外,不是她的错。

    岁岁抬头的时候,泪水流了满脸。她终于敢正视眼前这位老太太,老太太的神色有些憔悴,眼眶泛红,但衣着整洁,满头银丝梳得一丝不苟。她一定很痛苦、很难过,但这时却在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姥姥抬手为岁岁擦拭眼泪,问她:“岁岁,你愿意跟我一起生活吗?”

    岁岁却只会哭,眼泪越流越多。

    岁岁想,她的手可真温暖啊,像妈妈的手一样。

    姥姥柔声道:“你不用马上回答我,我们后天走,你好好想一想再做决定。”

    其实她已经没有选择了不是吗?

    岁岁也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她趴在书桌上,环视自己的卧室。这是她的家,她最熟悉的地方,她从出生起就住在这里,这个房子装着她和爸爸、妈妈的所有回忆。

    还有这座城市,人们讲着她熟悉的吴侬软语,她喜欢她的幼稚园、小学,还有刚刚念了没多久的中学。她很喜欢班主任吴老师,她的同桌是个顶可爱的女生,她们俩是最要好的朋友。

    她的同桌不仅可爱,还有很多主意。岁岁心思一动,翻出日记本,找到同桌女生的电话号码。她还没说话,同桌就叽里呱啦地嚷开了:“岁岁,你的病好些了吗?什么时候来上学啊?我好想你,我跟你说哦……”

    岁岁有点发愣。

    吴老师是怎么跟班里同学说的,是说她生病才请假的吗?

    岁岁打断她:“如果要拜托别人帮忙,应该送什么礼物呢?”

    “当然是他喜欢的啊。”

    岁岁皱眉:“可我不知道他喜欢什么。”

    “那……就送好的、贵的东西,准没错!”

    好的、贵的吗?岁岁若有所思。

    要挂电话的时候,岁岁忽然叫了同桌女生的名字:“宁晓筠。”

    同桌在电话那头笑:“干吗叫得这么正式,是不是又要我帮你抄笔记?安啦安啦,这几天的课堂笔记我记得可认真了,回头拿给你啊。”

    岁岁轻声道:“晓筠。”

    她捂着话筒,没让同桌听出她的哽咽。

    “干吗?有话快说!”

    “再见啊,晓筠。”

    “有病哦!挂啦!”

    再见了,我亲爱的同桌,我的好朋友。

    岁岁从橱柜里翻出一罐茶叶,那是张叔叔送给爸爸的,爸爸一直珍藏着,都没舍得喝。岁岁抱着茶叶出门时,伯伯在后面喊:“这么晚了,你去哪里呀?”

    伯母满心怨念:“跟个小精神病人似的。”

    又落雪了。

    酒店离得不太远,岁岁一路走过去,雪花很快就落满了她的头发与衣服。寒风迎面吹来,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岁岁以前很怕一个人走夜路,但此刻她全然忘了这回事。

    当乔治打开房间门时,就看见一个满身雪花的小姑娘站在门口。在他的讶异中,岁岁语无伦次地开口。她英语的口头表达能力远不如听力好,加上很紧张,一段话说得磕磕绊绊的。说完,她将手中的茶叶递给乔治。

    “拜托你了!”她像陆年那样对着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乔治好一会儿才理解了她的话。

    “小姑娘,你的意思是,希望我带陆一起回伦敦?”

    “是的,如果是因为学费的问题,我以后代他还给你好不好?我可以写欠条给你,你就让他回伦敦继续念书吧!”

    乔治眼中闪过些许的惊讶,还有一丝动容,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小姑娘,不是钱的问题。”

    岁岁急了:“那……”

    “赵岁岁!”

    岁岁转头就看见陆年站在不远处,他的脸色非常难看,眸中满是怒气。他走过来粗暴地拽着她就走,她手中那罐乔治没有接的茶叶掉落下去,在地毯上无声地滚了几圈。

    陆年将岁岁拽出酒店,将她推到漫天的雪花里,红着眼睛怒视她。他胸膛起伏得很厉害,说话时嘴唇都在微微颤抖:“赵岁岁,你真的、真的、真的很令人讨厌!”

    他转身进了酒店,背挺得笔直,头颅高高地昂起,可岁岁却感觉那个背影是那么脆弱,那么孤苦无依。

    岁岁在雪中站了许久。

    雪越来越大,夜风凛冽,她的嘴唇冻得发白,眼神却变得无比坚毅,心里那最后一点点犹豫也散去了。

    她冲进酒店,敲开了陆年的姥姥的房门。她微喘着气,但语气无比坚定:“姥姥,我跟你走。”

    正在房间里帮姥姥泡药的陆年忽然就愣住了,今晚他把话说得那么重,除了对岁岁的举动感到愤怒,其实还存了另一份心思——

    他不想跟岁岁一起生活。只是他没想到自己厌恶的态度如此明显,她竟然还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真是个没脸没皮的人啊,他嘲讽地想。

    他不知道,在这个夜晚,那个才十二岁的女孩暗自许下了怎样的承诺——

    陆年哥哥,是我害你失去了妈妈,害你孤单一人,那么以后就让我做你的家人,照顾你、陪伴你、保护你。哪怕你很讨厌我,也没有关系。

    以这漫天风雪为证,一辈子为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