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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仁智之器

    星旭妈想找到居晚秋安慰一二,居晚秋不容易,一个离婚女人带着个孩子,背井离乡,来到这里,为了儿子考学,干着最苦最累的保洁工作,她和自己一样,不过是三十来岁的女性,可是相比自己的衣食住行,居晚秋都穿的是什么吃的是什么?穿不好吃不好,也从未涂脂抹粉,朴素又可怜,星旭妈很是心疼她,每当闵礼妈带头挖苦居晚秋的时候,星旭妈都很是不忍,想要阻止闵礼妈,可是闵礼妈的个性星旭妈也了解,她是个逞口舌之快的人。

    星旭妈一直走出工作室也未见到居晚秋的身影,工作室外头的凉亭里,一群男家长正围坐在石桌旁喝茶,为首的爸爸正在向其他人绘声绘色讲述他那些年在非洲做生意的情景,筝团孩子的爸爸们多是生意人,家财万贯的,但在国内做生意得多,与非洲有业务的不多,于是那位爸爸的所见所闻便很新鲜,爸爸们听得尤为投入。

    在这一群爸爸当中,星旭妈却没有见到那位最熟悉的小北爸的身影。

    小北爸是一家叉车配件公司的老总,虽然有钱,却和一般财大气粗的老板作派完全不一样,他为人善良、厚道,热心肠,很有“儒商”的气质,平常筝团里有什么事务需要家长跑腿的,小北爸都一马当先,跑前跑后,为大家服务,所以家长们都推崇他,以他马首是瞻,但也有人觉得他傻,譬如闵礼妈。

    每当筝团集训,小北爸就会载一车好吃好喝的到梧桐坞来犒劳孩子和家长们,闵礼妈都要翻个白眼,同星旭妈抱怨说,多傻啊!讨好家长有什么用啊?家长们又不能掌握他家小北的前途,还不如把这些开销拿去孝敬考官。

    其实,闵礼妈也想要像小北爸一样被家长们众星拱月捧着,然而她又舍不得像小北爸一样,好吃好喝的,一车一车运到梧桐坞来。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说到底,小北爸爸在筝团家长里的威望就是靠这些小恩小惠换来的。这些家长里,比小北爸有钱有势的多了去了,可那些人精明得很,不像小北爸,竟做这些无用功,所以在闵礼妈眼中,小北爸就是个傻子。

    但星旭妈眼中,小北爸是个好人,不像个商人。

    好人有好报,星旭妈每每总是这样对小北爸说,小北爸只是羞赧地笑。他是地地道道的江南人,却偏生就一副北方汉子的大脸庞和粗犷的身形,饮食习惯也很北方,喜欢北方人的面食,不像江南人,饮食习惯和性格一样细腻。有次筝团集训后,小北爸请客,请筝团家长们下馆子,但点的菜都是面食,闵礼妈吃不来,很是嫌弃,同星旭妈抱怨,小北爸不是真大方,只是喜欢做做样子,请客也请得不真心,没有海鲜,没有鱼肉,光上些面点,瞧不起谁呢?

    星旭妈家里五套房收租,但那些面点,她吃得也挺香的,闵礼妈从此又在心里看不起星旭妈,觉得她一个收租婆,竟然也和居晚秋一样,山猪吃不了细糠。

    其实,星旭妈更愿意和居晚秋交往,她们俩都是与人为善的性格,更好相处,只是居晚秋到底有些自卑的情绪作祟,在星旭妈跟前,很有矮人一截的意思,畏畏缩缩,放不开手脚。

    星旭妈是个善解人意的,她知道居晚秋的心理,想着只要自己热情些,久而久之,居晚秋了解了真实的她,也能对她敞开心扉的,于是她总是对居晚秋主动出击,就像此刻,在闵礼妈噼里啪啦给居晚秋浇了一头冷水后,星旭妈就特想要安慰居晚秋,给她点温暖和鼓励。

    但是,星旭妈找不到居晚秋,甚至在爸爸堆里,也没有看见小北爸的身影。

    不错,居晚秋此刻就和小北爸在一起。

    他们站在茶山脚下的一棵石榴树下,五月的石榴开了花结了果,半大的果子上还残留半截花朵,红红绿绿,煞是美妙,但树下的两人心情都不美妙。

    居晚秋是个面皮薄的人,但是为了儿子,她没办法要开口借钱。筝团的这一群家长都是有钱人,家境一般的人家也不会送孩子学艺术,这本来就是一件烧钱的事,像居晚秋这种家境差,还供孩子学艺术的家长委实不多,所以居晚秋是家长里的另类。

    而居晚秋眼中,小北爸也是另类。他和其他有钱的爸爸不一样,他对她家吴茱萸关照有加,每次筝团集训时,他都会给吴茱萸带营养品和小零食,看吴茱萸长得不如其他男孩子高,他就给吴茱萸买了几瓶小北平日里吃的钙片,还关照居晚秋可以试着每天都给吴茱萸炖一盅海参,这样有助于孩子蹿个。

    居晚秋哭笑不得,她的经济条件哪里供得起吴茱萸每天吃一盅海参哦?

    但居晚秋知道,小北爸是真心关心吴茱萸,所以居晚秋硬着头皮开口了,除了小北爸,放眼筝团这群家长,没人会借钱给她的。

    听到是借钱,小北爸拿出手机,往居晚秋微信转了两千块过去,豪气地说不用还,这叫居晚秋又难为情又着急,她并不是要借两千,两千块钱够送什么礼呢?

    小北爸问,你是要借两万?

    居晚秋也不知道该借多少,她不知道这个送礼的行情到底是多少,真如闵礼妈说的,那云南来的孩子卖房送礼,一掷就是三十万吗?那孩子并不是筝团的学员,也不是周盛手上的学生,他的行情也不等同于周盛手上孩子们的行情,到底该送多少礼?到底该借多少钱呢?她记得当年带吴茱萸赴京学艺,倒是听一起考学的家长同她抱怨过,负责艺考的培训学校校长挑明了要二十万块钱红包的事。但这些都属于道听途说,她不清楚真实情况到底是什么。

    居晚秋被这个问题折磨得头疼,表情痛苦,嗓子如被刀割了一般,哑声问道:“小北去年考学,您送了多少钱的礼,您就借我多少钱,我一定会还的,等我家茱萸顺利考上附高以后,我一定打工挣钱,还给你,小北爸爸,您一定要帮我,我们家茱萸只有这一次机会了,要是再考不上附高,他这辈子就完了。”

    “没那么严重,没那么严重,条条大路通罗马,三百六十行呢,又不是只有弹古筝这条路。”小北爸劝道。

    居晚秋的眼泪涌上来,她听了小北爸这话就知道他在拒绝她的借钱申请。

    她该怎么办呢?吴茱萸怎么摊上她这样无用的父母呢?她是一点都帮不了吴茱萸的前途啊!筝团里,吴茱萸是常常被老师表扬的,就连周又宫和盛糖教授也常常驱车到梧桐坞来给吴茱萸上课,为的就是让她省下一点打车的费用。两位教授要不是真心喜欢她的孩子,怎么会对她的孩子这么好呢?如果她的孩子没有弹古筝的天分,两位教授又怎么会对她的孩子青睐有加呢?

    人心都是肉长的,两位教授对她家吴茱萸如何,居晚秋就是个死人也能感知到的。

    她家吴茱萸聪明、勤奋、乖巧,孩子是好孩子,老师也是好老师,拖后腿的是她这个做父母的。如果她也能像小北爸那么财大气粗,亦或者像筝团其他家长们那样,有钱有势,她家吴茱萸的艺术道路一定会前途广阔的,可是现在,闵礼妈对她那么直言不讳指出来,她家吴茱萸考上附高的几率很小。

    是的,她家吴茱萸生在一个经济条件很差的家庭里,母亲就是个保洁员,她家吴茱萸凭什么和其他人竞争呢?

    小北爸拒绝借钱,居晚秋也没有怪他的意思,本来就是意料之中的结果,虽然都是筝团孩子的家长,但到底萍水相逢,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借给她那么一大笔钱呢?

    见居晚秋眼泪汪汪的,小北爸心里也不好过,他安慰了她几句,充满理想主义,于现实毫无助益的一番废话,譬如未来一定会好的等等。居晚秋含泪笑笑说,没关系的,我自己哭一哭就好了。居晚秋到底是个感性的女人,又不无羡慕地说道,如果我们家吴茱萸是您的儿子就好了,有您这样有本事的父亲,他就不担心考不上音乐学院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小北爸长叹一声,便走掉了。

    居晚秋看着小北爸在石榴树下远去的背影,突然发现不知何时这个高大的汉子竟微微驼背了,步履也没有从前矫健。

    居晚秋当然不知道这些日子小北爸都遭遇了什么,他生病了,只是不想让筝团的家长们看出来而强自坚持,坚持每周末去音乐学院接了小北,再送小北到梧桐坞参加筝团集训。小北是个敏感的孩子,相比筝团里其他少年,小北显得安静而内向,初中阶段学习成绩是极好的,如果不走艺术道路,参加普通高考,以小北的成绩,考一所好大学不是难事,但小北热爱弹古筝,对古筝有一份执拗的坚持,小北爸只能支持儿子的决定。

    小北的考学充满艰辛,相比其他艺考生都停了学校的文化课,一心只管提升琴技,小北想要两头兼顾,既然不愿放弃学校的文化课,就只能在海绵里挤时间练琴,压力可想而知。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小北终于顺利考上附高了,小北爸还以为可以喘一口气了,然而小北却并不适应学校的寄宿生活,于是小北爸便在学校附近小区花几万块租了个两室一厅,让小北妈去照顾小北的饮食起居,但小北的高中生活还是充满跌宕起伏。

    小北妈常常打电话向小北爸发牢骚,总觉得上了附高的小北越来越怪了,越来越不与人交流了,小北爸便安慰小北妈,青春期的孩子都这样,做家长的只能多理解多担待。

    小北爸是心疼小北妈的,她大学一毕业就嫁给了他,自从怀孕当妈后就辞去工作,一直照顾一家子的生活,当起了家庭主妇,丈夫和儿子就是小北妈的全部,如今他病了,能不能靠金钱从死神手里交换一条命回来还是未知数,小北妈的未来只有小北了,要是小北也不好了,那小北妈的天就彻底塌了。

    他和闵礼是同一个班同样的古筝专业,相比闵礼优异的专业成绩,小北的压力就太大了。小北的压力已然很大了,不能再让他知道爸爸的病情,这样对小北的打击就太大了。

    虽然生病了,小北爸还是要一边治病一边经营厂里的生意,同时还要担负起好爸爸的职责。日子似乎照旧,除了病床上偶尔病情发作时那噬心蚀骨的疼痛之外,日子似乎也没什么变化。

    好想向天再借五百年。每当躺在病床上,忍受着病痛和冰冷的治疗仪器,小北爸都会想到这句话,他自认自己安分守法做生意,却偏偏身患绝症,而居晚秋自认为人妻母尽职尽责,却偏偏遇人不淑,生活不幸。或许人生无常才是常态。

    幸福到底是什么?对于小北爸来说,幸福很简单,他想要一个健康的身体,想要他的儿子小北好好的;对于居晚秋来说,幸福也很简单,她只想要吴茱萸能顺利通过附高的校招。

    可是吴茱萸能顺利考上吗?三年前艺考已经失败过一次的吴茱萸,这一次能幸运闯关吗?

    居晚秋的内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已。

    看到居晚秋的来电,陈千禾暂时挂断了。她正和周小津在周又宫教授家里,这是她第一次来周又宫教授家里上课。托周小津的福,周又宫教授已经答应给陈千禾上课,至于陈千禾未来能不能考上周又宫教授的研究生,那就要看陈千禾自己的造化了。

    毕竟她的大学本科不是古筝专业,她足足有六七年不曾摸过古筝了,童子功早掉得差不多,这小半年,陈玉春和沈月等人为她恶补古筝课,相比那些从小到大一直走在古筝专业道路上的专业生来说,陈千禾的胜算实在太小太小。

    但是,周小津说,有志者事竟成。

    没想到上次在画安,她向周小津提了想要考古筝硕士的想法,周小津当时没有表态,却一直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陈千禾对周小津感激不已。她知道如果不是周小津的关系,周又宫教授是不可能收下她这个水平远远不够的学生的。

    既然要考研,陈千禾需要准备三首有一定难度和较大型的独奏曲或者协奏曲:一首传统乐曲,一首现当代乐曲,还要一首练习曲。周又宫教授按照要求分别给陈千禾布置了三首曲子,让陈千禾回去好好练习。

    从周又宫教授家里出来,陈千禾向周小津道谢,周小津说谢什么?陈千禾说,你叔叔之所以愿意收下我这个菜鸟学生,一定是因为看你面子,你是怎么说服他的?

    “这是个秘密。”周小津神秘一笑。

    而周又宫教授家里,盛糖也正一直盯着周又宫笑而不语,周又宫说:“你想说什么?”

    盛糖叹道:“你这叔叔当得可不容易,回头小津该请你当媒人才对。”

    周又宫说:“你也看出来了?咱们小津对千禾小姐上心着呢,不过我收千禾小姐做学生,也不单单是为私。”

    盛糖一听,不解问道:“那还能为了什么?”

    周又宫认真说道:“咱们九大古筝流派里,闽筝的传承是不太理想的,这在业内已经不是什么秘密的事了,听说闽筝都申请了非遗,想咱们古筝在两百多种民乐里是普及度最广的民族乐器,在国家领导人外事访问中,古筝也作为中国乐器代表,充当着促进国与国之间文化交流的礼物,彰显中国文化自信,明笑先生就说过咱们古筝是不需要申请非遗的,因为普及度特别广了,但是闽筝却需要申请非遗,作为同行,咱们也应该帮衬闽筝一把。”

    盛糖恍然大悟,心里对丈夫升起敬佩之心来。老一辈筝人一直强调“天下筝人是一家”,公爹周川老先生在世的时候说古筝是“仁智之器”,而她和周又宫带领的“蝴蝶筝团”古筝艺术工作室更是把“传扬中华筝乐,艺术世界共荣”作为宗旨,“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一家好不是真的好,九大流派都能发展得欣欣向荣,中华筝事业才能齐头并进,创新融合奋进。

    “那这个学生,咱们都应该下大力气去带她了。”盛糖说道。他们夫妻俩的学生一直是合力共同教学的。

    听妻子如此说,周又宫笑起来,反问她:“哪一个学生,咱们是下小力气去教学的?”

    盛糖不由大笑,有教无类,一视同仁,是他们夫妻俩对待学生的态度,至于学生们各自会有什么样的发展,便是那句“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重拾古筝数月,陈千禾已经真真切切感受到这门技艺的不容易,它看似入门容易,但是要弹精弹好,弹到金字塔尖,实在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情。不过三百六十行,哪一行不是如此呢?业精于勤荒于嬉,除了勤奋刻苦,陈千禾知道没有别的路径。

    看着她心事重重的表情,周小津笑道:“别太紧张了,不是还有我吗?我也可以充当你的陪练老师的,千禾小姐。”

    “小津老师的课费贵吗?”陈千禾想到自己大学毕业还没开始找工作呢,这下决定考研得花不少钱,少不得要父亲陈元资助自己。但如今自己已经打定了主意要继承闽筝衣钵,祖父和父亲只会高兴,一定会成为她的经济后盾的,但自己还是要了解清楚为宜。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周小津说:“做千禾小姐的陪练老师,我可以免费的。”

    “那我要怎么感谢你啊?”

    “以身相许如何?”

    话说到这份儿上,陈千禾的手机却不识时务地响起来,手机屏幕上跳动着居晚秋的名字,陈千禾才响起自己还没给居晚秋回电话,不知道她找她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