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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在二战前,法国在东南亚以东方汇理银行为主体,发行了大量的货币,名字叫“法属印支元”其中中国人最熟悉的就是“坐洋”,又称“安南银元”。

    过去在富滇银行工作时,王仲方很清楚周边国家银币的成色及兑换流通情况。“坐洋”成色及重量优于墨西哥“鹰洋”,即便1931年制“坐洋”减重后,同云南民国二十年发行的双旗银币相比,成色也高出一倍有余,故在云南、广西等地通用。第一次到越南海防时他已预见到,国民党政府由于巨大的财政赤字,大量超发金圆券,必然导致货币贬值,故回国后就已动员哥哥无论换率高低都将纸币兑换成银币,然后再由自己兑换为“坐洋”。

    王伯方甚是信任兄弟,几家药铺的结算流水都存在兄弟的富滇银行。

    一年前,王仲方就已帮大哥在东方汇理银行开设户头,将户头上的钱陆续兑换成安南银元,这次把马海红带到河内,他携带了一部分银元出关,准备将马海红安置妥当之后,再返回国内。

    只是没有想到,情之所至,两个人再也放不下彼此。

    “就这样吧!不走了,从此一双人,就在河内定居。”王仲方心想。

    由于英文流利,又有富滇银行的工作经历,王仲方谋得了河内东方汇理银行的一份差事,成为其中为数不多的支那职员之一。

    他们租住的这栋两层楼的房子就在河内西湖边,前面有一个美丽的小院,刚来的那个月,马海红几乎没有离开过二楼的卧室,哪怕是在白天,她也要拉上窗帘。

    仲方为她担忧,不知道如何抚平她内心的创伤,她曾是那般鲜活勇敢的女子啊!

    清晨,他陪着马海红在西湖散步,湖滨路风景优美,西湖却以青年男女殉情自杀而闻名,因为湖水很深,自杀的人跳进去之后少有生还者。在这么一个悲伤不幸的地方,临水建了一座雄伟高大的蓬莱宾馆,里面提供完全西式的服务,有网球场、乒乓球场、游泳池、舞厅等等,供应西餐、中餐和越南风味小吃,宾客所需应有尽有,是外国人和本地达官贵人寻欢作乐,消磨时间的理想场所。

    虽然身在异国他乡,不会有人认识她,可马海红仍然只肯在清晨和夜晚人少的时候出门散步。这天他们意外地碰到了一个老朋友:住在蓬莱宾馆皮埃尔.让先生!他们剧团此时正准备在河内大剧院演出。

    皮埃尔一见到自己心目中的“东方女神”,立刻热情地邀请他们一起去蓬莱宾馆,三个人坐在临湖的餐厅阳台上观景。

    皮埃尔郑重地向马海红发出邀请:他们剧团正在排演一出东方神话剧《宦姐传》,里面的“花神”非她莫属!

    演戏,让马海红重新活了过来。子皙每天下班后去剧团陪着他们排练,然后一起散步回家。她虽然没有台词,但有很多的舞蹈动作,有时在空中吊着飞来飞去,每一次都让她头晕眼花,甚至恶心呕吐,他虽然担心但也明白,这演出正是马海红此时需要的。

    马海红学会了好几句法语:

    “Boniour”早上好!

    “Jet'aime”爱你!

    “Vousetesleplusmignon”你好可爱!

    “Peuimporte”没关系!

    在这些友善的陌生人那里,她是受人尊重和喜爱的Celia.Su,他们真心实意地爱她,笑容渐渐回到了她的脸上。

    子皙情不自禁地为这样坚强勇敢的马海红鼓掌,他要让她知道自己一直以来的心!

    从银行下班后,王仲方顺着河内西湖古渔路往家的方向走,一想到在家里等待的那个人,不由得眼眉含笑,嘴角上翘。

    马海红在二楼窗户看见子皙的身影,从屋里出来迎他,她穿着一件合体的“奥黛”,把玲珑有致的身形和饱满的胸部勾勒出来,让王仲方的眼睛亮起了星星。

    这是一个雨打芭蕉的夜晚,一夜温存过后,子皙说起第一次在龙泉镇花灯会上看见“活观音”的情形......马海红突然从他胸前抬起头来,惊问:

    “龙泉镇?你是龙泉镇王家的二公子?”

    王仲方第二天醒过来,枕边是凉的。

    一个月以后,《宦姐传》在河内演出了五场,大获成功!马海红越来越有信心,剧团下一站要去暹罗巡回演出,全剧团的演员都来邀请马海红,她也做好了准备。不料有一天排练时晕倒在舞台上,到医院检查后得知已经怀孕两个月了……

    两个月……这孩子,不该来这世上。

    面对着子皙的赤诚之心,马海红自惭形秽,痛苦地想:子皙那么干净,我配不上这样干净完美的人啊!

    她暗地里打算把孩子生下交还给他/她的亲生父亲,除此之外,还需要给姐姐一个交代。

    马海红只说要和剧团去暹罗演出一周,子皙虽然担心,却很支持她去。

    “我如今刚刚就职,不便请假,我一定去接你!”

    一周后,子皙没有接到人,只收到皮埃尔转交给他的信,说马海红演出结束后就自己离开了。

    信里说自己有不得不办的事情,若有缘,来年在河内西湖边相见。

    子皙徒劳地在东南亚各地打听寻找马海红,却不知道她已经孤身一人回到了石寨村老家。

    昆明的雨季绵长阴冷,耳畔雨打芭蕉“滴滴答答”的声音仿佛敲打在人心上,让人彻夜难眠。马海红被捆着不能动弹,婴儿嚎哭得累了,已在她身边沉沉睡去,全不知母亲此刻的苦楚心酸。

    眼睁睁看着窗户纸发白,天亮了,只听“吱扭”一声,苏锦儿提着茶壶推门进来,与马海红四目相对,不禁叹了一口气,把她扶起来靠在床头,倒了一碗热水送到她嘴边。

    马海红别过脸去,不理睬她,苏锦儿便骂:

    “你可真狠心啊!这不吃不喝的,自己饿死是小,孩子也不管了吗?!”

    她哪里知道,打这孩子一生出来,马海红就不想要。

    “瞧这孩子,黄皮肤单眼皮塌鼻梁,长得像谁呢?”苏锦儿靠近床边打量着婴儿。

    “可怜我的儿,你说你这妈要寻死,我不捆住她可怎么成?”抬头对马海红说:“你且耐耐,等今日把你和孩子送到王家,我就松开你。”

    第二天,在王家大院堂屋里,苏锦儿接过王伯方递上的一包银元,用手掂了掂分量说:

    “人我是按约带回来给王老爷你了,不知道老爷想怎么处置她?”

    王伯方冷冷地说:

    “这就不劳苏老板费心了。”

    苏锦儿还不死心:

    “她当年投到我那里时,我是又教曲,又做头面衣衫,银元不知花了多少,好不容易调教出来,指着她养活一大班子人,谁成想遇到了您家王二公子,两个人卷铺盖就跑了,我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我家老二荒唐!听闻他给这个戏子赎了身,敢问苏老板,我王家南院地契可在你手里?这可是王家的祖产,外人拿去是不作数的!”

    “王老爷莫欺负我们唱戏的见识浅,贵二公子把王家南园卖给我的时候,可是有中人、官牙签字盖章的!”

    “没有宗族家长同意,四邻签章,哼哼,那就是‘白契’喽?!”

    苏锦儿一愣,把叼在嘴里的烟枪吐出来往腰间一别,向王伯方比划了一个巴掌。

    “五百银元,我就把地契还给王家!”

    王伯方恨她狮子大开口敲竹杠,唤家仆拿住苏锦儿,搜身强取地契,却一无所获。

    苏锦儿拿出戏子唱戏撒泼的本事,往地下一坐,闹将起来。

    王伯方勃然大怒,命人将她捆起拖到后院马棚和那个戏子关在一起,若不交出地契,就不给汤水吃食。

    苏锦儿想不到自己如今也被捆上了。

    整整一天,水米未进,她狠狠地瞪着马海红说:

    “刚才进来的是什么人?你俩想必有交情!她居然给你松了绑,还送来酒菜?!”

    马海红心里感叹造化弄人,自己无心“抢”了姊妹的丈夫,姐姐非但不怪自己,还想着放自己走!低头看着脚上这双绣着“山茶映海”花样的鞋子,她心痛得紧紧闭上了眼睛。

    见马海红不回话,苏锦儿又开始骂她不顾师徒情谊,见异思迁,抛下整个戏班子远走高飞,只顾自己快活……

    马海红打开地上的食盒,把饭菜端到她面前说:

    “师父,吃两口再骂吧。“

    苏锦儿下死劲盯着马海红,张开嘴接住了马海红用筷子递到嘴边的饭菜,大口咀嚼起来。

    “把酒喂我吃一口!“她命令道

    马海红拿起酒壶,打开酒壶盖闻了闻,说:

    “不知道是什么酒,有股子药味。”

    “拿过来我闻闻!”

    马海红把酒瓶子递到她面前让她闻。

    “王家人拿来的?哼哼,该不会有毒吧?”苏锦儿看着马海红奸笑。

    马海红一听这话,拿过酒壶就喝了一大口,药酒性烈,呛得她全喷了出来,不停咳嗽。她心里痛楚,如果素音姐拿来的真是毒酒,自己甘愿领受,这样想着,又喝了一口。

    “好了!好了!给我留着!”苏锦儿急不可耐地说,这一日未沾汤水,自己早已干渴难耐,就着马海红的手,把一壶酒喝了个底朝天。

    苏锦儿吃饱喝足,不再骂了,只拿一双眼睛盯着马海红。

    “你不是和那王二公子私奔了吗?为什么又回来了?还想跳崖寻死?那王二公子怎么不陪着你?”

    马海红不回答,苏锦儿叹道:“悔啊!当初真不该收你这个勾人魂害人命的妖精。王二公子为了你抛家舍业,陆公子为了你让警察厅把大观茶园都查封了,咱们没了唱戏的地方,锦绣班就这么散了……”

    马海红一动不动,这些话,她听得太多,已经麻木了。经历过大喜大悲,只觉得身心疲惫,她何尝没有想过一了百了,可是,毕竟还有孩子。

    “孩子!”她猛地回过神来,天色已晚,自己该走了!

    旁边的苏锦儿应该是醉了,借着月光能看到她在一旁喘息不止。“不能再等下去了!”马海红心想,从地上爬起来摸索着打开了门上铁链锁。

    身后忽然传来苏锦儿沙哑的声音:“你别走!”

    马海红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一道月光正打在苏锦儿脸上,只见她面红筋涨,眼球突出,呼吸困难。

    “喉咙里烧得厉害,快给我弄点水喝!”她说。

    马海红看她似乎真的是不舒服,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先替她松绑,来到院子里那口井边要打水,却发现那是一口枯井。

    苏锦儿看起来很痛苦,用手扯开衣襟,抓挠着喉咙。

    “师父你等着,我去找人来救你!”马海红说着,急匆匆往前院走去。

    那是王家大院遭遇大轰炸日子。自1938年起,日本侵略者对昆明进行了长达6年之久,共计508批次的野蛮空袭,投弹7500余枚,无辜群众伤亡7592人,毁坏房舍29904间,人民生命财产以及城市建筑、交通运输及生产生活所遭受的损失空前巨大,王家大院在那一夜被炸弹夷为平地。

    1940年7月3号滇越铁路停运,子皙被战火隔绝在越南老街回不了国。

    可是成慎必须要回去,滇池是他的宿命。