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銮苏录

    我娘死啦。我一直等我娘回来,可是我的家人告诉我娘不会回来了,因为我娘死掉了,不会再陪着我啦。”

    “后来呢?”

    “我问我的家人,我娘为什么会死掉,他们说,是我爹杀死的。我一听那个害怕啊,万一我爹也要让我死掉怎么办?于是赶紧逃了出来。”

    “这就是你赖着我家不走的理由?”我挑眉,趴在地上脏兮兮的小女孩眨巴眨巴眼睛,扯扯我的衣角。

    “我没有地方可以去啦,可是我不想那么早死掉,所以我可不可以不走?”

    ……

    “阿夭,你给我下来!”

    绯衣俊美男子立在的茂密的树下,仰头望着树上若隐若现的鹅黄色。

    阿夭抱着粗大的树枝上,死活不撒手,脸憋的通红。“不要!下去了你就要把我赶走!”

    “不知同你说过多少回,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已经不小了,也该嫁人了。”男子刚下朝,身上还是没来得及换得官服,看着趴在树上鹅黄儒裙的少女,揉了揉泛痛的额头。

    “我那么听话,也没吃你多少东西,你为什么要把我嫁给别人?”说着,少女眸里泛起水花。

    “真当我拿你没有办法了么?”男子抬起白皙的手,忍无可忍道:“管家何在?还不快把小姐请下来!”

    池塘里的荷花开了,淡粉色的一片铺至天边,本该是一副画中好风景,却时不时的响起一两声杀猪般的惨叫,扰乱了这份赏花的雅致。

    “你现在了不得了了,还会自个上树了,妹不教兄之过,今日本兄长也不处理公务了,特来好好管管你!”庭院里,苏芜坐靠木椅上,看着木板一下下的落在鹅黄绒裙上,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苏芜你个狗东西,乱动私刑,残害自家小妹!”阿夭趴在板凳上,屁股被板子打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谁教你这些话的?”苏芜倏地起身,眼神一下冷了下来。

    “我……我自己学的……哎呦——”阿夭见情况不对,赶紧改口,屁股一阵抽痛,但死活就是不肯服软。

    “整日就是这些不入流的话挂在嘴边,我教你的东西都学到哪里去了?今日非得要你长长记性!”苏芜盯着隐约沁出血迹的屁股,衣袖下的手指不自觉的攥紧。

    阿夭痛的忍不住了,抱着板凳嚎嚎大哭:“哥哥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苏芜抿唇,一个手势让下人停止,低头看着被打的苍白的少女,笑吟吟地问:“还爬树么?”

    “不爬了,再也不骂人了,明日我就去抄女戒百遍,我以后一定乖乖的,哥哥你信我!”阿夭伸出两只手胡乱的擦抹眼泪。

    苏芜眉目间的冷意淡了些,挥手道:“扶小姐下去休息。”

    庭院中的下人都离去的差不多了,管家走到苏芜身旁,低头道:“大人,小姐虽顽,您下手也实在重了些。”

    苏芜看着荷塘中又一朵陷入泥潭的荷花,淡淡道:“我又何尝不想纵着她?只是这乱世中,想要存活,实在太难。”

    “不是还有您吗?”管家从小看着苏芜与苏夭长大,自然明白苏芜的苦心,心底可怜这孩子,年纪轻轻便承担了这么多。

    “朝堂中风云变幻,人心诡谲,焉知我能撑到几时?”一阵微风拂过,绯色衣袖被吹的簌簌作响,苏芜的声音在风中缥缈地听不清。

    “今日陛下赏赐我两盒上等的补药,待会让人她送去。”说罢,转身踏入内堂。

    “是。”管家应下,而后摇头叹息离去。

    转眼便入秋,朱红宫墙旁尽是枯萎的花,好不凄凉萧瑟。

    金銮殿中,皇帝问苏芜:“爱卿可愿与幺儿共结秦晋之好?”

    皇帝口中的幺儿,是皇帝幺女六殿下若鎏公主。十年前,良妃陷害皇后,皇帝下令赐死良妃,与此同时,良妃的小女儿若鎏公主不知所踪,这位公主在外流落数十年,前些日子被寻回。

    若鎏公主,生来便像她的名字一样光彩夺目。据说,皇帝对若鎏公主恩宠有加,一心盼望着替她觅个天纵英才的良婿。

    苏芜走到大殿中央,躬身道:“臣资质粗鄙,配不上尊贵的若鎏殿下,还望陛下另择良婿。”

    “爱卿年纪轻轻便做了太尉,实在是年少有为,与朕的幺儿乃是良配,爱卿莫要让朕为难。”

    苏芜心下叹息,无奈地道:“皇上容臣思索几日。”

    “爱卿可不要让朕失望啊。”皇帝威严的目光落在身上,苏芜似觉有千石压身,喘不过气来。

    下朝之后,苏芜方下轿子,就看见一双泪汪汪的眼睛:“哥哥,你真的要娶那个什么公主啊?”

    “天子有旨,我不得不遵。”苏芜取下纱帽,眉眼间略带疲倦。

    阿夭当即坐在地上,嚎嚎大哭:“你要是娶了公主,我不得天天受打压?完了,我的下半辈子完了!”

    苏芜掸掸衣袖上的灰尘,淡淡道:“你的下辈子不会完蛋,因为我还没打算娶公主。”

    “真的?”阿夭像一下子活过来一样,两眼放光。

    苏芜理好衣裳,负手望着院里随风摇曳的翠竹,旋而踏上轿。

    “哥哥你去哪?”

    “皇宫。”

    “哥哥你快些回来,阿夭在家等你!”阿夭咧嘴一笑,听说那个公主是个祸星,哥哥不娶那个公主实在太好了。

    轿内的苏芜闭目,绯色衣袖垂落,许久,才轻轻道:“好。”

    阿夭坐在门边就这样等啊等,黄昏之时,看见踏入府门的绯衣少年,欣喜地跑上前。

    “哥哥!”阿夭想问情况怎么样了,抬头对到苏芜的眼睛,素来和善的眸子复杂的如临深渊,阿夭不自觉后退一步:“哥……哥哥……”

    苏芜一反常态越过阿夭,走到管家跟前,淡漠地说道:“吩咐下去,布置府中,三月后,我将迎娶若鎏殿下。”

    管家愣了愣,道:“是。”

    阿夭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哥哥,你不是不打算娶公主的吗?怎么又……”说着说着眼泪又掉下来了:“莫不是你去皇宫的路上碰见了公主,对她一见倾心,于是又改了主意?”

    苏芜抿唇,颇为冷淡的看着她:“你倒是说对了一回。”

    阿夭怔了一下,而后哭的更凶了。她随便胡诌下话本子里的情节,竟还猜中了。“万一嫂嫂不喜欢我,那我该怎么办?”眼泪在眼眶浮动,好似随时都能掉下来。

    “你便让她出出气,顶多罚你抄个几千遍女戒或者打个四十几板子,总之你死不了便成。”苏芜踏入内院,不知道是不是阿夭多心,竟然感觉哥哥在笑。

    她彻底绝望了,完了完了,哥哥是真看上了那公主了,到时候公主入了府,打了她哥哥还要问公主的手疼不疼,她的好日子真真是到头了!

    十一月,城中凄清萧瑟,而苏府内却是红幔对烛,宾客满席,好不喜庆。

    哥哥穿着大红的喜袍,袖边绣着流云红纹,墨发被通透的玉冠束起,颀长的身姿立在府门前,宛如湖泊里一簇海棠花迎风盛开。

    也曾想过哥哥穿着华美的衣裳时会展现惊鸿之美,不料真的看见这样好看的哥哥时候,却也是不再独属于她的时候。

    看着哥哥含着笑意牵着新娘的手踏过门槛,阿夭的心都要碎了。

    “一拜天地——”

    阿夭看着同新娘同时弯下身子的哥哥,死死咬住唇畔,不让眼泪掉下来。

    管家瞧着心里不忍,低声劝道:“苏府有了主母帮着管家府中事务,大人就不会那么劳累了,小姐应当高兴才是。”

    阿夭摇摇头:“便是哥哥娶到了喜欢的姑娘,我也应当替哥哥高兴才是,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何……”

    为何会那么的委屈,为何会……心痛。

    依稀记得,那个时候,她仰头望着锦衣华服的男童,对他说:“我叫阿夭,能不能让我留下?”

    她以为她会像前面几次一样被赶走,可他竟然说:“我需要一个妹妹,你当我妹妹好不好?”

    这一当,便是十年。

    看着他慢慢长大,看着他从新入朝堂到太尉,一步一步,她看的清楚。

    可是以后不能再这样啦。

    哥哥有了妻子,有了需要守护的人,不再需要这个妹妹啦。

    “夫妻对拜——”

    阿夭不忍再看下去,垂着脑袋悄悄离开。

    十二月,大雪纷飞。

    苏家主母已过门三月,自那日婚宴过后,苏府愈发平静,婢女们规规矩矩的扫着雪,阿夭因无人玩闹而一个人撑着脑袋坐在亭中。

    倏地,身后响起裙摆拂过雪时的沙沙声,随即听见仆人齐声道:“见过夫人。”

    阿夭转身,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嫂嫂。

    惊鸿发髻,发中一支翡翠花簪,柳眉杏眸,脸颊似秋水盈盈,是个难得的美人,一袭天青色蝴蝶烟云裙,婷婷身姿立在雪上,尽显端庄温婉。

    “小妹怎一人独居雪中?传出去,外人还以为苏府虐待了你这小妹呢,快快回去。”

    若鎏掩嘴一笑,待完全看清楚阿夭时,瞳孔骤缩。

    阿夭率先笑了起来,眸色微凉:“碧儿,你现在好大的威风。”

    婢女们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小姐,全没了往日的顽皮淘气,眉目间的冰凉如雪中深埋的针令人心颤。

    若鎏袖下的手倏地攥紧,声线颤抖:“夭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阿夭转身,看着茫茫的大雪,不咸不淡的开口:“你僭越犯上,不配这样唤我。”

    若鎏深呼一口寒气,像是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厉声道:“你们都看到了么?苏家小姐对大嫂不敬,传出去我苏家门声尽失,来人,把……苏夭给我赶出去!”

    阿夭笑了。

    “这……”就在下人们为难之时,一人的到来解了这个天大的困惑。

    苏芜负手踏雪而来,阿夭看到他,咧嘴一笑,一句哥哥还没来得及喊出来,一句话将她打落万丈深渊。

    苏芜面色微凉,堪比二月寒风:“愣着做什么,你们没有听到夫人的话么?”

    若鎏当即面露喜色。

    阿夭愣怔。

    管家匆匆跑来,劝道:“大人不可啊!现下大雪纷飞,小姐在外又无一又朋,只怕……”

    苏芜置若罔闻,寒声道:“阿夭,你我本无血缘,我平白无故养了你数十载,你还想在我家赖到什么时候?”

    阿夭愣愣的,还没有反应过来,顷刻间手便被驾住,很快便拖到了府门外。

    苏芜却没有看她一样,对着若干下人道:“以后,夫人说的话便是我说的话,你们听明白了么?”

    “明白。”下人们答道。

    阿夭愣愣的看着苏芜,觉得陌生到了极点。

    “关门!”苏芜一声命令,大门猛的合上,阿夭连同那不知所措的眼神都一同隔绝。

    门内苏芜蓦然仰头,极力咽下喉咙里的一股腥甜。须臾,压下心绪,负手踏入府邸。

    门外阿夭衣裳单薄,寒风缭绕吹的身子瑟瑟发抖,可她却像没有感知似的,一动不动地跪在雪中。

    她本是极爱哭的性子,这个时刻却没有任何哭闹,许久,才仅一滴泪滑落脸颊,落在雪地上晕染开来,鲜红的似那日新娘头上红盖头。

    许久,起身,漫无目的的寻找归途。

    大雪笼罩的街道上,少女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缓缓走着,白皙的脸颊上,已是血迹斑斑。

    又一年,春。

    “哎哎,你听说了没有?前两天皇上最宠爱的苏太尉被下狱啦!”

    “当然听说了,苏太尉真是冤啊,娶了个假公主,害得被波及下狱。”

    “假公主?哪个假公主?”

    “就是若鎏公主,前些日子被寻回的是公主的婢女,叫什么碧儿,现在真公主回来了,一下子就露陷了。”

    “那婢女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假冒皇室血脉!”

    “唉……这人啊,为了富贵名利,什么都做的出来。”

    茶楼里,两个男人议论着当下发生的大事,而作为故事中的主人,盘腿坐在粗糙磨人的草垫子上,闭目养神,不见任何慌张之态。

    “开门。”突然传出熟悉的女声,苏芜睁眸,牢外站着他无时无刻不在念着的阿夭。

    桃红色云锦深衣曳地,衣袖翻涌桃纹衮衮,剔透玉簪插入凌云髻,胭脂粉黛将容颜点缀如一朵浮在湖面上的桃花,惊艳高贵。

    锦衣华裳,好一位尊贵的殿下。

    苏芜起身,手负在身后,眉目温和而疏离:“公主来这里做什么?”

    “小妹来看看兄长,有什么不妥的吗?”语气中不自觉夹着失望:“这几个月,你当真一点也不想我吗?”

    苏芜躬身道:“怕是要让公主失望了,臣不曾想过。”

    “哥哥你当真不要小妹了吗?”阿夭欲让狱卒打开牢门,便听的苏芜道:“公主说笑了,公主是君,下官是臣,公主能来看臣,臣不胜惶恐,又怎敢自认公主兄长?”

    若鎏看着谦谦有礼的苏芜,呆了呆,而后自嘲道:“哥哥你以前打我板子的时候,可不曾这样对我折腰过。”

    “公主……你又何必……”苏芜叹息一声,道:“我当初既然将你赶了出去,你便不该来这里的,如今你是宫里的殿下,万不该像从前那般任性,须知谨言慎行,固守本分,方能一路无棘,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快些回去吧。”

    “都这种时候了,哥哥你还在教我如何。碧儿犯的欺君之罪,父皇大怒,意夷她三族……哥哥你难逃一劫。”

    “无妨,我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苏芜转身,寻了处干净的地方,背对着阿夭坐了下来。

    “我有一个办法,可以救哥哥一命。”阿夭握着寒冷的铁栅,眸色逐渐染上希翼。

    “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快回去吧。”苏芜知道她想说的是什么,但似乎不怎么想听。

    “只要哥哥肯娶我,父皇看着你是我的驸马的份上,说不定会饶过你一命。”

    一阵沉默,良久,苏芜轻轻道:“快回去吧。”

    看着丝毫不动容的哥哥,阿夭有些着急:“哥哥为什么不肯娶我?若不是碧儿冒名顶替,哥哥的妻子,该是我才对!”

    “你如今连我的话也不听了么?回去!”苏芜的声音夹着怒气。

    阿夭第一次见苏芜对她发怒,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哥哥当初为了碧儿的一句话大雪天将我赶出家门,如今宁愿不顾性命也不愿娶我,为什么?”阿夭含着泪问。

    “兄妹阋墙,禽兽……不如。”苏芜声线嘶哑,衣袖下的手一抹红无声无息的蜿蜒。

    “可哥哥并非我哥哥,我也并非哥哥小妹,为什么不可以娶我?”

    “因为我不喜欢你,你住在我家的数十年,我无时无刻不在嫌弃你,处处刁难你,动辄打你训你,甚至费劲心机的如何将你赶走,将你逼至绝路……”

    “不要说了!”阿夭不忍再听下去,捂着胸口蹲了下来,脸上早已是湿润的一片,“我知道了……哥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她抬手抽出狱卒腰上的剑,含泪割下。

    一块桃红色的锦布,缓缓飘落。

    她将剑丢在地上,哽咽道:“我与哥哥相决绝,从今往后,苏芜与阿夭,再无干系。”

    苏芜的脸色没什么变化,淡淡道:“走吧,不要再来了。”

    阿夭深深的看着他一眼,眸色凄凉不舍。

    随即转身,大步离去。

    桃红色长纱扬起,落在一个昏暗肮脏的角落里。

    阿夭头埋在膝上,失声痛哭。

    牢里苏芜仰头静静地看着窗外。

    一笑,凉如霜花。

    掌心处,一道血痕触目惊心。

    关进去的时候草长莺飞,出来的时候已然是大雪纷飞。

    皇帝心慈,念其有功,特饶其性命,革去官职,贬为庶民,今生不得入仕途。

    与此同时,若鎏公主远嫁楚国的消息传的沸沸扬扬。

    楚国强盛,齐国贫瘠,送嫁公主,无异于是去做人质。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阿夭又怎会不知?

    皇帝又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他?苏芜轻笑出声,眼角有泪花闪烁。

    阿夭这个傻丫头,跟了他十年都没有学到半点聪明。

    苏芜坐在马上,转头看着巍峨的宫墙,想这一生仕途,半生为国为民,到头来还是落到这个下场。

    甚至,还折了他家的一个傻丫头。

    “大人!”远处有骏马飞来,伴随着一声急切的呼唤,来人一个翻身下马跪在苏芜脚边。

    “管家,何事?”苏芜皱眉,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管家颤颤巍巍的递上一卷竹筒,苏芜接过解开来看,刹那间一口鲜血喷出。

    “大人——”

    苏芜一个不稳栽倒在了寒冷的雪地里,鲜血染红了淡白色衣襟,好比一朵雪莲开在了彼岸,美的惊心动魄。

    竹筒随之摔落,上面染上了点点血花。

    隐约可见上面几个字。

    公主若鎏,薨于嫁途。

    苏芜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耳畔什么也听不见,只听得胸膛里的东西在炽烈的跳动着。

    不过片刻,悲痛之下,竟昏了过去。

    大雪,彻底笼罩天地。

    “你撒谎!爹爹怎么会把自己的小孩埋掉?”我故作老成的指责道。

    “我有好多好多的兄弟姐妹,我爹爹看哪个不听话就让哪个死掉,可是我不能死掉啊,我要是埋在土里了,谁还能记着我娘呢?”

    “可是你爹什么要杀掉你?”

    “我爹请了个神棍,说我活不过十八岁,我爹觉得我早晚也是要死掉的,就不管我啦。”

    “你叫什么?”

    “我爹唤我幺儿,我单名便是一个夭字,你可以唤我阿夭。”

    齐有公主,名若鎏,年十八,元辰日,嫁楚国,于送嫁途中,薨落。

    阿夭,阿幺。

    不料天意如此,竟是这般阴差阳错。

    ……

    飞雪呼呼,不停歇地下了几个时辰,回首望去,身后已然一片白茫,浩淼雾气将整座巍峨的山笼罩。

    寒风将旗子吹的沙沙作响,马车缓缓行驶在雪上,一众奴仆侍卫低着头冒着风寒前行。

    倏地,马车停住。

    “怎么了?”车帘被掀开一角,露出纤长如霜的手指以及半截白皙地如浸染了月光的下巴,淡淡的声音行云流水,仿若潭中潋滟水光,伶仃风雅中又带着好听的磁性。

    仅仅是掀开车帘一角,便能使人联想到车中人是如何的惊艳绝伦,天人之姿。

    “世子,雪里有一个女人,昏过去了。”侍卫如实禀报。

    “女人便女人,踏过去便是了,何至于停下?”车内男子闲闲道,风吹起车帘,隐约可见狐裘下紫衣袖袍衮衮蛟纹高贵。

    “世子您有所不知,这几日齐国若鎏公主远嫁楚国,此地是入楚的必经之地,这女子穿着齐国皇室嫁裳,属下觉得……”

    四周只剩下呼呼风声,半晌,车内男子不咸不淡地问:“人还活着么?”

    侍卫连忙上去查看女子的鼻息,指尖有微弱的气息,道:“世子,人还活着。”

    车内的人没有开口,似乎在思索,须臾道:“带走。”

    “遵旨。”

    “你看这只母鸡,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了生蛋的命运,不仅如此,还要被人扒光毛,刷上酱汁炖上几个时辰,真真是太可怜了啊……”

    女人指着盘里的一只酱烧鸡,怜惜的叹了口气。

    桌子的另一头男子正襟危坐,紫色幽兰花纹衣袖垂落,一双狭长的丹凤眼似笑非笑:“司书,该不该提醒你,这是只公鸡。”

    青衫女子丝毫不慌:“就算是公鸡,难道你能说它不凄惨吗?”

    男子唇边笑意更深了些,骨节分明的手指拿起手帕轻轻擦拭嘴角,笑意温软的似雪化春雨:“你若再多狡辩半个字,本公子不介意将你的毛拔了,再将你炖上几个时辰,届时看看是鸡可怜还是你更可怜。”

    “世子何必同一只鸡计较呢?能被世子的厨师炖是这只鸡的荣幸啊。”司书咧嘴一笑,露出白亮干净的牙齿。

    “伶牙俐齿。”男子抬眸,刹那间可与日月争辉。

    “世子,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嘛?”

    “问。”君子沧头也未抬,自顾自的整理衣裳上的褶子。

    “世子,您觉得何为良人?”

    “赠你一世荣华,护你一世平安,因你一言而甘愿赴死之人,可称之为良人。”君子沧认为这个回答尚可,司书却摇摇脑袋。

    “世子,错了,您错了。”

    君子沧支起下巴微微思索,慢条斯理道:“喜你所喜,忧你所忧,厌你所厌,因你笑靥而心神乱,因你泪落而肝肠断,因你喜乐而弃荣华,此之人,可称为良人。”

    意料之外,司书还是摇头:“错了,世子,您又错了。”

    “那你倒来说说,何为良人?”君子沧饶有兴趣道,白皙俊美的脸庞雪中幽兰一般美艳,轻易让人心神恍惚。天底下敢当着他的面说他错的人,早已是寸寸白骨。

    “因你错而责罚你,因人言而抛弃你,宁死也不愿娶你的人,方可称为良人。”司书抬指拂过白嫩的手腕,一条结了痂伤疤触目惊心,拂过眼眶,旋儿含笑放下。

    君子沧只顾着思忖这话的深意,却没有注意到那人青袖下指尖有水光莹莹。抬起头时,司书仍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并无半分异样。

    “此话何解,若鎏殿下?”君子沧不紧不慢道。

    司书不甚在意的掏掏耳朵,想到什么,又连忙将手放下来,理理衣襟,不慌不忙道:“世子,世人皆知若鎏殿下于送嫁楚国的路上薨落,世子您不要无故咒我。”随即眨眨眼,小声道:“世人如若知道燕国世子囚禁齐国公主,怕是会影响世子您的名声,这种事情世子以后还是不要讲了。”

    司书起身,看着院外银装素裹的一片,欣喜道:“世子,您看您看,雪停了,我可否出去玩上几个时辰?”

    “去吧。”君子沧点点头,一挥衣袖便应允了。

    昏暗的房间透进一丝光亮,君子沧推开门轻轻走进屋子。

    榻上的人儿脸色通红,额头尽是冷汗。

    “身子还未好竟还有胆量去玩雪,如今染上风寒也是活该。”

    任何时候,君子沧都不忘贬司书一番。

    闻声,司书的眼睛睁开一条狭缝,朦朦胧胧中看见绯衣公子负手踱步而来。

    氤氲水汽中,那人逐渐与记忆中的容颜重合,于是伸出手,扯了扯哥哥的衣裳。

    “阿夭才是若鎏,哥哥你不要同她拜堂……”

    君子沧看着握着自己衣袖的手指,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纤长的手指贴上滚烫的额头,皱着眉头道:“脑子烧糊涂了么?”

    话刚落,司书眼里竟滑落淅淅泪水。

    “哥哥不要赶走阿夭,阿夭以后一定会长成一个顶顶听话的姑娘。”

    君子沧拉开她的手,无声无息的退了出去。

    方要离去,正好碰见送药过来的老大夫。

    “大夫,里面的人病情如何?”

    “禀世子,屋里的姑娘只是感染了风寒,并无大碍。”

    “那为何一直高烧不退?”君子沧皱眉问道。

    “身患寒疾的人皆是如此,世子不必太过担心,过两日便好了。”

    “寒疾?”君子沧眉心一跳,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是这样的,这位姑娘先前便患上了寒疾,且病症深入骨髓,便是风寒好了也不会剩下太多的时日……”

    “你说什么?”

    头顶蓦然传来幽冷的声线,大夫抬头,对上一双深不见底如深渊一般的眸子,心头一颤。

    “世子您息怒,虽说这寒疾药石罔顾,好在那位姑娘还剩下些日子,世子您可提前备好灵柩,来日风风光光的下葬……生离死别本是常事,世子您也不必太过伤心。”大夫抹了一把头上的汗,颤抖的将话说完。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君子沧挥挥手,狭长丹凤眼中头一次浮现沧桑之感。

    “草民告退。”大夫逃似的离开。君子沧缓缓走下石阶,步伐虚浮不稳,险些摔倒。

    抬头,眼前是一片茫茫雪景,飞雪如白絮,肆意飘扬。

    

    伸出手,雪花落在掌心,不过片刻便化做了水,顺着指缝滴落石阶。

    只道是命运也如此,在你不经意之时,给你最森凉残酷的一鞭,使得你勒马止步,不敢前行。

    “司书……”

    这一声轻叹化作氤氲雾气,融入茫茫风雪当中,微凉。

    春,百花齐放,正是生命盎然之时,司书的身子却一日不如一日。

    这一日,终究还是到来。

    君子沧立于榻边,静静地看着逐渐冰凉的司书,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刚刚还笑着的司书,突然间没了气息。

    “恳求世子,在我死后,将我葬于齐国城外,无需送葬,只需立一碑,碑上提名苏夭便可。我本是早该死的人,多谢世子给予我这些时日,此乃我此生唯一愿望,望世子成全。”

    死前言语犹在耳,君子沧悲极之下,竟笑了起来。

    “司书,你这女人委实薄情了些,便是死了,也不愿在我身旁。”

    话落,须臾将死去的司书抱起。

    从前从未靠她这样近过,若是早些晓得这么柔软,应当多抱抱。

    君子沧神色霜凉,一步一步,踏出庭院。

    恍惚间,似见司书睁开眼,笑眯眯的对他说:“世子,抱着我累不累呀?”

    “不累。”话方出,一怔,司书仍然安静的躺在怀里,一动不动。

    泪顺着如玉的肌肤滑落,染湿了淡紫兰纹衣襟。

    素来干净的紫色衣摆此刻沾上许多泥泞的污水,一路上雀鸟悲鸣,花草染泪。

    君子沧抱着她,日夜未歇,走出了魏城。

    城外,有一位绯衣男子静静地立在城门便。

    走上前,见怀中人,凉凉一笑。

    那人笑意,竟比他还要悲伤许多。

    “你是谁?”君子沧警惕的问道。

    男人当即揖了一礼,压下心头苍凉,温和道:“草民苏芜,见过世子。”

    君子沧闻言,蓦然抬眸,胸膛里有什么东西正在一块块的碎裂。

    司书,思苏。

    好你个若鎏,这样欺本公子。

    “你如何知本王子身份?”君子沧凝视着他,心头闪过一丝嫉妒。

    “曾有故人入世子府中行医时瞧见家妹命垂矣,特寄书来告诉草民,草民只身入魏,世子可否将家妹还于我?”

    “阿夭才是若鎏,哥哥你不要同她拜堂……”

    君子沧忽然明了一切,倏地笑了。

    “她本就不是本公子的,这些时日,是老天对本公子的恩赐。”

    话落,故作轻松的将她递过去。

    苏芜接过阿夭,躬身道:“谢世子这些日子照顾家妹,草民不胜受恩感激,无以为报,若有来世,定为世子马首是瞻。”

    “不必了,走吧。”

    君子沧转身,不去看他们。

    紫色长摆划过地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华贵的衣裳是尽是仆仆风尘,他曾经尊贵美艳无人及,今日却狼狈逃离,想想真是好笑。

    司书,你的意愿本公子怕是不能帮你完成了,一切交给那个人,葬在何处,立不立墓,碑上提何名,都已经不重要了,不论他对你如何,他都是你的……良人。

    阿夭与苏芜之间的恩恩情仇,与他君子沧,并不相干。

    苏芜目送君子沧离开,许久,背起阿夭。

    “阿夭,哥哥带你回家。”

    天气逐渐转凉,红色的枫叶落了满地,唯独一座坟旁没有半点落叶屑,墓碑被擦拭的纤尘不染。

    我盘腿坐在墓旁,静静地注视着墓碑。

    恍惚看见那个穿着鹅黄绒裙的少女,抱着树死活不撒手,生怕被赶去嫁人。

    回想我起这一生,迫与无奈或是情面,撒了很多的谎。

    却有那么一个谎,令我肝肠寸断,毕生难忘。

    “我一点也不讨厌阿夭,我最喜欢的就是阿夭啊。”望着眼前冰凉的墓碑,险些落泪。

    我十年如一日地精心灌溉,总想着着她长大后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姑娘,若是知书达理则最好,若是顽皮任性也没有多大关系,我会一直宠着她纵着她,便是天不愿善待她,我也要同天斗到底。

    所以我不能倒下,我若是倒下了,谁来给她锦衣玉食,谁来护她一生平安?

    我去退婚的途中,无意中听见皇帝和大臣的对话。

    那时我便晓得了若鎏公主是个假公主,不仅仅是皇上,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假公主妄图以假乱真,可惜败的一塌糊涂。

    可是皇帝就是想让我娶假公主,就是想让我同假公主一样败的一塌糊涂。

    所以我必须娶了假公主,好换得几个月喘息的机会,才能借此机会阿夭安顿好。

    成亲那日望着她失魂落魄的背影,心下几乎窒息,却仍然含着笑意敬酒。

    那日狠心将她赶走,看着她发怔绝望的眼神,险些昏厥。

    可是没有办法啊,我少年便是太尉,功高震主,她若一直跟着我,除了会死无葬身,讨不到好处。

    我命人在府外接应她,可是接应的人却告诉我阿夭被皇宫里的人带走了。那时,我便猜到了个大概。

    阿夭是当朝尊贵的若鎏公主,离了我或许会更好,于即将成为冢中枯骨的我而言,这是老天的恩赐。

    她问我为什么不肯娶她?

    呵……一个皇帝忌惮的太尉,加上风光受宠的公主,会不会死的更快?

    可老皇帝若是真的宠爱她,又怎会将她远嫁楚国?

    傻丫头啊。

    下辈子,你要好好记住你的这个无能的哥哥。

    害得你心碎肠断,薨落异乡。

    很多年以后,在我寿终之际,看到了生平最美满的那一幕。

    锦衣男孩抱起趴在地上的小女孩,欣喜的像是怀里搂着整个天地,高兴坏了:“阿夭,唤哥哥!”

    “哥哥哥哥。”阿夭眉眼弯弯。

    齐太尉苏芜,享年六十有八,死时孤寂一人,无亲属哭丧,无儿孙送终,余生无妻无子。

    如此凄惨,又有几人知晓,此人少年之时,居太尉,富贵功名不尽,有妹阿夭,乃最得老天恩宠。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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