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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浪

    许多年以后的端午节,褚嬴任性地说那是自己的生日,要小光给他买蛋糕,要骑自行车,还罗列了许许多多要玩要做的事情。他终于敢明着张口向小光要礼物了。是跟小光有关的礼物,跟围棋无关。可惜,那时的小光只是觉得他有点奇怪而已,并没有想过那天根本不是他的生日,更没有想过离别已经开始进入倒计时。

    我出现,或是不出现,对你来说有什么区别呢?

    兴庆殿门口的小桃树,在漫天大雪和凛冽的寒风中又一次落光了叶子,但这一次已经没人再来给它做支架和绑绳子了。它已经长了一年多,所有人都觉得它就该是会守在兴庆殿门口,年年岁岁花相似了的。褚嬴有时在门口等候张月娘迎接的时候,也会百无聊赖地看看它或者摸摸它。而今天,应该是这一年的最后一次了。

    年关将近,瑞雪初霁,一切本该都是一片祥和喜兴的样子。可惜皇极殿里迦罗延留下的阴影仍未消散,那些七孔流血面目扭曲的尸体还在不断地往外抬出去。果然,眼看又要老一岁的梁武帝现在已经急不可耐了。

    杨玄宝信誓旦旦找人重新研制的配方再度宣告失败。眼看迦罗延从西域带来的不死药原料已经所剩无几,梁武帝怒火冲天差点就直接把杨玄宝推出去砍了。幸而内侍总管及时劝止了他这一时的冲动,称找条肯听话又心狠手辣的狗不容易,才没了下文。

    不过,即便如此,梁武帝仍旧是余怒未消。他短期内不想再见到这条成事不足的狗,来给自己过年的心情添堵。于是命他回家闭门思过潜心研究,正月落台之前都别过来了。杨玄宝这头哪里敢违旨,大过年的没被拉去亲自试这种升天丸他就已经千恩万谢了。

    杨玄宝磕头滚出去之后,内侍总管看梁武帝依旧气鼓鼓地坐回棋桌边研究起了棋局,遂赶快命两个小奴到兴庆殿去请褚嬴过来。再圣明的皇帝也是肉体凡胎,这种时候,就得有人来陪着玩玩他感兴趣的事情,换换脑子和心境。

    两个小奴往兴庆殿跑的时候,褚嬴正与萧令姿对局到中盘。自从那天答应过她之后,两人闲时下的每一盘棋褚嬴都会先让她十个子,给她一个有可能问鼎天下第一的机会。当然,诚如褚嬴自己当初所说的那样,萧令姿毕竟不是上次那个娇滴滴凭借自身努力全面发育的三好生谢晫。正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凭着这十个子的优势,她几乎就可以在棋盘上横行霸道,一路追着褚嬴想怎么杀就怎么杀。好在褚嬴这天的心思也压根没在棋盘上,也就由着她在那里自娱自乐。

    认真思考片刻之后,萧令姿的白子朝着褚嬴刚才那手小飞的黑子旁边靠了上去。褚嬴听见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音,毫无意趣地往棋盘上扫了一眼,随手往下立了一个。这手可把对面的萧令姿给看懵了,还猛地抬眼看了他整整三秒,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

    “你真下这儿?!”

    “嗯!”褚嬴下完继续单手托腮两眼斜望着那边的小窗,口里随意地应了一声。

    “那我不就赢了吗?!”萧令姿内心一阵喜大普奔,赶快再往棋盘上落子给他致命一击,“我是天下第一了!哈哈……”

    “十个子……”褚嬴有些让她聒噪的笑声给烦到,于是赶快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提醒了她一句。

    “你可真是没趣儿!”萧令姿刚才的兴奋劲儿一下子让他打焉了下来,心中自然不爽地想要调侃他两句,“听说你让人家十个子的时候,可是风度翩翩得很呢!怎么到了我这儿,就那么不情不愿了?!”

    “我什么时候不情不愿了?”眼看旧账又要重翻,褚嬴这才回过神来,“你能不能别老拿谢家姑娘的事儿来跟我胡闹!我都跟你说了,那次我是被迫让她的。再说了,你跟她怎能相提并论。我跟她对局,别说十个子,就算让她二十个她也不一定能胜。你呢?你自己看看这盘棋……”

    “我胡闹?!”萧令姿原本只是想调侃他两句,也不是真的不明情理要跟他翻旧账。但听他这样说,不觉间就是有种被哪个柔弱不能自理的绿茶婊道德绑架了的赶脚,“……呵,还被迫呢!我看你就是看她梨花带雨舍不得了吧!十个子不行,还让她二十个是吧!那你去找她下个够吧!”

    “我……”褚嬴看她果然又要为这个事情故意找自己的麻烦,于是也断不肯让,道,“我什么时候说要找她下棋,让她二十个子了!?你别信口雌黄无理取闹了好吧!”

    “你为了她居然骂我信口雌黄无理取闹?!”萧令姿这回终于无名火起,一下子从座位上蹿了起来,怒目瞪了他许久之后才气呼呼地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情侣之间的调侃或者吵架,千万别乱翻旧账,尤其是与敏感人物有关的旧账。更不要试图在该讲感情的时候,跟对方讲道理……

    两人这头刚刚不欢而散,还没来得及和好,门外皇极殿的两个小奴已经到了。褚嬴不敢怠慢,只得先跟着他们去。萧令姿在内殿里过了好久才平心静气下来,正想出来跟他讲和,却不料他人已经走了。

    这天,才是褚嬴真正的生日。

    因为临近年关,褚母又早年孀居要忙着结算各个铺面的账目,所以一向都是给他来个长寿面敷衍了事的。而褚嬴自己其实并不喜欢吃面,所以后来干脆连面也省了。本来都已经被忽略了这么多年了,褚嬴也是早就习惯了不过生日的。不过,前些日子他在永嘉居与棋友对弈时,看见棋友身上挂的新玉佩,又听其他人调侃是他娘子送的生日礼物,心里总不免有些羡慕。

    褚母这些日子忙得见不着人,再说儿子的生日即是母亲受难之日,褚嬴不好意思直接找她要,转头就想到了萧令姿。于是一整天都在心不在焉地想着要怎么跟她开口,结果,礼物没要到,反而莫名其妙大吵了一架。看来这什么生日什么礼物的,注定是无缘了。

    褚嬴到了皇极殿外,正整理好心情要进去伴驾,內侍总管却又在门口伸手拦下了他。天威难测,这个档口上就更难测,内侍总管趁着方便总是要适当提醒一下他,也免得自己到时候跟着遭殃。果然,这个姓吴的内侍总管不愧是在宫里呆了大半辈子的人物,人老精鬼老灵。没多久,皇极殿里就传出来了梁武帝的笑声和感叹唏嘘声。

    其实只要不是真的在棋盘上认真对弈论胜负,单论讲解棋局和思路,褚嬴还是挺有一套的,算得上是个合格的陪玩。内侍总管站在门外,依然眯着一双眼睛自然而然地笑着。暗地里,皇极殿的侍卫们正忙着把刚才的尸体装进白布袋子里,要拖出去处理掉。

    凛冽的北风中,风平浪静和暗潮汹涌仍在交叠着并行。只差一件事,一个理由,惊涛或将翻起。

    可凭谁都不会想到,这年的第一个浪拍死的竟会是皇后。正月没过初五,正值新春梅园里的红梅开得最艳的时候。梁武帝突然一道圣旨,称皇后悖逆,妄言朝政,就把她废为贵嫔,命她滚回自己的显阳殿闭门思过去了。

    对,没有什么原因好说的。就跟当初桑木清被判定为前朝余孽一样,只有含糊其辞的两句话。

    萧令姿对于丁氏这个嫂嫂一向还是喜欢的。尽管她不是梁武帝的原配正室,但这么多年论为人处世和持家理事,她可比当年的原配要好得多。梁武帝这一纸突然废后,在宫中和朝中都可谓是一个惊天霹雳般的消息。御史和宗室们都一下子还回不过神来,皇后就得开始在她的中宫禁足闭门思过。

    萧令姿惊闻消息之后,便一路急急赶了过去。显阳殿已经接了禁足的圣旨,大门紧闭。可她萧令姿在内廷纵横这么多年,从来也不是一道门几个人就能关住的,照样打了那几个不开眼的冲进去。她想知道为什么。大过年废中宫这么大的事情,总不会真的只有妄言朝政这么简单吧。

    可惜,面对这一切,丁氏只是淡然地低垂着自己的双眸,顾自在那里敲木鱼念经,似乎连她自己都是毫无怨言的。萧令姿问了半天,才从她旁边的管事宫女那里大概知道了,是因为宫里这一年多常有派去皇极殿的内侍失踪,皇后发现了之后到皇极殿去劝谏才惹出来的事情。

    果然,又是为了那个升天丸。迦罗延死了,杨玄宝久试不成功,药又所剩无几,梁武帝正在着急上火,偏偏皇后这个时候发觉撞了上去。这死贼秃当真是个千年的祸害,活着害朋友,死了还得害街坊,现在连皇后都搭进去了。

    萧令姿一时气急,不顾丁氏和张月娘她们的阻拦直接冲去了皇极殿。一路上原还想着要怎么跟梁武帝摊牌,不想她这头脚还没踏上进皇极殿的台阶,人已经被站在暗处的某个人一把拎住衣领口拉了回来。萧令姿转头正要看看是谁那么胆大包天敢朝她动手,一抬眼却发现正是那个前几天大吵一架的人。

    “你干什么拉我呀!?”萧令姿本还想甩开他的手继续往皇极殿去,不防他这回像是铁了心不肯放似的,径直拎着她的衣领就把她整个人往外拉,直至离开皇极殿,另找了个隐蔽的角落才松手。

    “我要是不拉着,长公主预备到皇极殿做什么?”褚嬴才松了手便一脸正色朝她道,“是向至尊陈情,你堂堂长公主外出杀了人?!还是当着那些御史权贵的面指责至尊受迦罗延蛊惑,找人试砒霜剧毒?!”

    “我……”萧令姿突然词穷,只好强行转折道,“我就不能替我嫂嫂求情吗?”

    “那就更不劳长公主大驾了!”褚嬴似乎已经料到她会这么讲,“御史张大人和陈大人刚刚才被拖出去打!”

    “……什么,连御史都打了?!皇兄他是不是疯了?!”萧令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看来至尊这次并非如以往那样只是一时兴起。”褚嬴认真道,“他已经开始急了!”

    “为什么?!”

    “以我来看,一是迦罗延已死,二则是不死药将尽!”

    “啊?!那好啊!太好了,那个该死的药用完了,就不用再试了!他就可以死心了!”萧令姿听他分析的这个普天同庆的消息,真是喜出望外,几乎要发自内心觉得那几个御史就算打死了也值了。

    “啧,你小点儿声!”褚嬴被她气到翻白眼,险些就直接上手把她嘴捂起来,直到看她有觉悟之心,才又道,“你先别高兴得太早。世事如棋,收著定胜负之前,必定会有一番激战。以目前的形势而言,后果很难预料。今日至尊废后之举,朝野上下虽不知因由,但已有动荡之兆,相信以至尊之能必然已经知道进退。至尊废后却并未废黜太子,也说明至尊并没有完全为不死丹迷惑而动摇国本。二者之间如今虽互不相让,却仍有转圜的余地。只要没人捅破这层窗户纸,将至尊以人试药这等失德之事公诸于世,待到不死药用尽,危机自解。相信皇后也深明其中道理,故而才隐忍不发认下这个罪名静观其变。”

    “可是……”

    萧令姿刚想说什么,褚嬴又赶紧认真地双手抓住了她的肩头,郑重其事道:“敏则,你听着,这个风口浪尖你绝不能出头。以人试药毕竟有违天理民心,非明君所为,将来一旦事发,至尊为求自保就必行灭口之事。你是长公主,可你身边的人不是!包括我……”

    褚嬴这天的话就像一记闷锤,重重地砸在萧令姿那颗正直而血浓于水的心上。她喜欢丁氏这个嫂嫂,也想劝回自己的哥哥,但是她更知道褚嬴说的并没有错,她身上还牵着褚家,余威他们和兴庆殿一众仆婢的项上人头。

    不管是最后背黑锅还是被灭口,这件事如果捅开了,一定会死很多人。包括杨玄宝这种该死的和现在还在给他配药方的无辜者在内,除了陈青之这个听命行事的心腹之外,恐怕无一幸免。

    丁氏闭门显阳宫算是尽过了人事,但她最后选择了沉默。萧令姿原本还想再去找她,但一想到年幼的太子,她便又找不过去了。最后,萧令姿只好按着褚嬴的意思同样选择了沉默,避居在兴庆殿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或者目前这个样子保持到最后那些该死的不死药用尽,这个伟大的人体试验工程彻底宣告失败,才是避免送人头的最佳方法吧。

    事情果然如褚嬴所料,废后一事上,梁武帝没有像以前那样让满朝大臣说三道四几句就退让。他这回像是为了不死丹吃了秤砣铁了心了,由着满朝大臣们连轴转劝谏了好几轮,废后的圣旨也没能不了了之。当然,他也同时迫于满朝大臣的压力,并没有再进一步做点什么废太子之类更奇葩的事情出来。双方势力就这样一直胶着着,直至最后大臣都乏了,只能暂时搁置争议。

    在那些天里,褚嬴一直都坚持每天进宫授棋,连春假都没有休。明里是他为师勤谨,对萧令姿的课业上心,实则也是为了打探情况和看住死丫头不让她那个着急上火的脾气一上来再闹出更大的事端。还好,她毕竟也是十八岁的人了,行事总没有当初那样鲁莽幼稚。这些天她都乖乖留在兴庆殿练习快速打谱和发呆。连张月娘都有时忍不住要夸她温柔娴静了许多。

    不过,褚嬴根据自己的经验,还是不能相信这死丫头会突然性情大变。凭她的个性脾气,恐怕这种表现只是在风口上勉强憋着,一旦哪天放松或者崩断了,估计会放个更大的招出来。于是,为免她真的闲出蘑菇憋坏了再搞出更大的事情来,褚嬴某天路过街边,还特地买了一支小巧的短笛送给她玩。

    萧令姿看见新玩意儿果然眼前一亮,连着这些天闷在心头的愁云惨雾都一下子散了。连带着兴庆殿里的氛围都开始有些往日的活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